龙 江

(重庆工业职业技术学院，重庆 401120)

在《夏洛特烦恼》(2015)，《驴得水》(2016)和《羞羞的铁拳》(2017)之后，开心麻花又推出了其第四部喜剧电影，改编自美国作家乔治·麦卡奇翁《布鲁斯特的百万横财》的《西虹市首富》(2018)。不难发现，在延续了开心麻花团队一贯的幽默之外，电影也沿袭了在前三部作品中都存在的荒诞美学，其喜剧性往往来自荒诞造成的啼笑皆非，也正是因为荒诞的存在，《西虹市首富》等开心麻花电影往往能有别于同期的国产喜剧，具有解读的多义性。

一、生活的反常化

荒诞美学的重要特征就是给予人以震惊这一审美体验，人们早已习惯的日常生活被扭曲，从而具有冲击性与刺激感。正如本雅明以韵味和震惊分别总结传统艺术和现代艺术的区别一样，现代艺术违背人的主观常态感受，让人从平淡、熟悉的对象中获取震惊感，而这种震惊感又有可能发展为恐惧或厌恶、恶心等心理感受。换言之，这是对传统的追求和谐或崇高的审美标准的打破。

在《西虹市首富》中，就不乏诸多极端反常化的表现方式。以王多鱼的遭际为例，电影以金先生和王多鱼之间的对话展开，从金先生表示对王多鱼进行过调查而介绍了王多鱼碌碌无为而又充满荒诞色彩的30余年人生。如王多鱼生活窘迫，作为守门员技艺又并不高超，为了维持生活而不得不从事各类临时工作，如在日本料理餐厅担任“男体盛”，又在艺术学校为美术生们担任写生用的裸体模特。更有甚者，王多鱼曾男扮女装，参加女足的业余比赛，通过上述种种令人忍俊不禁的工作，王多鱼“将身体开发到了极致”。而这就造成了一种对现实生活的陌生化，与观众的心理发生了冲突：显而易见，王多鱼身材臃肿，又是男性，不会被选用进具有色情意味，有物化女性之嫌的“人体盛宴”中，而王多鱼在做模特的过程中睡着，也是违背常理的，至于男性冒充女性参加比赛，并且在比赛中为了模仿女性而搔首弄姿，化着浓妆，则更是完全不可能出现在现实之中。而王多鱼已经年过而立，对于一个足球运动员而言已进入职业生涯的末期，但面对显然气度不凡的金先生时，误以为金先生是要签自己的大老板，王多鱼厚着脸皮表示，守门员这个位置是越老越妖，加上他比别人发育晚，因此有可能踢到60岁。这些都使人产生着一种疏离感。而电影故事发生的所在地“西虹市”就是一个主创设计出来的，让观众难以把握的城市。

而在后续的情节展开中，观众更能意识到这是一个有别于真实世界的荒诞世界，之前的铺垫正是让观众脱离理智、清醒而进入到一种类似梦境或癫狂的状态中，从而脱离真实，抵达荒诞世界，认可和体会人物言行中的荒诞之处。如王多鱼在拿到10亿后急于脱手，于是决定做天使投资人，帮助他人实现“梦想”，而他见到的第一个要求投资的人却打扮古怪，在陆地上却戴着泳帽泳镜，穿着泳裤，冲进王多鱼的办公室表示：“王总，请你给我一分钟时间，让我介绍一下我发明的陆游器。”而王多鱼对此的回应是：“我给你两分钟，你给我好好介绍一下你怎么得的精神病。”这个人所谓的“陆游器”(陆地游泳训练器)不仅简陋不堪，甚至人的头埋在水里的部分是用人们上厕所的蹲坑做的。在王多鱼认为这个令人作呕的投资注定失败后，不料“陆游器”却迅速在本来就临海的西虹市建立起成百上千的网点，更随着王多鱼的“脂肪险”的售卖而成为男女老少趋之若鹜的健身工具。在王多鱼认定对方有精神障碍，这个发明荒唐可笑时，西虹市人却并不这么认为。在这样的情况下，王多鱼也不能再成为一个清醒者。观众也和王多鱼一样，整个叙事背景冲击着观众的理性意志，观众原本所设定的“花光10亿”的办法存在着行不通的可能等，一切都无法解释和控制，这样一来，观众将更为好奇王多鱼接下来将怎么样处理自己的财产。电影通过不断给予观众震惊，一直吸引着观众的注意力。

二、现实的异化

荒诞作为一种艺术手法古已有之，但是作为一种美学范畴还是在存在主义诞生之后。出于对理性主义的绝望，大量丑怪、有悖常理的东西进入艺术创作之中，来揭露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关系失调，人被异化的这一现状。

创作了《变形记》的弗朗茨·卡夫卡被认为是率先以文学艺术来表现现实社会中荒诞感的人，在《变形记》中，主人公格雷戈尔可见的变形映衬出的是人们难以察觉的，社会对人的异化：“卡夫卡使用的是一种幻想性的讽刺方法，是有意把事物变形，使之荒诞的方法。通过这种夸张至荒诞地步的手法，使读者在震惊之余发现他们所赖以生存的世界并非那么舒心适意，而是一个充满着畸形变态的世界。”而不难发现，《西虹市首富》亦是如此，只是电影反其道而行之，格雷戈尔的变形成为大甲虫以后就开始与社会对立，即使是家人对他的态度也逐渐厌烦冷漠；在格雷戈尔死后，家人都如释重负。而王多鱼则不然，他的变形是从“丙级球队三流守门员”变为“亿万富翁”，于是自此几乎被所有人趋炎附势。人们远离格雷戈尔而靠近王多鱼，这并非他们作为人的本质发生了变化，王多鱼原有的缺点依然存在，如颟顸无赖、球技低下、不尊重女性等，甚至因为富有而被放大。而其原有的优点，如重视友谊，热爱足球等，也没有改变，人们之所以迎合王多鱼，全然是看中他有10亿元人民币，希望能从王多鱼的挥金如土中获取利益。

这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庄强，他原本是王多鱼最好的朋友，为了帮王多鱼说话而和王多鱼一起被球队开除，之后又亲眼所见王多鱼得到10亿元人民币，从此为王多鱼跑前跑后，被保安说是王多鱼的狗。在面对大翔队的前队友时，庄强大声说：“你们都说我是条王多鱼的狗，今天我就让你们看看，做狗有什么不好！”随即用扩音器发出汪汪汪的叫声。按照观众的审美经验，庄强应该辩白自己并不是王多鱼的狗，因为这并不符合常规的人际交往规则，甚至庄强应该解释自己在王多鱼落魄时一直在关心他，包括一度因为担心王多鱼上吊自尽而破门前去相救。但是电影打破了观众的审美期待，庄强不仅认可了“狗”的身份，而大翔队的成员们对庄强也只有歆羡之情。

类似的例子在电影中不胜枚举，成为电影最多的笑料来源。夏竹原本的男朋友柳建南高大帅气，人称“西虹王力宏”，是一个侃侃而谈的教育家，他的演讲主题就是如何正确处理和金钱的关系。然而在横刀夺爱的王多鱼的炫富下，立马改换嘴脸，成为王多鱼的园丁，为王多鱼修理出一棵棵在说“王总好”的树木；五星级酒店的大堂经理原本对王多鱼不屑一顾，口口声声表示酒店只接待会员，而王多鱼表示要租下整个酒店一个月时，大堂经理马上极为谄媚；而金钱也使得王多鱼所说的请夏竹听一次演唱会变成了将明星专门请到西虹市他们租住的酒店中为夏竹一个人演唱。在这些情景中，人已成为金钱支配的对象，包括表面上看似在支配金钱的王多鱼，他和柳建南等人一样，都是为了尽可能地攫取更多的金钱而费尽心力，不择手段。而这种现象并不是王多鱼突然带入巨款造成的。从之前王多鱼和庄强被“碰瓷”，庄强收钱踢假球等情节就不难看出，人与人之间和谐的关系早已被破坏，人为了满足自己的物质欲望不惜破坏规则。

三、荒诞的非中立性

如前所述，《西虹市首富》具有诸多荒诞美学的特征，但电影又不是一部纯粹的荒诞电影。荒诞是后现代主义艺术追求的理想，它规范着后现代主义艺术的风貌，“后现代主义中‘居于显著地位的是荒诞的创作观、任意的方法论、天花乱坠的杜撰’。”而后现代主义最为明显的特征就是对深度的反对，原本被认为是艺术作品不可或缺一部分的深沉意识被消解，艺术的价值被怀疑或否定，创作转向一种“零度”式的，意义退居末席的中立行为。而《西虹市首富》则并不如此，在电影中，观众在得到欢悦的同时，依然能够感受到主创赋予故事的中心意义。

电影中的种种看似混乱、颠倒的情节，实则是对现实生活的某种夸大了的情景重现，电影所揭示的正是资本的杠杆性以及人的盲从性。例如，王多鱼在他有限的认识中，选择了几种合乎规则的挥霍金钱的方式：一是抱着必亏的预期买了大量夕阳产业的垃圾股票；二是委托同样没有文化的CEO庄强和“大聪明”为他投资。然而这两件事反而都给他带来了更多的金钱。先是因为王多鱼一掷千金花费4000万元请“股神”拉菲特共进午餐，结果由于拉菲特的名气太大，股民们纷纷跟进，王多鱼所买的股票大涨，而王多鱼雇用的投资经理又恰到好处地在高位抛售，让王多鱼赚了一个亿；后是庄强和“大聪明”买了一片烂尾楼，不料政府正好在那附近规划了一所新学校，烂尾楼由此摇身一变为学区房，王多鱼的身家一下又增加了十个亿。而王多鱼公司的所有成员，包括见多识广的夏竹，都认为这是王多鱼有投资眼光、高瞻远瞩造成的，王多鱼只能有苦说不出。从未拥有过如此多金钱的王多鱼感慨道：“钱就好像有繁殖能力一样，越花越多。”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陷入越拼命花钱、钱却越来越多的情况。然而上述两个情节都取材于真实事件。这正是一种强者愈强、弱者愈弱的马太效应。普通人就如没有得到10亿元的王多鱼一样，参与不到财富积累的滚雪球游戏中来，很难理解钱作为一种流量和影响力继续生钱的效率，甚至在自己能力极为低下的情况下，资本依然能够作为杠杆，撬动更多社会资源以实现增值，而富有者则将这种资本增值归结为个人的勤奋或智慧，从而造成一种对贫富分化和阶级固化的忽视。

在电影的结尾，与夏竹结婚并环游世界的王多鱼提出要将自己继承到的遗产全部捐出来，一分不留，这本是一个可以慰藉观众的皆大欢喜的结尾，然而电影继续出人意表，让王多鱼和夏竹在一笔笔地算要给自己未出世的儿子留多少钱后，改为了一分也不捐。可以预料到的是，王多鱼的儿子，也将拥有让普通人努力一生也难以望其项背的财富。这正是电影所揭示的另一点，即人是难以克服自己的私欲的，富人自愿的捐赠并不是调节社会资源，避免贫富分化的可靠手段。包括王多鱼在拿赎金前去救夏竹时，他之前还并没有确定夏竹就一定会成为自己的女朋友，但是在将钱搬上楼以后，王多鱼哭着说：“夏竹你不给我生一百个孩子你都对不起我。”他已经确定了自己必然会获得夏竹的爱情，而赢得这一爱情，也是王多鱼舍弃金钱背后的私欲。

因此，《西虹市首富》具有荒诞美学审美特点，但是这种荒诞并不是后现代主义式的，上述两个中心意义都是以看似荒诞绝伦的情节讲述出的，结构依旧服务于意义，故事并没有前后矛盾，人物的行为也有可以理解的动机。而这也是电影的大众艺术属性所要求的，商业电影的叙事终究要落脚于常规与通俗。

《西虹市首富》在一个穷人乍富的故事中，又一次地展现了开心麻花营建荒诞美学的能力。在电影中，人的生存状态极为反常，且因异化而坠入到荒诞的处境之中，但种种不可思议，荒谬可笑之处却不无道理。可以说，在尽可能地制造笑料，娱乐观众，与讽刺这种癫狂、非正常的状态之间，《西虹市首富》的主创做出了别具匠心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