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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烟的故事

2018-11-14张新颖

钟山 2018年4期
关键词:坏人香烟

张新颖

ZHANGXINYING

一四月二十四日,贾植芳先生离世的日子,每年这天,陈思和老师,还有其他学生,都会去扫墓。二〇一八年逝世十周年,这一天也没有什么特别,二十几个人自发前往。上海宝山的仙乐息园修整得比以前好了,但平民墓地,那种挤挤挨挨的格局是变不了的。先生和师母的墓在排列整齐的墓群当中,与周围的墓看不出多大差别。

我给先生点了一支烟。

本来也想给自己点一支,陪先生。墓碑前空间狭窄,不能同时站多人,我移开,转到边上,才也点上一支。

就是这么个小念头,给先生点支烟,已经在心里盘旋了好几天。

不多久前坂井洋史教授来上海,酒桌上,谈话间忽然冒出一句:那个青蛙烟灰缸,还在吗?

我想,大概是不在了。

贾先生的书房兼做客厅,朝南的窗户下是他的写字台,朝东的窗户下放了一条长沙发,沙发前是一个不大的圆桌,无论来的什么人,总是一杯茶,放在桌子上(先生戏谑,说某位名家招待客人,尊贵的请坐沙发,叫佣人端上咖啡和糖;次之坐椅子,泡茶;再次之,一碗白开水,站到门口喝)。坂井抽烟,自然对放在桌子上的青蛙烟灰缸印象深。

张掖的河西学院设立贾植芳藏书陈列馆,馆的一角复制了先生的书房,二〇一六年七月初我去那里,于遥远的大西北蓦然看到熟悉的书桌书架,眼泪差点下来。书桌前墙面上的窗子是画的,但窗框却是先生家里原来的窗框,从上海运过去的。我留意了一下,没有见到青蛙烟灰缸。

最初跟先生读书的时候,我二十二岁,只是偶尔抽烟,但坐在先生书房里的那些时光,像个熟练的烟民,先生抽一支,给我一支,没过一会儿,再点上第二支,第三支。先生坐在藤椅上,不停地说话,右手夹着烟,烟灰燃得老长,然后落下来,落在衣襟上。师母常常提醒先生弹烟灰,先生说着说着,兴奋起来,又忘了。

二一九五四年十一月二十日,先生给胡风和梅志写信,说:“上海天天刮风,气候不正,我每天蹲在屋子里吃烟,因此很怀念你们。”

《贾植芳致胡风书札》(华宝斋书社,二〇〇一年)是我特别珍爱的书,收一九三八年到一九五四年现存的全部信件,因为特殊的原因,这些信件得以保存下来。一个青年——一九三八年先生才二十二岁——在抗战、内战期间的流浪,战斗,写作,“走向生活的底渊去”的历程,单从粗拙、倔强、用力深重的影印笔迹,就能强烈地感受到。然而,忽然停止了。上面抄的“吃烟”的话,是这本书中最后一封信的最后一段话。

一九五五年五月十五日,星期天,习惯晚上工作、睡得很迟的先生还没有起床,师母推醒了他,说外面有车,接他去高教局开会。上了车,先生掏出大前门,党委书记杨西光马上抢着递给他一包中华。中华牌香烟那时候市场没有供应,杨西光不抽烟,先生事后回想起来才明白,杨西光知道要抓他,特地给他带上一包烟。当晚,先生被宣布逮捕,押入建国西路第三看守所。

先生晚年写回忆录 《狱里狱外》(上海远东出版社,一九九五年;香港天地图书公司,二〇〇一年),能生敢死凛然之气贯穿始终,笔致却是落在具体生动的人事上,微物如香烟,也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对严酷生活的叙述中。譬如入狱之后,“一夜无眠。监房里没有香烟,口袋里杨西光送的那包中华牌也早已抽完了。我翻身起来,心底里涌上了一种意欲惹事的恶作剧感。于是梆梆地敲打着靠走道墙一边的那一扇门上的小窗口。一会儿,值班的解放军看守跑过来,开了窗口上面的小门。我大声吆喝道:‘拿香烟来!’他没作声,关了小门,等了一会儿,回来,递进来三支烟,三根火柴。一会儿抽完了,我再次敲窗,又向他要了三支。当我第三次敲门吆喝‘拿香烟来’时,他开始显得不耐烦了。可是我也嫌麻烦。我说:‘你给我一包吧,省得你跑来跑去的,你放心,我绝不会去自杀!’他这时已摆出一副冷酷的专政面孔,把声音也提高了,训斥说:‘一〇四二(这是我的代号,从此贾植芳的名字消失在我的生活史上长达十二年),我是来看管你的,不是你家的佣人!你知道你是在什么地方?!’我也不示弱,大声说:‘我怎么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他说:‘哼,那你是怎么进来的?’我更火了,把一肚子怨气怒气全朝那个看守身上泼。我对他说:‘又不是我自己要进来的,是你们把我抓进来的,你怎么倒问我?’”

监狱里关押十一年之后,才判刑;又押回原单位复旦大学的印刷厂“监督劳动”,近十三年。重体力劳动,间以批斗,是日常生活。先生在《上海是个海——我在上海的生活史》中这么写道:“那时候我为自己定了些规矩:平时我抽八分钱一包的‘生产牌’香烟,每次挨批斗以后,我就花一角二分钱买一包‘勇士牌’香烟;我一般只吃几分钱一顿的菜,每次挨批斗之后,我就买一块一毛四分钱的大排或者一毛三分钱的大块肉吃,自己犒劳自己。”

我第一次见贾先生,是读本科时候,已经到了八十年代后期。北京大学的王瑶先生来,在第四教学楼有个讲座,贾先生是主人,陪坐在讲台上。这两位山西老乡坐在一起,很有意思。王先生抽烟斗,贾先生抽纸烟。我对贾先生的第一个印象就是,吸烟的频率极快,一口接着一口,而且抽完一支,接着就点上另一支。大教室里人多,我坐得不够靠前,却特意看了一下,贾先生抽的烟,是黄盒子的凤凰。

三先生去世十年,我没有写过一篇怀念文章。

十年里,只梦见先生三次。

第一次是先生离开没过几天,我看见先生在光华楼的走廊里,脚步轻快,手杖提在手里,而不是用来拄在地上。先生在世时,出门必带手杖,却习惯了走得快,常常是提着手杖走。我请先生到我的办公室,坐在椅子上,然后泡一杯茶,点一支烟。

过了好几年,第二个梦:桌子上一本崭新的书,大方精美,我仔细看暗红色封面上的字,《悲哀的玩具》。我问,这是重新出版的吗?有一个声音说,对,重新出版的。

醒来我想起关于这本书的事。那时候我已经跟先生读研究生了,北岳文艺出版社要给先生出一本作品选,先生投入热情编好,等了好长时间,一九九一年末,书终于印出来,却删掉了好几篇,而且印制粗劣,扉页裁得短了一截。先生就是在这短了一截的扉页上,给我题签,钢笔尖划破了纸。

第三个梦是最近做的,也许是因为读了宋明炜文章的缘故。宋明炜回忆起他是“小小宋”的时代,有一天陪先生在第九宿舍区散步,迎面碰到一个老教授,亲热地问候,贾老怎样怎样。分开后,宋明炜听到先生说:坏人。我比明炜在先生身边时间长,先生说谁谁是坏人的神情和声音,没有含糊的余地,给我至深的震惊感。我的这个梦前面模糊,最后却是清晰坚定的:先生指着一张脸,这张脸转来转去,转过去的时候是谄笑,转过来的时候刻了两个字,“岸然”,字上还涂了金。先生说:坏人。

先生离开十年了,十年里这个世界的坏人没有减少,这个世界也没有变得更好。这样的话,其实是不必向先生说的,先生哪里会不清楚。就连当年懵懂的我,也逐渐学习辨识投机、伪善,辨识恶。先生曾经告诉我的那些坏人,我用后来的时间验证,我在后来的人中间认出他们的同类。也正因为对恶的认识,才更能感受善,认识善。这个世界不仅需要更多的善,而且需要善的坚韧和勇敢,善的智慧与力量,以抗衡和搏斗。

二〇一八年四月二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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