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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线潮的回声(组诗)

2018-11-13杨章池

天津诗人 2018年1期
关键词:姥爷

杨章池

最南光线:写在冬至之日

(1)

最低的高度,最短的

日照时间。

这一日,万物空茫的影子

高过它们自身。

这一日,你离我那么近

却到达得,那么稀薄

一个心有所属的人

将炽热留在南回归线。

你寄养在北方的这一小片山水

守着我的瘦。

但有约在先啊,有一天

取经人将灿烂而来

灼烈,抱我。

(2)

触底的念想,

一天天向上伸展。

我怀揣“小年”

像老农,喃喃念:

一九。二九。三九。

我会数出一个艳阳天

夏至会呼啸而来,

清晰如同你的背面。

而你化身挑夫

前头挑着小雪

后面,担着小寒

若有若无,晃进我的命。

你有时也充当医匠,舀出

阿井之水,投进所有光线

熬我成胶。

(3)

冬至一阳生。季节

带来冷,和冷的慰藉:

今天起,你会向北蠕动。

我需要的并不太多

棉袄,围巾,炉火

我一件件,变出它们

无中生有是一种天赋,但需要

在向往中保持适当的低温。

这些年积累的字,词,句

小心聚拢,所有反对都无效。

而我贫瘠的地理志,翻译为风

继续被吹散。

天更高,云更淡

重要的,现在才显山露水。

(4)

我浪掷的时辰

延缓了你的光。

我内力全失,更知一切

不可能

看啊,大地上相互追逐的两个伙伴

手里攥着越飞越远的故乡。

看啊,有一个节点童年

消失,有一个地方爱情滋长。

看啊,自转在校正,公转在加速

因过分凝望而显出忧伤的

宿命论,正被证伪

我经过秋天就能到达你

你因我,而一次次路过春天!

预习

我们习惯在正午,从阳光中

潜入阴暗的后厢房,它船帆般鼓起

愤怒的一端,另一头,规矩如课桌

在不可知的深处,山洞一样空旷。

双眼贴近棺缝,呼吸憋住

耳朵竖起,细微窸窣都会引出

尖叫,和风一样赶来的责骂

那是禁地,是姥爷唯一的恶狠狠。

柏树是他亲手砍,香气厚实

打成木头,用去跛子唐厚富和徒弟

秀清一星期,样貌堂皇抓钉有力。

上漆也是姥爷,一遍遍,黑得发亮。

这是从床底窥探的秘密,四处逡巡后

姥爷挪开盖板,爬进木头

大小真合适,他躺着叹息,多好。

它经历了:八一年的大水。九年摆放。

它变形掉色,像老屋。直到正课来临

它盛着姥爷缓缓落下的那天,下着雨。

注:长江中下游平原将棺材称为“木头”。

第七天

摁开门,安迪先挤上来

刚刚剪过毛,头显得更大

它把前爪搭在我胸前,坚持

要问些什么。

洪涛哥的物件正一件件被清除:

一堆模具,八件钓鱼器械,1983年来的

《舰船知识》

也包括它:姐姐的托狗请求生效了

下午会有人上门认领

一片凌乱的素白,在七月的

热浪中我觉得冷。

阿姨端出西瓜和榴莲:

“吃吧,不吃完今天要全部倒掉。”

正在融化的张伯伯,从阳台上

抱回巨大的虎纹猫:

“咪咪,进来,外面热!”

它琥珀的瞳仁露着厌倦

坐到一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北方亲戚在空调房里昏睡,猫,在两位

被抽掉骨头的老人膝间行走,缓缓摇尾

他们都曾那么憎恶动物,但在

洪涛哥离世的第七天,咪咪已经

从不受欢迎的孙子变成

仅剩的儿子

2017.7.30,为姐夫张洪涛而作

立春

机械在远方隆隆又是一夜

它们从未停止但刚被我听见。

铁锹碰擦水泥地面,声音细微

在环卫工欲言又止的黎明

萦绕多年的问题,突然有了答案。

《雨的记忆》从钢琴房迸出,像泪水

少儿舞蹈班也饱含经久旧时光。

轮船出港,鸣笛唤故人

掌声也起,布谷鸟盘旋

父亲扔掉拐杖,蘸水笔

在轮廓渐明的广场划出正楷

温情稀薄而自由多么可贵

他被年代压扁的脸,

在一百种光中找到了自己的光。

墨轩生日录影

“我今年六岁了!”他按要求呈现可爱,对

我们

伸出拇指和小指,将才艺捏在其余三个指

头中。

赵亮和唐寻为他吹葫芦丝,对视中他同时

位于

讨好,照顾,和寻找中。但躲不开紧咬的

镜头。

他领大班做徒手操,跳动像猫妖起舞。他

捧蛋糕

如宣读圣旨。他朗读,奔跑,从滑滑梯上

迅捷冲向

12年后的今天,带着所有动词。卖力将整

个童年

演完,他回头时深深的同情属于一个父亲

而不是儿子。

棉花

好像一场雪不肯离开

盛大持续一周后

江津路上的红叶李

迅速凋谢,枝上花瓣

明显少于地上的。

花事之后红叶会长出来,

但此刻,在黄昏,天光暗下去

它们是残败棉枝开出的

不体面的棉花

留守老人和儿童所种

营养不良,有忡怔的神情。

红绿灯亮了,风吹来

它也能抽出棉絮,纺成线,织成布

热烈地裹住我们。

秋收

我们把话说出,把影子叠好。

我们把一记记词语的空拳捶在

桂花香气中

小欢喜降临,每个音节

牵动着一株植物的抖。

我们反复出入岑参宽大的袍袖以获得

高古的面容

塞外风沙消弥,楚都不紧不慢

本家前辈从眉头押回一个远方

麻雀在怀,孩子跳上枝头跳舞。

我有太多杂草需要刈除。

所以说书人从喉咙中咳出岑河历史

所以午夜灯光,射进童年的深井。

所以睡莲不再醒来,一些茎梗

摆进我们的餐盘,抽着霜降的丝。

所以柑橘谦卑如清洁工而柚子

垂下各自鲜红的心。

还是不够用力啊,雨忍到明天

仍会淋湿30公里的歧路。返回时

我们用干净路面打彼此的脸

看,门口徘徊着风和国王

庄稼安详,秋收农场正在生下我们。

锅盔

被河南口音反复拍打的这团面

在所有动作停止时微微抽搐

油、水和芝麻一点点说服它

变大,变薄,变成宣纸

一炉火呼之欲出,将它

一把抹进炉膛,粗鲁如泥瓦匠。

渐渐起泡,油滴沁进炉壁,发出轻响:

“我对自己还不够狠”

热气泛起,用形而上之香结束

炙烤,它的位置让给下一个。

用火钳铲出,一递一接之间

都有“舍身”的味道

超越咸和辣,它有恒常的

野心,用一种味道统治我40年

今天中午,我聊以裹腹的这块面食横跨过

公安老吴,戴袖套的王师傅,说:

没有外省,只有

新江口镇民主路的哑巴婆婆……

五峰发现

耗尽2000米海拔

我用亚热带温湿季风绘出的

婀娜等高线,模拟着

你的奇、秀、险、幽、野。

云和雾庇护,昼与夜争抢

细嫩绿亮,锌和硒在闪闪发光

沿三月出发,我以阳光、雨水

制作的这条辅助线

把两千平方公里的苍翠洁净

运达每一片叶子

织锦刺绣在默读,南曲在低语

但春天会被大声说出,爱也是

顺着延长线,我也会

在一壶滚烫中交出自己和童年

交出手足无措的妹妹

南风没来,她还不能出嫁

交出长在藤椅上的老父亲——

热气袅袅,他手中杯子从没放下。

中秋录

脂肪粒又增了几颗,我不见容于

自身的部分,多于我从人群中的脱落。

余下疲软,是一条从闸阀螺纹口扯出的

生料带。

节日好! 老友来自海边发来

海鸥一样的笑,让父亲在斜坡上搭起的

药梯子,抖得更狠了

黄昏从眼中流出,滴到足尖。

而母亲逆行。她拧着一床

厚如时代的被套

向日葵颤动,灿烂无边

她和她的右腿,都已无能为力。

舌尖的苹果味一点点

发散。低语在客厅游走

仍是好时辰:坐定后我们的神情

活泼得像上个世纪。

桂花香漫无边际,而槐树

高得要摆脱人间。

我曾野心过大,现在安静如蚁

你曾姹紫嫣红,现在粗布棉衣。

丝线潮的回声

布谷明明就在耳边叫

听起来却像很远,很久。

阳光唤出青蛙,青蛙启动合唱

从稀稀拉拉到统一合韵,只用了

七秒钟。

徽式民居荡漾在池塘里,骗浮标说

快,快,又有鱼上钩了。

反复摇头,割草机是一把巨大推剪

辗过死去活来的自由。

鞭炮声响在西边,回声落在东头

繁缛礼节从江汉平原铺到武陵余脉

问候着姥爷的骨头,岳母的灰

最近的叔叔还有话说:

6岁时差点带走他的是洪水

这一回,疾病终于得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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