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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浮的清晨

2018-11-13章泥

钟山 2018年3期
关键词:外套

章泥

一 这段时间,他们总在城边的一家小酒店同宿。若即若离的交情向来露珠般矍铄而不可掇拾。他们有时什么都不愿相告,有时什么都可以说说。他惑于似是而非的虚,她耽入恍惚不定的幻,都不能完全拔出来大致因为都还没有完全跌进去。

住在隔壁的宾客,半夜总会听到他们的呻唤,搀着月色和风声,好像旷野中的两个人在悲泣着一起背井离乡。其实这些时候,他们已安安静静地并靠于床头的软垫,各自手中正握着一杯凉去多时的白开水。

晨空刚醒来,恰好他们两人都睁开了眼。他缩回枕在她颈窝下的右手臂,一边动了动被压得发麻的膀子和关节,一边叹着:“昨晚我做的那个梦真是太烦了!”

“烦”是南方人口头上常用到的指意比较宽泛的一个字。听他此刻的语气,她知道他话里的“烦”该是恶心、邋遢的意思。

“有多烦?”她把自己也放平、睡直了,似乎这样,她的身体才从夜晚的一个皱折中舒缓过来。

“我梦见我是以前的设计师,在公司的老区上班,他们要给我换一间新办公室,是三楼端头的一个很大的房间。我打开门,看见办公室确实很大,足足有八九十平米。室内按欧式风格装修,有壁橱、壁炉,还挂着几幅油画,只是太乱了,到处都是垃圾和废纸。我想再乱也得打扫出来,挽起衣袖正要清理,忽然发现门口站着一个人。”

讲到这儿,他停了一下。侧过头来问她:“你猜,这个人是谁?”

“我怎么知道你梦里的人是谁?”她头也没转地嘟哝着。

“你认识的,我的前任,金桐锦艺公司的老总瞿羽南。你不说他还请你吃过饭?”

“嗯,然后呢?”她像听故事一样,要听下文。

“这个人拿着一个收荒袋站在门口对我说,你这儿有很多废纸吧?我收去卖几个钱。我说,你别慌,这儿的东西只有我知道哪些要,哪些不要,我已经想到了,不要的东西和废纸会专门放一边,你一会儿只管来装袋就行了。他好像不放心,靠在门边不肯走。我有些着急地说,等一会再儿来吧,你在这儿守着,把人引多了,到时我想给你都不成。他这才明白事理似的退了出去。

“资料柜顶上有一大包牛皮纸裹着的废旧物,我踩在办公桌上,想把它们取下来。柜顶和牛皮纸都积着厚厚的灰尘,我只好屏住呼吸去取,但是没拿好,纸包散开了,一下露出一大滩白晶晶的蛆,蠕来涌去地,突然一钵白米粥似的滑下柜子顶。

“我惊得叫出了声,这时一只弹起的蛆恰好射进我张开的嘴巴,又正正射进我的咽喉,我立刻想把它咯出来,没想到这一咯,它反倒滑进了食管,我恶心得要命,吐又吐不出来,只觉得那只蛆一直在我的食道里蠕动。我烦得透顶,又没有任何办法,只好忍受着继续清理。

“我拉开一个抽屉,抽屉里站着一只大老鼠,这只老鼠根本不怕什么,跳着跃着像条要咬人的狗,我赶紧把抽屉呯地关了回去。”

说到这儿,他全身似乎还扑满那间办公室的灰尘,那只蛆似乎也还在他的体内蠕动,他干咳着,还想把它咯出来。

“是够烦的,你这个梦,”她说,“别说你做着烦,我听着都烦,真的是烦透了。不过昨晚我做的那个梦,很怪,简直也可以说是怪得离谱。”

他时不时还干咳着,她开始讲她的梦。

“我梦见中世纪的一群武士,在我童年玩耍的场坝排列成队,他们全都穿戴着漆黑的甲胄,握着明晃晃的剑,现代机械人一样体态完美,神情空无。

“我想避开他们,躲到远处去偷看他们究竟要干什么。就在我猫着身子逃走的时候,两个持剑的黑影向我追来。他们很快追上了我,我跌倒在地,心想完了,这下肯定完了。

“果不其然,两柄剑同时指向我的脑门。我闭着眼等待受死,其中一个武士说话了:把头抬起来,不然你会骨折的。他们没有刺死我,我抬起头,坐起并站了起来。我把玩他们的剑,凭触觉,我知道这种剑是一类奇异的金属铸成,但是剑尖竟然光滑圆钝,就像……”

“就像什么?”他已经从他的梦境进入她的梦境。像什么,他似乎猜到了,仍待她亲口说出来。

她勉为其难地说:“就像,就像你们男人的那个东西。”

“后来呢?”

“后来他们还示范给我看,怎样持剑致礼。”

“什么?”

“持剑致礼。”

他花了好一阵工夫才弄明白她所说的这四个字。“持-剑-致-礼,”他念叨着,“你这是个什么名堂的梦,更烦!”

窗外,车辆在嘀嘀嘀地鸣着喇叭,刚睁开眼的它们好像也在相互讲述昨夜的梦。晨晖如偷窥者的目光不可自制地探进窗帘的缝隙,肠道里还哽着那只白晶晶的蛆,眼前还忽闪着两柄光滑圆钝的剑,他也只好下床去洗漱了。今天要出差,十点以前得离开这儿。就在他趿了拖鞋赤裸着经过电视机旁边的大梳妆镜时,他朝镜子瞥了一眼。比起从前,他的身体已不经看了。他其实只瞥了自己半眼,就进了卫生间。热腾腾的水流把这一夜生长出来的两个又烦又怪的梦哗啦啦冲得七零八碎,躺在床上的她也完全清醒了。

她猛地想起什么,一下拖过他搭在床头柜上的外套,迅速往内包捏了捏,内包里塞着厚厚的一叠钱。她想起他昨晚说下午打牌又赢了一万多,她顺口让他给她母亲买个新的手提包,他说不太合适。她就知道他会说不,其实她母亲哪里需要什么新的手提包,母亲八年前就去世了。

二 他们认识约摸一年半,每隔三两周在一起。虽然他现在也是老总级的人物,但他从来没有给过她任何钱财和贵重的东西。他觉着没意思——如果这样,他认为他们的关系也袭了太重的世俗之气。现在的他,终于可以由着些性子了,他不想他的生活彻底臣服于现世亨通的一些规则,他希望他有一座漂浮其上的小岛。

作为岛主,他越来越畏于和有求于他的女人有私情。他有个奇怪的感觉,那些有求于他的女人,一旦主动向他投怀送抱,她们在他面前就会像黑白照片一样骤然失色。这虽然只是一个非常短促的印象,但瞬间褪却过华彩的她们从此在他心目中很难重拾缤纷。他其实不希望这样的情形发生,当眼睁睁看着一个明媚的人儿又在他面前黯下来,他的神色憾憾的,为她们,也为他自己。

这番西风凋碧树,削减了他可能有的很多艳事。尽管如此,仍有不少女人巴望他渴慕他。坐而论道,插科打诨,她们都想处在离他最近的位置。这些不求他签项目,不求他作为业界权威赏识,也不求他提携晋级的她们,正如他所愿,对他没有任何功利的企图,她们不图他什么,只图在他旁侧。这就让他很欣然,甚至可以用傲娇二字来描摹他的心理。

年轻时他从头到脚都生得好,峰眉潭眸,鼻刻唇雕,峻拔挺阔,气潜神笃。他的初恋,一个清纯的语文老师说“英武”这个词就是为他而设的。他后来的老婆则说凭着这副身板和样儿,他应该去吃软饭。现在他是老了,但他的眉眼没有变,他的笑容因岁月深重显得更幽邃诱人。只可惜,他那副身子骨确实走样了。最痛心不过是,曾经一一可数的“八大块”,被时间的温火熬成了一肚子油脂。好在腆着肚子配上体面衣着的他,别有一股踏遍青山、阅尽红尘的器宇。他的每一套衣着不期成了他裸露在外的另一副肌肉和筋骨,它们支撑着的他,看上去比年轻时扁腹紧臂的他更雄实了。

当他和不相识的美女在一起,他希望她们是因为看见了本身的自然的他而愿意亲近他——这让他相信自己仍拥有功名之外的魅力,这种纯粹的对异性的吸引力,让他对自己作为一个正在老去的雄性生物还拥有实实在在的信心。他已年近六十,没有人知道一个年近六十的男人多么需要信心,实实在在的信心。

他最铁的大学同学老宝比他小几天,去年又把婚离了,而今频频相亲。他看不惯老宝的作派,每次都要开着硕大的房车去见面,喝杯星巴克也要开着房车去。他笑过老宝很多次,她们是在和你约会还是和你的房车约会?老宝反对他嗤之以鼻,像你?铁公鸡,哪个妞跟了你都霉得起冬瓜灰!结果,他们还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让他得意的是,回头看来,走在独木桥的女人,都比走在阳关道的女人更胜一筹。他又笑老宝,看看,看看,老子自行车都不骑,跟在屁股后面的都比坐在你房车里的强。

她和他不在一个圈子,无需有求于他,这似乎符合与他享有私情的一个无稽的前提。事实上,他很难真正看上一个女人了,也许正因有一把年纪,他的某些感应越来越精密,所求也越来越苛严。他丝毫也不想再含糊甚而悖于自已的感觉去贪图什么、赚取什么。让他不得其解的是,时已至今,他还对她怀有那么一点点醺微的迷恋。

她今年三十五。与他相比,翠得像一株枝叶熠熠辉辉的青桐。每次和她在一起,让他感受分明的倒还不是她的葱翠,而是她葱翠下的虚空。他分明感受到,她的虚空永远填不满。第一次和她在一起,他就无端想起了万桐园林的一座假山上的一个古意喷水造型。假山上的那注飞泉下,有个梳着双髻的俏皮女童仰头举着一只白玉碗接取这飞来之泉。飞泉正正注在了白玉碗里,白玉碗就是滴水不存,飞来之泉全都从碗底如透明的焰火欢天喜地地飞溅了。日日夜夜,飞泉不停地往白玉碗里倾注,日日夜夜,白玉碗都空空如也。

这个意象一直在他脑海里,她一直就是那个举着白玉碗的俏皮而虚空的女童。仗着这个意象,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都透着一股女童般的执拗和矜骄。

上周跟他在一起的另一个女子苏馨馨,各方面也不赖,但在他看来,苏馨馨很快就会索然寡味,他很快就会放下她。她太容易对他产生崇敬,他随便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她都贴服得无以复加。他表面上是欣慰的,实则在心底嫌弃着她。

让他更难为情的是,他陪了这个苏馨馨,苏馨馨自身会留下一道又一道的痕迹,这些痕迹在她脸庞上、身体里赫然显示着,随时提醒着。更糟糕的是,这些痕迹又全都从苏馨馨身上一一映射在他的脸庞上、身体里,他也成了有痕迹的人。这些痕迹,让人世故,催人沧桑,他只想像剪乱头发剪长指甲一样剪了它们。

“举着白玉碗”的她则不然。他即便把他的余暇全部用来陪伴她,也会像没有陪过她一样。她每次看他都如她昨夜梦中的那些现代机械人 “神情空无”,哪怕才从床上下来,哪怕他都为她生出了痕迹,她看上去也可能和他素昧平生。昨晚梦里,他梦见的公司前任老总瞿羽南,曾经就请她吃过饭,他不能说丁点儿醋意都没有。曾经流光溢彩的瞿羽南在他梦里成了一个收荒匠,提着编织袋楚楚可怜地站在他新办公室的门口,求收废纸。

她依旧对他春水了无痕。看看她的梦,怎么扯也和他扯不上一竿子。如果非要强拉硬扯,只有那“光滑圆钝”的剑。但如此扯来,他心里又犯怵,他那东西,现在哪里够得上“剑”,更别说什么“持剑致礼”了。

三 她让他给她“母亲”买个新的手提包,这样顺口一提不过是为了印证他又会说不太妥、不太好、不太恰当……结果他说不太合适。她的眼帘向下垂了一下,很快又向上扬了扬。一垂一扬,略微翻翘的睫毛扑哧着,双目轻泠间,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自己有那么一抹不快意。又是新的一天了,窗外的天、云、风、树、草、草尖儿上的露珠经过长夜的抚慰,一定又有了明明澈澈的模样。隔着落地的粗格亚麻窗帘,似乎被外面的晨光扑了个满面的她,不由得想让新一天的自己也随它们光亮新鲜起来。这一念方起,适才的“不快”如轻舟已过万重山,面目了无黯色的她又清朗如天边那弯还没有在朝霞中消去的新月。

一弯新月越是清朗,人所不见的它的更多存在越是黯黪和晦涩。她不知道,她自身存在多少黯黪和晦涩。她隐隐感到,“偷”这片柔韧而顽劣的欲念是存在于她意识中的深沟险壑。多年来,她记忆犹新的是,儿时偷过邻居家的一把小圆扇和街对面店铺里的一个玻璃花瓶。

现在已经没有那种小圆扇的样式了。折合起来是长条形,打开是一个带柄的圆。她喜欢打开这把小圆扇的过程,咔咔嚓嚓的,比打开一般的扇子要缓慢些,这把小扇子最终要形成的是一个圆圆满满的圆。她喜欢它带给她的这份因为等待而获得的微弱的欣喜。她喜欢它的圆满,不像其他扇子开到最后只是一个半途而废的扇形。

那个花瓶,着实因为当她把它拿在手中后,店员完全没有察觉。尽管店员一直背对着她趴在柜台上想心事,她还是怕店员突然转过头说她在偷东西。怕这朵乌云既压迫着她,又遮蔽着她,她就那样一顺势,花瓶便装在了另一只手提着的敞口袋里。顺手牵羊大概都因为羊太容易牵走,或者羊本身就乐意被牵走吧,她就这样把它“牵”回了家。到了家再把它拿出来,她才发现它的颜色多么怪异,它是猪肝红的。一个花瓶是猪肝红,这要插什么花才好看。她蹙了眉久久看着它,琢磨着各种颜色的花与它的搭配。

最后,她把这只猪肝红的花瓶装进敞口袋,提到了店铺,她想退回它。但她实在没有勇气把它拿出来,拿出它比拿走它难多了,她就在那儿踌躇着,幸亏这时货柜里一束可能配得上这只花瓶的干花腾入她的眼帘,这束干花有很多深浅不一的猪肝红的叶子,叶子簇拥着的花不是特别鲜艳,泛着那么点旧时光。她买下了这束花。

这束花插在这个花瓶里,在她家的客厅一摆就是她的一个少女时代。后来搬家,它们才不辞而别地遁形了。

出生商人家庭的她,从发现这个花瓶遁形的那一天,蓦然明白了长大后的她要做什么,她要在自己的店里专卖她自己喜欢的东西。母亲离世时帮她实现了这个愿望最重要的环节,她有了一个带阁楼的店。她喜欢的东西渐渐徜徉其间,水晶、琉璃、玉石、玛瑙、陶瓷……明莹剔透的它们在一缕缕光线中折射着天光月影,云蒸霞蔚。一个没有顾客的雨天,正小心擦拭着这些物什的她,突然发现自己喜欢的全是玲珑而易碎的东西,它们都磕不得,碰不得,都不经事。她还是不能自拔地与它们相依相舍,聚散一场。她的店铺把她与它们的依与舍晕染、辐射开来,远远近近,朝朝暮暮,真还有像她一样贪恋这些玲珑易碎、不经事的东西的主。

去年夏至的晚上,一个似醉非醉的老头儿摇摇晃晃走进她的店铺,她和几个平素比较亲近的女客正在卷起竹帘的阁楼间品着一壶白茶。老头儿想买玉,她走下阁楼应酬。她和她的同伴看情形似乎都明白这个老头儿真正的意图,都有所警觉,几双杏目齐齐地看着他。让人惊诧的是,老头儿居然在离开时成功窃走一枚玉观音,那是在她们探照灯般明亮的睽睽众目下窃走的一枚玉观音。回想那一幕,她现在都不明白,她们当时对这个似醉非醉的老头儿实施的究竟是监视还是掩护,唯有她隐谙:得失间除买卖之外还有其他状态在游曳。

她常常回味这个夏至的晚上,作为失主的她心里没有一点怨咒,反倒有一份默默的庆幸。他从她这儿奇幻地拿走了他想要的东西,她由衷地为如愿如偿的他感到庆幸,这是多么怪异的情感,时至今日她都为那个似醉非醉的老头儿感到庆幸。

她为什么要偷他的钱,她没法问自己,只觉得有一股若隐若无的力在驱使她这样做。这股力一直轻轻鞭策着她,让她在些微的疼痛中默享着一份平日不可入怀的紧促和旷怡。

她看过一篇关于偷的译文,译文说每个人都偷过东西,就像每个人都撒过谎一样。只是很多人都把自己这份与生俱来的“恶”淡忘或降服了。作者还在麻省理工学院做了这样的试验:往学院的宿舍冰箱里悄悄放六罐可乐。几天后,可乐全不翼而飞,自然都被学生们偷走了。接下来,作者又在原位放置一个小碟,搁上六张一美元的钞票,结果数日没有人动这些钱。虽然一罐可乐也值一美元,但偷可乐比偷现金更心安。

人,莫名其妙地敬畏现金。她却偏偏要偷他的现金,偷他的钱。她不知道她在他面前哪儿生出来的这样大的胆量和这样无畏的气性。

四 最开始,他并没有发现她拿他的钱。确实是久走夜路会遇鬼,他就是不留神撞见了她正在拿他钱的那只鬼。那一次,他在卫生间洗漱完忘了关水,走出来忽地恍见她正在翻动他放在床头的外套。他暗自一惊,悄悄退回卫生间,磨蹭了一会儿才关了水重新走出。后来,他发现他的内包大概薄了些。从那以后,他发现每次他们在一起后,他的内包都会薄一层。

让他觉得更为怪诞的是,从他第一次退回卫生间的那一刻开始,他就跌入了一个荒谬的况境——他竟然比她怕他发现她拿他的钱还怕她发现他知道她拿他的钱。而且,他对她的这种举动不能说“偷”,他觉得“偷”字对她太过了,她只是拿。她从他这里偷偷地拿走钱,他不仅装着不知道,还暗暗地维护,他似乎只有从这样的状况中才能得到一份安适和妥帖。

早年的他研习过中国画和西洋画,他对绘画的认识影响到他对艺术、商业、人和世界的认识——虚实掩映、明暗相生。持着这派眼光看人看事,他其实早倦于周遭总呈现给他的那些单调。公司的高层,永远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中层,走到哪里都目光灼灼;外勤,一群嗡嗡嗡的蜜蜂;内务,一窝团团转的蚂蚁……他知道他们都在按公司的要求“振奋”“精进”着,他却在这振奋、精进的结结实实中感到一种不可言状的恍惚,就像他始终在他们面前保持着一派审时度势的气度一样,没有人知道他那万事洞明的脑子里常常存在的是一片浑浊和混沌。

也许真的是时位之移人,现在的他不再像年青时浅陋的他那么看重这个世界的“实”。那时的他,多么想掀开世界的实,拥抱实,啃咬实。而今,他更多地愿意去体悟和咀嚼“虚”。他时常会琢磨梦究竟是怎么回事,如果说梦是虚幻的,但做梦这件事本身又是一个真实的存在,更不用说在梦中的感受也是真切的。就像他昨晚的梦,现在想起都够烦。

他要不要还会触摸一下死亡。夜深不可测时,他的精气神往往处于一条波浪线新创的最低谷。这个当儿,他会闭着眼,屏着气,全身僵直,一动不动地以为自己正在死去。他无声无息地觅寻着他无形飘逸的神丝,他感到平躺的他在跟踪渐行渐远的他,他甚至把自己追到了今生今世的边缘。他明白无误地体察到生与死之间有一道类似“大气层”的屏障,他就要穿越它时,他的最后一口气息正抵在他的咽喉处。这一口气咽下去,他将永远作别人世。虽然他常把人生一世看个对眼穿,但真要让他完全脱离了它,他又惧怕此后的自己无依无托。他因此一直顽固地含着最后一口气息,而他的身体已进入了生与死的交界。在这片类似大气层的疆域,他感到他和他这一生所经受的荣辱喜忧都正在被撕扯,正在燃烧,正在熔解,正在缓缓地上升,正在急速地坠毁,所有一切,都在促使他赶快咽下他最后的一口气息。每每到此,他知道这一刻最难渡过,也最难抛舍。当他终于穿过这道屏障后,他眼角的泪水已然成了另一个世界枝头的露珠。

这时的他又毫无顾忌地想象着与他不在一个时空的人们会因他的死亡做出什么举动。他不知道是否有人会恐惧和悲伤,根据他的感受,处在宇宙另一端的他对此已完全无所谓,他自己一点儿恐惧和悲伤也没有了。他只是欣然于他会遇见很多人,很多走在他前面的人,包括远古的人,还有那些在他生前可望不可及的大师和大艺术家们,他将和他们在路上走着走着就轻松相会。他们会自然而然地谈论到人世间的事,就像说到各自在昨夜梦游的样子,他们爽朗的笑声一下让他跌回床上,他又开始正常的呼吸。

这样有来龙去脉的生死让他觉得时空似乎很丰盈。至少他知道他的皮肉或他的魂魄在哪里,这样的存亡让他觉得生命是有着落的,只要有着落,无论在哪里,即便在地狱,都让他对明天少一份惶恐,多一份踏实。怕只怕,他自己把自己跟丢了,追不见了。当他把物质之身还给这个世界时,他的意识之河也销声匿迹,那样的明天,连洪荒都不是,洪荒也是一种存在。他着实惧怕这种没有丁点儿余地的虚无。

有一次,他应邀在乌桐群艺馆做 《版画艺术赏析》的公益讲座,他从版画的平、凹、凸、漏、印痕、留黑……讲到了虚与实,从虚与实不留神讲到了物质与意识。他本来正说到,在进行任何一个艺术门类的创作和审美时,客观真实固然重要,但客观真实不是不能超越的,它们不应该限制艺术的想像,否则艺术就不成其为艺术。接着,他便说到他在那一刻突然萌生出来的关于虚与实的新观点了:一切物质都是运动现象的存在,一切意识也是运动现象的存在……物质和意识同为运动,从这个意义上推展而言,它们只是形态相异,它们并无虚实之分……

台下的男女老少或许听懵了,一头雾水的他们从此都用“您”来称他。南方人本不习惯“您”这个字,无论用“您”还是被用“您”。这个特供给他的“您”让他浑身不自在,他不喜欢“您”,特别不想被“您”这顶轿子咯支咯支地抬着离了地面。周围人和越来越多的人如今都对他“您”“您”“您”相呼,他觉得“您”是纷纷攘攘的周遭射向他的一枚枚冠冕堂皇的子弹,他感到自己中弹越多,流毒越深。“您”就这么让他一天比一天虚脱起来,一年比一年苍茫起来,“您”让他和身边的很多人和事都生出距离。

她从来不对他用“您”,这几乎让他不尽感激。她和他说什么都是 “你”“你”“你”,这是他最喜欢的。“你快来”“你走开”“你烦死了”……从这些一个一个的“你”中,他莫名感到他和她的一种对称。这种对称让他终于享有被平等相待的自由、舒心与平实。这种自由、舒心与平实,让他觉得他自己有时竟然年轻了二十多岁。她吃麻辣串的时候,从来不吃这玩意儿的他同时也感到自己的口腔、牙龈、舌头是辛辣的焦躁的;她玩3D游戏的时候,他也跟着她紧张、悬疑、亢奋,或而和她一起败下阵来;她偷偷拿他钱的时候,他也偷偷地在行窃。

他不是没偷过东西。儿时偷别家的红薯,被别家放狗来追咬。稍大些偷父亲的劣质香烟,被父亲举着板凳砸。再大些偷大哥的黄色画片,被大哥用脚踹。刚进大学偷老宝的电子手表差点儿被老宝向学校举报……她从他这儿偷偷拿走钱的时候,一道小叩柴扉久不开的虚门正悄然开启。他一凝眸,就看到了这一串串一刻紧胜一刻退向洪荒的斑驳的影像。这些在时光中飞身的影像忽而寒星一闪,让他不禁满目温煦,他对正在偷偷拿他钱的她和曾经偷东西的自己心生怜惜,怀揣悯恤。他有一股不能道与他人的情绪,他喜欢她在他眼皮底下战战兢兢又胆大妄为地做这些事,他喜欢她的掩耳盗铃。他不想惊扰她,就像不想惊扰一匹正在夜间吃草的马,一条正在隆冬沉睡的蛇。

五 她今年三十五,前年三十三。三十三,在当时她男朋友乔琛的父母嘴里,她就是一块老苤蓝了。我有那么老吗?她举着镜子照了又照,她满头乌发,明眸皓齿,脸上还没有明显的皱纹,怎么就老了。苤蓝就够难堪的,他们还叫她老苤蓝,她肠肝肚肺都憋屈着。男朋友乔琛也想不过,和他父母嚷着:“人家看上去年纪轻轻的,怎么就老苤蓝了?”

“年纪轻轻,你不也知道是看上去吗?”

乔琛的母亲倒也没有死死纠缠“三十三”这个数字到底有多老,她一字一顿地对他说,你的女朋友已经错过了最佳的生育时机,你必须科学地理性地对待你的婚姻。

后来她才知,乔琛有一个堂兄的儿子先天痴愚,有一个表姐的女儿先天畸形。医学分析是在工业快速发展、环境污染加剧的当下,侄儿侄女的母亲生育他们时年龄偏大所致。医生警告说,二十五岁以下的母亲生产先天畸愚患儿的机会是1/2000,三十岁为1/300。这个杯弓蛇影的家族从此恐惧走进他们家门的大龄女子,二十七八,在他们看来就面目可憎了。她三十三,在他们眼里,不说是洪水猛兽,确也是一块经络遍布的老苤蓝。

为了彻底断绝乔琛和她的关系,确保乔琛今后的子嗣健康出生,乔琛父母携着他移民去了加拿大。纵然她有一万个不甘心,还是被这段无疾而终的恋情无情打入老女人之册。

她整整一个冬天都不敢正视自己。三十四岁,偏偏接踵而至。她生日这天,银杏叶满天纷飞。以前,她多么喜欢这些翩跹的黄蝶,就像天空为她的娴静和姣好洒下的金粉。现在,只觉得它们是她人生中一场场早到的飞雪,凄厉而凛冽。傍晚,银杏叶还在凌空乱舞,她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看见两个骑着单车的少男少女,都丢了车笼头的把手,双臂平展如翅,惊鸿、白驹般欢啸而过,一下穿梭进了另一个界面般不见踪影。落木窸窣,韶光飞逝,她突然感到自己真正是一个老女人。快马加鞭的日子不由分说地拖曳着她,一天天接近“老苤蓝”的她常常为自己倒吸一口凉气,对婚恋噤若寒蝉的她再不能和同龄人情投意合,唯有在比她大,比她大很多的男人面前,她才能撞到一缕缕暧昧的游丝,才能捡到一点点年轻的颗粒。

去年早些时候,他是她的一名普通顾客。他看上了她店里一套瓷器,后来他又看上了她店里的一枚玉石,再后来他又看上了她店里的一串玛瑙,再后来,她每次进了新货,他都要来挑个物件儿。一个愿买,一个愿卖,他们就这样混熟了。他们最初只有买卖的关系。她知道他喜欢那些精良的东西,他不是盲从,也不是附庸风雅,他把它们当“知它”来喜欢。和他做买卖,其实很舒心,他懂这些东西,他了解不同材质的它们的品相、内涵、底蕴,他感知得到它们的美,掂量得出它们的价值,他不会看高它们,也不会看低它们,他亏不了她。那时,他们都坦然。

不可否认,他带给她的愉悦是少有的。即使他什么都不买,进了店只是随意坐下,能聊点什么就聊点什么,不时大大笑几声,他硬朗而老辣的眉宇,展展阔阔的身量,都在为她的店铺和她的心境平添着一丝丝怡怿之气。如果连续多日没有看到他,她会莫明地想他,想看到他,听到他,碰触到他。

他们后来的关系,就道不明了。不是情侣,也不止于炮友,有时他们在一起就只是拥在一起,喝喝白开水看看电视里的“鉴宝”节目。或许,她仅仅需要的是他的呼吸、他的体温、他从五十多年的岁月中穿梭过后的一种存在与安然,当它们就在她眼前、就在她伸手可触之间,它们会携着暖意地带给她一个生命与一个生命相拥的清欢。这些时候,她会对她人生中那些说罢就罢、一去不复返的人和事,从心底荡起谅解的涟漪。涟漪一圈一圈地漾开,她心底那口深深的井似乎也随之扩展成了一片辽阔的海。这些时候,豁然开朗的她不会再纠结什么“永远”“恒久”,不会再为失去这些时间的虚饰而惊恐。她甚至不再怕失去什么,除了她自己的光亮和新鲜。

母亲离世的那一夜,满世界都在喧腾。晚间新闻里几个国家就像妇人一样把口水仗打得正酣,商业街的天桥时装秀恰推出火辣的比基尼,马路上车辆嗖嗖似箭,酒门间主客醉颜如霜叶……就在这夜不肯宁也不能宁的时刻,她分明听见的是月光弥散成冷霜的声音,再也没有人叫她添衣了,她自己找来一件厚厚的外套裹紧自己。就从这一夜开始,她那么乖巧恭顺地学会了在光阴的缝隙里软磨硬泡。

往后,无论再遭遇什么,她都不能容忍自己被时光抽打。每天清晨,她都需要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依然光亮、新鲜。光亮、新鲜,似乎可以让她对她正经历的一切持有承受、积累、抵御和偿还的底气。只有又逢了万籁俱寂,喝着白开水,沉陷到夜色最深处的她,会从心底涌起微微的醉意,这一刻她反倒比平时更多出一份清醒——不能容忍自己被时光抽打的她,居然被他这样一个“老总”寡淡的私情抽打,也许只因为她掖在光亮、新鲜下的心只见鞭痕,不见疼痛。

他对她也不完全如她认为的那般寡淡,很多时候他还真的想到了她。上次他从英国回来,就“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似的带给她几片从伦敦国立美术馆捡回的树叶,之前他还从非洲给她带回过一袋撒哈啦沙漠的蕴藏着太阳影子的沙子。

对于自然物质,她本来别有情愫。她的饰品几乎都是珍珠、珊瑚……这些曾以生命的形式存在过的东西。就说树叶,她也情有独钟。去了加拿大的乔琛给她寄回的枫叶,她就情书似的珍藏。看着这些叶子,她甚至可以看到乔琛拾起它们时怅寥的身影,茫茫沉沉的眼神。而他这个翩翩老帅哥给她的这些同样取之于自然的叶子、沙子……只让她觉得哑然失笑,两个月前,当他又把什么红海的贝壳赠与她时,她的心口真的梗塞着一股难言的屈辱,他对她的轻慢就那么有恃无恐?

六 “砰!”——隔壁房间好像摔碎了一个玻璃杯子。左手拉着他外套,右手正捏着外套内包的她浑身一紧。这刺人耳膜的声音,如同赛场上起跑线边的一声枪响,让她如开弓箭般穿破当下的隔膜,一气奔到十多年前,手拿一只玻璃花瓶站在那个背对着她想心事的店员身后。

她的心即刻生出了恐惧。她怕店员突然转过头说她在偷东西一样怕他突然走出卫生间说她在偷他的钱。她其实是怕的,她怕别人对她用“偷”这个字,她更怕别人说她“偷钱”。但此刻她的双耳在咚咚咚的心跳声的伴奏下,分明听到卫生间的水还在哗哗哗地流淌。她甚至听到了他在搓他肩胛、背脊、腹肋发出的咕咕咕咕的声音。他有每天早晚都洗浴的习惯,他是讲究的。想着他的这一点讲究,她刚才的紧张,又在这个清晨飘逸成空中的一抹薄云。

他不想惊扰一匹正在夜间吃草的马,一条正在隆冬沉睡的蛇。当然,一个重要的原因,她从他这儿拿走的钱,数额都不关紧要,她并没有一次拿走他数十数百万。这是个很实际的问题,倘若那样,他也许不会再满目温煦地认为她是在“拿”。相比老宝遇到的那些女人,三天两头就要老宝买房买车买别墅,她们才在与男人博弈、斡旋,她们才是巧取豪夺。其实,他也不是买不起这些,他现在比老宝还要皮厚,只是这样又掐断了他作为一个年近六十的男人内在信心的源泉。她是冲着他的钱财而不是冲着他来的,他这样一个自来被女人主动求欢、竞相思慕的男人的自信,会在这样的事实面前受到严酷的摧毁。如此,本来的自然的他在今生等于偃旗息鼓地委顿,他终归也只能凭借外力受到讨好。

反过来他也想过,就算他默认自身的委顿,同样用物质说话,他完全可以把她或她们安抚好,唯有一个人他不知道怎么安抚,他的老婆。老婆年青时是一枝夭夭的桃花儿,咋看咋灼灼其华。他们俩走到哪儿,都会牵来一片艳羡的目光。“郎貌女貌”,目光的主人总用他们自己编创出来的这四个字啧啧称赞他们。那时,其他男女都畏于他们的美,即便他俩故意生出间隙,也没有人有勇气插在郎貌女貌的他们中间。

中年过后,老婆的美落红成阵。那段时期,偏偏是他人生的多事之秋。更肃杀和锋利的是,他的团队里出现了犹大。公司亟待转型升级,至关重要的商业信息被这位高管出卖,整个公司瞬息将被吸进市场黑洞。就在他踉跄着要一头栽倒的时候,春色全无的老婆梦幻般在他面前绽放成一片峥嵘而遒劲的大丽花。那是一派近乎辉煌的繁茂,其色质是金秋才歆享的浓墨重彩。面对这番恢弘和凛然,那一刻,他完全不相信自己面临的是虚悬和亏空。他的团队也被他眼中映射的这片峥嵘而遒劲的壮美震撼了,没有人相信他面临的是虚悬和亏空。

黑洞消失后,身袭织着朵朵大丽花直筒裙的老婆,脸上的斑纹更纷繁了,头上的银丝更婆娑了。她没有了腰身,没有了脖子,没有了下巴,没有了她当年身为戏曲演员特别强调的“腮”。此后的年华,她似乎完全在以另一种花的形式绽放,她只会盛开不会凋零了。当上奶奶和姥姥的老婆,在岁月的拐角一转身,就成了蓬蓬松松的“棉花”。而今棉花老婆无忧无虑,成天心旷神怡地浸泡在那些肥皂剧五光十色的泡沫里。想着这一幕,他也是满目温煦的。

假如他在外面置一个家,再备一两个老婆,他知道女人都会步步为营,都会像他老婆当年取代他的初恋情人一样乘势而上。情不伤人人自伤,凡事不必太当真啊,是的,他得时刻告诫自己,人生就是一场玩游。“凡事不必太当真”,还是这句话,才能让他把每一天的日子像贪吃田边青禾的牛一样扬鞭赶着往前走。

七 房间外面的走廊里传来人进人出的声音,间或有客人拖着行李箱从他们的房门经过,楼层服务员已经开始在有些退了的房间做清洁,吸尘器嗡嗡地响着,新的一天又在这个城市活色生香。

他还在卫生间刷牙。他的每一瓣牙好像都生了锈,他不是在用牙刷刷它们,而是在用一把小锯子出出出出地锯它们。

现在,他的外套就在她伸手最便利的位置。她闭了一下眼,又睁开眼。双目扑哧间,神色更轻泠了。她似乎已经完成事前事后的忏悔。现在,她就要解开它。

母亲离世后,父亲开始了一种全新的生活。他一直想要个儿子,母亲没能让他实现的愿望,一个年青的女人让他实现了。父亲有了新的家,新的老婆,新的孩子。都说人生不能重头过,他却把他的人生完完全全重头来过了。他又回到娇妻在侧憨儿在怀的年代,凭借这个新的三口之家,他甚至可以把过去积攒下来的遗憾一一弥补。从前母亲病恹恹的,他们全家都没出过一次远门,现在父亲带着他的新老婆新孩子经常天南地北地天上飞地上跑。从前郁郁寡欢的母亲不喜欢笑,也不喜欢别人笑,他们全家都习惯冷着脸说话,现在父亲的新家随时都有响亮的笑声此起彼伏。从前母亲讨厌拍照,家里都没有照相机,现在父亲的摄影器材配置繁杂,新家的电视柜储物柜书柜床头柜,到处摆着他们欢欣的时刻。新老婆还喜欢在网上晒他们家的一碟凉拌菜一盘油酥花生米,晒新孩子被蚊子叮的一个小红包。

父亲走出他们曾经三口之家的家门时,就告别了前世一般,现在的三口之家才是他的今生。他把他身后那套四居室的房子留给了她。大家都认为他也算对得住她这个已经成年的女儿了,她却再不能像从前一样在这套房子里安之若素地饮食起居,她怕那一道又一道推开后都空无一人的门。身处这套只有她和她自己影子存在的四居室,她好像身处荒郊野岭。

她要把它卖了,重新买套只有一间居室的小房子。前年春节,父亲把一套五十平米精装小户型房屋的钥匙交给她。父亲说:“大房子别卖了,留着以后做你的嫁妆吧。妈妈走得早,我们都要好好照顾自己,生者对死者的最大告慰,就是健健康康、幸幸福福地活着,开开心心过好每一天。”父亲说到这儿,不像是与母亲半途而散的丈夫,倒像她一样,是母亲遗留在世的儿女。“不要再折腾了。”父亲的声音突然疲困、沉纡下来,“我也只有这个能耐了,你看到的,我现在还有一家人。”此刻的父亲又恳切又窘迫,像一个还不清债务的人面对着债主。她还不知道如何答与他,他的手机响了。她听到他的新孩子在脆脆地叫他,他一边呃呃地应着,一边小跑着就走了。她握着那把沁凉的钥匙,双目有些酸楚,父亲转身后眼前随即烟波浩淼。

父亲美好的新生活让她对于婚恋的惶恐一天天堆砌成墙,堆砌成墙内高耸入云而草木丛生的城堡。她对父亲的新生活怎么也欢欣不起来,常常还在冷眼中伴生着躲避、逃离之欲。她怕见到父亲那位比她大不了多少的新老婆,更怕见到他们那个眉目酷似父亲的新孩子。这个新孩子极为诡异地像她的小父亲,看着他,她竟恍惚看到了父亲的幼年。每当这般,她都有光阴错杂的荒芜感。

那些年,本是她生命中的好时光,她却怕面对父亲全新的家人一般,怕面对周围那些恳恳切切的男性。窝在店铺,她以为这一生只有与她店铺里那些璀璨而冰凉的东西相守。直到三十三岁那年,那个月圆之夜,遇见了乔琛。当时两人没有一句话,只有彼此的看见。那一瞬,他们两人的目光似乎同时把对方照亮了,他们在彼此眼里让其他一切悄然黯淡。就在那一夜,明净的月光照进她店铺阁楼的窗棂,她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这样通透、敞亮、端淑甚至芬芳,那一夜,她竟真切感应到“花好月圆”是世上最美的景致。可憾不到一年,她又寒彻心骨地明了,即便世上有常开不败的花,有久圆不缺的月,这番景象也是白日里寻不到的。

省却店铺租金,她的生意怎么做都有得赚。快十年了,她没有压力的生意做得不火不温,有时关门休息,还有爱家候在门口要买她那些玲珑而易碎的东西。在她越来越氤氲馥郁的铺子里,她待人接物的笑靥盛开得不疾不徐。这些年虚虚实实地,她也会在或坐或立间端着些安稳静好的架势。衣食无忧,无病无灾,能晚一天成为老苤蓝就晚一天成为老苤蓝,这几乎就是她此生的愿景。

上周六午后,一个钟爱琉璃的胖妇人买下了她店内气韵敦厚而几年来不曾有哪位买主大方询价的一尊摆件。百元纸币在点钞机上如一册让人无心细读慢品的书页哗哗翻过。也不知是因这尊琉璃摆件有了更慕它惜它的主人,还是养在深闺的它终于得了善缘,她的面颊泛起一片温热。

她收下款子,找出摆件原包装盒,启开,把琉璃置入赭石花案的软缎硬壳匣,扣好匣子的银质如意扣,再在大大方方的匣子外面套上杏黄的绒布袋,最后装进一个皮质的提箱……每一个步骤,她都做到了安然恬淡,安然中又揉进细致,恬淡中又绽放庄重,就像把她一手拉扯大的女儿妆扮好送出阁。妇人看到了她眼里山长水长的祝福,当她从她手中接过这沉重之物时,她们之间好像完成了一道旁人不可能心领神会的交接仪式。

她把胖妇人送出门,帮助她钻进停在店外的轿车。妇人摁下车窗对她说:“谢谢啦,回去把钱收捡好哈。”她一边点头,一边向妇人挥手。回到店内,她被蛰了一下似的,忽然想起这位妇人的面庞、五官极其精美,音质尤为丽泽而绵韧,就在妇人的音容从她脑海一道刺目的光亮闪过时,她取出了暂时放在抽屉里的那笔钱,无端地,又把它放在了点钞机上。

纸币在快速翻动中形成一道虾红的弧,弧扬起的一小股风竟拂到了她难得发烫的面颊,这微薄的凉爽让她猝不及防地想起了她儿时偷到的那把小圆扇。那把打开时咔咔嚓嚓作响,打开后圆圆满满的小扇子,是她关于偷的第一份记忆。每当她就要把它彻底忘却时,它又摇曳着为她送来丝丝凉意。纸币还在点钞机上飞跑,哗哗哗的声音让她的思绪瞬即腾挪到莽莽苍苍的流年上。或许,这个世界哗哗哗响着的从来不是金钱。那真正哗哗哗响着、翻涌着、奔腾着、呼啸着、席卷万物并吞噬一切的,才是她的冤家。

她打开收银桌旁边的保险柜,把这笔钱放了进去。只因心里还哗哗哗响着、翻涌着、奔腾着、呼啸着莽莽苍苍的流年,她看到近期的营业款好像不是钱,是一寸一寸的光阴。再看放在保险柜下层的那沓钱,这些全从他那儿得手的纸张,好像也不是钱,是“金”,是“寸金难买寸光阴”的“金”。她的钱和他的钱即便面值相同,也是不等价的,钱在她这儿分出了子丑寅卯,分出了尊卑贵贱。更不堪的是,她看到自己挣的钱只有清澈如许的感觉,花着自己的钱,她似一个良人,一个自食其力的自尊自重自珍自爱的人;她看到从他那儿得到的钱却有一种轻如鸿毛败如絮的感觉,花着他的钱,只觉自己也轻如鸿毛败如絮。而她,竟间歇性地渴望这种飘摇离地的感觉。只有当她忽而又凌空悬浮在这坚硬的大地之上时,她才可能掂量自己活着的重与轻、触及自己醒着的真与幻、俯瞰自己光亮鲜艳着的明与暗。

她知道他一定知道她偷了他的钱,他就是装着不知道,他甚至会腾出时间和空间让她去偷他的钱。她领受着他这种默默的纵容,她情愿把他对她这种暗地里的包庇和袒护照单全收。她感到她心头已经被拔光了的骄矜又春草般破土而出。这些春草在他人面前匍匐着,唯有在他面前滋滋滋地生长。她知道她一定会因他的一误再误而沦为罪犯,她一定会锒铛入狱。

好在她把最惨烈的一天都想到了。她料想过让他无法回避她的过错的那一天。那一天,她要偷光他身上所有的钱,他要让他在酒店的收银台都付不了住宿费。她要让他彻底面对她的偷窃,她要让他们都站在死胡同底,她要让他不得不揭穿她。而她要在他揭穿她的那一刻,不管他是严厉的还是委婉的,只要他揭穿了她,她就要把他骂个狗血淋头。她要骂他奸滑吝啬,骂他占她的便宜,骂他是无耻的泼皮和无赖。而他会反过来骂她什么都可以拿来卖,骂她是论斤论两卖的暗娼,骂她归根结底就是为了他的几个烂钱。他们会撕开脸吵起来,吵得很凶,眼珠子都要蹦出来了,他们把对方完全骂成另外一种人都还不解恨,就在那一刻,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哭过的她会突然泄洪般泪奔,从来没有在她面前发过愣的他会一下不知所措。也许他会背过身面朝窗外,也许他会在她的轰轰烈烈的哭声中抱着她吻她。结果不管怎样,他们在寒光四溅的唇枪舌剑中才发现他们两人都在道路纵横的天底下,走投无路。

八 楼下的汽车陆陆续续发动了,它们好像是一个整装完毕的车队,即将开始新一天的东奔西走。小四轮,摩托车,电瓶车……也稀里喝啰地抖擞着精神,大家都在争流、竞发,只有她还在时空的一个原点上自由落体般沉坠,沉坠。

她的手指已触摸到他外套内包外的那粒纽扣。就在这时,她的拇指、食指和中指的指尖不约而同地传递给她大脑一条最及时的信息:这粒纽扣的质感有些奇异。

她不由得留意了一下,这状如一粒围棋子的纽扣,摸上去的确不是特别滑溜也不是特别凝涩。她的好奇心像火柴头划过火柴皮一样“哗”地点燃了。她摁亮枕边手机的电筒键,借得光照,她发现这粒纽扣果然不同寻常。褐色和深黄色相间,花纹绵密斑斓,手电光直射下通莹亮泽,避开直射则山朦胧水朦胧的半透明。她又让手电光直射着它,这一次她看到了它里面的一些天然的肌理,它应当不是人工材质做成。再一摸,只觉得手中的它格外朗润,她摸着它,有一种生命抚摸生命的亲近感。它应该来自一个生命体。这小小的一粒纽扣,顿时让她在这个清晨有一丝发现的欣然。

她竟暂时忘了她此刻正应该做的事,旁枝斜逸地琢磨起这粒纽扣来。根据她的见识和经验,她辨析着它究竟来自哪里。终于,她得出一个结论,它是用玳瑁的龟甲做成的。

她知道他的每一件外套都依据他的身量专门订制。但这件外套内包的纽扣由玳瑁龟甲做成,他也真是讲究到家了。她对世间精良之物有种旁学杂收的熟稔,她知道纯天然玳瑁制品与纯天然象牙制品属相同档次。由这粒小小的纽扣,她更清楚他对他自己的态度了,他是一个讲究入微的男人,由他对他自己的态度,她顷刻大梦方醒,就在这一瞬间,她似乎才彻彻底底地看清他对她的态度——他不以讲究待她,好像她根本不值得他以讲究待她一样。

他完全可以为他们的相处创造一个更像样的空间,即使是暂时的、一次性的,他们也可以去到更静雅之处,而不是城边这些房里房外声音都可以穿来穿去的二三流酒店。虽然从前她和乔琛在一起时,他们还住过比这些酒店更嘈杂的小旅馆小客栈,但不一样,完全不一样啊,这完完全全不是一回事!这个声音,几乎在她心里要吼了起来。

就在这时,她听见卫生间里的水关了。她才想起她的正事来,她赶紧摁灭手机灯,丢开手机,迅速解开他外套的玳瑁扣,她的指尖当即触到内包里的厚厚的纸币。她知道他已经洗漱完毕,他很快就会走出卫生间了。此刻的她,动作竟然有一些颤瑟,以至在卫生间穿好保暖内衣的他走到房间里要穿羊绒衫时,她还没有把那个已经打开的内包重新扣上。

她只有在他的眼皮下做补救工作。幸好放回原位的外套就在床头柜上,她假装慵懒地把身子挪过去,把头凑得很近地扣那内包,无奈她的手在瑟瑟发抖,一时根本不能把那枚玳瑁纽扣扣上。他一定会怀疑她的神色,她知道。事已至此,她只能继续扣,他穿好外裤就要穿外套,这个时候,她只能把他当睁眼瞎了。

九 现在,她拿到的钱都在她脑袋下面的枕头下面,她也把他内包那粒玳瑁纽扣扣妥了。她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怆惶和不安。

他坐在床边穿袜子,换鞋子。完了,伸过手来摸她的脑袋、拍她的脸蛋,他的动作比平常多出一份缱绻来。他已经穿戴齐整,就要出门了。她才想起今天他又要出差。

“今天是到哪儿?”她捂在被窝里有些发懵地问他,其实她可以不把什么都问这么清楚。

“银桐。”他说,“对了,我记起银桐南部有一个北洋城,那里有一个翻译局,可以翻译很多国家的语言。他们的老板还会译梦。有时间,我去那儿看看。”

“译梦?”

“是啊,我打算把昨晚的梦都讲给他。”

“两个梦都讲?”

“当然,那间积满灰尘的大办公室,弹进我嘴巴的蛆,恶狗一样的老鼠,提着收荒袋的老总,还有你那群中世纪的武士,还有他们所谓的剑,还有那门子持剑致礼……我觉得,这两个梦都有意思。”

大办公室,蛆,老鼠,老总,武士,剑,持剑致礼……经他这一提示,她才想起他们一觉醒来讲到的昨晚那两个又烦又怪的梦。就这么一个热水澡的时间,她几乎把它们都忘了,他居然还一是一二是二地记得。她这下更懵了:“他真能翻译梦?”

“我知道他对精神世界感兴趣,一直在做这方面的研究,他收集了很多梦。我们这两个梦,即便他不能译,至少也可以提供给他做研究。我估计,不会有人做的梦和我们这两个梦相同。”

“真有这么一个翻译局?”

“有兴趣?有机会我带你去看看,玩玩嘛,又不必当真。”

他起身整顿了一下衣服,对着镜子捋了捋了前额已不多的头发。他又弹了弹裤子,上面好像有一根她的长发,他把它像小鬼一样拎了起来,顺手打开酒店放置在桌上的入住须知的文件夹,像把小鬼投进牢狱一样把她的长发呯地关在了文件夹里。他又跺了跺脚,皮鞋更亮堂了,整个人也簇新簇新的。

“睡吧,你再睡会儿。”

他说着准备开门了。就在他即将打开门的那一刻,她忽地掀开被子,赤脚踩了地,一下扑在他怀里,戚戚地像一个将被遗弃在家的孩子,她的嗓音甚至在这一刻也泛起了嗲嗲的童声。

“你能早一天回来就早一天回来吧,你能不去的地方就不去嘛,北洋城离银桐还有一程的,何必再跑那么远……”

当她骤然对他涌起依恋时,他确实感到她比他的孩子还像一个孩子。他又摸着她的头发,吻着她的额头。

“看嘛,看情况……”

他的回答从来就不肯定,似乎永远都面临着选择。他的神态看不出是敷衍的还是实诚的,他还没说完,她突然又想挣开他的怀抱了。但是,就在她赤裸的肌肤接触到他外套表面的金属扣件,温暖的身子被冰得一激灵的刹那,她想起了去年冬天的一个清晨,那时,他们也住这样的酒店,他也要出差,他把厚厚的衣服全部穿好了,她也一下掀开被褥光着身子光着脚站在地毯上与他拥别,他抱着她还散发着热气的身体,突然来了灵感地说:要是哪个雕塑家能把这个瞬间——一个穿戴齐整的男人与一个赤身裸体的女子拥抱着不舍别离的这样一个瞬间,真真切切地雕刻下来,一定是件杰作。

十 “别动。你不说是把我们这时候的样子雕刻下来是件杰作吗?来,我们凝固一分钟,变成你说的雕塑。”

“凝固一分钟?”“嗯,一分钟。”

他的嘴角左右拉了拉,她的提议让他觉得有点好笑,但他发现她竟然是认真的,像孩子一样不折不扣地和他玩起类乎“木头人”的游戏,他又一次觉得她就是个孩子。

她的头偎在他的左肩上,他的头也向左微微偏倚,贴着她柔软的乌发。他的脸颊感到她的头皮是暖和的,他的耳垂感到她的呼吸是温热的。她的双手抱着他的身子,他的身体已经明显臃肿,加之衣服穿得厚,她的手只能一上一下抱在他的左右腰间,他则轻松地把揽她在怀里。他们的躯干贴在一起,他们的腿也尽量靠向彼此,只是她的两个脚尖略略踮着,似乎还保持着刚才扑过来的那股惯性。

“别弄感冒了。”

他感到她赤裸的身体变得有些凉,他的心头涌起一股怜惜,就在这一刻,他突然觉得他其实很疼她。让他惊心的是,他觉得他从来没有像疼此刻的她一样疼过其他任何一个女人,包括之前不在此刻的她。

“快,快回到被窝里去。”

他在她耳边轻声说着。

“快,别着凉了。”他的声音在她耳边放得更轻了。他的嘴唇触到她玲珑的耳廓,他的唇尖发现她的耳廓冰凉了,他的脸颊发现她的头皮也冰凉了,他的手发现她的后背也冰凉了……他的手在她后背上下摩擦了几下,他发现他所触摸到的她的每一块肌肤都僵硬如坚石,她凝固了?

不可能。

他在心里宽慰着自己。这个孩子!他在心里嗔怪着,他不知道她又在和他玩什么鬼把戏。这样想着的时候,他突然对自己有些检讨和反省了,都怪他对她无节制的纵容,她已经养成了任性而为的习惯,想拿他的钱就拿他的钱,说要变成雕塑就要变成雕塑。

“好了,好了。”他的嘴唇直接对着她的耳朵眼说着,他的声音更轻了。他用放在她后背上的手轻轻拍她的背脊,要诓诓她似的。然而他感到他的身子已不能在她的怀抱中自然地活动,他被什么东西钳住了一样。这时,他才把自己偏倚的头慢慢扭正。他的脖子带动他的头向后仰了仰,他要看看她究竟成了什么样子。

天,她真的凝固了!一股恐惧瞬间穿透了他。

她变成了她自己的雕像。她整个人是灰白色,像一座冻结了的雾霭。

“轻轻,轻轻,衡若轻……”

他喊着她的名字,只想把自己从她的怀抱中退出来。他努力让自己镇定和冷静,他知道这一刻必须避免惊慌。他轻轻扭动着身子,不敢大动和硬来。他既怕永远被卡在里面,又怕折断了她的手臂。现在的她,就是一件玲珑而易碎的东西。他知道,对付这些东西,只能轻轻,轻轻,再轻轻。

好在她的手本来就只抱在他的左右腰间,他缩了缩身子,再稍稍转了转角度,又把肩头的高矮调了调,他的身子因为臃肿而具有让性,他终于从她的怀抱中退了出来。

现在,他才得以认认真真地审视这座冻结了的雾霭。这座冻结了的雾霭真的是凝固了的她,她们分毫不差,他用他曾经是专业设计师的眼光一瞄就知道,“她”完全是按她一比一的比例塑成。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审视着这座雕像,他也不知道他这样冷冷地,静静地看了“她”多久。

终于,他的眉头不再紧锁,他的目光也由刑侦的审视变成了对艺术品的赏鉴,她的体态那么娇美,纵然她的双手向前拥着的是一片空无,但空无恰恰勾勒了她的每一处轮廓,衬托了她的每一根线条。他甚至有点懊悔,他怎么会离开这样婀娜的怀抱。更让他懊悔的是,他怎么今天才以这样一种纯粹的仰慕的眼光去打量,去凝望这样一具美好的形体。

他的眼睛还把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想“她”要是真的作为一座雕塑安放于世,无论在街头还是广场,不知会有多少人要把自己嵌进她的臂弯,享受拥抱她和被她拥抱。更有甚者,会猥亵她曼妙的身体。这让他不敢再往下想,他突然自负地认为,这个虚怀以待的拥抱只能非他莫属。就像王子的水晶鞋只属于灰姑娘一样,“她”的姿态的每一个的弧度和分寸只有他才能完全吻合,“她”的这个怀抱只能属于他。

此刻纵然他完全把“她”当作一件艺术品,他还是不能忍受已经成为雕塑的她失去衣服的包裹和遮挡,他不能忍受她赤裸的身体置于大庭广众,他不要“她”受到霜欺雨淋、虫咬石击,他不要她被众目睽睽。他不由得脱下他的外套,满心怜惜地把外套轻轻披在“她”的身上。

十一 他外套里面原本鼓囊囊的内包已经彻底干瘪了,因为被掏空,外套变轻了许多,他也丝毫没有注意到。他只是发现,他的外套并没能把“她”的躯干完全包裹,“她”双手向拥着,他的外套挡在“她”的双臂外,只遮住“她”的后背,这样的遮掩几乎无效。

他究竟是有办法的。他让自己又轻轻,轻轻地回到了这座雕塑中原本就属于他的位置。他对着他们身后的大梳妆镜端详着自己和“她”,他想,幸亏他还有这身衣服包裹着,如果他也凝固了,他们这座雕塑才保有了一种形式和寓意上的美——一个穿戴齐整的男人与一个赤身裸体的女子,拥抱着不舍别离的这样一个瞬间,如果有谁能真真切切地雕刻下来,他依然坚信,这真的将成为一件杰作。

倘若换着他也是裸露的,这件作品的艺术分值就一跌万丈了。他想起他刚才下床洗漱,赤裸着经过这面镜子时他朝镜子瞥了半眼的自己。此刻,镜子似乎把他的影像回放到了他下床时经过它的那一刻。他从他们身后的这面镜子中看到了他自己赤身裸体的样子。这本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一具身体,他刚才才用双手一处处揉搓、清洗了的身体,倘若也赤条条地凝固于世,多么触目惊心!比起年轻时候的他,他的身体真的不经看了。他好像被这些年的风吹鼓了,又像被这些年的雨泡胀了。但是这一切都没有按比例来,他有的地方肥硕着,有的地方孱弱着,就像被巨人的手捏泥人儿一样捏弄过。

他的身躯不再崔嵬,虽然骨骼长短没有太大的变化,但年青时他的骨骼由内自外散发出来的那股轩昂荡然无存。隔着时厚时薄的皮肉,他看到他的筋骨都显出了萎靡不振的光景。他的皮肉与他的骨骼贴得不紧实了。每一块皮肉都有些垂头丧气,它们向下坠着,就像枝头正在消融的冰雪,它们在往下滴,地心正吸啜着它们。他自身再不能整顿和组织这身皮肉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它们只顾得被地心的力量引诱而去。

正和他互相拥抱着的“她”,即使此刻他只能隔着他的外套触摸到“她”的背脊,他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凹陷的腰和凸显的臂依旧是连绵着的一派此起彼伏,它们还没有被岁月夷平,它们在天地间还拥有摄人心魂的曲线。

二十多年啊!他的心突然生生地痛着。他们虽然拥在一起,但他们之间隔着二十多年的光阴。二十多年,多少斗转星移,多少生生灭灭,他居然把它们全都偷走了一样。二十多年啊,就在他的心被谁用了刀片一刀一刀削着的时候,他幡然明了,就生命尚存的美而言,他远远羞愧于她。而她欣欣向荣的身体,依然紧紧拥抱着他江河日下的身体,她拥抱着他的沮丧,拥抱着他的衰竭,拥抱着他的不可逆转,拥抱着他的时不我待。他的心一个劲儿地打着寒颤,他几乎要流下泪来。他把冰凉的“她”搂得更紧了。

美是一段光滑的上坡路。此刻他才无比凄惶地意识自己正不可救药地与这段光滑的上坡路逆向相驰。凄惶充满了他的内心,他感到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惧,令他更为恐惧的是,他无比清楚这种恐惧是一切功名利禄都无法抵消的,他只能承受生命之绝决——曾经那个峰眉潭眸、鼻刻唇雕、峻拔挺阔、气潜神笃的“英武”的男儿郎确实永远不再了。如今幸得一身衣着裹遮的他唯愿静静地,静静地拥着仍被时光恩宠的“她”,像她一样在岁月的恒河中安然凝固。

他早已听不到她的呼吸,但他分明听到了自己胸腔里的一个声音,这个声音在逐字逐句地告白此后将蜂涌而来观瞻他们这座雕像的人群:仅仅因为对于恒久的美的渴慕,她凝固了的身体也值得我一生相拥。为了这份永恒,我宁愿舍去身后的一切……

云层、星系在他们四周旋转,日月从他们头顶投下一轮又一轮的光影,时光在他们脚底逃窜。他紧紧地和“她”拥着。终于,他怀里这座坚如硬石的雕像在他外套的罩护下,经过他体温的传递又回暖如初。

“一分钟到了。”

“她”突然说话了。她的声音依旧有意无意地透着一丝执拗与骄矜。

“你该走了!”

她忽地松开抱在他左右腰间的手,一下抖掉他披在她身上的那件内包全然干瘪的外套,灵巧地钻出樊笼一样钻出他的怀抱,三脚并两脚蹦上床,钻进了那个还暖着的被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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