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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 洞
——心识愿者S4腾护实验档案

2018-11-13杨映川

青年文学 2018年12期

⊙ 文 / 杨映川

我对这个空间各类生命要素的认识,是起源于600多年前我来到这个苦难的星球之时,由于星体之中生命磁场、区位功能演化产生的各类能场层级,使得这个空间之中各类生命要素通过不同的方式被作用和传递着。

彼时,我以肉身的形态来到黑死病肆虐的欧洲大陆,我能够听闻的是人们的哀号和呻吟。异化的情绪,包括悲苦、哀号、绝望,它们向外透射出来的是无法言喻的悲哀和苦难,它被转化成实质的能量作用之后,这种能态粒子具有超强的腐蚀性。这种声音层面上的传递使得我所运用的设备仪器不断地被一种低频率的波段干扰,使得我所释放出来的对冲波段信号不断被中断。

声音对于人类而言,本身就是一种交互的能量作用方式,但是它在更多的层面上是一种更为客观科学的宇宙能量的传递方式。它是一种磁场的递增,通过传音态子这种基因——一种生命能量层面上的转化酶,它可以将实质的雾态能量和灵态能量通过其向上层级和向下发生的规律性作用,实现对这个空间不同功能区位的组合作用。不同的功能区位组合作用之后,就产生了不同层面上能够被感官所接收的具体的转化符号,如音符、音阶、旋律、音频影像。空间的功能区位包括它的磁场,包括它的空气振动频率,包括它整体的内部的能量振动、架构,而物质机体的功能区位,包括人体的喉结、发音系统、心轮、耳蜗等等一系列不同层面作用的功能器官。声音是一种更为强大的功能区位的应用,如若人类失去一切感官,唯独有声音的基本能量态子在这个空间存续,哪怕只能存续微小的一个层面,也能够激发所有的心识恢复到最为本真的状态。

相较于我所做出的这些较为严谨的科学评论,接下来我所说的这个故事却让我的心极其纠怯。此故事的主人公是来自海澳华星球的一位区位功能心识愿者,他意愿牺牲他的视觉这个功能区位,而通过强化单一的功能区位听觉来实现对人类心识最大优化层面上的改造作用。他强化和作用于他的一个听觉模式,这种听觉的机制和声音相互交汇而使得他对于这个空间的能量捕捉态率极其高阶。但是,我想说的是,在这个空间之中,人类对于一些所谓的功能残缺者的态度,是人性的劣根性存续。人们对于残疾人在内心层面上总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升扬感,那是由于他们本身所运用的一种功能区位,在其自身自以为是的架构之中,觉得他是能够凌驾于一切而对万物有所掌控的,实质上,这是这个空间之中最荒谬的一个笑话。

雨下来了。已经很久没有下过雨了,这场雨的到来让干涸的土地,布满尘霾的绿叶,还有,那些焦躁不安的人心,都得到了饱满的滋润和抚慰,一切变得明净又沉着起来。

腾护趴在窗户边上,他听到花儿绿树孩童般的笑声,它们在雨中嬉戏,快乐冲刷。这场雨一开始非常暴烈,闪电把天际划破,雷声把大地震得嗡嗡作响。腾护同样喜欢听雷声,尽管他看不到闪电,但是他从雷声里听到了闪电吱吱灼烧的声音,他还能听到,更遥远的苍空,那一道道雷电穿越云层,一路如开路先锋,穿梭飞速到达这里的过程。雨落在尘土里,噗噗噗的,却是再稳重不过,雨水把所有尘土打回大地,蒸腾出一份尘埃落定。风声呜呜呜的呼啸,像一个少女幽怨的哭声,不是所有的风都这样,有的风是壮汉抡锤,有的风如婴儿撒泼,但刚才那风却是一个幽怨的少女,她一直在埋怨、倾诉、哭泣。

传到腾护耳朵里的每一种声音,似乎都会被自动记存下来,他的脑子有足够大的空间,脑褶皱像一只只文件储存柜,如收集样品一样,把不同的声音分门别类存记下来。

父亲敲开了他的门,他知道一定是父亲,只有父亲才会把门敲得这样干脆有力。父亲走到他的身边,拍拍他的肩膀说,护儿,吃饭了。他答应了一声,跟随父亲来到客厅。他在餐桌旁坐下来,饭是早已经盛好。父亲做的是蘑菇汤,西红柿炒鸡蛋,干煸四季豆,每一样都是他爱吃的。父亲总是这样,把他照顾得很好,每天到饭点准时跑回来为他做饭。

他说,爸,以后你还是不要回来帮我做饭了,我自己能行。

父亲说,没什么,回来跟你说说话,我也歇一会儿。

腾护刚从一家按摩中心辞职了,其实是做不下去了。他在这家按摩中心培训了半年多。做按摩师是世人给盲人的一个方向。在那个培训中心,有很多和腾护一样无法用眼睛来看世界的人,他们聚居在一起,用心并且谦卑地学习,希望能用一双手代替眼睛为自己挣一口饭吃。腾护一开始也很认真地学,按照老师的指导用双手去熟悉并理顺人身体上的经络。他很快发现自己的手不愿意摸索人的身体,甚至还有点排斥,他手指所触及的肉体就只给他一种感觉——隔了布罩的棉胎,他不理解为什么有的人能说出人身体中的某个部位已经钙化老化,某块骨头已经增生。他更找不准穴位,他的手忽重忽轻,没有章法。

老师说,腾护,你是我见过手感最差的人。这个“人”当然专指没有视力的人。按照理论,失明之人,会把失去的视觉感知力转移到其他官能之上,比如说手感、嗅觉、听觉等。腾护清楚知道他的视觉感知力是被转移了,但全部都转移到听觉上了,他根本无法成为一个按摩师。

为了能赚到钱,养活自己,减轻父亲的负担,他还是很努力地学,最后勉强考核通过,正式上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他被顾客投诉了七八次,不但没有拿到工资,还被预扣了工资。这个时候,他羞愧难当地辞职了。

他跟父亲说,爸爸,对不起,我以后会找到更适合的工作的。说这话的时候,他恨不得自己干脆还是个哑巴,这样他就不用想用什么话来宽慰父亲了。

父亲说,没事,会有适合你干的,再说了,爸还能养你。

这世上不会有比父亲更好脾气的男人了,腾护从没看到父亲发过脾气,这个好脾气的男人在二十多年前妻子无法接受新生的儿子是个盲人不告而别后,一直独自抚养着他。

人们嘲笑这瞎眼的孩子竟然还挑起工作来,除了按摩,你还能做什么工作呢?难道你想成为一个钢琴师、调音师吗?那也得有人从小指导你,给你创造条件去学习啊。

因为视力问题,腾护没能上正常的学校,到学龄后,父亲把他送到一家盲童学校,那家学校不仅偏远,而且学费高昂。更多的时间父亲把他带在身边。父亲在街边摆有水果摊子,父亲经常把他放在水果车上,困的时候他就闻着那些水果的香味睡觉。那些卖不出去的水果成了他的零食,快要腐烂掉的水果味道他最熟悉不过。如果让他来评价他最喜欢哪一种水果,他会说甘蔗。尽管他弄不清楚甘蔗算不算水果。他觉得吃甘蔗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甘蔗收获的季节,父亲经常贩卖一捆捆的甘蔗,会有人把成根的甘蔗买了,然后让父亲剥皮。这个时候他能听见父亲用那小片刀给甘蔗刮刮地剥皮,清脆的声音好不利索,好不畅快。每次卖完甘蔗,父亲会留下一截给他,这是他吃到的唯一没有腐烂味的水果,他喜欢甘蔗。

夏天是父亲卖西瓜的好季节,很多人来买西瓜,有整只卖的,有的是切片卖的。切片卖的西瓜,在被剖开之后,清甜带着水分充足的味道散发开来,闻闻都会觉得舒服。别人来挑选西瓜的时候,父亲总是很得意地说,我的西瓜没有不甜的,每一个都顶呱呱。大家都愿意相信他,为什么呢?因为腾老大有一个高手儿子,尽管是一个盲人,当他拿起一只西瓜,手指在上面弹几下,耳朵侧着倾听,就能够判别这瓜是否熟了。这并不算本事,他还能判断糖分高低,因为有些瓜熟是熟了,并不甜,而有些瓜熟过头了,反而倒囊了。腾护他就有这个本事,能把不同层次的西瓜给区分开来。父亲去采购西瓜的时候都会带上他,挑回一车又甜又沙的西瓜。

腾护在失去按摩的工作后,去民政局挂了号等待着新的职业培训。有时候,他会和父亲一块儿守水果摊。腾老大不愿意儿子和他待一块儿,随着儿子长大,他越来越觉得儿子与众不同,儿子有一双比顺风耳更厉害的耳朵,这耳朵可不是为了判别西瓜熟不熟甜不甜生的,只可惜他没能力把儿子的本事给挖出来,他只是一个为一日三餐温饱把儿子拉扯长大辛苦奔忙的男人。他只有每天多找时间和儿子待在一块儿,他会和儿子好好分享在外面发生的事情,他解说得很详细,他尽可能让儿子了解眼睛看不到的世界。

没有人会想到一个卖水果的会比一个文学家更有形容描绘的能力,腾护对世界的了解大部分源于父亲提供的资讯。

当他问,太阳是什么样子的?

父亲会把他带到太阳底下,让他晒上一会儿,然后问他感到暖了吗。

他说,是的,感到暖了。

父亲说,身上暖了,手暖了,脸也暖了,你看,这太阳能照你,照爸爸,照所有人,它还照那些高楼大马路,照高山森林,照大海,所以,它必须很大,而且要站得很高很高才行,它离我们很远,大也就不显得大了,看上去就像一只盘子这样圆圆地挂在天上。人不能用眼睛和太阳对视,你知道的,很烫很烫的东西手碰了会疼,很亮的东西眼睛看久了也会被照坏的。

父亲又告诉他,月亮也和太阳一样挂在天上,但是月亮不是每一天都是圆的,它有点像一只西瓜,每天被人咬掉一牙,一天少一牙,最后只剩下细细的眉毛一样的银牙了,那个时候,它又会慢慢地长起来,每天长一点,恢复成一个圆。我们坐在月亮下是不是没有觉得热呀?

腾护说,是的,身上脸上都没觉着暖。

父亲说,月亮为什么不热呢,是因为它的光不是自己的,是太阳给的,转了一个大弯,那它就热不起来了,但它还是很光亮的,特别是满月的时候,只要没有云遮挡,所有马路上的灯光加起来都不如一个月亮那么亮。腾老大就是这么耐心深入浅出地给儿子传授知识。

那些小的物件能够靠手触摸感知的,腾老大都尽可能带儿子去感受。比如腾护想知道小猫长什么样,他一定抱一只猫过来,让儿子摸一摸小猫长什么样,听听小猫发出的叫声。如果腾护问的是老虎,老虎暂时弄不来,他就告诉儿子,老虎和猫长得是太像了,是猫的扩容版,不单单扩容了,皮毛也跟着粗硬了,尾巴抡起来能劈开一块砖,老虎这么威风叫声肯定不会像猫这么小声小气的,要跟大街上用话筒喊话一样,吼。

腾护通过父亲的发声系统,用他的耳朵接收,在心中建立了一个又一个的形象档案。

腾老大还相信儿子说的所有话。比如,腾护会突然指着一棵树说,爸,我刚刚听到这棵树长高了。

腾老大说,哦,那声音是什么样的?学来给爸爸听听。

腾护说,听起来有点疼,就好像我牙疼咧开嘴的声音。

腾老大哈哈笑起来,嗯,那拔节长高肯定得疼,肯定也有声,这些花花草草跟人一样也会高兴也会笑,对吧?

腾护说,是的,它们会笑,不过它们笑出来的全是气泡,不一样。

腾老大说,太有意思了,笑出来的都是气泡。

腾老大不但相信儿子所说的一切,而且,还经常抽空带儿子出去玩。他带儿子去公园,让儿子去摸摸花,摸摸树。他会带儿子去河边,让儿子下河去摸一摸河里的石头,河底的水草。

腾护说,爸爸,我们在河边躺一会儿,这水流的声音进我的身体里把一些堵的地方给打开了,你躺下来多听一会儿,也许你的膝盖就不疼了,你的胃就不疼了,流水的声音能给你疏通呢。

腾老大欢欢喜喜地躺下了,认认真真地听那流水的声音,他确信他正在被疏通呢,心里美得很,儿子是个孝顺的孩子。

儿子喜欢听鸟儿叫,腾老大就带着儿子上花鸟市场去。

腾护进去走没几分钟就不要听了,说这些鸟儿叫得不好听。父亲问,怎么不好听了?

腾护说,这些鸟儿的声音都不是它原来的声音了,它们把自己的声音给改了。

腾老大为儿子这个更为奇特的说法震住了,他说,鸟儿怎么会把自己的声音改了呢?

腾护说,这市场里的鸟儿叫声和我以前听到的不一样,这些鸟儿和人待一块儿久了,受人说话声音的影响,以为这样的声音更好,所以它们就把自己的叫声给换了一些音节,其实它们原本的更好呢。

腾老大说,哦,这鸟儿傻呗,学人干吗,等爸爸有时间带你到千家垌,那地方爸爸年轻时去过,那里可是鸟儿的天堂啊,每年十月,鸟儿南迁,那儿满山遍野全是鸟儿。

千家垌,腾护记下了这个地名,鸟儿的天堂呢。

腾家父子相对稳定的生活还是被打破了。一天突然有人跑家里来告诉腾护,腾老大倒在水果摊上了。腾护赶到医院,他的手从父亲的头发、脸颊、肩膀、胸膛往下摸索,他用手看了一遍父亲,他听到有一口微弱的气流,噗的一声从父亲的喉咙滑了出去,父亲的身体渐渐失去温度,慢慢僵硬起来。他把耳朵贴到父亲的心口上,那里没有声音了。他想起小时候曾经问过父亲什么是死,父亲让他把耳朵贴到他心口上说,儿子,听,是不是咚咚咚跟钟摆一样啊,如果你听不到这里边有跳动的声音,那就是死了,像一只钟停摆了。

医生说他的父亲死于心脏病。从此,他是一个孤儿了。孤儿要吃饭,他代替父亲成了水果摊的主人。

这一带都是水果摊。以前腾老大和左邻右舍的关系处得还不错,在竞争中虽各有算计,但还能做到和谐相处,如今是瞎眼儿子来了,大家心里多少都有同情弱小的心,好心的人会帮腾护从水果批发市场带货回来,省得他再去折腾一番。有些人可能会担心腾护怎么料理自己的生活,比如说他走大马路上会不会迷路,会不会被车撞?其实这些问题对腾护来说还真不是问题,在他懂事后不久基本就解决了。

当腾护的面前出现障碍物的时候,会有一种压感扑面而来,在他的身体上产生压力,压力越大证明这个障碍物越大。如果他想辨识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他会拍打他的双手,上下左右击掌,这是他向那个物体发出震频定位,他聆听着那物体返回过来的频率,估摸着前面障碍物的面积形状,然后在他所熟悉的事物当中进行比对,快速弹出答案,前面是一栋房子,前面是一辆车,前面是一个人,前面是一棵树……他从不担心会与什么东西撞上,尽管他也经常摔倒。他走路的时候会撑着一根拐杖,更多的是为扫除他脚底下的小东西,物件越小越不好判断。

腾护的水果摊生意规模一直在缩小。这个世上总是有好人,也有坏人。有人看到一个盲人卖水果,就想贪小便宜,等水果称好了以后,快速地再拿起几只放到自己的口袋里,还有人趁他不注意直接就把成箱的水果给抱走。周围的邻居看到的时候会制止,但各人忙各人的也看不了这么多,腾护每天都在这方面有损失。他平时守着水果摊,注意力很少在生意上,他从来不招揽人,一般等顾客挑完水果,呼唤他的时候,他才过去称了收钱了事。其他时间,他都在竖着耳朵听周围的声音。左边邻居总在盘算着,怎么可以使水果保鲜的时间更长一点,是不是要多放一些保鲜剂。右边这家想自己包一片地,种上一些杧果和火龙果。再过去两家,那老板娘好像和对面包子铺的老板好上了,因为老板娘拿包子从来不给钱,包子铺的吃水果也从来不买单,他们在接触的时候明里暗里都有一种无法描述的声音呈现……腾护无意探听别人的隐私,只是这些声音不知不觉钻进他耳朵里。没有意义的声音他还得过滤屏蔽掉。这里有各种各样的声音,他只想听那些能从这些声音中凸显出来的让人身体舒服的声音。这种声音很少是由人制造出来,更多源于自然。

他知道街头有一棵特别高大的木棉,那么,在三月花开的季节,他会等待花开的声音。他知道远处的广场上每天晚上有音乐喷泉,那水声洒落伴随着音乐,他确定听到那声音的每个人心里都飞进了音符和晶莹的水粒。

在每天从家里走到水果摊的路途中有一处被保护起来的名人老宅,他进不去,但他可以轻轻敲打那墙上的砖块,那砖块发出来的是两百多年前的声音,他听到,原来这一带是一大片菜园子,后来变成了染布的作坊,再后来房子越来越多,砖头里就是人和车的声音……

腾护在听到这许许多多不同声音的时候,除了分门别类地把这些声音印刻在他的脑细胞中,他的发声系统也在不知不觉中学会这些发声,在适当的时候,他会把这个词语吐出来。一开始,腾护并没有意识到他在做这样的事情。有一天,水果摊子收摊了,他走在回家的路上,他走在一条偏僻的路上,他喜欢选择人少的路走,这样他碰上危险的机会就少很多。他听到了两种哭声,分别来自于一个妇女和一个孩童,他们哭得那么凄凉,那么绝望,真正像被这个世界抛弃了。腾护想,这么晚了什么人在这种地方哭?会不会是讨钱的呢?讨钱的人哭不出这种声音,因为那种人丧失了尊严,他们的哭声不会带着这种绝望,这哭声的主人不太会是骗子,骗子的声音也没有这种心碎感觉。腾护朝着那哭声靠拢。他感觉得到声音靠近一堵墙。他慢慢地走过去。

那一对母子已经看到一个盲人朝着他们走来,这个年轻的盲人手上还拿着一根拐杖。他的眼睛看不出是瞎的,但是他走路的姿势和他的眼神暴露了他是一个盲人。这对母子不知道这个盲人为什么朝他们走来。他朝他们走来难道是要问路吗?他们已经肝肠寸断,哪里还有心情去为他人指路?

腾护走到他们的身边问,这位大姐,你有什么难事吗?

女人抬头看了看他,她不想说,跟一个陌生人,特别是一个残疾人,她能说什么呢?她自己已经够惨了,还要找一个比自己更惨的人诉说吗?所以,这个女人说,我们没什么事,谢谢你关心了。

腾护说,我听着孩子的哭声,他像是被打了,哭里带着疼痛。

这个女人心想,他的耳朵还真灵,是盲人一般都有一双敏锐的耳朵。

腾护说,我感觉,孩子应该伤到哪儿了,不是手就是脚。

女人怀疑地说,不会吧,伤了我怎么不知道?

腾护说,孩子的哭声是从身体的内部发出来的,这哭声带着疼痛震感,但内脏血液流畅平顺没有障碍,所以只能是手或脚有伤了。

女人细细检查孩子的手脚,发现孩子左手的小指头肿得比大拇指还粗了,她叫起来,刚才以为他那一脚没踢中孩子,怎么踹到指头上了,这该死的!

腾护说,让我摸摸。他摸了摸孩子的手指头说,没有骨折,就是挫伤了,应该抹点药酒就好。

那女人说,你的耳朵真灵啊,比仪器还灵,谢谢你,我哭,是因为我刚被老公赶出来了。我和我老公都是外地来这里打工的,他这段时间没找到工作,我们已经欠几个月房租了,他刚才喝闷酒醉了,孩子淘气,被他用脚踹了,我说他两句,也被他打了,所以跑出来了。女人详细地把自己的痛苦向这位盲人倾诉,像是报答他。

腾护说,现在这么晚了,你还是带孩子早点回家吧,回去和你老公讲讲道理,喝了酒打人,特别是打孩子,这可要不得,让他尽快把酒给戒了。

女人说,难啊,天天喝,天天发疯。

腾护说,要不,我教你一个方法,你对你老公试试,我也不知道管不管用。

那个女人说,什么办法?

腾护嘴里发出一串音节,有点像鸟叫声。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试试看吧。他让那女人跟着他学发声,学了十来遍,这女人勉强掌握了。腾护说,你就对着他反复地念,人睡着了也可以。

那女人崇拜地看着他说,原来你是大师啊,难怪前面能听出我儿子受伤了呢,好多大师都是盲人呢!

腾护慌乱地摆摆手说,我不是,我不是。

女人千恩万谢。

腾护说,如果你用这方法有效,能不能告诉我一声?

那女人说,那你给我留个手机号码,我跟你保持联系.

腾护说,太好了。两人就互相留了手机号码。

这事过后,腾护没太放在心上,因为他不敢肯定这个女人会用他的办法,这方法听起来就有些荒谬,而且又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起效用的。两个星期以后,他接到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他仔细辨认了一下,他听过这个声音,调取档案,是那个带着孩子夜晚在巷子里哭的女人。

电话那头那女人兴冲冲地说,大师,你还真是厉害,你的那个咒语起作用了,我每天在我老公睡着以后对着他的耳朵念,起作用了,他昨晚上拿起酒刚要喝的时候,突然把酒瓶砸了,他说,这东西他妈的就是祸害,我以后再沾就不是人。他还跟我道歉了,说以后会和我好好把孩子照顾好,把家操持好。

一阵喜悦从腾护心上升起来,他说,管用就好,你们好好过。

女人说,谢谢你大师,哪天我得请你吃一顿。

腾护说,请吃饭就不用了,你还得注意巩固胜利成果。

女人说,那肯定那肯定,咒语得天天念。

腾护哭笑不得,这女人一口一个咒语的,不过,得到肯定的答复,他还是挺欣喜的,这记录在他脑子里的声音还真正是能够帮到人的。

在这里大家可能会有疑问,到底腾护使了什么方法,让这个女人凑到她老公耳边反复说那么一句话,就发生功用了?那一段音频腾护取名鸟儿筑巢。他有一天到公园去,公园里很多鸟儿叽叽喳喳叫得欢,好几只鸟儿都在搭窝建巢,它们快乐地把那些树叶、树枝,弄到巢里去,叽叽喳喳的抢夺声和快乐的叫声,腾护听到一个鸟族大家庭的快乐之声,这种快乐之声是通过建造它们所栖息的巢穴发散出来的。在腾护的脑库里自动反映这种声音能让家庭和睦。这种声音贯注入人的身体被吸收以后,被激发出来的潜在意识就是:他们是有家的人,他们是共同筑巢的,这里应该有一种同心协力的关系被建立起来,而且,那些妨碍此种行为的行为,都是应该被抛弃和隔绝的。

晚间收摊以后,腾护包了一包水果当晚饭,他就坐在自家附近不远的街心公园里享用晚餐,听大妈们跳广场舞。

吃到第三只烂梨的时候,他听到有人放了一段特别好听的歌曲,他听到数不清的星星在宇空中穿梭,像奔赴战场一样热烈,每一颗星星都像一个战士,那是一种壮阔无边,绚丽异常的景象。

腾护不知不觉朝着那音乐播放的地方走去,应该是有人在放唱碟,他问,你好,你放的是什么歌?

对方是个小伙子,告诉他,《流星之旅》。

腾护坐到旁边说,真好听,星星都成了小战士,都像长了翅膀一样飞翔。

小伙子没办法不多看这盲人两眼,他是这首歌作者苦吉的粉呢,别人采访苦吉的时候,苦吉就是这么说的——宇空中的星星都是一个个小战士。这个盲人看起来不具备粉的条件啊,看样子却激动得不行了,好像还哭了。

小伙子说,这首歌的作者叫苦吉,不是很有名气,但我喜欢他的歌。

腾护说,音像店能买到这碟子吗?小伙子说,应该有卖,你去问问吧。

腾护赶紧在附近找音像店,这凭耳朵找难度很小,他在两条街外找到了一家。他进去就说要买苦吉的唱碟,售货员告诉他这里有苦吉的三张碟卖,每张三十五元。腾护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钱,他先买了一张。等买完碟子回到家,他才发觉自己没有放歌碟的设备。腾护就跟自己开了一个玩笑,把那张歌碟放在自己的头顶上,凭着记忆哼了一晚上早先时候听到的《流星之旅》。

腾护觉得人类所发出的所有声音当中,最美的就是歌声。他不知道多来咪发嗦拉西是谁发明的,但是他听得出这短短的七个音节对应了他所能听到的来自宇空中的声音,比如说风雷闪电雨,人类掌握了这几个音符,编成许多的歌来唱颂,让那些歌曲具有了不同的能量和功用。如果这种组合未能好好利用,那编的就是平庸之歌。而苦吉是一个组合高手,他把这七个音节错落为最高昂却又是最顺畅的旋律,听着身上的每个细胞都跟着跳动。

腾护想在音像店工作真是太幸福,每天可以听各种各样动听的歌曲。第二天,他又前往那家音像店,他问,你们这里需要人吗?我想到这里来工作。

那两个售碟的小伙子都以为自己听错了,还在愣怔时,腾护又问了一遍,你们这里要不要人,我想每天晚上七点以后到这里来工作。

两个小伙子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你能做什么?

腾护说,只要你们愿意教,我可以在一天之内把货架上的货品摆放都熟悉了,我还可以打扫卫生,什么都可以干。

一个小伙子说,我们这个店是开架销售,最担心的是小偷,小偷你可看不到吧?

腾护说,这店里肯定有监控器监控各个角落对吧?小偷肯定也是想办法避开这些仪器,但对我来说有没有仪器一个样,有时候我比仪器管用。

小伙子笑出声来了,你的意思是你比仪器都牛?说说看,你怎么能知道谁偷了东西?

腾护说,大部分小偷结账的时候,心肯定跳得比平时厉害,我能从心跳声听出他们做了亏心事。还有,那偷了东西就想溜的人,他往外走动的时候,他的脚步声同样也会暴露他想隐藏的心事。

两个小伙子都拍着桌子大笑说,哥哥你也太会吹了,真把自己当大神了?你有这本事还不如到老街去摆个算命摆子。

腾护说,我不要工资的,我就想待在这里听听歌,我在这上班的时候,可以自由选播一些我爱听的歌就行,如果我做不好,你们随时可以把我开了。

小伙子们把这事给老板当笑话讲了,老板听说还有不要钱的人,就说多一个人也无所谓,守店多个帮手不好吗,打扫卫生也不错啊。腾护就这样进了这家音像店。除了打扫卫生,他就在店里来回走动,虽然瞎的,但看上去不像瞎的,这对那些心有不轨的人来说也算是个震慑了。

检验腾护的时候很快到来。一个女孩到收银台来交钱,明面上买了三张碟子。腾护听同事扫了三张碟,他在一旁说,还有碟子没扫。

女孩嗓门挺尖厉,不就三张吗?哪儿还有?

腾护说,另外还藏了几张,应该在包里。

女孩瞥了他一眼说,你是个盲人吧,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拿了这么多张碟?

腾护说,如果我用眼睛来看是看不出来的,可用耳朵来听,我就知道你多拿了,你现在的心跳声越来越往上提速,而且没有规律,这说明你心虚。我就不理解了,像你这样一个女孩,这么小的年纪,听声音应该还在上学吧,不应该做这种事。

收银的小伙子一直盯着女孩看,从对方的脸上读出了不自在。他板起脸说,赶紧掏出来付钱,省得我们搜出来就直接报警了。

姑娘脸变煞白了,她低头摸索肩上挎的包说,对不起,我忘了,这里头还有两张,刚才随手放进去忘了。姑娘从包里把两张碟子掏出来。

收银小伙子说,我们这里偷一罚十呢,没看墙上贴的告示吗?交钱吧!

姑娘哇地哭了起来,越哭越大声,你们不会把我扣在这里吧?

小伙子说,缴罚款,要不我打电话给你学校了。

姑娘说,对不起,对不起,我非常喜欢这些歌,我就想多模仿这个歌手的声音,我马上就要参加省里的校园歌手比赛了,这段时间我买了很多碟子,钱都是从伙食费里省下来的,今天是实在钱不够了才这样的,要不我给你们唱一首歌吧。

小伙子说,唱歌顶个屁用,我们天天在这里听碟子,不比你唱得好听吗?少废话,把罚金交了滚蛋。

姑娘说,我真的没有钱了,如果有钱我早掏钱买了。

腾护从这女孩的声音里面听出了真实的成分,他对他的同事说,这姑娘说的都是真话,你信她吧。

小伙子恶狠狠地说,下次再犯,我们真是要报警哦。

姑娘泪水满面直点头。

腾护说,唱首歌来听听吧。

姑娘抹抹眼泪,倒是一点也不怯场,清清嗓子就唱了,一开始有点变调,很快就恢复正常了。那声音仿佛是从厚重的云层里穿出来的阳光,薄薄的,像刀一样;也像是藏在花蕊里的一包气雾,啪的一下把花瓣打开了;它也是深泉里被冻住的一团小清凉,当打了几桶水后,这股清凉从深深的泉底往上冒泡,露出水面。

腾护听得很入神,随那情境漂游。

姑娘唱完后说,两位哥哥,这首歌是我自己写的,希望你们能喜欢。

小伙子嬉皮笑脸地说,听起来还有点功夫,不错,不错,如果以后出名了,我可要曝光你在我们店偷过东西,到时就拿钱来封我们的嘴吧!

姑娘尴尬地赔笑,我还真是愿意出了名,然后再拿钱来封你们的嘴。

腾护把姑娘送到门口,你的声音真好,你把看见过的许多好东西都写到你的歌里了,花雾、深井里的水、突破云层的阳光。

女孩看着这个盲人,她很吃惊,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听出这些,她写这首歌的时候正是在那样的情绪当中,尽管她认为自己的歌写得简单。她太年轻,又被偷盗事件搅乱了心情,便没有再和腾护说什么,匆匆离开了。

还有一个月就要参加比赛,李小晴晚上在听那些唱碟的时候,不仅想起了那位盲人,她觉得那个人好奇怪,仿佛他能够听懂一切声音背后包含的内容,他的眼睛为什么看不到呢?多可惜呀,这个世界有这么多的色彩,这个世界有这么多的事物他竟然看不到。尽管看不到,他却知道花开时里面包着那一团气雾,知道泉水打上来之前透动的一股清凉,知道阳光如刀一样削破云层冲出来的样子。她唱了一遍又一遍,总觉得自己的歌还缺少一些东西,也许她应该再去会一会那个盲人,听一听他怎么说。

李小晴第二天又到了那个音像店,但她不敢进去,怕遭到其他小伙子的嘲笑,她躲在暗处,等着这家音像店打烊了,她看到那个盲人小伙子出来了。

盲人拄着一根拐杖走在路上,他其实真的不像一个盲人,他拄着那根棍子,只是提醒别人注意到他。他走得很轻快。李小晴轻轻跟在他后边。

走了一段路,腾护突然停下来回过头说,你跟了我一条街了,有什么事吗?

李小晴只能快步走上前去说,这么多人走来走去的,你怎么确定我跟了你一条街?

腾护说,一开始,我以为只是一个路人,可刚才我走进公共厕所的时候,这个声音就停住了,我出来后又跟上了,那自然就是为了等我了,我这人也没什么钱,不会是被人打劫的对象,听声音你是昨天那个姑娘吧?

李小晴说,我知道你记得我的声音,你应该记得一切声音。

腾护说,是,我对声音有很好的记忆力,你也看到了,我看不见,那自然在另外一个方面给弥补过来,这没有什么奇怪的。

李小晴说,我找你是想问你可不可以给我的歌再提点意见,我想唱得更好。

腾护说,你唱得已经够好了,我哪里能指导你?

李小晴说,我没有钱,请不起专业老师指导,但我知道肯定有不足的地方,你就不愿意帮帮我吗?

腾护说,唱歌这一行我还真的不太懂,非要我说,你的歌让我有一种感觉,可能是你太想获奖了,所以在你歌里注入了另外一种声音,那个声音像蜜糖一样,急迫地想和别人拉近关系,其实,这样甜蜜反而不容易讨好别人,你不需要。

李小晴听呆了,嗯,我就是想获得更多的听众,让人喜欢。

腾护说,如果一个演唱者,通过声音往人心里传递的全是美好的东西,人们会渐渐地爱上他,这是人的本能,也许一些歌有这样蜜糖的成分,很容易被人接受,但它经不起时间的考验,就好比它经不起一场大雨的冲刷,经不起太阳的暴晒,通通禁不起,你可能需要把这层多余的东西去掉。

那天晚上以后,李小晴经常过来找腾护,腾护只要不上班他们就一块儿到外边听声音,是的,就是听声音,什么也不干。李小晴跟着腾护去听大雨过后树木生长的声音,听月亮出来月光洒在地上,草丛里虫儿鸣唱的声音,听听鱼儿在水里欢游对水的赞美。他们在听取这些声音的时候,谁也不说话,他们安安静静地聆听,排除一切干扰,层层突破,进入那声音当中最柔软的内核去听。

腾护问李小晴,你喜欢听什么声音?

李小晴说,水声,雨声,笑声,笛声,鸟叫声,这里有太多我喜欢听的声音了,说不过来的。

腾护说,那我们现在正走在大马路上,你喜欢听到的声音吗?

李小晴说,不喜欢,嘈杂,混乱。

腾护说,你再注意听听,虽然现在是在马路上,车来车往,但是透过这些嘈杂的声音,里面掺杂有一些穿透力极强的声音,它在顽强地与这些杂音抵抗着。

李小晴听了半天摇摇头。

腾护跺了跺脚说,听听,脚踏在地上,听不听得到这地很宽厚,很踏实?

李小晴再侧耳聆听,她听到了,这里真是有一种浑厚的、沉着的声音,所有的杂音都无法遮盖它,而它反而一点点地在吸收这些杂音。她说,腾护,我今天真正听到了大地的声音,它对它身上负重的所有物体都有回应,宽容、踏实。

腾护高兴地说,小晴,你是个天才你知道吗?再加上你的嗓子,没有人可以比你唱出来的歌更美。

李小晴说,我要在我的歌中唱出别人听不到的声音,我已经决定了,在我这首歌的结尾,我要把我听到这些声音吟唱出来。

腾护说,我可以去听你唱歌比赛吗?

李小晴说,你能来,当然好,就在我们市体育场,我安排我的朋友来接你吧?

腾护说,不需要呢,我自己去吧,我能找到地方的。

那天晚上,腾护真的去了体育场,他等了好久才听到小晴姑娘上台来。一开始姑娘有些紧张,第一句把调起高了,但后面越唱越顺畅,最后那一段,李小晴一直在吟唱,吟唱婴儿在睡中发出的呢喃,小猫嬉戏时发出的叫唤,婚礼上的祝福,婴儿诞生时母亲喜悦的喊叫……腾护听得热泪盈眶。尽管姑娘的表达有些浮在面上,但是她已经在表达了。

唱得真好,腾护把手掌都拍疼了,可他怎么听到了嘘声呢?还有口哨,还有“赶快下课赶快下课”的喊声,他第一次怀疑自己的耳朵,怎么会呢?这么好听的歌怎么可以遭到这样的待遇,难道这些人的耳朵没有分辨力吗?难道他们不知道这是他们在这世上难得听闻的歌声吗?腾护被这些嘲笑和起哄吓到了,他的惊吓源于他突然失去了方向,他一直以为他在这些声音中捕获得到的,让人能感到美好的东西却没有他想象的结果,他一下丧失了自信和方向,到底是哪里出错了?还有,那个女孩能承受得了这样失败的打击吗?

李小晴站在舞台上,她是被吓到了,那些讥笑谩骂的声音,还有台下这些评委交头接耳的不屑,她几乎站不住要晕厥过去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坚持唱完的,她大汗淋漓如虚脱,她还得站在台上,因为评委们会对每个演唱者进行当场的评点以示公正。他们对她后面一长段的吟唱提出质疑,他们觉得冗长而没有实质性的意义,他们给她打了一个最低的分数。

腾护站在台下,他只愿意承受这一切失败和奚落的是他。那些获得高分的选手演唱出来的都是那些充满了蜜糖的歌曲。腾护感到惭愧,他让那女孩子把那些蜜糖的成分去掉了,让她输掉了这场比赛。他对不起这个女孩。他想找到李小晴,在这个时候他要和她在一起。他非常着急,他像是漂浮在一片漆黑无边的海上了,但他还要找到另外一个落水的伙伴。这里到处是人,他根本没有办法和姑娘联系上。他在人群中穿梭,因为心急,他不断地撞上人,他被骂了一次又一次,他的鞋子被人踩掉了,他的拐杖不知掉在何处,他什么都不在乎了。他竖起耳朵,他屏蔽掉了所有快乐的声音,屏蔽掉所有陌生的声音,他向这个空间发散出最细密的网线,他要追寻那最为伤心的哭泣,追寻那最为失意的心碎。腾护觉得今夜哪怕就是把他的耳洞听穿,力气耗尽,他也要找到李小晴。

他找到她了,姑娘一直在哭,她的哭声全是破碎的玻璃碴子,充满了失望、愤怒和怨怼。他劝慰姑娘的时候,姑娘说,我怎么会信一个瞎子的话,你一个残疾人懂什么音乐,我也是傻了,相信一个瞎子,好了,活该被人笑话……

我所知晓的是,人类这种生命体在某些层面上是善于运用声音这种基础能量的,但是存在诸多的障碍与误区,他们在声频层面上有较为充裕和完整性的传递模式,以为声音被所谓基本的感官和设备转化传递之后,就能够描绘出最为动感的诗篇,能使情绪安悦,能让这个空间充满更为富有生命活力。但在实质上,人类无法理解的是声音的本质以及声音能量在这个空间之中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为何。声音是通过感官功能区位和这个空间之中的磁场产生一种递层效应之后,对生命要素的深度焕发。那些抽象化的生命要素能量,例如爱、喜悦等状态,包括具有正向拉动作用的能量,通过声音的递层效应而实现对心识流动质核的结合,继而强化这个空间之中正向能量的激发和作用。

人类能够听到,但是他们却无法了知声音背后所包含的本质,其所要表达的是人类在如何美妙的声音之中都无法描绘出来的场景。当前人类仅是通过这些外部的能量的拓展转化渠道,包括音频转化器、各种对于声音的加工处理的移动设备,甚至包含我们自身所描写出来的歌词以及所谱就的音谱,在某些层面上只是在一个基础的层级上与这个空间的能场产生一个交相辉映的基本形态,但在实质上,人类对声音及背后的能量,包括对人类自身传音态子和声音相关联的功能区位的开发力度、运用力度还不足5%。

当我看到人们在通过声音对这个世界进行改造和影响的时候,更多的释放出来的是一些无用的,没有被解码的能态粒子。现在的音乐流行力度如此之大,传唱的旋律在家家户户之中抑扬顿挫传递生发,但是我却看不到有什么实质的光态的能量,能够通过人类的感官和其之心识向整个空间传递出美好趋正的能量。人类在这样一种由这些异化的传音态子构成的磁场之中一步步走向堕落,而使得其之功能区位不断出现扭曲和畸形的态势,这也就是为什么人类哪怕有如此丰富的精神生活予以享受和转化,却无法阻止心理疾症和社会问题的持续攀升。

秋天了,冬候鸟南迁的季节,腾护来到千家垌。

他随着旅游车慢慢地深入大山的腹地。同车的游客包括导游都疑惑,这盲眼之人来看什么呢?这里的青山绿树他看不见,这里的蓝天清泉他看不见。他不需要看见,他听见就可以了。这里果然如父亲所说,是鸟儿的天堂,越往山里走,鸟的种类越增越多,那些叫声他几乎都没有听闻过,也唯有此时他的兴趣才起来了,他的大脑开始积极运作,把这些声音储存起来。

车子在山谷中穿梭,弥漫在这山谷中的全是音符,腾护听着落泪了,他想腾老大了。他不知道当年腾老大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但一定也和他现在一样,听到了婉转的鸟鸣,闻到了野地的清芬,或许他们还会碰到同一棵树,走同一条路,看见同一只鸟儿。腾护心中升起了一团温暖。这段日子他几乎屏蔽了所有的声音,他不愿意去听了,他不知道这些声音的意义在哪里,他所努力寻找的有没意义。或许,他一个人享受就够了,就像现在这样,这鸟声如此清明,在他的身体里不断地旋转,然后有一种力量从他的双臂长出去,臂已经化为双翼,他已经飞在这大山的莽莽林海之上了,好清凉好自在。他拥有这一切就好了,为什么还要和别人来分享这个秘密?你们不懂,你们不配。

到地方了,导游让大家下车了。按照之前与旅行社签下的协议,他放弃了攀山,他只能待在原地逛一逛。他不介意,找一处无人打扰的幽静的角落坐着就好。他面朝大山,坐在一块大石板上,紧挨着的是一棵生长了好几百年的香樟树。树洞中还住了好几只松鼠吧,它们在树洞里上下蹿动,还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上。此时的风如筝,穿林而过,萧瑟空灵。鸟儿在寻找食物,在争吵,在竞飞,在交配。山泉流动,猴子或者是其他小兽欢快跳跃,蛇在林间爬行,蜘蛛密密结网。虽然这一切声音都美好得无可挑剔,但腾护心脏这一块总觉得不舒服,他一开始以为是受自己来时的情绪影响,可细细分辨却不是,这压力来自这里,就在山中,因为有一个声音他无法分辨出来,他听到有一个声音的存在,是他记忆中从来没有过的版本。他没有听到过如此奇怪的声音,便在这座山里。

一声,一声,一声,很模糊,很庞大,又很遥远。这到底是什么声音?不是野兽的声音,不是人类的声音,也似乎不是自然的声音。在腾护成长的这二十多年,他记录了许许多多的声音,即便是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他也能够从记忆库里搜取出类似的,可以比对的内容,而此时,他无能为力。他不知不觉向着那声音走去,他忘记了与旅行社的承诺。他应该是顺着一条沟谷往下走了,他摔了一跤,翻了几个跟斗,膝盖好痛,脸也擦伤了,没关系,离那声音好像近了一些了。他继续往前走,很多灌木在拉扯他的腿,裤子破了,很多刺扎进腿里,没关系,离那声音更近了。他停住了,他不需要再往前走了,他突然明白了,这是地球心脏跳动的声音。和人一样,地球也有自己的心脏。在这里如此的安静,他听到了,来自很遥远很遥远,不知道穿越了多少亿万公里传来的地球心脏跳动的声音。他再走也无法走近那颗心脏。腾护忍不住放声大哭,他趴到地上,想用自己的心去贴上那颗心,他能感受到那颗心满目疮痍,破碎失血。

腾护轻轻地趴到地上,他怕把那颗心压痛了。他说,对不起,我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做不了。那颗心发出了叹息,来,你现在什么也不用做,我的孩子。我只是想告诉你,贴着我,你不会那么难受。腾护把自己的身体完全融入大地,无限地接近那一颗心。

老天爷,你为什么让我是一个盲人?如果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我可以做很多很多的事情。他仿佛听到另外一个声音说,孩子,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你为了获得对这个空间声音最纯粹最深层次的感知能力,你选择牺牲了眼睛,你担心视官会转移你的关注力和能量,你需要最为纯粹的能力来掌控这个空间的声音,用好这个声音去改造人类的心识,这是你的使命。

腾护把从记事起,存储在自己身体里每个细胞里的声音都释放出来。他在吟,他在唱,他在吼,尽管,这样的波段在这空旷的山野间显很微弱,但是它们发散出去了。腾护对自己说,哪怕我的喉咙破了,流血了,我的心也还会播放这永不消失的声音。

腾护是被人叫醒的,公园的管理员和导游好些人搜寻他来了。他们都很生气,因为他擅自离开,害得大家都在找他。导游说,早知道你这么不听话,我们就不敢让你来了,你眼睛又看不到,假如摔下山崖怎么办,被野兽袭击了怎么办?腾护说,对不起,我只是想更靠近大山一些。

腾护踏上了回程之路。此时他的心很安稳,他庆幸他记录了生命中听到的所有种美好的音阶。无论他的心如何破碎,他会努力让这些声音流传于世上。

腾护在研究多来咪发嗦拉西这七个音符的时候发现,它们等同于数字1234567,它们是万事万物凝聚而成的质素,这些数字有强大的组合能力,他需要用好这几个数字,用好这几个音符来合成各种他所需要的情境,这里有一个配置的过程,把那当下的情境反映出来,在人类听到的所有音频视频中如果都能植入效果非凡,对他来说这只是一个远景计划了。眼下,他能做的是妥善安排和谐这七个音符组合排列,他在这七个音符之外加上半个音符,这半个音符是这七个音符的混合物,是统领,是指挥。这样的声音合成,更完善地诠释了这个空间所有生命体的原意和本能。

腾护在音像店上班的时候,他自己刻录了一些碟子。他请求同事给他一个福利,就是当有顾客买碟子的时候,就送一张他录刻的碟片,免费的碟片,买一送一。同事们放来听,评价说,腾护,你录的是什么呀?像歌又不是歌,不过,听起来还是蛮舒服的。有个同事说,看样子我可以尝试用来做催眠。另一个同事说,腾护你如果想出名,用这样的方法可太差劲了,这叫强加于听众。

腾护一点也不生气,他笑呵呵地说,有时候就要强加,听完了,他们也不可能把声音从耳朵里抠出来是吧。

腾护每天都安心地做着这些工作,很琐碎,很安心。白天看水果摊,晚上收摊就到音像店来打扫卫生听听歌,发放他的碟子。

苦吉又出新碟子了,腾护不但把那些歌都学会了,还自己修改了一版,他想,如果他能见到苦吉,他一定让苦吉听听他改过的版本。

腾护下班回家路过一片夜宵摊子,又碰上有人打架了,他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多的人喜欢在大街上吵架打架。

这两个人吵得很凶,有一人砸了好几只玻璃瓶子,而另外一个应该是摔了几张椅子,然后开始抽打一条类似皮带的东西,后来这两人滚在一起厮打。

腾护听到他们两个胸腔中发出对对方的诅咒,那声音刀刀见血,都恨不得让对方死去。腾护听出了这场殴打的危机,他知道有很多人在围观,观众们没有感觉到危险即将降临,或者完全沉浸在这种娱乐效果当中,麻木不仁地观望。腾护听到了死亡的声音,他着急了,他喊,别打了,别打了,你们别打了。他在看热闹的人群外围大喊。有的人偶尔瞟了他一眼,大部分人都觉得挺可笑,一个看不见别人打架的瞎子,起什么哄?这真叫瞎起哄了。

腾护说,你们别打了,你们别打了。他的喉咙随之发出旋风,那风是从大漠上刮来的一团飓风,这样的飓风可以摧毁屋宇,可以席卷一切。他需要这样的疯狂,呼啸声此起彼伏,所有人都被包围在其中。这声音让在场看热闹的人纷纷呕吐,而那两个打得正欢的人成了这个声音攻击的原点,他们头疼恶心捂着肚子呕吐,他们不得不停止了搏斗,躺在地上呼呼喘气。

当暴力被制止之后,腾护换了另外一种声音,他在空气中吹动了一支笛子,那是春风拂杨柳,大漠之上绿草茵茵,湖面在蓝天之下烁如宝石。刚才还在恶斗中的两个人有些茫然失措,他们不知道为什么身陷此种状态,他们的怨恨悄然间被抽掉了大半,他们不恨对方了,他们还有点吃惊这是怎么了。

当腾护读到这样的情绪生发出来的时候,他快步离开了这里。人们只看到一个拄着拐杖,远去的身影。没有人会想到这个盲人曾经做了什么。腾护身体里拥有的唯一武器,就是这些他经过多年存留,并且经过修正组合而成的一串又一串的音符音节,当这些音符音节发生作用的时候,对这个地球的改变就开始了。

腾护对着手中小小的录音机轻轻地吟诵。他把编好的音阶释放出来,转换成一个一个的音节录入,他做得很投入。他每天都在做这样的工作。积累够一定的数量,他就把这刻录成碟子放在店中,作为赠品赠送顾客。他从来没有听到过任何一个客人的反馈,也许那一张碟子并没有得到重视,并没有人会去认真听一张附送的碟子,或许当他们听取的时候,发现是这样的一种奇怪的音节组合就弃之不顾了。反馈并不在腾护的考虑范畴,他想到的是我已经传播出去了,只要有一个人听了,或者这个声音被反复地播放了,那就已经对这个空间产生了影响。他把自己定位成一个点,这个点也许走不了多远,但它能够把周围照亮,他已经很满足。

那天他正把很多新来的碟片按照同事的指点清理干净摆放到货架上。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腾护,你好。

他本以为,从此再也不会听到这个声音了,这个声音一直在他的脑子里存得这么深却跳出来这么快。他说,小晴,你好。

李小晴说,你录的碟我听了,而且听了很多遍,我拿去让我的同学听了,让我的老师也听了,他们都喜欢,没有一个人不喜欢。

腾护说,真的吗?

李小晴说,当然是真的,我来这里是想向你说对不起的,那天晚上我被欲望击败了,我一直渴望被人认可,获得掌声和赞美,我太急迫了,那一次失败对我打击很大,其实我的伤心有一部分是失望,我发现我再如何努力,去奉献一些美好的东西总不被人接受,总是容易被人轻视。

腾护说,我能够理解。

李小晴说,不过,我一直知道我喜欢的是什么,所以,我放弃它们的时候也是我最伤心的时候。

腾护说,我也一样。

李小晴说,我被音乐学院录取了,我现在的导师偶然看到那天晚上比赛的碟子,他让人找到我,他说他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好的声音,他破格把我录取了。

他和你说的一模一样,他说这个世上很多的歌曲都被一层蜜蜡封住了,人的耳朵也被蜜蜡迷住了。

腾护说,你找到了一个好老师,祝贺你。

李小晴说,是的,我很幸运,我来这里是为了感谢你,同时我也很想告诉你,你做的工作我会和你一起做,我的老师他也愿意和你一起,他叫苦吉。

腾护的眼泪挣脱了眼睛,他说,谢谢你和你的老师。我想将来你可能还会牺牲很多东西,你的歌也可能还是得不到别人的赞美,就像你之前那样,尽管付出很多的努力也没有回报。

李小晴说,我其实没有这么悲观,我觉得,一切都可以拧过来的,就像你这样,每天都在一点点地拧,慢慢就拧过来了,我应该有很好的耐心。

腾护说,是,能拧过来,我们都要有很好的耐心。

李小晴说,很久没有和你去听听那些只有我们才能听到的声音了,告诉我,你最近又收集到了什么好声音?

腾护说,今晚我们听一听时间吧,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你随着时间走,静静地听。

月亮出来了,月亮退下去了,太阳慢慢地升起来了,太阳如日中天了。李小晴睁开眼睛说,原来这就是时间的声音,它发唵——

腾护说,是的,当一个人在发这个“唵”音的时候,他就不仅仅在这个世界里,而是在时间的河流中徜游。

当腾护完成他和地球内核实际性连接之时,我所看到的是他重新打开了内部心识系统的转化空间。不同的心识愿者对应不同的专项工作,意味着他对心识的运作模式也是不尽相同的。我们心识愿者对人类心识的改造无非是通过如下几种方式完成,一种是外在能态粒子的基本传递,它通过人类的感官基本呈现位面,包括对影像、对文字、对各种层面上的感官层面上的触发,也就是第六感以及对能量较为敏锐的捕捉层面上的一种放大来得以实现。但是,还有一种方式却是最应当被提倡的,那就是声音。由于声音源自宇宙层面上最古老的生命要素的转化模式,它有超强的穿透力度和破除外在空间的能量阻隔,所以它在低级空间所传导的力度越大。在这个过程之中,我们的工作开展的进度为何如此艰难,便在于负面能量早已对于这一突破的口径进行了各种层面上的篡改和阻隔,这也就是为什么这个空间之中的声音表现形式虽然丰富多样,虽然让人类整体的精神生活如此愉悦,但实质上它存在着一个极大的扭曲性。

各种音像视频各种音乐层面上所传递包含的都是被加工被篡改之后所重新压缩释放出来的传音态子,这些传音态子中,夹杂着很多已经腐化的黑色能量。它们如同清澈的莲瓣之上已经出现腐化和破损的纤维,它不断地蚕食着整个花瓣,而使得其之内部失去营养而变成干枯的标本。在这个空间之中,当正向的能量生命要素无法通过正向的传音态子和方式实现转化和落地,那么这些声音无疑会成为一种毒药,成为一种腐化剂,不断地侵蚀破坏人类的心识系统,使得心识系统愈加堵塞,在流动质核层面上出现无法逆转的破损和滑坡。这也就是为什么虽然人类能够对声音有所识别,对其背后能量的本质却如同盲人一般,丧失了其他层面上的感官识别能力。这也就是为什么哪怕人类能够在这种声音之中欢歌起舞,能够有所安神,但是实质上人本身的灵态粒子,也就是灵魂和这个空间的功能区位却没有实质的转变。因此,心识愿者在某些层面上,他们对于这个空间的战斗从未停息也艰难无比。

而通过类似于腾护这类工作体所开展的工作,已经有了一个最为根本的成效,这个成效在他的成长命运路径之中不断展现。通过我这个层面的观测,我清晰地感受到腾护就像是一个微型的激发开关,当他和地母连通之后,这个空间竟然释放出一种全新的传音态子。此刻,我卡西帕拉要用一句我所转化出来的人间语言,来结束这一次的工作数据的核查,而这也是我想对腾护说的——我此刻唯独想要引吭高歌,赞颂那生命不屈的意志,这意志来自于云端,这意志落地于荒漠,而它最宽广的视域就来自于那无比宽敞的心识,这心识它构筑天地,连通宇宙无极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