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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人形象新解

2018-11-12

红楼梦学刊 2018年6期
关键词:王夫人晴雯大观园

内容提要:王夫人作为“金钏之死”和“抄检大观园”事件的主要责任人而被不少读者评价为凶残、冷酷和虚伪之人。笔者认为,若将王夫人的行为与其人生历程中的心理变化结合起来观照,便会对其有同情的了解。从形象本身说,王夫人确有慈善的一面,而非论者说的“伪善”;引发金钏儿和晴雯被逐出贾府的原因,也有她们二人言行不当的激化作用;还有现实生活的偶然性、复杂性因素;更重要的是封建礼教对人性的压制和扭曲。从作者的主观命意说,曹雪芹并非仅仅是鞭挞王夫人本人,而是要通过这两个事件的叙写进而批判封建礼教和封建专制制度。

《红楼梦》中的王夫人形象,学界已有较多论著评之,大多认为她虚伪、冷酷、残忍,是一个代表着封建统治阶级利益的负面形象。这些观点各有其道理,笔者则认为:有的仅概括了王夫人性格的一个侧面,有的甚至曲解了作者对王夫人形象塑造的主观命意。尤其是以阶级论方法分析的结果,未免有简单、片面、雷同等偏向,显然有违曹雪芹所遵循的“正邪两赋”人物美学原则,掩盖了王夫人形象的丰富文化内涵。此外,这些观点只是说明了“是什么”,而更为重要的“为什么”的问题还有待于进一步深入探究。有鉴于此,笔者拟在前人成果的基础上,将王夫人置于传统文化背景上,结合人物的人生历程,深入人物的内心世界,把握人物心理动态变化及其影响,挖掘曹雪芹寄寓此形象中的丰富文化内涵。

一、王夫人的人生历程及心态变化

依据《红楼梦》前八十回的情节,王夫人的人生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即:少女时期、出嫁到贾珠去世、丧子之后。其生活境遇的变化,必然会影响其心态,进而反映在其行为和处事上。

在第一阶段,她出身于“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的王家,身份高贵,生活条件优渥,是令人羡慕的富家千金。小说借刘姥姥之口传达出当时王家二小姐的思想性格特征是:“着实响快,会待人,倒不拿大。”(第6回)作者也曾明确点出王夫人“原是天真烂漫”(第74回)之人。由此可见,未嫁时的王夫人性格开朗、热情周到、平和爽快、天真烂漫,与贾府大观园中的女孩儿们也有相似之处,也散发着贵族少女身上真实朴素的人性美。这也符合贾宝玉的观点:“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第59回)

嫁给贾政后到贾珠去世是王夫人人生历程的第二阶段。此时,王夫人作为女人的人生大事皆可谓圆满:她的婚姻门当户对,嫁的是“白玉为堂金作马”的贾家公子;子女优秀,贾珠十四岁进学,不到二十岁娶金陵名宦国子监祭酒之女;宝玉含玉而诞,阖府上下爱若珍宝。嫁入贾府的王夫人娘家有背景,自身有教养,对婆婆恭敬孝顺,又生了两子一女,她在贾府的地位自然无人可及。当然,她再也不能如从前那样“天真烂漫”了。她上要服侍孝顺年迈的婆婆,中要处理好姑嫂、妯娌之间的关系,下要教养年幼的儿女,同时还要处理荣国府的日常家务。随着年龄增长,家庭、社会角色转换过程的打磨,她逐渐失去了单纯、坦诚、自由的童心。

王夫人人生的最大悲剧集中体现在爱子贾珠的英年早逝,这是她人生第三阶段的开始。中年丧子之痛对于王夫人来说是极大的精神打击,负面影响贯穿其后半生。加之,女儿元春又被选入宫中,虽表面荣光,实则加重了其悲剧心理。从此以后,朝夕相处的母女再也不能随意相见,正如元春自谓:“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好不容易在元春省亲时匆匆一聚,见到女儿还要下跪,“三个满心里皆有许多话,只是俱说不出,只管呜咽对泣”(第18回)。面对女儿时情不自禁的哭泣正是王夫人平时思念女儿极度压抑情绪的总爆发。平素端庄持重的王夫人虽惦念女儿,可又不敢抱怨,胸中抑郁久积心底,无处发泄,必然扭曲其心态。贾珠去世留下的孤儿寡母也需要王夫人关照,看到孙子愈发思念儿子的复杂心态,对她来说也是五味杂陈的心理折磨。而唯一留在王夫人身边的宝玉则“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第3回),“于国于家无望”(第3回)。贾政谓其“将来酒色之徒耳(第2回)”,对其不大喜欢。王夫人一方面望子成龙,想好好教育宝玉,另一方面又极度宠爱宝玉,因想到自己“快五十岁的人,统共剩了他一个……所以就纵坏了他”(第34回)。矛盾的心理使她找不到正确教导宝玉的方法,只能“常常掰着口儿劝一阵,说一阵,气的骂一阵,哭一阵,彼时他好,过后儿还是不相干”(第34回)。天性反感仕途经济的宝玉不能不让王夫人操心。夫君贾政“不以俗务为要……不过看书下棋而已”(第4回),迂腐古板,既不能帮王夫人分忧家事,又不够关心体贴,还娶了赵、周两个姨娘,赵姨娘还为贾政生了一双儿女。处境的巨大变化对王夫人心理产生了深刻影响,一系列的打击使王夫人心灰意冷,家事交给晚辈打理,“和木头似的”(第35回),日常吃斋念佛,侍候孝顺贾母。这个时候,宝玉成了王夫人的唯一希望和精神寄托所在,于是,她把全部的爱和精力都倾注在宝玉身上,用王夫人自己的话说,“可知道我身子虽不大来,我的心耳神意时时都在这里”(第77回)。可见,王夫人已经由一个“响快”的少女,变成了一位吃斋念佛、只以护卫身边唯一幼子为要的精神紧张、心态扭曲的母亲。

二、“金钏事件”中王夫人形象别解

对王夫人的负面评价首先是基于金钏之死,不少读者认为此事件的发生证明了王夫人是一个冷酷的、凶残的女人。但笔者认为仅从事件的结果去评判一个人未免武断,应从多个角度和不同立场全面辨析,方能得出客观结论。

(一)金钏言语失当激怒了王夫人

回顾整个事件的全过程,金钏和宝玉都有责任。其中有四个环节应格外注意。

宝玉先是摘掉金钏耳坠,面对这种带有挑逗意味的行为,金钏不但没有恼怒,反而“抿嘴一笑”(第30回)。紧接着宝玉用手喂她吃“香雪润津丹”,她并不睁眼,直接就噙在口里了。然后宝玉说:“我明日和太太讨你,咱们在一处罢。”进而又迫不及待地说:“不然,等太太醒了我就讨。”对此,金钏竟然回答说:“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这明显是对宝玉要跟她在一处想法的一种迎合,甚至可说是对宝玉的一种诱惑。最后,她竟然主动跟宝玉说:“你往东小院子里拿环哥儿彩云去。”这就进而发展成为一种教唆了。在前三个环节中,王夫人忍而未发,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王夫人想继续静观二人的言行,以证实她一直怀疑丫鬟带坏宝玉的想法;二是,当时主动挑逗的人是宝玉,王夫人对金钏的迎合行为虽然愤怒,却可以暂时忍耐和理解,二人如果没有其他过分行为,她会继续装睡,不了了之。可是到了第四个环节,金钏的话终于超越了王夫人能忍受的底线,点燃了王夫人心中的怒火,她按捺不住终于爆发了。

那么究竟应该如何分析王夫人的爆发呢?论者一般皆是批判王夫人的暴虐,阶级论者更是简单化地叱之为统治阶级对被统治阶级的压迫。笔者则认为,也应该从人性和心理学的层面细致分析当事人的深层心态。金钏儿在王夫人房里的身份是大丫鬟,史湘云带来绛纹石戒指都想着:“袭人姐姐一个,鸳鸯姐姐一个,金钏儿姐姐一个,平儿姐姐一个。”(第31回)这说明四人的身份是一样的,都是其主人的左膀右臂,是主人最信任最亲近的丫鬟。为此,她们就都应深知主人心意并全力为其分忧。其他三人中袭人悉心周到地维护宝玉,鸳鸯誓死不离老太太,平儿即使受委屈仍忠心不渝,可是金钏儿明知王夫人最在意宝玉,她却在主人的眼皮底下挑逗教唆之。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于情上来说,金钏儿的做法辜负王夫人的信赖与赏识。王夫人说金钏儿“虽然是个丫头,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儿也差不多”(第32回),可金钏儿却做出主人平生最恨之事;于理上来讲,金钏儿违背了年轻女孩儿应有的自尊自爱。别说在讲究“男女授受不亲”的封建时代,即便是在开放自由的现当代,金钏儿的言行举止也未免轻浮、随便。由此看来,在此事件中,金钏儿自身也有言行过当的责任。

(二)王夫人怒惩金钏也有可理解之处

王夫人在意宝玉,不想让宝玉受到任何伤害,而金钏的挑逗教唆,在王夫人这样的母亲看来,真的可能给少年宝玉带来诸多负面影响。

第一,王夫人担心宝玉心生杂念,沉迷女色,影响前途。这种心态与今天坚决反对子女早恋的家长是一样的。父母都有望子成龙之心,都希望自己的孩子珍惜宝贵的时光,把精力放在最重要的前途事业上,而沉溺男女之情无疑是最牵扯精力的,所以对于金钏儿的言行,王夫人怒称其“下作”。

第二,王夫人担心金钏的行为败坏宝玉的名声。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更何况男女品行方面的事更为爱嚼舌头者所津津乐道。如果事情发展下去,将来宝玉被人传出“逼淫母婢”的罪名,那么不光是宝玉,整个荣国府都会蒙羞,其后果的严重性从贾政痛打宝玉的反应上就能看出来。

第三,王夫人担心住在大观园中的宝玉,受到金钏这等言行的影响,与其他女孩儿做出越格的事情。若果然如此,不但自己会因为教子无方而无法向贾政交代,而且宝玉一生的声名品行也会受到负面影响。宝玉挨打时,王夫人阻止贾政,贾政就说:“教训他一番,又有众人护持。”(第33回)可见,贾政对王夫人的教育方式是不认可的。在“夫为妻纲”的封建社会,丈夫若对妻子不满意,对妻子来说是个大问题,因此王夫人更希望能把宝玉教育成贾政认可的样子。这一点从第77回中贾政夸奖宝玉一句王夫人便高兴至极的情节就足以证明。在宝玉挨打后,袭人劝王夫人设法将宝玉搬出大观园,这正说中了王夫人的心思,她“内心越发感爱袭人不尽,忙笑道:‘……难为你成全我们娘儿两个声名体面。’”(第34回)。这就充分表露出王夫人这方面的复杂心态。

第四,教育警醒宝玉。王夫人之所以将金钏儿赶出贾府,原文所说是一个原因,即“忽见金钏儿行此无耻之事,此乃平生最恨者,故气忿不过”(第30回)。此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希望能借以警醒宝玉。如果王夫人只是对金钏打一下、骂两句就息事宁人,那么年少的宝玉恐怕不会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和这件事背后的利害关系,事后难免不会旧态复萌,依然故我。

第五,王夫人对金钏的表现感到十分寒心和失望。从她“忽见”金钏与宝玉之间的言行,说明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最信任的丫鬟根本不是自己平日里所见的样子,深感受到了欺骗和背叛,更失望于金钏的不知自爱,辜负了自己对她的信任与疼爱。

(三)王夫人本意并未想置金钏于死地

虽然金钏做了王夫人平生最恨之事,但王夫人的本意却并不想置她于死地。首先,金钏死后王夫人独自垂泪,并多赏银子,还把外甥女的衣服送金钏装殓,说明她对金钏的死是痛心并惋惜的。有人说王夫人的眼泪是虚伪的,恐怕不合事实。书中一再强调王夫人是慈善人,况且金钏一直跟随王夫人,若说这眼泪除了同情和惋惜还有别的因素的话,那也只能是,对赶走金钏致其死亡这件事,王夫人深感后悔。她私自垂泪,并非人前装样子,当不是为维护自己慈善形象的虚伪表演。

其次,王夫人对金钏所做的“无耻”之事并未声张。传话的老婆子说的是:“前儿不知为什么撵他出去?……”(第32回)王夫人对宝钗也声称:“原是前儿他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我一时生气,打了他几下,撵了他下去。”(第32回)如果王夫人真想害死金钏,完全可以用“品行无状,教唆少主”的名义公开对她大加惩罚,这样还更能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但王夫人顾及金钏的名声和面子,没有那样做,只让她离开贾府,远离宝玉便不再过多追究。

最后,金钏投井出乎王夫人的意料。这从王夫人所说“谁知他这么气性大,就投井死了”(第32回)足以证明。她的本心并不想要造成这样的结果。金钏在贾府虽是王夫人的大丫鬟,但身份还是奴婢,是要侍候主人的,王夫人将她赶出府实际上等于给了她自由身份,袭人的父母在生活好转之后也有赎出袭人的想法。所以虽说金钏是被撵的,但外人或会以为她是不合主子心意,时间长了,事情淡了,她还可以继续过自己的生活。或许还可能像王夫人所说的“气他两天还叫他上来”。(第32回)由此看来,金钏虽有委屈,但王夫人的惩罚还不致于使她含怨自尽。

(四)金钏投井时的多层心态

如果简单地把金钏儿事件总结为统治阶级对劳动人民的迫害,或是凶残的主人害死可怜的奴婢,那金钏投井时心中一定只有委屈、愤恨,她的死则是一种抗争。但事实并非如此。笔者以为,金钏的自杀行为应包含三种心态:一是于心有愧。王夫人会因为金钏的表现伤心失望,同样,金钏事后想起自己作为主人贴身丫鬟的所作所为,必然也会觉得愧对王夫人的优待。二是追悔莫及。金钏的悔,首先包括对自己言行不当的后悔,如果自己对宝玉的“疯话”不予理睬,也就没事了。同时她更后悔自己太粗心大意,未注意眼前的王夫人是否真的睡着了。三是羞耻难当。金钏作为未出嫁的女孩子,和少主说出那样轻浮的话又被主人听到,被当面揭穿,即使这件事没被张扬出去,也足以使她自羞难当。同时,本为贾府的上等丫鬟,身份相当于半个主子的金钏,一朝丢了饭碗被撵,更让她无地自容。所以金钏应是饱含羞愧后悔而死,并非仅仅是怀恨而亡。

纵观“金钏”事件始末,王夫人并非仅仅是如论者所说是虚伪狠辣、阴险狡诈的女主人。她惩罚金钏,是“怒其不争”,更是出于对儿子的保护心理,想要保全宝玉的名声,保全贾府的名声。作为宝玉的母亲,作为贾府的主母,这种想法应该是可以理解的。

三、“抄检大观园”中的王夫人一面观

“抄检大观园”事件确实引发诸多负面结果,如司棋、入画被赶,晴雯屈死,芳官等人出家,宝钗主动搬走……下令抄检大观园者是王夫人,因此,学界有的把“抄检大观园”看作是王夫人为了维护自身利益和统治地位,打击排除异己的手段,有的认为“邢夫人借绣春囊一事对当权派发起了挑衅。王夫人在这次进攻面前,‘吓了个死’”,有的认为“正是王夫人推行这个以特务监视宝玉政策的总爆发”。这些观点指责王夫人 “凶残”“狡猾”,揭露该事件的消极、负面因素也不无道理。但若站在王夫人的角度细密分析此事件的整个过程,便会发现“抄检大观园事件”的发生有其偶然性,而且王夫人的行为也有其不得不如此的苦衷,也有可以理解的一面。

(一)确保大观园安全是王夫人责任之所在

王夫人收到“绣春囊”后,在凤姐面前的反应是:“泪如雨下,颤声说道……”言语中饱含后怕:“倘或丫头们捡着,你姊妹看见,这还了得!……出去说是园内捡着的,外人知道,这性命脸面要也不要?”(第74回)身为荣国府当家太太,王夫人不能无视“绣春囊”于光天化日下出现在住着青年男女的大观园。从身份上来说,王夫人是荣国府家政管理者,邢夫人之所以把“绣春囊”转交王夫人,固然有邢夫人借此将王夫人军,令她出丑的用意在,同时也在于王夫人对如何处理此事有最终的决定权。大观园中出此问题,王夫人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封建社会“名节”二字至关重要,从王夫人和凤姐二人激烈的反应就可以看出此事的严重程度。如果王夫人对此事置之不理,对这种风气则无疑是一种纵容,那么日后万一引发更加严重的不良后果,不但住在园中的宝玉及众姊妹会成为直接受害者,王夫人治家不严、管理无方甚至藏污纳垢的罪名也是她承受不起的。面对涉及家族名誉和自身责任的突发事件,相信任何一个主要管理者都不会坐视不管,放任自流。

(二)深切爱子之心使王夫人采纳“抄检大观园”建议

“绣春囊”事件应如何处理?王夫人一开始已经接受了王熙凤以查赌为由暗暗访查的建议,要求她:“如今且叫人传了周瑞家的等人进来,就吩咐他们快暗地访拿这事要紧。”(第74回)可尚未实施,王善保家的便来揭发宝玉身边的丫鬟晴雯“妖妖趫趫,大不成个体统”(第74回),王夫人便立刻传来晴雯问话。当见到晴雯相貌美丽、衣着装扮“花红柳绿”,并且正是往日在园中骂小丫头的那个“狐狸精”后,王夫人便立即决定采纳王善保家的建议,抄检大观园。王夫人决定的改变,不应简单地归因于她的“愚蠢”“善变”和“没有主见”,而是在听了王善保家的谗言,又见了妖娆的晴雯之后,王夫人越发认识到“绣春囊”所代表的“男女私情”对她的宝贝儿子可能造成的危害了。这又一次触动了她的敏感神经,使她迫切地想要找到始作俑者,迅速有效地解决这件事,把对宝玉的潜在威胁及时清除干净。所以说,王夫人不是“没有主见”,而是很有主见,并且目的明确,态度坚决。可见,王夫人决定用此雷霆手段的深层原因,仍是源于她的拳拳爱子之心。王夫人为了宝玉,可以做出许多反常的事情,尤其是关乎宝玉前途名声的问题,王夫人则更加敏感警惕,丝毫不肯懈怠。

王夫人心里清楚,找出“绣春囊”的主人加以惩治并非最终目的,给宝玉创造她认为的最“安全”的环境才是最重要的,为此,司棋和入画被赶走后,事情并未了结,清除宝玉身边的“妖精”们才是王夫人的目的。她最看重的就是宝玉的“名声体面”,可还是“有人指宝玉为由,说他大了,已解人事,都由屋里的丫头们不长进,教习坏了”(第77回)。这些说法无疑指向宝玉与丫头们的关系不干净。这是王夫人最害怕听到的,偏偏这方面的闲言碎语不断,使她无法忍受。这就更加坚定了她赶走宝玉身边“不长进”的丫头们的决心。于是她便马上将决心付诸了行动。

(三)晴雯被逐之深层原因

王夫人坚决要驱逐的就是晴雯。有人认为王夫人对晴雯的厌恶实质上就是对林黛玉的厌恶,并指出“王夫人这些话,表面上看是骂晴雯,实则是指桑骂槐……明骂晴雯,实骂黛玉”。笔者认为这种观点有失偏颇。王夫人说这句话的情境,是向王熙凤求证自己看到的骂小丫头的人究竟是不是晴雯,所以她想更形象、更具体、更准确地描述出当事人的相貌,再加上被称为黛玉影子的晴雯与黛玉确实眉眼有相似之处,所以王夫人就用黛玉的相貌描述晴雯的相貌。脂砚斋在“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第74回)这句话后评到:“更好,形容尽矣。”这也证明了王夫人的说法惟妙惟肖地再现了晴雯的形态容貌。另外,关于厌恶晴雯的直接原因,王夫人自己说得很清楚:“我的心里很看不上那个轻狂样子。”(第74回)贾府“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以待下人”(第33回),可自己也是丫鬟身份的晴雯,却对比自己地位低的小丫头公开责骂,这种违背“宽柔待下”传统的行为,被王夫人看在眼里自然会引起不快。而林黛玉“举止言谈不俗”(第3回),又在贾府处处小心,时时在意,从未曾做出类似“瞪着眼睛骂人”的狂妄举动。因此,若说对宝玉婚姻对象的选择上,王夫人更倾向于宝钗,那是合乎事实的,但若说王夫人对晴雯的驱逐,实质是借机表达对黛玉的厌恶,则属于过度解读。

晴雯悲剧的形成,其性格原因占很大成分。客观分析,晴雯性格方面确实存在任性而为、多疑急躁、沾火就着等缺陷。这些性格缺陷在她“追求平等”和“疾恶如仇”的思想意识作用下,于日常生活中更容易经常真实地不加掩饰地表现出来。正是由于“晴雯那蹄子是块爆碳”(第52回),导致她平时得罪人多,所以必然会有人寻找机会到王夫人面前说她坏话。

到了王夫人面前,晴雯并不收敛平日松散的状态,她“钗軃鬓松,衫垂带退,有春睡捧心之遗风”(第74回)。这让王夫人联想到如杨贵妃和西施之流的红颜祸水。晴雯还自作聪明,强调自己“原是跟老太太的人”(第74回),并掩饰自己跟宝玉很熟络的事实,说自己只在外间屋里上夜看屋子。可是在王夫人面前搬出老太太的做法,只会让王夫人觉得晴雯没把她放在眼里。而晴雯关于跟宝玉关系的掩饰之辞,也只要稍加调查就会穿帮。晴雯在王夫人面前所表露出的狂傲任性,加上众人在王夫人面前“下的话儿”,让王夫人认定晴雯属于“不长进的丫头”,因为只有深得主子喜爱并与主子关系亲密的奴婢才敢恃宠而骄,所以,必须将其赶出府王夫人才能心安。

除了晴雯,王夫人还赶走了她认为有教坏宝玉嫌疑的四儿和芳官,清除了宝玉身边一切可能给他名誉造成负面影响的人,并将眼生之物一并带走,为的是“省得旁人口舌”(第77回)。对于已有的关于宝玉与丫鬟之间的风言风语,王夫人也采取了一系列行动,全力挽回局面,消灭日后隐患。“抄检大观园”行动及赶走晴雯等人与金钏事件可谓一脉相承,都是王夫人在用自己的方式爱护、保护宝玉。这些被赶走的女孩子们最终都是悲剧结局,但这并不是王夫人的出发点和最终目的。王夫人的一系列行为,是出于对贾府名誉的维护和深切的爱子、护子之心。

4.诚心向善是王夫人形象特质之一

芳官、蕊官和藕官被赶出府,一心要出家。对于自己所不喜欢的“狐狸精”般的“戏子”,王夫人先是担心她们将来熬不得清净反致获罪,后来又替她们感到伤心可怜,并“忙命人取了些东西来赍赏了他们”(第77回)。小说中这段关于王夫人善心的描写,并不是王夫人通过语言说给书中其他人听的伪善之词,而是作者通过全知视角展示给读者的。小说前八十回中,通过这样的手法描述王夫人的善良不止一处,此外,书中还有多处通过他人之口评价王夫人慈悲善良、爱老恤贫、乐善好施。所以王夫人的慈善之心,是作者赋予这个人物形象的特质之一,故不能简单地概念化地先入为主地归结为“封建统治阶级的伪善”。

王夫人的爱子、护子之心自有其道理在,女孩子们在天真烂漫的年纪热爱自由、追求爱情也情有可原,但是在封建观念的影响下,在封建专制制度的制约下,本性慈善的王夫人会殴打、辱骂、驱赶丫鬟,而未被“驯化”得完全丧失自我意识的丫鬟们则注定不容于世。造成这些矛盾和悲剧的封建制度和封建文化才是曹雪芹所深恶痛绝且极力加以批判的,他借此揭示出封建礼教对人性的扭曲及其使人不得不如此的无形而巨大的难以抗拒的文化驱动力。张爱玲有一段评论很到位:“金钏儿这人物是从晴雯脱化出来的。他们俩的悲剧像音乐上同一主题而曲调有变化,更加深了此书反礼教的一面。”试想:如果作者把王夫人塑造成为一个暴虐、残忍、阴险的地主婆形象,那么金钏与晴雯的悲剧恐怕就应归属于人为所致的个案了,悲剧的成因就变成为悲剧制造者个人思想品质的问题了,其思想性和深刻性就会大打折扣。因此说,把金钏与晴雯的悲剧完全归结于王夫人个人原因的论断,就有曲解曹雪芹深远寓意而使问题表面化、简单化之嫌。虽然这并非论者的初衷。

注释

① 曹芸生《王夫人论》,《红楼梦学刊》1990年第1辑;贝京《痴心慈母写尽矣——也论王夫人》,《红楼梦学刊》2009年第4辑;黄明超《王夫人婆婆娘之本性》,《明清小说研究》1990年第1期;白盾《“严父”、“慈母”及其他——从贾政、王夫人的形象塑造看曹雪芹的创作危机》,《安徽师大学报》1981年第3期;施也频《论王夫人》,《扬州师院学报》1983年第4期。

② 曹雪芹《红楼梦》,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3月第1版,第92页。以下所引作品原文,均出自此版本,只标出回数,不再一一标出页数。

③ 李鸿渊《〈红楼梦〉中邢夫人与王夫人形象之女性主义批评》,《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10年第2期。

④ 白盾《“严父”、“慈母”及其他——从贾政、王夫人的形象塑造看曹雪芹的创作危机》,《安徽师大学报》1981年第3期。

⑤ 张兴德《前八十回就宝黛婚姻对贾母、王夫人矛盾的描写及意义》,《红楼梦学刊》2003年第4辑。

⑥ 曹雪芹,高鹗《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年第1版,第1132页。

⑦ 张爱玲《红楼梦魇》,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6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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