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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持之游覽與賦文學

2018-11-12鈴木道代張逸農

国际中国文学研究丛刊 2018年0期
关键词:文學中國

鈴木道代(張逸農 譯)

一、前 言

《萬葉集》卷一七·三九九一—三九九二歌收載有大伴家持的題爲《游覽布勢水海賦一首並短歌》之作。這一長、短歌被列爲家持作品中代表性的《越中三賦》之一,加上與其相關聯的大伴池主的敬和賦二歌群,又構成所謂《越中五賦》。另該歌爲家持所咏游覽布勢水海四歌群的初出歌,從其將去布勢水海游樂都記作“游覽”來看,不難發現家持將去水海游樂視作游覽。再從題詞中所見的“賦”“游覽”等常見於中國詩賦中的辭彙來看,可以推測出家持應是有意識地模仿中國詩賦而創作此類歌的。

游覽布勢水海賦一首並短歌 此海者,有射水郡舊江村也。

物部の 八十伴の緒の 思ふどち 心遣らむと 馬並めて うちくちぶりの白波の 荒磯に寄する 渋谿の 崎徘徊り 松田江の 長浜過ぎて 宇奈比川清き瀬ごとに 鵜川立ち か行きかく行き 見つれども そこも飽かにと 布勢の海に 船浮け據ゑて 沖辺漕ぎ 辺に漕ぎ見れば 渚には あじ群騒き 島廻には 木末花咲き 許多も 見の清けきか 玉匣 二上山に 延ふ蔦の 行きは别れず あり通ひ いや毎年に 思ふどち かくし游ばむ 今も見るごと(卷一七·三九九一)

布勢の海の沖つ白波あり通ひいや毎年に見つつ偲はむ(同·三九九二)

右,守大伴宿禰家持作之。四月二十四日

長歌從開頭到“且欲前去散心扉”(心遣らむと),交待的是物部的八十伴緒(此或指越中廳的同僚,譯者注)等親密朋友一同去放鬆心情;從“策馬並駕驅”(馬並めて)到“何其使人能生厭”(そこも飽かにと),敘説的是自澀溪途經松田江的長浜再到宇奈比川爲止美不勝收的紛繁勝景,歌咏抵達布勢水海前沿途中游樂的情形。再又從“於布勢之海”(布勢の海に)到“山水清秀好風光”(見の清けきか),描寫的是到達布勢水海,登舟泛游,歌咏海濱的竹莢魚群、小島周遭的鮮花等水海風光。在“玉匣”以降的結尾部分中,如“能得與同伴 優哉游哉如此番”(思ふどち かくし遊ばむ)所述,表達了願每年携友來游覽的願望。又如在短歌中“一年復一年 還思故地再重游”(いや毎年に見つつ偲はむ)所述,歌咏的是希望每年都能夠反復觀賞上述風景的願望。

長歌的構成,從交代游覽的動機開始,描寫了到水海爲止的沿途經過、水海游覽的情形及與“思ふどち”(同伴)同游的願望。這是通過時間的連續將從游覽前到抵達游覽地爲止的過程串聯起來,清晰明確地描寫游覽的過程。雖具有這樣的構成,但還是讓人感覺其敘述缺乏具體性。比如“物部の八十伴の緒”究竟指的是誰?在這首歌之外還有池主的“敬和歌”,想必池主應該是同行者之一,但這一點也並不明確。至於其他的水海游覽歌群,有同行者雖明確而詳細事情經過仍缺乏的卷一九·四一八七—四一八八歌,其歌咏的是六日後前往水海游覽一事,都是實地的游覽爲作歌契機。但其對於布勢水海之景的描寫仍然是缺乏實態性。一如先學所指出的那樣,該歌中所吟咏之景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鴨君足人《香久山歌》中的表達,有可能是其將足人所描繪的香久山之景作爲美景的一種基準模式來加以模仿。從這一點來看,家持歌中突如出現的“游覽賦”有可能是超乎家持一般經驗之上的文藝上的創新舉動,换言之是從文學理論中産生出來的。本論文將從“游覽”和“賦”兩詞出發,思考家持通過導入中國詩學中“游覽”“賦”等文藝概念,創作出怎樣的和歌?

二、游覽與賦之詩學

首先來看題詞中“游覽”“賦”這兩個用語,“賦”被列爲六義之一,見於《毛詩大序》“詩有六義焉,一曰風,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鄭玄《毛詩箋》中有“賦比興者,詩文之異辭耳”,又言“賦比興是詩之所用”,將“賦比興”作爲一個整體定義爲詩的修辭手法之一。另外在《文選》的《文賦》(陸機)中,談到文章的文體種類,其列舉了詩、賦、碑、誄、銘、箴、頌、論、奏、説等。對於賦的特徵,如其所言“賦體物而瀏亮”,説明賦是“通過有條理的、具體的描寫以達到清晰明瞭”。據李善注“賦以陳事,故曰體物。綺靡,精妙之言。瀏亮,清明之稱”(同上),意即清晰地描寫事物之形狀,也就是具體地陳述事物。另在《文心雕龍》中有“詩有六義,其二曰賦。賦者鋪也。鋪采摛文,體物寫志也”,意謂敷衍文章,形體於外,述志於内。如此,賦在中國詩學中,即便其定義有所變化,但基本上是一種指不藉用比喻來描述事物的方法,同時也是韻文的代表文體之一。另一方面,縱覽日本文獻,雖然在《萬葉集》的題詞和左注中,動詞用法的“賦”尚可見到數例,而作爲名詞表示文體的“賦”除家持和池主的《越中賦》之外却見不到了。作爲作品分類的賦,見於平安朝的敕撰漢詩集《經國集》中的“賦類”,也就是説直到平安朝,“賦”這一文體纔作爲一大類别出現在漢詩世界。

接着説到“游覽”,古代中國的《文選》、《藝文類聚》都將其作爲文學分類項目之一。《文選》在《賦篇》和《詩篇》中,都分類有“游覽”項目,游覽詩賦以描寫山水爲基本特徵。《賦篇》中收有三篇,都將“游覽”與“賦”組合在一起,與上述家持歌狀況相當。另一方面,“游覽”一詞在《萬葉集》中共可見10例。

① 游於松浦河序

余以暫往松浦之縣逍遥,聊臨玉嶋之潭游覽,忽值釣魚女子等也。花容無雙,光儀無匹。開柳葉於眉中,發桃花於頰上。意氣凌雲、風流絶世。(後略)(卷五·八五三/或爲大伴旅人)

② 右一首游覽住吉濱、還宫之時,道上、守部王應詔作歌。(卷六·九九九/守部王)

③ 七言 晩春三日游覽一首並序

上巳名辰,暮春麗景,桃花昭瞼以分紅,柳色含苔而競緑。于時也,携手曠望江河之畔,訪酒逈過野客之家。既而也,琴罇得性,蘭契和光。嗟乎!今日所恨德星已少歟。若不扣寂含章,何以攄逍遥之趣。忽課短筆,聊勒四韻云尓。(卷一七/大伴池主)

④ 昨暮來使,幸也以垂晩春游覽之詩。今朝累信,辱也以貺相招望野之歌。一看玉藻,稍寫鬱結,二吟秀句,已蠲愁緒。非此眺翫、孰能暢心乎。(後略)(卷一七·三九七六—三九七七序/大伴家持)

⑤ 敬和游覽布勢水海賦一首並一絶(卷一七·三九三三—三九九四/大伴池主)

⑥ 於時期之明日,將游覽布勢水海,仍述懐各作歌(卷一八·四〇三六—四〇四三)

⑦ 至水海游覽之時,各述懐作歌(卷一八·四〇四六—四〇五一)

⑧ 六日游覽布勢水海作歌一首並短歌(卷一九·四一八七—四一八八)

⑨ 十二日游覽布勢水海,船泊於多祜灣,望見藤花各述懐作歌四首(卷一九·四一九九—四二〇二)

③以降皆是家持自身及其周圍的人所作的越中時代歌群,可以説家持在這裏使用的用語是非常特别的。③④是天平十九年家持赴任越中罹患“枉疾”時,與池主贈答往還的書簡文。⑤以後都是歌咏布勢游樂的歌。⑤爲池主“敬和”該歌群之歌,⑥⑦爲天平二十年與田邊福麻吕等前往布勢之歌群。⑧爲天平勝寶二年之作,如前所述係在⑩之游覽前所作。⑨爲與内藏忌寸繩麻吕、久米朝臣廣繩、久米朝臣繼麻吕等同行時之歌群。如此,家持所作的“游覽”歌基本爲與友人同行時的游樂之作,雖然有關該歌群的具體狀況尚不明,但考慮到池主的敬和賦,應當是與池主二人或與包括池主在内數人相伴游覽時所咏之作。再把目光轉向《萬葉集》之外,《懷風藻》中有“游覽山水”詩(詩號21),這是日本古代文獻中游覽詩的先驅性作品。這些漢詩中的“游覽”詩到了《文華秀麗集》中,就出現在“游覽”這一分類中了,表明到了嵯峨天皇時代,在宫廷詩的構成中就出現了“游覽詩”。如此,“賦”“游覽”文學在平安朝的敕撰漢詩集中以一種整體形式出現,應該説平安朝韻文的文學理論水平業已達到一定高度。如此一來,家持的“游覽之賦”領先於平安朝,而且將和歌標題爲“賦”,種種舉動都是非常特别的。從這裏應該可以看得到家持試圖將“賦”“游覽”等中國文學理論引入到傳統和歌中來的作歌意圖。

三、游覽賦與風景描寫

因此,再來考察一下中國文學中源流於漢代的賦的表現手法。下面所舉的是《文選·賦篇》“江海”所載的木玄虚《海賦》。木玄虚其人據李善注,在《華集》中提到其出仕爲晉“太傅楊駿主薄”,但人物的詳細情況皆不甚明瞭。《海賦》的大致内容構成如下:

(1)堯舜時代,洪水興起開始進行治水工事,水往低處流形成大海。

(2)海往四處奔流無邊無際,流向更廣更深更遠去,潮水的漲落波及所有的河川。

(3)風暴迅猛海面動摇,相互碰撞掀起大浪,漩渦的衝擊創造出洞窟和小丘。

(4)風雖住而波浪勢頭仍在,横流萬里。

(5)因着波浪的緣故,船的速度如飛鳥一般迅速,一氣超三千里,瞬間抵達目的地。

(6)犯罪者還有打破誓約、錯誤祈禱者將會觸怒海神,其結果就是許多妖怪將以優美的姿態魅惑、阻攔行者。海神的憤怒化爲疾風,擊破風帆,打碎帆柱。遭遇這樣風暴的乘客和漁夫將向南向東漂流,可能沉没在海龜的洞窟中,也可能蕩飛起來砸向高高的山峰。亦有在風的吹拂下漂流到異國者。

(7)説起海的寬度,則南澰朱崖(海南島附近),北灑天墟(極北的盡頭),東演析木(東海的盡頭),西薄青徐(山東至江蘇之地),在一億里以上。神仙的居所隱秘於其中,海中還有形形色色的異物,連名字都未知者竟無數。

(8)還聳立着由海底海龜背負着的許多海島。這些仙島上的巨岩上住着許多神仙。大龜在南風吹起時往南前進,北風吹起時往北前進。

(9)海岸附近會出現天然寶物和水中怪異,還有鮫人的巢穴。波浪翻滚時,海螺海蚌交相輝映。還有日曬而不融的冰和入水而不滅的火。

(10)海中魚的代表即是巨大的鯨魚,乘着大浪捕食魚介,吞噬大船。鯨魚吸波可以集成大浪,掃浪可以使所有河川倒流。

(11)鳥群在岸壁的凹處和峭立的岩石間産卵孵雛。海鳥在水浴嬉戲,其相互鳴叫時的姿態和叫聲都是非常少見。

(12)日月星辰輝映、天地澄明時仙人乘蹻越海。在蓬萊山與安期生相會,在喬山見黄帝之姿。仙人們食用美玉,脚踏與安期生相同的鞋履,身着羽毛降臨。或是飛翔於天池上游戲嬉樂。他們雖然具有有形的身體,但是因爲無欲所以能夠永生。

(13)若以海爲容器,則可以包天統地。天神地祇的居所裏有奇珍異寶。無邊無際的海水,雖然包含有形物但却是虚空。水之德是廣大而却謙虚地流向低處,能夠送出許多而對來者不拒。許多種類的東西都能在此生長,這裏無所不有。

上述賦中對於大海的描寫,從大海的生成歷史開始,涉及海的廣闊與偉大、波浪的强大力量、海神的奇異、海裏和海邊的生物及其生態以及神仙世界等等,描繪了包含現實性的、非現實性的事物在内的形形色色的海中事物。這就是前述《毛詩大序》、《文賦》所提到的具體陳述事物樣態的記敘方法,這一方法應當是藉助“賦”的理論而得來的。利用這種將大海的種種樣態如百科全書般全方位地描寫的方法,來展示大海的偉大,讚美大海的廣闊和不可思議。

接下來將探討“賦”尤其游覽賦的手法。下面所舉《天台山賦》也被分類爲“游覽”。天台山傳説是仙人、聖人到訪的名山因而被稱爲神仙境。在其序中,六朝時期詩人孫興公寫道自己捨弃世間煩心事,馳神運思於天台山山水抒發心懷。以下就是序後賦的内容。

(A)覩靈驗而遂徂,忽乎吾之將行。仍羽人於丹丘,尋不死之福庭。苟台嶺之可攀,亦何羨於層城。釋域中之常戀,暢超然之高情。被毛褐之森森,振金策之鈴鈴。披荒榛之蒙蘢,陟峭崿之峥嶸。濟楢溪而直進,落五界而迅徵。跨穹隆之懸磴,臨萬丈之絶冥。踐莓苔之滑石,搏壁立之翠屏。攬樛木之長蘿,援葛藟之飛莖。雖一冒於垂堂,乃永存乎長生。必契誠於幽昧,履重嶮而逾平。

(B)既克隮於九折,路威夷而脩通。恣心目之寥朗,任緩步之從容。藉萋萋之纖草,蔭落落之長松。覿翔鸞之裔裔,聽鳴鳳之嗈嗈。過靈溪而一濯,疏煩想於心胸。蕩遺塵於旋流,發五蓋之游蒙。追羲農之絶軌,躡二老之玄蹤。陟降信宿,迄於仙都。雙闕雲竦以夾路,瓊臺中天而懸居。朱闕玲瓏於林間,玉堂陰映于高隅。彤雲斐亹以翼櫺,曒日烱晃於綺疏。八桂森挺以凌霜,五芝含秀而晨敷。惠風佇芳於陽林,醴泉涌溜於陰渠。建木滅景於千尋,琪樹璀璨而垂珠。王喬控鶴以衝天,應真飛錫以躡虚。騁神變之揮霍,忽出有而入無。

(C)於是游覽既周,體静心閑。害馬已去,世事都捐。投刃皆虚,目牛無全。凝思幽巖,朗咏長川。爾乃羲和亭午,游氣高褰。法鼓琅以振響,衆香馥以揚煙。肆覲天宗,爰集通仙。挹以玄玉之膏,嗽以華池之泉。散以象外之説,暢以無生之篇。悟遣有之不盡,覺涉無之有間。泯色空以合跡,忽即有而得玄。釋二名之同出,消一無於三幡。恣語樂以終日,等寂默於不言。渾萬象以冥觀,兀同體於自然。

内容是歌咏前往天台山仙都的旅程及仙都的風景。(A)部分説的是:因目睹靈驗而想繼續旅程,撥開密集的雜木林,登上聳立的山崖,渡過楢溪而筆直挺進,穿過五縣之境而迅速前行;然後跨過石橋,可以望到“萬丈絶冥”;接着歌咏道,詩人脚踩易滑的石橋,手攀翠緑的岩壁前行,手攬長蘿在險要的山道上移動。如此,將抵達仙都前的險峻旅途依次吟咏出來,在此將移動到目的地的行程,以及在那裏看到的各處的樣子詳細描述了出來。(B)部分説的是:攀登完曲折的坡道,終於出現了平直的道路,可以環視着周邊以悠閒的步調前行,描繪在那裏的“萋萋纖草”“落落長松”“覿翔鸞裔裔”“聽鳴鳳嗈嗈”等等道中見聞;接着步行,途經“靈溪”一地時沐浴了一下,持續兩晚步行抵達仙都;抵達後仙都的光景有譬如雲門、中天的樓臺、有着美麗紋樣的紅雲、甘泉、結有赤玉的巨樹、騎鶴的王喬子等等,詳盡地描述神仙之都的樣子。最後(C)部分説的是:“於是游覽既周,體静心閑”,即謂結束了一回游覽,身體得到休息心靈得到放鬆,在此得到領悟。

如此,“賦”這一手法運用在“游覽”中,其特徵在於隨着場所的依次變化,將在彼處所看到的風景連續地描繪出來。前文所見“海賦”是采取百科辭書式系統,羅列大海内外的百般形態,將其不遺餘力地描繪出來。與之相反,游覽賦的表現方式則是如繪卷繪製一般連續不斷地移動場景,將所經過的地方描繪進去。通過這一可謂畫軸式系統來將游覽行程和該游覽的場所不遺餘力地描繪出來。

家持的“游覽賦”描寫從游覽出發依次到澀溪、松田江、宇奈比川的行程,最後在目的地布勢水海泛舟、遍覽風景。這樣的描寫正是融會貫通中國“游覽”賦中的畫軸式系統手法之後的結果。

四、家持游覽賦之成立

另一方面,家持游覽賦的主要着眼點在於如自述的“一年復一年 但得與同伴 優哉游哉如此番 一如現今所見”(毎年に 思ふどち かくし游ばむ 今も見るごと)和“一年復一年 還思故地再重游”(毎年に見つつ偲はむ),即期望與同僚一同游樂、吟風賞月。長歌中在“優哉游哉如此番”(かくし游ばむ之)後具體敘述與友人在布勢水海浮舟出海,進而觀覽海濱的竹莢魚群、小島周遭的枝梢花滿等情形。

中國文學中最早賦予山水賞玩以價值的是《文選·游覽》中所見的劉宋謝靈運之詩。其如《於南山往北山經湖中瞻眺》一詩,如下咏道:

朝旦發陽崖,景落憩陰峰。舍舟眺迥渚,停策倚茂松。

側徑既窈窕,環洲亦玲瓏。俛視喬木杪,仰聆大壑灇。

石横水分流,林密蹊絶蹤。解作竟何感,升長皆丰容。

初篁苞緑籜,新蒲含紫茸。海鷗戲春岸,天雞弄和風。

撫化心無厭,覽物眷彌重。不惜去人遠,但恨莫與同。

孤游非情歎,賞廢理誰通。

本詩所咏的是北山眺望,前半描繪的是從那可見的風景,後半述説看見景物後懷舊之心愈發加深。“不惜去人遠,但恨莫與同”,感歎没有能一同賞玩風景的同伴。再進一步説道孤身出游也用不得惋惜,惋惜的是“賞廢理誰通”,賞玩過後其道理又有誰人懂呢?這裏的“賞”,小尾郊一氏稱爲“眺望自然的樂趣”,賦予偕友賞玩山水以價值。如此將“自然鑒賞”之情以“賞”一詞來表達,對於謝靈運的“賞”,小尾氏如下論及道:

此鑒賞自然之心亦即賞心,亦憑謝靈運之自覺而生。正是藉着他,世人對賞心的眼界從此纔打開了,如此説也不爲過。(中略)不過謝靈運所發覺的賞心,其萌芽應當可以追溯到曹魏建安時代。“建安七子”“悉集兹國”,當他們以曹氏父子爲中心集中在鄴下時,就已經孕育了賞心。其雖未達於自覺,但他們從優游行樂中生發出來了對自然風物美的愛戀。優游行樂間享受自然之美,在自然美景中優游行樂,是他們最爲快樂之道。

小尾氏指出:鑒賞自然之心源於謝靈運的自覺,就游覽詩的文學史發展而言,首先是游覽文學從優游行樂的樂趣發展到發現“自然之美”,再到謝靈運自覺出“鑒賞自然之心”。進而談到游覽詩的文學史地位:

如此萌芽而出的賞心隨着魏晉間老莊的流行,開始與自然山水發生接觸,藉着這種接觸又培育着賞心,最終發展到謝靈運的自覺。换而言之,這就是敘景脱離抒情詩而獲得了獨立。

其指出道,從抒情詩到向敘景詩亦即山水詩的發展過程中,謝靈運的游覽詩正處其間,而且謝詩正是在“賞心”這一鑒賞自然的視點下所形成的。鑒於在中國文學詩史中游覽詩係出發自交友詩而展開這一點,謝靈運的游覽詩既然以賞玩山水爲着眼點,那麽希求能相互理解賞玩山水心的朋友,歌咏這類朋友之情等等也就是必然之舉。不消説游覽詩的着眼點在於偕友行樂,衹有當其手法體現在通過賞玩山水達到與朋友同樂之時,謝靈運的游覽詩方得以成立,而且衹有這樣的賞玩自然之心纔稱得上是“賞”“賞心”。家持歌中希求每年與“同伴”(思ふどち)同游,或許家持正是想藉助這種游覽詩的手法,來與朋友增進情誼,纔創作出這種“交友”文學的吧。

家持歌中爲與朋友交誼而賞玩風景這一志向也表現在“しのふ”(追憶、回味)一詞上,有關這一點,辰巳正明氏如下指摘道:

藉由“しのふ”(追憶、回味)的展開,和歌發現了季節中的美好風物及自然中的美好風物。當《萬葉集》中的和歌獲得花鳥風月及雪月花等共通的模式時,《懷風藻》早已多處以這種美的模式爲表現對象,顯然其與詩的模式是有着密切的關聯,而支撑這一表現的當是對良辰美景的選擇與對風物賞贊的賞心。家持之所以特意選擇“しのふ”(追憶、回味)作爲自己的表達詞彙,正是家持深耕漢文學的結果,從與漢文學的折中調和中生發出的作品即是山水游覽的和歌及吟咏花鳥的和歌。

辰巳氏指出山水詩中謝靈運的“賞”“賞心”態度最終轉换成了和語詞“しのふ”(追憶、回味)。家持歌中“還思故地再重游”(見つつ偲はむ)是回味眺望水海後的樂趣,如長歌中“惟願年年得與同伴 此般悠游 一如現今所見”(毎年に 思ふどち かくし游ばむ 今も見るごと)所説的那樣,能夠與“思ふどち”(同伴)一同“しのふ”(追憶、回味)纔是游覽的目的。關於謝靈運游覽詩與家持游覽賦的對應,正如辰巳氏的指摘,謝靈運的“賞”與家持的“しのふ”(追憶、回味)都是以自然觀賞爲志向,其心理功效都是通過與相知之友即“思ふどち”(同伴)共處而實現的,在這一點上兩者當是重合的。

再回到家持的游覽賦上來,家持游覽賦的表現方法是連續地描繪從游覽出發經澀谷、松田江及直到宇奈比川的旅游行程,然後再描寫在游覽地布勢水海泛舟及在彼處所見到的水海的優美風光,縱觀整個游覽行程的描寫,正是采用了對風景進行連續性的描寫這一中國“游覽賦”的表現形式。另一方面,敘述與朋友同游的動機又寄託與朋友每年同游的願望等等也都體現出了中國“游覽詩”中交友之情這一面。如此,能夠涵括六朝游覽賦的系統與六朝交游詩的理念兩方面,這也可謂是家持游覽賦的特質。

五、結 語

以上關於家持“游覽賦”,本文就家持如何借用“游覽”與“賦”等詩學義項並將其納入到歌中來,並以日本“倭詩”(即和歌,譯者注)形式展現出來這一點進行了考察。日本文學中“游覽”“賦”文學雖是直到平安朝纔在漢詩文中得到確立,但家持的游覽賦先於此類漢詩文且是以和歌這一形態出現。從這一點上來説,在詩學的日本化潮流中其應當處在面向平安朝歌學的萌芽階段。

如前文所述,中國文學中“賦”的形式基本屬於如百科全書般將某一場所不遺餘力、不厭其煩地描摹出來的百科全書式系統。另一方面,游覽賦則基本是采用如繪卷一般次第描繪山水的畫軸式系統。家持正是采用這種六朝游覽賦的畫軸式系統方法來寫就自己的游覽賦。通過“覽”這一方法連續地描寫騎馬乘船游覽的行程,透過游覽將周圍的整體都描繪進來。這一方法正是前述系統所帶來的。不過另一方面家持歌的中心是在於與朋友共同游覽的願望。長、短歌中的愿與“思ふどち”(同伴)每年同游的願望中,融入了在美好風景中與朋友增進友誼這一謝靈運作品中可見到的六朝時期交友理念。

在引入六朝游覽賦的系統與六朝游覽詩的理念這兩大方法的同時,又采用“倭詩”形式來呈現,這是家持《游覽布勢水海賦》的特質。應當説,該歌並非是依託游覽布勢水海的體驗而創作出來的作品,而是透過對詩學上的“游覽”與“賦”的理解在文藝創新上産生的作品。在這其中,不難發現以“游覽”文學中的“賦”爲取向,而又將其以“倭詩”形式嘗試進行新的創造這一家持歌學的新視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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