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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城寒雨

2018-10-26朝曛

飞魔幻A 2018年9期
关键词:司令

朝曛

邵璟川十三岁那年,他大哥邵禹娶了妻,娶的是庆城徐家的大小姐曼芝。徐家富足,近年又巴结上了风头正盛的桓洋军,向来颐指气使。成亲这日,女方出了六十四抬嫁妆,洋车迎送,礼乐喧天,场面压过了夫家的气势。邵老爷有些不快,席间多喝了两杯,便向邵夫人道:“过几年,等钟茗也进了门,咱们就只等着享儿孙福了。”

钟茗坐得远,这句话却听得清楚,不觉望向邻座的邵璟川。他浑然不知,探身将吸饱了酱汁的肘子夹到她碗里:“你喜欢这个,多吃些。”他待她好,因为她父亲是他的救命恩人。

鐘茗的父亲是雁痕山一带的农人,母亲是采茶丫头,被父亲买了做妻子,原本也是打算好好过日子的。可父亲不惜福,平日里亏待母亲,甚至染了赌瘾,及至赌输一大笔钱,走投无路到了卖妻子的地步,母亲受不住跳了河。

父亲跪倒在丐江水边,哭喊得很是狼狈,钟茗红了眼圈,怯怯地跟在后头,分不清父亲是悔恨,还是伤心没有妻子可以卖了。

夕阳敛尽了最后一线余晖,丐江水泱泱如蟒,忽然炸开一阵喧嚷,不远处有人呼救,父亲擦亮了眼,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溺水的孩子被推上了岸,钟茗趴过去拉父亲,只看见那双粗糙的手沉下去,浑浊的气泡冒上来。她想,父亲大概是找母亲去了。

邵璟川的家人寻至,一阵喧闹,慌慌张张地抬走了少爷。年幼的邵璟川呛了几口水,醒后却记得落水的情形,邵老爷亲自率人去找救儿子的善心人时,钟茗仍然坐在鲜密的草丛里,不哭不闹,偶尔抓一把脸上被蚊虫咬出的红肿。

她就这样被邵家收留。邵家对邵璟川格外看重,他上头本来有两个哥哥,二哥五岁夭折,邵夫人耿耿于怀,左盼右盼才盼来第三个儿子,自小便在心尖上捧着,十分宠惯,钟茗借了他的光,在邵家安生地过了几年。邵家的亲戚来串门,看见她,笑问邵三少爷是不是有了小媳妇儿,邵夫人往往在这时收起笑容,变得冷淡又忌惮,便如邵禹成亲这日。

邵老爷对头一个亲家不甚满意,认定钟茗性子文静,是个邵璟川拿得住的人。邵夫人不以为然,为了这事去问邵璟川,他心思浅,倒是一口应下来:“好呀,让阿茗嫁给我,她肯定也高兴。”他对她又歉疚又感激,感情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上,总归可悲,然而那时的两个人都没觉察。

徐曼芝比钟茗大三岁,是个刁悍的主儿。巧得很,茶商徐家,是钟茗的母亲做过工的人家,钟茗对徐家有些忌讳。从前父亲打骂母亲时,总说徐家不干净,说母亲与哪位少爷眉来眼去,说哪位姑爷与丫头有染。

遑论真假,徐家在她心里是个阴沉的所在,她平时都躲着徐曼芝。这一日,忘了浇花,赶去后园时撞上了她,徐大小姐顿住脚,嫌弃地扫了扫旗袍的领圈:“你瞎了吗,我这衣裳的料子可是苏州特供的。”她趾高气扬,周身缭绕着香水味,精致高雅,是邵家大少爷捎回来的法国货。邵禹蒙徐父举荐升了职,现今在桓洋军吴司令手下做事,结婚未满两月就随军离开了庆城。

钟茗连声道歉,徐曼芝瞧清楚她的脸,轻轻笑了一声:“原来是你,我当是哪个使唤丫头呢。我听说,咱们将来是要做妯娌的,有这回事吗?”邵夫人不喜欢钟茗不是秘事,曼芝只管拿话刺她。

钟茗不说话,窘得脸发白,恰逢邵璟川经过,接过话来:“嫂子,既然要做妯娌,一点小事何苦咄咄逼人?”

他大概倚在廊角看清了始末,踱步过去,自然地牵住钟茗:“不是想看新挪的兰花吗?我等了半天也不见你来。”两人便撇下曼芝离去。

走到僻静处,璟川才喘口气,望一眼徐曼芝的方向道:“真是得理不饶人,只有大哥能容她。”钟茗瞧见他还拉着自己的手,璟川也注意到,便马上松开。

他从前待她亲切,年岁长了便开始客气周到。钟茗若是个机灵人,早该在年少时便将他牢牢把控,可她母亲走得早,没人教过她如何利用和摆布男子的真心,那是不上道的主意。

他们的婚事一直没能定下,直到那一年邵老爷病逝,闭眼前抓着三儿子的手,交代他娶钟茗做妻子。丧礼之后,钟茗盼着喜事,却盼来了璟川准备出国的决定。没等她问个清楚,麻烦却找上了门,昔年找父亲还赌债的人堵住了她,拿出她父亲签下的欠条。

“父债女偿,天经地义,你傍上了邵家的三少爷,这点钱不会有多为难。你把该给的给了,以后安心做你的少奶奶,我们兄弟绝不打扰。”

钟茗虽然识字,却不大记得父亲的字迹,又不敢推诿,可她没有积蓄,思来想去,这种事是不敢找邵老太太的,只能找邵璟川。可她这几天很难单独见他,他正忙着收拾衣物,忙着与邵夫人话别,钟茗又觉得,他在躲她。早前他应下了邵老爷的临终遗言,事后却绝口不提此事,而今更是立刻答应了邵夫人送他出国的建议,可不是反悔了?

邵璟川出发那日,钟茗鼓起勇气去找他,却在过道遇见了徐曼芝。曼芝居高临下,掀开的眼皮底下透着好奇与幸灾乐祸,转告说后门有几个人在候着她。

璟川直到上车才发现钟茗没来相送,他在马车旁愣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苦笑一声拉开车厢门。此时,有女仆匆匆跑来,指住身后,气喘吁吁地说钟茗被人生拉硬拽地带走了,邵璟川的箱子砰的落地。

这事最终报了警察厅,邵璟川打点了好几层关系,跟着不眠不休地四处打听,终于在荒山破屋找见了那伙人。钟茗缩在枯草堆里,整个人有点恍惚。他松了口气,上前把她搂在怀里:“别怕,那些人都完了。”

钟茗受了吓,头靠住他的肩,脸色惨白,好半天才伸手抱住他。他后背的肌理轮廓隔着溅了泥点的白衬衫贴住她的掌心,是她从九岁起就遗失了的坚实和温暖。

被抓住的几个贼人入了牢,他们先前起了争执,一方说要将钟茗卖到堂子里,一方说要拿她到邵家换钱,争执不下,这才在城中滞留多日。本是一桩简单的绑架案,谁知警察依规矩一搜,竟从几人身上搜出大叠银票,传钟茗去指认,又将一条包银票的绢子交给了她。

钟茗捏着那块绢子,上头绣花齐整,花样精密,是苏州特供的布料。难怪这伙人隔了这么些年才来找她,原来是受人指使。徐曼芝是富贵小姐,要她和钟茗平起平坐,徐大小姐难免心中不平。

钟茗决意将事情压下来。

邵璟川出国那日,家人送到江边,江水映帆影,邵璟川的西装被风吹起了皱,钟茗替他揩平,他就势握住她的手,轻声说道:“等我。”

这一句算是定情了,她暗自欢喜。

回去的路上,徐曼芝慢下一步,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说话:“家里的孩子,有一个成人就够了,另一个是拿来宠的,我家的那位,在外头能耐,在家里不爱争,什么好事都轮不到我。你说我来了这么些年,也没添个一男半女,老太太不定怎么看我呢?你呀,当心点吧。三弟这一去两年,真有什么变数你也防范不得。”

钟茗不知她说这话的用意,她想徐曼芝的日子并不好过,她的丈夫在军中,一年到头不过回来两次,统共待不到十天,她或许比钟茗更没盼头。

邵璟川是在暮春回的国,那时北方新起了一支队伍,专与桓洋军作对,南方的军队赶去支援,百姓则流离失所,纷纷南下谋生计。

庆城的锦华祠收了位青衣,年纪尚轻,唱腔却稳,邵璟川一个从英国留学回来的人,偏偏迷上了这位姑娘,说迷的是戏,其实迷的是人。邵老太太为两个儿子担心,由钟茗和徐曼芝陪着去云水庵祈了福回来。

“邵禹的信照例每月寄回了家,您不必挂心。”徐曼芝接过马车夫送来的斗篷,不过一瞬,车夫的手从她光洁的手背飞快地划过,熟练得如同手艺人捋面。见状,钟茗愣了个神,慌忙将眼睛撇开,心口直跳。

她自诩是大户人家的小姐,竟能做出这等不堪的事。

钟茗又想起父亲的话,忍不住朝那马车夫多看了两眼,长得虽然匀称,脸上却有股狡猾气,如何能与邵禹相较。

老太太清咳几声,她忙去搀扶。她提醒自己别分心,她和邵璟川的事还没有着落。

听说那位唱戏姑娘姓霍,是從京中落难来的,来了不过半月就成了锦华祠的台柱子,可见分量。

邵夫人说起此事,徐曼芝乐意看笑话,闲坐厅中道:“妈,您过虑了。老三一向随性随心,看那个霍千千的体态作风,倒像位正儿八经的小姐,保不齐是前清哪位遗老的后辈,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没准她哪天又被家里人接回去了。”

老太太合眼捻动佛珠:“你打听得倒是清楚。前清的事儿,就别在我耳边磨茧子了,这天都变了多少年了。”钟茗替老太太捶着背,只作未闻。

老太太忽然扭头来瞧她,她惊住,邵夫人拉了她的手问:“你也没去瞧瞧?”钟茗受宠若惊。

看来这个台柱子的出现不全是坏事,邵老太太开始着急了。以他们的家底,娶个家世低微些的女子还好说,娶个戏子可不落人笑柄?

钟茗上戏楼找邵璟川,有意将自己收拾得体面些,可她在邵家唯唯诺诺惯了,想装腔作势也不知该借谁的势。

她在后台找见他。邵璟川靠住墙,身形颀长,黑西装的裤脚刮着刷得锃亮的皮鞋。他低着头微笑,不知说了什么,惹得梳妆台前的女戏子掩唇娇笑。

钟茗呆呆地望住自己的对手,那女子刚勒好头,还未上妆,鹅蛋脸上睫羽飞翘。她注意到钟茗的目光,回过头来。钟茗对上她的眼,明眸善睐,是戏文里说痴矣怨矣的一双眼睛。

钟茗揪住了月白衫子的下摆,便听见邵璟川十分欣喜地问:“你怎么来了?”他给霍千千介绍她,仿佛她是一个偶然遇见的朋友。钟茗想装出一点正室的气焰,可临了底气不足,只悻悻地道:“夫人叫我来找你。”

他留她同看一出《桑园会》,那厢戏衣袅娜,花颜云鬓,钟茗忍不住道:“霍小姐真漂亮。”

邵璟川探手取茶喝:“漂亮的女人都容易惹麻烦,你是不知道呀。”这话本是戏言,却不中听。钟茗望住霍千千,她顿足敛袖,架势端丽,向钟茗投来的一眼却有敌意。

承蒙霍千千的“推波助澜”,邵夫人自知管不住儿子,唯恐夜长梦多,半个月后,便催促钟茗与邵璟川成了亲。

两人的黄道吉日下了场细雨,撑伞入席,有散的意思,不是好兆头。新娘子在房中等到天黑,终于有人进门来,皮鞋在她面前停留了许久,又挪步走开,她怔住,忽闻杯盏碰倒酒水泼洒。钟茗想他大概喝醉了,不知是欢喜地醉了,还是消沉地醉了。她还在惆怅,盖头忽然被轻轻挑开。

她忐忑地抬眼看他,喜秤那头,邵璟川长身而立,眼底的笑意蔓延开,像晓光点亮了遍野山茶。

婚房笼罩在红光里,暖意迷心,将外头的灰暗枯涩彻底隔绝。红灯笼坠着同心结的穗子,簌簌如风铃,一对花烛燃至天明,原来一切都可以这样圆满。

邵璟川打算去大学谋一份教职,邵夫人不大认同,写信和邵禹商量,璟川颇为介意。钟茗却不懂,他可从来不是规规矩矩的学者派人物。璟川私下向她解释:“我看大哥做的未必是好差事,虽说那吴司令手眼通天,可他的风评一向不好。你瞧徐家仗着他的势,可不是尽夺别人家的生意,尽做亏心事。”

她想了想道:“妈说,兵荒马乱的年代,只能个人顾个人的。”

“咱妈是老派人,他们的话,也不是句句都能信的。”他吻了她的左颊,笑了一下,就拎起外套出去了。

他待她的确好,然而,他与霍千千却没有断。钟茗每次问起,他总是敷衍地笑道:“就算我去找她,也只为看戏。”他为了安她的心,有时邀她一同去戏楼。霍千千似乎不以为意,十分自如地与璟川谈笑,看向钟茗的目光一如既往的冷淡。

这样的女人,总是要防的。没等钟茗想出法子,邵家大少爷竟从军中回来了。

桓洋军的军官多半暴戾,邵禹却为人温厚,从钟茗认识他起便是如此,即使参了军,即使做了桓洋军第一司令的副官,他还是善眉善眼,不曾变过。他没有收到老太太的信,这次回来,皆因吴司令准备北上,于是连军队也暂入庆城。

钟茗想,她劝不动邵璟川,或许能让他大哥来劝。她去找邵禹,走到门口,听见徐曼芝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他能出国,能当个吃闲饭的少爷,你呢?南征北战,风餐露宿,凭什么?”

“老三还小。”

“小什么?都娶妻了,恐怕要抢在你前头生儿子了。”徐曼芝冷笑着,“我知道,老二死在了前头,咱爸咱妈是把这份亏欠都补到了老三身上。”

“不许胡说。”邵禹无奈地去捂她的嘴,两个人小别胜新婚,闹成一团,鐘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僵在那里无所适从。

屋中徐曼芝推开了邵禹:“不和你胡闹,我让厨房做了点心呢。”她理了理头发,气定神闲地出门去。

钟茗望着她的背影,不觉走到门前,便听邵禹好奇地问:“弟妹?你是找我还是找曼芝?”

她回过神,道:“妈定的两身西装到了,我给大哥送一身来。”她这么说着,却迟迟不挪步。邵禹见她欲言又止,问了几句,她急急将西装捧给他,便飞快地走开了,留邵禹在原地莫名其妙。

邵璟川是个认死理的,将对错分得很明白,他自认和霍千千来往坦荡,她却这样猜度怀疑,甚至企图通过他大哥来制衡他,他会怎么想?

钟茗没料到,即使她不施举措,霍千千也出了事。锦华祠那种地方,多的是贵人往来,没过几日,庆城百姓传得沸沸扬扬,因吴司令看上了霍千千,一见钟情,要带她入京。

一官独大,邵璟川怒不可遏:“早知道这人卑鄙,没想到无耻谋私到这种地步。”吴司令的人占了政府公馆,邵禹在那附近训练新员,璟川气冲冲地去找他大哥商讨,钟茗拦不住,只好由着他。

她等到午后,只等来报信的小厮,说邵璟川出了车祸,马车夫当场身亡,璟川撞破了头,当即送入了医院。洋车闹出了事,跑得无影无踪。

璟川没伤到要害,手术后人还昏睡着,邵老夫人心疼,跟着病了一场。邵禹恭顺地立在母亲的病床边劝慰道:“您别急,庆城的洋车总共不过那几辆,只要对方还在城里,儿子肯定能查出来。”

闻言,钟茗无言地抬眼看他,他眉宇间弥漫了一层阴郁,倒没有半点虚怯的模样。

恰是这夜,钟茗留了丫头照看邵璟川,托口说回去准备换洗衣物,碰见夜归的邵禹。他喝酒喝红了脸,人还清醒着,只是眼睛有点落魄。

她低头改了称呼:“大少爷。”

“是你呀,”邵禹嗤嗤低笑,全然没有往日的温厚风度,俯下身道,“你听,听没听见冤魂野鬼在哭?”

“您喝醉了。”钟茗吩咐仆人去扶他,被他一把推开。

邵禹跌跌撞撞地走向屋中,钟茗立在小院,抬头望天,起风了,沉密的乌云嚣然蔓延过来,像寻食的饕餮。她搓搓双臂,风雨欲来,树影婆娑,处处都是隐患。

这一夜,徐曼芝梦魇的声音传遍了整个邵家。

“你走开,别来找我!我给了你钱,你为什么不走?别来找我!”

她疯疯癫癫地逃出门外,转眼便被邵禹抱回去。

邵禹请过大夫,对外说徐曼芝需要静养,钟茗去探望,被丫头拒之门外。邵禹听到响动出门看,她张了张口,却被邵禹截断了话头:“家里事多,璟川还没醒,弟妹还是好好照顾他吧。”

她停住半晌,暗暗攥紧了拳头。是她将徐曼芝偷情一事记成纸条,夹在西装里塞给了邵禹。她或许做了件蠢事,邵禹安排洋车撞死了那个马车夫,为了警示她,连带撞伤了邵璟川。

璟川足足躺了七天才醒,醒时不见钟茗,却见邵禹立在床前。他大哥告诉他,霍千千投水了。司令离城的前一日,她唱完了《百花亭》的最后一场,下台以后,衣妆未卸,直愣愣地走去了后园。戏楼后面便是丐江支流,照顾霍千千的小丫头不放心,跟出去寻她,看见她孑然立在江畔,丢了魂似的,凄凄冷笑,纵身扑进了丐江水。

小丫头嚷嚷起来,守在门口的司令部下立时奔过来,正见明艳的戏袍在江面起伏翻滚,很快给急流冲走。司令大怒,丐江向来湍急,又偏巧赶上雨季,下水打捞的人捞了好几天,只捧上来半幅戏袍。霍千千大约被冲去了下游,合着泥沙沉底了。

邵禹很是惭愧:“是我领吴司令去锦华祠的。这件事是做大哥的不地道,但你千万别怪弟妹,她也是给逼急了,想想你那位霍小姐是什么人物?弟妹是老实人,争不过,可怜巴巴地来求我,我怎么好拒绝?”

邵璟川浑浑噩噩地回到家里,一路上都有吴司令的军队巡视,他找到邵夫人:“妈不是老看不上这个儿媳妇吗?不如让我和钟茗离婚。”

老太太拜完了菩萨,由丫头扶起时才开口:“你要休妻也不能现在休,她刚没了孩子你就不要她了,别人会怎么看我们邵家。”邵夫人露出一丝怨愤,“有了身孕都不知道,一跤摔没了我的孙子,真是没用。”

邵璟川苦笑,这孩子从有到无他竟一点都不知晓,这算不算报应?

他去见她,钟茗正卧床喝药,虽然脸色苍白,却没有他想象的悲戚脆弱。她低头吹开浮起的药沫,闷声喝下去,呛得咳嗽起来。

他上前轻拍她的背,钟茗垂下头,许久后才小心握住他的手,声音低哑地道:“咱们还年轻,还会有的。”

他扯出一个笑:“是呀,你还年轻,日子还长。”

他买了几天醉,不大见钟茗,老太太倒是消了气,几次唤她去祠堂,要她帮衬打理家业。

这一日重阳,钟茗布了一桌菜,璟川难得心静,取了珍藏的酒和她对饮。那洋酒极烈,钟茗睡得很早,很沉,邵璟川便也上了床榻,让她靠进自己怀里。他难得穿马褂,竟很有几分儒雅之气。

他想起小时候,她在邵家从来都是个处境难堪的人,起先邵家人对她好,不过是看在她死去父亲的面上,邵家养着她,她可不敢得寸进尺。时日久了,谁也不拿她当回事,连伶俐些的丫头也欺负她。

“三少爷这个人,最爱惜书了,人家旧派读书都要净手焚香呢,你可别乱碰。”

“这伞怎么能放这儿?前面供着财神,你这不是挡财吗?”

她怯懦寡言,低头时有一种柔驯的神色,像柳叶瓶里的一枝晚香玉,他便自始至终维护她:“阿茗是要嫁我的,谁再乱说就赶出去。”

那时的戏言,也算一语成谶了。如果没有嫁他,她大概不会如此如履薄冰。她虽自幼受着邵家的接济,可到底钟家于邵家有恩,如果他母亲不将她视作威胁,她不至于受到众多排挤。

璟川碰了碰她秀气的脸,仿佛她正静静听着,她的鼻息扑进他掌中,有如新蝉翕动翅膀。

“我一直说娶你,说了这么些年才兑现承诺。洞房花烛那一夜,你不知我有多高兴,紧张得连酒壶都打翻了,只好装酒醉。那时候你躺在我身边,我就想,一定要让你开心喜乐,此生无悔。可是,我要失约了。”

邵璟川收到风声说,霍千千未死,桓洋军在城西发现了她的踪迹。

他不了解钟茗,一点都不了解。他落过水,因而怕水,但钟茗不怕,在她心里,丐江是母亲的长眠之地,有母亲保护着她,她因而积极地练习过泅水。

她以照顾邵璟川为理由,私下与霍千千会面,她花了大量的时间练习青衣的身段,神情。戏台上的人是霍千千,跳水的人却是钟茗。

她们在吴司令面前玩了一套偷龙转凤的把戏,代价惨烈。那一日,老天不知是在救她还是在害她,轰轰烈烈地下了场大雨。她爬上岸,冻得牙关打战,腹中绞痛,最后倒在了邵宅外。寒冽的丐江水吞掉了她的孩子,但邵母不知情,怪她不知轻重,有了身孕还敢到处乱跑。

霍千千不是普通女子,她的祖父在咸丰帝时期就是上三旗的护军统领,家中一代代的女儿都是闺秀,即使落了难,也不敢抛头露面去唱戏,她留在锦华祠是为了掩人耳目。她手上保留了一份乱兵火烧京中园林的名录,她父亲说,眼下战火四起,哪队人马都不可信,等到来年恢复和平,名录上的人都是历史罪人。

她唱戏的本事是从母亲那里学的,她母亲出身不好,只是续弦。如果不是京中战火太盛,家道中落,这件大任不会落到她身上。

“三少爷想帮我,他也曾想过将此事与你商量,是我拦下了他,我不敢冒险。”霍千千小心地將头面摆到桌前,自嘲地笑笑,“现在我自身难保,不必再有顾虑。”

“从前他以为自己可怜你,所以不肯娶你,后来他出了国,离开得久了,外头的女孩子入不了他的眼,他自然就明白了。他帮我,就像我帮他,他来楼里走动,是为了让邵老太太松口。他带你来听我唱戏之时,手忍不住放到桌前去牵你的手,你没瞧见,我却瞧见了,天知道我有多妒忌。”

这是钟茗绝没有想到的原因,邵璟川躺在医院,只能由她来倾己所能,成全他对霍千千的承诺。

钟茗醒来时邵家已经天翻地覆。

霍千千出城时被吴司令的部下认出,为邵璟川所救,两人一路逃上了雁痕山,消失了行踪,桓洋军的兵丁已经将荒山围守三日。

吴司令因邵禹引见而认识霍千千,却意外发现她的相貌像极了京中的旧敌。他看上的不是霍千千,是她手中的名录,桓洋军的不少军官都名列其中。

邵璟川一意孤行,邵家受了牵连,邵禹被吴司令暂停职务,宅子外更是常日有人把守。钟茗心如死灰,孤注一掷地去见了吴司令。

吴司令打量了她半晌,冷冷地道:“你没有和我谈条件的资本。”

“我有,”她面不改色,坦承了她曾与霍千千合谋逃脱的事实,“我帮她,是为了挽回我的丈夫,可是我错了。现在我帮您,也是同样的道理。”

雁痕山地形复杂,吴司令不敢轻易搜山,邵璟川和霍千千手握名录,倘若逃脱,后患无穷。人一旦开始瞻前顾后,做事就容易露出破绽,无论他拥有多大的权力。雁痕山地广,但钟茗很确定他们在哪里,她告诉过璟川,她父亲昔日躲债时,在山中搭过一间破茅屋。

邵璟川见到她大吃一惊,钟茗看见门口的简陋草席,又望一眼屋内的霍千千,说明了来意。然后,她伸手去摸他放在草席上的枪,璟川发现,按住她的手。

钟茗抬头看他,露出一个极浅的笑容:“家里的枪都被收走了,我只能从你这里拿。你要相信我,我保证,霍小姐会平安。”她顿了顿,“我也会成全你们。”

她太平静,邵璟川很清楚这份淡然的背后有什么意味。他抱住她,像从前救她出贼窝时那样,他瘦了,锁骨硌疼了她的下巴,可她一动不动,不肯从这片刻恬静中抽离。

劝服霍千千并不容易,但钟茗还是成功了。在山脚下破旧的茶棚里,她将名单交上去,吴司令急不可耐地低头细看,钟茗便从袖中掏出了枪。

终于来了,她在邵璟川面前无畏无惧,可真正到了杀人的时候还是害怕。她定定神,谁知片刻之差,司令的副手已看清她的动作,立刻上前夺了枪指住她,毫无犹豫地扣动了扳机。枪膛里轻轻弹响,竟没有装子弹,那人有些诧异,一时间,底下的士兵纷纷回应,所有的枪口都对准了钟茗。

吴司令怒道:“好大胆子……”剩下的话她没听清,一声枪响,她身不由己地倒下去,接着听见许多的枪响,鸟雀扑棱棱地飞过天空,灌丛被脚步惊动沙沙作响。

死在这种地方,不知是否有人帮她收敛尸骨。

不知过了多久,当天地恢复安静,钟茗艰难地爬起,眼前满目疮痍,陈尸狼藉,吴司令躺在十步开外。她看见邵禹向她走来,脸上溅了血,眼底有得逞的快意。

先前那一枪打在她腿上,邵禹利用她转移注意,偷袭吴司令,坐收渔利。

“那名单很重要,司令一定会亲自去拿,可是事关重大,他必定不敢带去太多部下。这是唯一的机会,我在桓洋军中也有心腹,里应外合,事可成。”自始至终皆是邵禹的计划,桓洋军中,从来没有善人。

邵璟川下了山,走到妻子身边释然笑开,他解开了误会,伸手将钟茗抱上担架,她环住他的脖颈,只听得“砰”的一声,枪响刺耳。邵璟川下意识地挡在钟茗身前,回头寻找枪声的来源,便看见紧随其后的霍千千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倒在了血泊里。

邵禹放下枪,眼神冷漠。

他猜到霍千千诈死,于是向邵璟川透露真相,说钟茗有所悔悟,继而引他去救霍千千。可邵禹从来没有打算放过霍千千。他需要一个替罪羊去平息桓洋军的怒火,而他,是忠心的下属,是击杀凶手的英雄,能够顺理成章地继承吴司令的一切。

在邵璟川的愕然中,邵禹转看钟茗,向她微微颔首:“如弟妹所愿。”

钟茗豁出命来赌这一次,却输得一无所有。

邵禹领军北上,走时带走了徐曼芝。三天之后,邵璟川出走,带着霍千千的名录,留下一封参军的信,也留下了一份与钟茗离婚的声明书。老太太深觉这个儿媳妇是一切不幸的源头,可钟茗没有将声明书公开,邵璟川不在,休妻更是不可能了。

邵夫人一日日憔悴,对待钟茗也一日日差。那一日,报纸上传来消息,桓洋军大败,邵禹战死在前线。他挖空心思得来的权力,只拥有了不到半年。

老太太仰面倒下地,一下子苍老了许多。病由心入骨,眼见是好不了了。老人病中糊涂,绝望地喃喃:“早知道,我该多花些钱,把你卖远些。”

钟茗彻底呆住,碗勺滑落,药汤洒了她一身。

她错了,她因为山贼的事记恨徐曼芝,千方百计报复她。邵禹深受打击,吓疯了妻子,可即使如此,他还是要将她带在身边,邵禹爱徐曼芝,爱到可以原谅她的背叛,怨恨钟茗的多管闲事。他轻而易举便挑起了她与邵璟川的误会,一误误余生。

徐曼芝没有回来,不知是跟了别人还是一道死在了北方。邵夫人清醒些的时候,交代钟茗去领养了一个孩子。

邵家宽敞又枯暗的院子,没了男主人更显得凋敝,那新来的孩子体质单薄,乖巧听话,却是唯一的鲜活色。钟茗看着他在院中奔跑嬉笑,只觉得自己终于和邵宅融为一体,终要跟着它一同老朽,然而,她还不到二十岁。

她想邵璟川最终是相信她的,他只是无法面对心中的愧疚,无法坦然接受自己余生的安乐。

他在北方有了很出色的成就,成了新一辈中十分杰出的少将。他隐姓埋名,几番立功受奖,最后死在了某场凶险的战事中。

只是,这已是另外的故事了,他爱的姑娘被锁在深宅大院里,两人此生未能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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