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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我的大侠

2018-10-25李少威

领导文萃 2018年19期
关键词:墨家墨子精神

李少威

那是一本被我翻得残破不堪、如今早已丢失的书——《多情剑客无情剑》,作者古龙。

书里有个人叫郭嵩阳,以一柄铁剑扬名。他与主角李寻欢决战,对方不忍伤害,三次相让,郭嵩阳最终收剑认输。

感念于李寻欢的人格魅力,他以点穴之法羁縻住李寻欢,代替他去和鬼魅一般的荆无命一战。自知不敌,他以身试剑,故意让荆无命刺中26剑之后,还用最后一点力气把残躯悬挂于瀑布之上,让水将血污冲刷干净,以便随后赶来的李寻欢得以从伤口观察出荆无命的剑法特点,做到知己知彼。

尔时年少,深感震撼: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

被克制的激情

我读《多情剑客无情剑》时,已是1990年代,那时中国社会的理想主义光辉已经暗淡。在理想主义澎湃的1980年代,金庸、古龙,年轻人几乎人手一册。

理想主义,其实是一种被集结起来的公共精神,想要以一己之身,去为国家、社会做点什么的自觉意识。武侠小说的流行,正因为它契合了蓬勃的公共精神,激发了担当意识。

故而从武侠小说的兴盛与式微,可以和不同时代的社会性格建立起某种对应关系。

回顾1980年代,理想主义气质其实相当程度上起于一种集体的稚气。刚刚改革开放,一个大变革时代来临,一切价值都在重构,而中国社会并不具备应付这个大变革的心智——因为长时间的阵营壁垒隔阻,人们见过的世面太少。年轻人充满希望,想要担当,但不知具体路径。武侠小说正因为符合这一气质,给知识青年的“为国寻路”热情提供了出口,也为普通人与时代如何建立联系提供了最通俗的解释。我们看到的,有中国自己的东西——传统文化里一种被克制的激情。

这种激情就是侠义精神,这是在中国历史上有浓重的乌托邦味道的价值流派。

武侠的祖宗

侠义精神最重要的渊薮,是墨子。在墨子的主张里,这种精神叫“任侠”。

他先解释了“任侠”的意思:“任,士损己而益所为也。”相当于“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然后阐明“任侠”的实践方式:“任,为身之所恶以成人之所急。”不顾一切,扶危救困。

墨家不但有学院派的学术团体负责价值供给,而且有一个严密的组织体系来践行认定的价值。

墨子是世界文明的“轴心时代”里一个伟大的理想主义者,一个超越任何时代的终极道德实践家。正因其精神的纯粹,决定了其不可持续,不说世俗权力与其它秩序思想的攻击, 他建立的组织本身也会因为内部矛盾而瓦解——因为不可能人人都是墨子。

权力是最大的现实主义,墨家在秦朝碰上了死敌法家,在汉朝又遇上了霸道的儒家,再加多种因素作用,于汉代逐渐式微。然而即便长期占据主流地位的儒家,也不完全否定墨家的价值。“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见义不为,无勇”,隐约还是有侠义的影子。当然,这个“义”是有限定的伦理基础的,不是墨子那样的绝对的人本主义。

“侠”的精神,墨子是最“正宗”的一家,但并非独此一家,甚至也不是最早的一家。中国人熟悉的“侠”,至少还有两支。

一是“游侠”。这些人有的踽踽独行,爱管闲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有的被收聚在贵族门下,成为“士为知己者死”的主角,比如孟尝、春申、平原、信陵手下的一些宾客。

二是“绿林豪侠”。从王莽时期啸聚于湖北绿林山的王匡、王凤开始,一直延续下来,代代有之,基本特点就是反抗官府、劫掠财宝。

这两类“侠”,都是血勇有余,但价值信念广度不足。如果说墨子作为一个先知,是良知和仁慈统领智慧与勇气的一个整体,这些人在最好的状态下,也只是其中的一个片面。

金庸和古龙所创造的武侠小说世界,是一个混合了各种“侠客”的江湖,但故事的主人公,一般還是有明显的墨者痕迹。郭靖是“侠之大者”,而李寻欢本身就是价值化身。武侠小说为了赋予主人公“任侠”的能力,必须虚构给他一身高强的武功。而墨家的“侠”,武艺并不是必要条件,所以墨者更重要的是一种精神号召。

墨家的“任侠”精神,是一种遥远的绝响,但因为它是超越任何时代道德的正义诉求,它点燃的星火从未熄灭。乱世,它是一声内心号角,太平时代,它是一种美丽想象。

对“任侠”的爱与怕

历朝历代,人们在想象空间里都会对侠义精神着迷,但退回现实生活,他们又会非常自觉地防止侠义精神在初级社群里滋长。儒法并用是历代国家治理的常态,儒与法,都与“侠”不兼容。

法,自然不用细述,这是一种严格否定的秩序,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私力的不受约束。所以韩非子说得非常明白:“儒以文触法,侠以武犯禁。”“带剑者”是“五蠹”之一,五蠹不除,亡国灭朝。

儒,有“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所概括的广阔胸怀,但这是为知识分子专设的,知识分子是一个稀有阶级,故而这是“体制内”的专利。并且这一专利还有公认的转化途径,简而言之就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一心服务于政治秩序。

这显然与“侠”的存在方式冲突。墨子会把门徒派到各国去争取政治地位,但政治身份只是他们积累资源、更好地实现独特的价值信念的一种手段,如果现实与正义相违背,他们就一定归附良知。

更重要的是,儒家对知识分子的成长有一个顺序安排,“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由家直接到国,没有给社会留下空间,因而精英的社会化过程其实是一个“国家化”过程。而缺失社会视角,就会缺乏平常的公共精神,从而给普通人树立利人的榜样。所以,成为一个对国家重要的人,在一般化的市井经验里,是以“光宗耀祖”的自私形式呈现的,而不是标榜一个人为公共利益做了哪些贡献与牺牲。

传统社会的中国人,“家”是最重要的精神信仰,这与“孝道”这一社会治理手段息息相关。人们对历史可以含含糊糊,对国家大事多数一知半解,但每一族的族谱、每一户的家谱都非常完善、精确。今天人们指代脑海中最精确的事情,还会用“如数家珍”。

每一个普通人家的男性,最重要的身份是家族漫长的传承链条中的一个环节,纵向序列中的一个符号。所以,中国男性最要紧的事情,就是承担“序列责任”,这一责任中最为重要的一条,则是保全性命,延续链条。“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父母在,不远游”,“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谆谆教诲,在平民百姓的直觉认知中最后都演化为一条——不要冒险,不要死。

所以我们看到,在宋代陈元靓的《事林广记卷九·警世格言》中,“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这样的句子,堂而皇之成为一种“经验”遗之后世。鲁迅先生解释说,这是“教人要奉公,纳税,输捐,安分,不可怠慢,不可不平,尤其是不要管闲事”。

这样的社会土壤,其实对“任侠”精神是敌视的。

除非出现了极端情况,那就是天下混乱,家本身已经难以保全,没有了退路。不论是墨子那种正气浩然的侠,还是报恩、复仇、劫富济贫的“侠”,大多出现于整体或局部的乱世。

如此看来,武侠精神的暗淡,其实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摘自《南风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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