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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我的父亲母亲

2018-10-25铁竹伟

党史博览 2018年9期
关键词:爸爸妈妈

“文革”结束后留任省委第一书记的唯一将军

2016年11月19日,是老爸铁瑛100年诞辰。那天我雨中离开石头城南京,高铁一小时,来到冬阳明媚的人间天堂杭州。

午后4点,走近北山街这熟悉又陌生的大门,习惯地摸出证件,时光隧道里传来士兵一次次的查问:“你找谁?”“30号。”“什么事?”“回家。”“我怎么不认识你……”

是的,自从1972年5月爸爸临危受命,担任浙江省委书记,半山腰的28号,就成了我们的家。而在外地工作的我,虽然谁见都说长得特像爸爸,但对大院流动的警卫战士,永远陌生。

1977年初搬进30号院,直至2015年5月搬出,它记录了四代人的生命过程,承载了最多的喜怒哀乐,分分合合。

消失在大屋顶新楼中的28号,“文革”中也遭受过抄家。1974年“批林批孔”,曾被杭钢造反派占领,爸爸被批斗,妈妈抱着全家最珍贵的财产——几本相册,被曦光大姐藏到128医院,兴冲冲从部队回来探家的大弟弟找不到家人……

1975年夏,西泠桥边留下幸福的合影,我和李洋在28号结婚,新房大床,铺上新床单,床面整齐叠起八床新棉被。

“妈,哪要这么多被?”“嫁女儿能没陪嫁?!”“我在北京工作,一间宿舍,往哪儿放?”“傻孩子,这里不是你家?!”确实,我的嫁妆大多留在家里,一年一年,接待四方亲友来客。

1976年11月,杭州是个寒冬,一连下了七场大雪,西湖结冰,能步行上三潭印月。我女儿在117医院呱呱落地。冰天雪地,屋里阴冷,家中客厅唯一的取暖设备,是一只汽油桶改装带烟筒的木屑炉子,围在四周木架上,搭满了孩子的尿布,我70多岁的姥爷偎边上取暖,兼给尿布翻面。

当时我是《解放军报》记者处记者,副处长和谷岩一行来杭采访,顺带到家看我,进屋大衣都没敢脱,吃惊万分地问:天呐,这真是省委书记的家?!

1977年春节,当了省委第一书记的爸爸,延续了惯例,搬进了30号小院。这里住过谭震林、江华、谭启龙几位省委第一把手。据说这楼建于20世纪30年代,是汤恩伯的别墅,作为战犯财产充公的。

楼内,上四间,下四间。楼下客厅,饭厅,大外孙外孙女房。楼上不知过去几位领导如何住,我们家孩子多,上面四间,爸妈一间,两弟弟弟媳各一间,妹妹妹夫一间,共用一个厕所。为照顾儿女多睡会,妈妈总早早起床,先上厕所……

管理局看不过去,准备贴东院墙再造一个二层楼四间房,让孩子们搬过去,保证第一书记有个方便的生活空间。

爸爸严正拒绝,毫无商量:我铁瑛绝不开这个先例!孩子们以后向单位要房,都会搬出去住,现在就挤挤,热闹。

从妹妹的女儿开始,爸爸妈妈又添了一个孙子,两个孙女,一个外孙,家里最热闹时,像开幼儿园。

家具锣齐鼓不齐,一屋有几色,枣红丝绒窗帘打着补丁,公家配的布沙发,妈妈买毛巾罩着扶手,白墙顶裂着细纹,陈旧的地板、楼梯嘎吱作响。

后来,爸爸的书房常借给我们外来户住住,反正我回家,从没固定之处,“打一枪,换个地方”,睡得最长久的,当然是爸爸的书房……

由于“公家”爸爸的执着,他才可能被中央多次表扬为“好班长”,成为军队留任省委第一书记的唯一将军;才可能不忘为民初心,成为任上跑遍全省每一个县三次以上的第一书记,为第二故乡浙江改革开放打好基础的带头人;才会养育出我们这些自立自强的儿女。

叫铁瑛老爸,我们儿女们真的很幸福!

爸爸一直是“公家的”,所有的家事都由妈妈操持

僅仅一年半,院内翻天覆地。

走进大门,长卧石上“西湖山庄”四个大字,替代了过去的绿树环岛,左中右三条大路,抹掉了菜地、篮球场,依山竹林间弯曲的石径,长满藤蔓苔藓的30号围墙,以及向右近50米的凌空钢铁葡萄架长廊……

人的记忆却难以抹掉:

西边大屋顶建筑中,仿佛看见老省委副书记张景堂老人在翻地,浇菜,张老夫人和妈妈满脸大汗,一边谈笑,一边拔草;耳边不断回响着弟弟、外甥和战士们篮球场上抢球打篮板的呐喊声。还仿佛看见已经消失的葡萄架下柏油路上,爸爸的黑色小轿车进来,左转,上坡;出去,右转,下坡,30号的大铁门开合,常常不分早晚日夜……当然,更加永远无法抹掉的,是现已拆墙面路的30号小院内发生过的悲欢离合的记忆。

30号原来是院中院,我们家刚搬进去时,门口平房还住一个班的警卫战士。

已过花甲的妈妈,仿佛又多了一群要照顾的孩子。家里蒸的包子、包的饺子,总要送到班里。过年过节,糖花生瓜子橘子,家里还没摆上,先差孩子们送去。后来警卫班撤了,警卫连的干部也是家里的常客。三号大门值班和打扫院子的师傅,也都是苏阿姨长苏阿姨短亲热叫着……

院里有几株高大的桂花树,秋风一凉,金桂银桂开满枝头,幽香四溢。偶尔逢此季节回杭,瞧我树下拼命吸吮的陶醉模样,一向不准随便摘花的妈妈,竟剪了数枝插瓶放到我住的屋里,笑着解释:你难得碰上,特例。

1994年7月31日,70岁的妈妈病逝,平房灵堂刚挂好她含笑的照片,第一个痛哭跪拜的是三号门老师傅:苏大姐,你一走,世界上像你这样的好人没有了……

后来我听说,妈妈走后,三号门会客单少了一半,因为过去无论城乡亲戚,爸爸的老部下、老秘书、老警卫员,都是来看苏大姐、苏阿姨、苏奶奶的。

是的,爷爷生前并不太喜欢妈妈,但他老人家对妈妈的定义是非常精准:你爸爸用耙子往家里耙,你妈妈用铲子往外攫(倒的意思)。

爸爸一直是“公家的”,所有家事都由妈妈操持。“军功章上有你的一半”,这是在金婚纪念家宴上,爸爸亲口对妈妈说的。

家中孩子多,客人多,带来玉米花生鸡蛋,带走茶叶橘子火车票,经常寅吃卯粮,捉襟见肘。详细的说不清,但有一样我记得,家中第一台彩电,是二弟得罪爸妈严格管家,一年节省出1700元买的。电冰箱等许多电器,都是兄弟姐妹买给老人家的。所谓大有大的难处,一点不假。

妈妈走时,我心里特难过,想她吃苦一辈子,刚能享儿女福,又走了;可后来慢慢又想通了,从15岁参加抗战的妈妈,无论身份怎么变,从未忘过为革命为人民,她即便活到八十、九十,也绝不肯贪图自己享乐,忘记自己的初心和责任!

天堂里的爸爸妈妈,辛苦一辈子,不要再太累了,多爱自己一点,就是爱我们,爱老铁家!

我也快七十了,故地重游,怎么还是眼角含泪,如此想念依恋最亲爱的爸爸妈妈……

爸爸名副其实是我当作家的第一恩师和引路人

1980年,我进入南京军区政治部创作室陈毅传记组,频繁去北京采访,写“文革”中的陈老总。利用北京开人大、党代会的机会,我常与爸爸见面,求他帮忙。

其实,请老爸帮忙并非容易。1970年,我在86医院当骨科护士,科主任邵宣告诉我,你是66届高中毕业生,科里准备推荐你到上海读第二军医大学,学完回来当骨科医生,断手再植需要女性的细致和耐心。

上第二军医大学是我高考的第一志愿,如今,因“文革”破碎的梦想将有望实现,我多兴奋!谁料,此时医院政治处借我去写新闻报道,辛苦熬夜还无法见报,实在压力山大,痛苦不堪!

我求爸爸找医院政委讲一讲,让我去读书。爸爸婉拒,理由简单:政治工作也重要,共产党员听党安排,彻底关上我当医生的最后一扇“窗”。

不料,这次为写陈老总,爸爸爽快牵线,目的只有一个,让年轻的女儿,写出老首长的英魂!

1981年冬天,北京西山叶帅家,爸爸带我去看望病卧床上的八旬老人。叶帅亲切握过我的手,把对陈毅元帅的回忆和评价娓娓道来……送出门的张秘书对爸爸惊讶地说:首长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高兴,更没说过这么多话了……

京西宾馆我是常客,楼道里,电梯旁,凡偶遇的各大军区司令员、各省委书记,爸爸打招呼后就介绍:这是我的女儿,在南京军区陈毅传记组,写“文革”中的陈老总,她太年轻,请你教教她。我赶紧记房号,找秘书约时间。

可能是知根知底,每次采访时少了许多场面话,也不拒绝我的“刨根问底”,时间不自觉延长,真是听不完的生动细节和故事。往往临别还兴致未了,这几件事还有谁在场,叮嘱秘书给联系约谈。

于是,采访网才能越撒越大,直至写完出版《霜重色愈浓》这本有关陈毅元帅在“文化大革命”中的书。我有了217位老师,其中对一些人的访问高达八九次……

《霜重色愈浓》一书1984年出版,全国60多家报刊连载,几十个电台连播,好评如潮,我收到许多读者来信,希望写出“文革”中的周恩来……

此书后记的标题:“向217位老师敬军礼!”虽没点名,但爸爸永远是我第一位恩师!

后来,负责审查此书的中央文献研究室主任李琦,把我的后记复印给研究室同志人手一份,批示要向铁竹伟学习,不能光看档案,要重视高层领导中当事人活材料的采访和抢救。1987年干脆把我借调到中央文献研究室,聘请我当特约副研究员。因为邓颖超大姐听秘书读过《霜重色愈浓》,她对李琦说,这位女同志虽然年轻,但对恩来的处境了解和把握得比较好。她同意中央文献研究室向南京军区借调我,完成周恩来“文革”部分的传记。1988年在人民大会堂河南厅,邓大姐握着身穿军装的我和八一电影制片厂王军同志的手,亲切地说:你们写吧,我写不了了,你们不但要写恩来的优点,也要写他的缺点……

于是,我在北京两年半,看了大量高层及重大事件档案,采访了各界名人,在天津参加了周恩来国际研讨会,采访了英国、苏联等国多位专家,开阔了眼界和思路,与熟悉周恩来的作家韩素音彻夜交谈,热泪盈眶……

后来,周恩来“文革”部分的传记写作停摆,我先利用采访“边角料”完成出版了张爱萍题写书名的《红军浪漫曲》。后接国务院侨办主任廖晖的电话,他请我写《廖承志传》,理由是,陈老总儿子陈小鲁说:那么多写我爸的作品,我觉得铁竹伟写得最像……

八年六稿完成邓小平题名的《廖承志传》,又受周恩来侄女周秉德委托,执笔了《我的伯父周恩来》。两部作品,我都去美国纽约领过奖。不知何时,约稿纷至沓来,竟成了社会上小有名气的红墙女作家。细想起来,爸爸名副其实是我当作家的第一恩师和引路人!

没有爸妈给我的生命,没有天时地利人和,如何能采访到成百上千的中国近代史的亲历者和见证人?!

当了一辈子官,可真不会当官

有一年,爸爸曾提出把我调回省军区,帮他写写历史的回忆,我思前想后,婉拒了:在你身边,干好是近水楼台,干不好草包一个!我还是在军区创作室,你的回忆文章,我全包。一向民主的爸爸欣然同意。

可能写领袖多点,和爸爸更多了些挚友似的交谈。

1972年,在中央解决浙江问题的会议上,爸爸第一个发言。会后,周恩来总理紧握着他的手,笑着称赞:铁瑛同志你真痛快!当周总理代表中央宣布铁瑛担任浙江省委書记时,爸爸对总理说:我一直在部队工作,只在抗战时期兼任一段县委书记,到省里工作,恐怕干不好!

周恩来总理握着他的手,使劲摇了摇:干中学吧,浙江是鱼米之乡,一定要把经济搞上去!

总理的重托,使爸爸在“批林批孔”中腹背受敌时,宁可自己挨批,也坚持原则,决不“翻烧饼”,力保广大解放干部,最后一直留任浙江。

粉碎“四人帮”后,全国省委领导中只剩两个将军。后来,西藏的一位回部队了,还剩一个就是老爸。老爸向中央再三表示回部队,中组部部长胡耀邦说:你不能走,在浙江省委你是个好班长,团结一班人,继续揭批“四人帮”,还鱼米之乡于人民。

当年毛泽东,后来叶剑英、陈云、李先念等到杭州,都多次说过表扬老爸的话。

我曾问:老爸,在省委会上,你传达过中央领导称赞你的话吗?

爸爸摇摇头说,不传达。我一辈子就是这样。

我问:老爸,到北京开会,你去看过邓小平吗?

爸爸回答:没有。工作上的事会上都说了,就不用打扰他休息了。

我坚持:小平是二野政委,你是三野陈毅部下,他不熟悉你啊!如,在中央通知粉碎“四人帮”并继续批邓会上,你站起表示:坚决拥护批判“四人帮”,但应停止批邓,因这两个事是正反面。会上只有江渭清表示:我支持铁瑛同志意见!会后有人向你伸大拇指,也有人说你还是个当兵的。这类似的事,应该让小平同志知道,帮助他了解你,更信任你嘛。

爸爸还是摇摇头说:我不会。

1983年,小平同志到杭州过春节,听爸爸分五方面有理有据的汇报,特别汇报到2000年浙江能翻两番至两番半时,小平同志异常高兴:好!铁瑛同志,你抓省里的同时,也要把省军区抓好。

爸爸笑着回答:小平同志,我已经退了。

邓小平略显意外:我怎么不知道?!

云栖竹林曲径,邓小平拉着我爸爸的手,边走边聊。爸爸事后跟我说:被领袖拉着手,我还是第一次,真有点不自然。

走到一处,小平同志说:来,铁瑛同志,我们合个影。这张照片,爸爸从没晒过。

一次,我给爸爸开玩笑:您当了一辈子官,可真不会当官!明明1935年在保定二师就参加“一二·九”学潮,组织进步社团,参加营救被捕共产党员老师,只要找两人证明,你就是红军干部,可档案里,你连入党做兵运工作都不算,把参加革命的时间定在进抗大的1939年,傻不傻?!

爸爸没笑,话语深沉:小伟啊,我参加革命这一路走来,多少战友在身边牺牲了,连新中国也没见到。心里记着他们,我只有勤奋工作,任劳任怨的责任,哪有什么资格争名争利?!

我顿悟,羞愧地点头,更敬重亲爱的爸爸,不忘初心,一身正气,两袖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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