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局廷

一

从省委会堂走出来，魏柏新怦怦乱跳的心才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那种难以言表的兴奋和惬意。作为一名县委书记，能够在全省环保整治动员大会上代表县市层级作典型发言，应该说是一份难得的荣誉。尤其是这次会议通过电视视频开到了县市区，并且省委书记省长出席。在这种高规格大规模的会上露上一脸，对他来说，具有特别的意义。对宁阳而言，也算是找到了扭转不利赢回自信的契机。

在他的任前，宁阳三届县委书记前“腐”后继接连出事，全省震动。他去年秋天走马上任，用了一年多时间，能够精准找到“爆”点，挽回颓势，在环境保护工作上强力突破有所作为，于宁阳于自己，也算是一个不错的交代。

回到县委大院，办公室主任曹建国紧脚跟了进来，递给他一份请柬，报告道：“向天国下午专程来拜访你。他牵头开发的农贸大市场准备开业，想请你去剪彩。”向天国是宁阳数一数二的大老板，但魏柏新听到的多是负面新闻。他接过请柬，随手扔到桌上，“我不去！”

曹建国小心建议道：“我觉得您要参加这个剪彩活动。”曹建国一边望着他一边试探道：“你托付让我办的事，已经有眉目了。”宁阳三任书记被双规，他要弄清扳倒几位书记的幕后推手，引起警醒。

曹建国小声说：“第一任落马书记，买官卖官，是公开的秘密，由省纪委直接查办。后两任书记曾在县里的重大项目中收受贿赂，与向天国利益相冲，结果都被向天国收取证据，进行举报。

“这位向天国得罪不起呀！”他地感叹道。曹建国建议到：“他的邀请还是可以去。兴许今后工作上，他还能帮上你的忙。”

他当然明白曹建国的意思。一个官员治理一个地方，要想根基稳固，必须找到几根“护桩”。虽然向天国曾让两任书记倒台，但只要不与他发生利益纠葛和钱权交易，还是可以交往并为己所用的。想到这里，他说：“你安排一下，我和他单独聊聊。”曹建国爽快地答应下来。

十一点钟，魏柏新才离开办公室。环保执法大队长闫大浩已在外面等了他三个小时。“闫大炮”在宁阳赫赫有名，他曾接到过他亲笔书写的两封检举信，都是反映建光电子偷排的。当时他作了批示，转给了分管环保的副县长，后续没再过问，副县长也没给他反馈。很显然，闫大浩对处理结果不满意，这会儿专程兴师问罪来了。他和颜悦色道：“你说的情况我当然知道。宁阳的环境整治只是开了个好头，越往后矛盾越多困难越大，我有思想准备。”

“光有思想准备管屁用？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在大家眼里，你就是一个‘糯米丸子。以你这种风格，能把宁阳突出环境问题整治好？”闫大浩不留情面地激将道。

魏柏新淡定的回答，“也许在别的方面我决断迟缓魄力不足，但凡涉及老百姓切身利益的事，我会义无反顾勇往直前！”说完，他诚恳地看着闫大浩，“我希望你提出合理化的好建议，我会采纳。”

一个眼神，一句话，拉近了彼此间的距离。闫大浩直接建言道，“宁阳要彻底解决环境问题，必须拿建光电子开刀！如果您想下定决心，不妨随我去查看现场抓个现行。”闫大浩提议道，对他的态度变得友好起来，称呼用“您”替代了“你”。

暗红色的废水从排污口汹涌外排，源源不断地汇入排中河里。沿途居住着近20万群众，灌溉30多万亩良田。十几年前，招引建光电子进来之时，其污水处理站按投资合同是由县里出资兴建，因县财政捉襟见肘，本应投资1500萬建设，最后只花500万建了个简易站。建光电子主要生产PV板，属于重金属污染，所以市环保局要求重建污水处理站。后来因有各级领导干预，市环保局屈于压力才准允投产。即便经过处理，排放指标都不合规。

闫大浩拿出一个矿泉水瓶，在探照灯的指引下，走向河边，弯腰从河里灌满一瓶水，把瓶盖旋上。然后走上岸，将矿泉水瓶交给他，又从挎包里掏出一张纸递到他手上，郑重其事地交代道：“魏书记，我给您一瓶污染水和一组数据，但愿在关键时刻能够帮上你。”

办公桌上放着闫大浩交给他的水和纸。他扭开盖子，一阵恶浊之气冲鼻而来。那张纸赫然而见两组数据：沿河两岸19.5万人，近五年癌症发病率为4%，八年前为8‰；排中河铅、汞等重金属超标235倍。

魏柏新特意花半天时间，专门沿途走访几个村。光湖村不足两百户，却有二十名癌症患者。在村支书的引领下，走进一户夫妻俩同时患癌的人家，两层小楼显得灰暗、衰败，家里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像被大水冲过一般。患病的两口子才四十多岁，面色蜡黄，眼神暗淡，骨瘦如柴，斜靠在床头，有气无力地倒数着生命最后的时光。那番情景，让人心生悲悯。疾病不仅摧毁了原本殷实富裕的家，更是摧残了他们家的希望和未来。

他召集几个村支书座谈，得知老百姓情绪很大，只是被村干部按着压着。久拖下去不是办法，不彻底解决水污染问题，老百姓的情绪总会有一天来一个总爆发……不能再拖了，必须行动！

二

关停方案一出，魏柏新立刻准备上会讨论。曹建国忧心忡忡道：“按这个方案，除了建光电子，还要关停十家企业咧。建光电子是市委李书记在宁阳任书记，常务副市长白必坚任县长，现任县长黄秋生任副县长时引进来的一个大项目，还有列入关停名单的几家工厂，大都是在那个时候招引进来的。担心方案不会通过。”

“当时招引进来没错呀，现在环保抓紧了，就得知错就改。关停很正常，我相信李书记能够理解。”魏柏新一根筋地想当然道。“即便李书记有这种境界，白副市长呢？黄县长呢？”曹建国盯着他的眼睛。他沉吟许久，语气坚定地发狠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即便反对的人再多，也必须让方案通过！”眼里射出未曾有过的凌厉之光。

口里这么说，但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把几个常委成员在心里逐个扫过一遍，优势并不明显。政协主席老王本应列席常委会，但他生病在省城住院不能参会。魏柏新立马想到了人大常务副主任谢铭忠。谢还有年把时间退休，按理不够资格参加常委会，但特殊情况请他参会也合规范。老同志，见多识广，不处在核心领导层中，说话办事相对公正。晚上，他提了一盒茶叶，专门去串了谢主任的门。

县委会议室里，九名常委悉数出席，坐在惯常坐着的位置，谢主任则坐在政协主席老王的位置上。

他起了个开场后，曹建国便宣读《深入开展环境突出问题整治的方案》，接着大家依次发表意见。有三人表示赞同，有一人不偏不倚地“骑墙”，另外以宣传部部长王启明为首的三人表示强烈反对言辞激烈，公然攻击这种关停行为是在“扼杀宁阳经济发展，阻碍宁阳社会进步”。

轮到县长黄秋生发言了，他以一副“笑面佛”的模样说：“党中央国务院对突出环境问题整治，决策英明部署及时。但是，我们在贯彻落实之中要结合县情因地制宜，不可见风是暴盲目跟进。一次性地关停10家企业，会使我县的经济下滑，底盘越做越小，会让我县的税收直线减少财政入不敷出。这不啻是在摧毁宁阳的经济基石。建光电子是纳税大户，是我省台资企业的一面旗帜，凝聚着好多位领导的心血和汗水，承载着许多部门和领导的希望和未来，对这样一个明星企业，我们关不关得下来？再说，和台方有合同协议，我们贸然提出关停，人家起诉我们咋办？这些问题都没弄明白，我们就在这里随意提出关停，是不是显得过于仓促了？”

黄秋生看了一圈大家的反应继续说道：“我刚才讲的是一个方面，其实还有更加重要的一点。省里对县域经济有考核排位，市里对县区经济发展有指标排名，如果我们关停这10家企业，整个考核排名可能会摆在全市之尾。而市里把县域经济考核与干部升迁去留挂钩的。明年上半年就要启动换届，各位寄希望换届之机挪动升迁一下。如果我县排名倒数，在座的各位恐怕要原地踏步留级蹲点了。”

看似平淡无奇波澜不惊，实则具有极强的带入感和煽动性，一下子引发了大家的热议。瞬间，会议室里便出现了交头接耳的议论之声。

三

8个常委发言完毕，反对的声音占了上风，形势比预想的要严峻。没有退路，只能把宝押在谢铭忠身上。魏柏新抬起头，将求助的目光瞥向谢铭忠，恭请道：“谢主任，您说说吧。”

谢铭忠便紧开口慢开言道：“我不发表什么观点，就给大家讲两个故事吧。”第一个故事，两周前我的一个叔伯弟弟，只有43岁，得癌症死了。我回去参加吊唁湾子里将近80户，有4个家里有癌症病人。处理完后事，湾子里的人围着我久久不肯散去，他们让我给书记县长带句话，水污染必须治理了，再让我们老百姓继续吃下去，真的没法活了。

第二个故事，老家的舅侄在上海做证券生意，赚了一些钱，和几个朋友邀约要搞生态农业项目。他们去隔壁县考察，顺便回老家。在饭桌上我问他，你投资农业项目为何不回家乡来投？他说，我也想回宁阳呀，人熟地熟，但我们先前对整个水体进行抽检，宁阳的水资源全域污染。

故事讲完，谢铭忠再次重申道：“我如实讲述两个故事，不带任何观点，怎么决策是你们的事。”

既有深沉稳重的城府，又有不失睿智的心机，看似不显山露水，实则却指向明确。趁机，魏柏新从公文包里掏出矿泉水瓶，旋开瓶盖，霎时会议室里被一阵恶臭弥漫。他又让曹建国把写有那组数据的资料分发给各位。看到大家皱眉拉眼、掩鼻弃闻，他说道：“这瓶水正是在建光电子偷排时现场装的。老百姓每天都在闻，每天都在喝。正是这样，患癌症的得怪病的逐年增多。同志们，这种水害人啊，害得很多家庭因病返贫陷入绝境，害得好多群众家破人亡。我们为官一任，不仅没有造福一地谋利一方，却忽视群众祸害百姓，我们的‘群众观到哪儿去了？我们的羞耻感到哪儿去了？我们还有什么资格堂而皇之地谈什么提拔谈什么升迁？”

也许是触碰到了他内心之中那块最为柔软最为敏感的部位，魏柏新此刻变得格外激情难捺。他特别重申了任内所持的“发展观”：宁可发展慢一点，坚决不要沾血带泪充满血腥的GDP！坚决不要污染环境破坏生态的高增长！坚决不要祸害百姓贻害子孙的快发展！

“讲得好！有高度、有深度、有温度！”副书记李宏林真心恭维后，率先鼓起了掌，顿时会议室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就连黄秋生和王启明，也随大流地拍了几巴掌。

四

会开过后的第二天，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白必坚带着财政局长税务局长一行人赶赴宁阳，说是奉书记市长之命，督办宁阳“保增长保税收保各项指标完成”的情况。快到年终，但宁阳GDP增速不足5%，税收及财政收入增长不足4%，各项经济数据不尽如人意，有些指标在市里摆尾。

和县长黄秋生一道，在会议室里与白副市长一行碰过面后，白副市长提出先到企业去走一走转一转，并点名首站调研建光电子。魏柏新瞬间感觉有些不大对劲，又不好推托，只能扯了个支吾，借口省里巡视组在接待中心需要了解相关情况，让县长黄秋生全程去陪。

他当然知道，当年建光电子投产，让市委李书记和白副市长出了大风头。正是靠这一招商引资的重大成果，李书记提拔到市里任常委，白副市长从县长转任书记。建光电子是他们的“基业”，也是他们时常挂在嘴边得以炫耀的资本。

接下來的一天，魏柏新接到市委办通知，准备到省城去办赴美护照，正要出发，却接到电话有大领导到访。不大一会儿，省台办主任王宏章在段市长陪同下抵达宁阳。王主任开宗明义，高兴地宣布定于下月底在宁阳召开全省服务台商企业年会，指定与会代表参观建光电子，要求市、县配合做好相关准备工作。

魏柏新瞬间蒙了。建光电子开业十几年，迟不来早不来这里开这个会，怎么就在县委常委会议定要关停之时，省台办要来召开这个会呢？段市长喜笑颜开侃侃指示道：“老魏呀，宁阳在服务台商及台资企业方面做了很多工作，还要继续爱护像建光电子这样的台资企业，创新服务理念，深化服务举措，以赢得更多台商来我们这里投资兴业！”

全省的会议能在宁阳召开，对段市长而言，自然是荣幸之至，也给他露脸扬名之机。而对魏柏新来说，心里好似吞服过黄连苦胆一般。

段市长提出让王主任到建光电子去指导视察一下，王主任欣然答应。他不能陪同，只能向段市长告假。临走之时，段市长把他拐到一边，语重心长谆谆告诫道：“老魏呀，你来宁阳工作一年多，政治生态有了质的改变，但发展问题没见多大起色。要以省里召开这个台商年会为契机，狠抓一下发展，狠促一把招商引资。”他本想把实情和盘托出，但一看到段市长充满希冀和期盼的眼神，只是嗯了一声点了一下头。

在省外事服务大厅按完指印、拍完照片，也就十来分钟工夫。走出大厅，刚好是下午三点，正准备上车回返，手机响了，他瞧一眼来电显示，区号是省城的，尾数是5个8，听筒里传来娇声嗲气的女性之声，“您好，魏书记，在省城的事办完了吧。”是建光电子总经理林佳欣。她怎么知道自己在省城？还知道自己的事已办完？魏柏新警惕到：“你有什么事吗？”林佳欣不在意他的态度，依旧溫言软语道：“好久没见您了，蛮想的。如果方便，邀请您晚间到我万豪的住地小酌一杯。我可是给您准备了惊喜的。”惊喜？他不为所动：“你的惊喜还是留给别人吧。我还有事再见！”便挂了电话。

晚七点钟回到办公室，赫然而见办公桌上放着建光电子工会发给县委县政府的请愿书：“县环保执法大队对我们建光电子下达关停通知，我们全体职工深感惊愕非常愤怒！我们要工作！我们要饭吃！我们要抗争！……”后面是密密麻麻的职工签名，满满有近十页纸。

他斜倚椅靠，双手捧头，陷入了沉思之中。就为了关停一家污染严重祸害百姓的企业，上有领导施压，下有职工抗议，中间左右还有几个班子成员为其站台为其呼应，帮老百姓做點实实在在的事好难好难！他仿佛感到自己身处牢笼的囚禁之中，挣脱不能，动弹不得。他不是一个具有政治野心和宏大抱负的人，当面对前路茫然和孤立无援之时，他很想放弃算了，人安己安，何苦为难？但是，脑屏上一闪现排中河流域老百姓每天饮用污染水的情景，以及夫妻俩同时患癌卧病床榻的凄惨画面，他的心就开始隐隐作痛。平时都能把老百姓的日常小事当大事来办，可真当老百姓面临大灾大难，你怎么能够逃避呢？你得把它当成包天盖地之事来办，不惜使出“洪荒”之力。

有什么了不起，大不了一顶乌纱帽！

（原文发表于《北京文学》2017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