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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德云的最后时光

2018-10-20杨文清

延河·绿色文学 2018年7期
关键词:出院母亲

杨文清

连日阴雨直把人的骨头淋酥,太阳刚刚从云缝中探出头,父亲德云就兴奋得啧啧直叫,一双树皮似的手将黄牛的头拍得啪啪响:憋坏了吧,老伙计?黄牛看着父亲德云,眼里充满兴奋……父亲德云在前,黄牛在后,步履从容地出了村。

母亲秀梅扯了把麦秸生火,火苗忽地蹿起,红彤彤的火焰舔着锅底。母亲秀梅手起铲落,将一铲煤炭盖在火焰上,火焰熄灭的一瞬,母亲秀梅拉起了风葫芦的开关,继而燃烧成熊熊火焰。母亲秀梅的面庞被火焰映照得红扑扑的。

儿媳仙婷仓促抹了把脸,来到炕头,揭开了被子,取掉盖在面盆上的瓷盘。昨晚起的面已经发了,布满黑芝麻般的眼儿。儿媳仙婷将手伸进面盆,挖了一把面放到鼻子下闻,之后,端起面盆来到灶屋,干净利落地收拾案板,撒了干面粉,将发好的面倒在案板上,用力揉起来。

儿子明宝头发乱蓬蓬的,拿起扫帚唰啦唰啦扫院子。虽然是巴掌大的一块水泥路地面,扫过的地方却清整了许多。再远些是黄沙土,太潮湿,落不得扫帚。明宝便摸出一根纸烟点着了狠命地吸了一口,吐出的烟柱一直伸得极远。

炊烟伴着水汽在升腾,太阳的光芒透过来,成了紫红色的。毕竟有了阳光,庭院里亮堂堂的,暖洋洋的,柿树叶、刀豆叶、青菜一律翠生生的惹人眼。

“明宝,快点儿,你爸昏倒了!”喊声未落,几个人拉着架子车进了大门。父亲德云躺在车厢里。

明宝赶忙扑过去,见父亲面色如纸,闭着眼不说话。“爸呀,你这是咋了?”明宝急言失色。母亲秀梅、妻子仙婷听到明宝的喊声相继跑出来,面对眼前情景,先就慌了神。

大家七手八脚将父亲德云抬上炕头。母亲坐在炕头上,搂着父亲的头,哽咽着说不出话。明宝、仙婷不知所措,爸呀,爸呀叫个不停。还不快叫大夫?有人对着明宝喊。明宝大悟,急忙转身奔向门口。父亲睁开眼,“不用叫大夫,我歇息一会儿就好了。”

父亲睁眼说了话,大伙提着的心放了下来,说了会儿闲话,相跟着散去。

村医来家的时候,父亲德云已经像个好人了,未等村医诊询,他便高喉咙大嗓门儿絮叨开了:“早上,雨停了,我牵着牛出去遛遛,忽然胸口难受得不行,咚咚地跳,心脏像要跳出来,后来就不省人事了。”村医给父亲德云诊了脉,开了几副中药,告诉明宝,你父亲可能患了冠心病,这号病耽误不起,最好送到医院确诊。明宝还未答话,父亲德云说:“病得在我身上,我清楚,不用费神去医院,这是老毛病了,不碍事。”

明宝和母亲还是不放心,决定拉父亲上医院治病。父亲说啥也不肯。逼急了,父亲吼道:“我老了,还能活几天,花那闲钱干啥!有那钱把咱这房拾掇拾掇。”一句话说得明宝母子心里酸溜溜的,不是个滋味。

是呀,房子早该翻盖了,这房子还是二十年前父亲德云翻盖的土坯房,低矮不说,房顶有些地方已经塌陷漏雨。前几年东邻的两间旧房拆除后,自家的山墙没有了依靠,与沿墙产生的裂缝有两指宽。每逢秋天的连阴雨,父亲德云、母亲秀梅的心总是攥在一起。前一向雨下个没完没了,屋内也叮咚地漏雨,父亲上房苫雨布,差一点儿失足滚下来。镇、村干部三番五次劝德云一家人暂时搬迁到安全地点去住,终因没有找到合适去处,才没有搬成。如今,雨停了,一家人悬着的心方才落了地,哪曾想,父亲德云却病倒了。

母亲秀梅说:“房是一定要翻盖的,你爸的病也耽搁不得。可怜你爸受了一辈子苦,临了连医院的门都没有进,到死也不能瞑目。”

明宝用眼睛看妻子仙婷,向她讨要主意。

仙婷明白明宝的心思,心里打着鼓,嘴上却说:“房子的事以后再说,先给爸看病要紧。”

明宝、母亲秀梅送父亲德云到医院看病,留下仙婷在家看门,给儿子维杰做饭。

在医院门诊部,大夫给父亲德云做了简单的检查,便开单要求到心脑内科住院治疗。

住院部收费处窗口内是个粉团脸,她张口要明宝预交2000元住院费。明宝只带了2000元钱,一再哀求,粉团脸答应先交1500元钱住院,以后如果不够用再补交。

刚住下,医生护士围了一大堆,测心电图、量血压、量体温,血、尿、大便化验单样样俱全。明宝上气不接下气楼上楼下地跑。等到一切就绪,回到病房,父亲的手腕上插了吊瓶,胸膛戴着动态心电仪,说是要二十四个小时监控。

安顿完父亲,已是晌午。母亲下楼买饭。不一会儿,母亲端着一碗鸡蛋炒米饭进到病房递给明宝,催促明宝赶快吃。明宝问:“你的饭呢?”母亲秀梅说:“我不饿,回家去吃饭。”明宝明白,母亲是舍不得花钱为自己买饭,便硬将米饭推给母亲,他自己下楼买了份凉皮稀饭狼吞虎咽地吃完方才上楼。

下午没事,母亲放心不下家里的鸡猪,决定回去。父亲叮咛母亲晚上别忘了给牛加料,母亲嗯了一声算是做了答应。前脚已经走出门了,母亲回头打手势叫明宝出来。明宝跟着母亲到楼梯口,在肯定父亲听不到他們谈话的声音后,母亲嘱咐明宝晚上睡苏醒些。

第二天上午九点多,护办室一女士送来第一天的花费清单。明宝拿起一看是640元,心里暗暗吃了一惊。父亲德云问花了多少钱,明宝故作轻松说花了150元。父亲德云面有疑色,但没有说话。

第三天一上班,科主任带着一群医生、护士查房,主治医生介绍了13床病人(父亲德云)的情况。主任接过病历随意翻了翻,便询问病人感觉怎样。父亲德云连忙说:“我没事了,那阵儿心慌起来,胸口嘡嘡嘡跳个不停,过去了,就啥事都没有了。我住这儿闷得慌,今儿说啥你也得让我出院。”主任被父亲德云逗乐了,劝父亲德云来了就要安心治病,甭急着回去。

主任、大夫、护士走出病房。父亲德云对母亲秀梅说:“医院这是把咱的钱花不完不让咱出院,不行!今天咱必须出院。”母亲秀梅说:“还是听大夫的话再住几天。”父亲德云用手猛捶床沿,闷声道:“真把人往死里气呢!”母亲秀梅只好不吱声。

父亲德云还是找了主治大夫,要求出院。大夫被缠烦了,面带愠色说:“你的病刚刚稳定下来,还得再治疗几天。你硬要出院,今天也没有办法……主任已经开会走了,要出院得有他的签字才成。何况今天的用药已开到药房了。”父亲德云只得悻悻地离去。

下午,明宝被大夫叫到主任办公室。主任对明宝说:“想必你父亲的病你已经了解了不少,按理应再治疗一段时间,可病人总吵着要出院,你的主意是啥?”明宝幽忧地说:“我当然听大夫的,还是再治疗几天吧。”主任说:“那你回病房做做你父亲的思想工作。”

明宝背着父亲向母亲谈了大夫及主任的想法,问母亲怎么办。母亲眼眶一红,半天不言语。明宝心里也有些酸楚……要不,再做做我爸的思想工作,我再回家准备治疗的钱。母亲木然地看着明宝:“算了,你爸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明天出院。”

父亲德云要出院了。主治大夫给明宝一家人交代说:“回家后要注意吃药,千万不能劳累,生闲气。”父亲德云鸡啄米似地连连点头。母亲秀梅和明宝心里仿佛一块石头压着,轻松不起来。一家人相跟着无话步出医院,已经到了街头,父亲还回头向医院看了一眼。

已放晴几天,低洼地仍是明镜一片。今年的秋玉米减产已成定数,收获期也要提前。明宝和妻子仙婷商量购买种子、化肥的事。仙婷说:“九月初,维杰上高中交了一万五千元择校费,一千元学费,住宿吃饭每月还需一百元。父亲住院花了两千多元。眼下秋收秋播到了,哪样都得用钱。”明宝说:“维杰差2分就能读县里的重点中学,那里师资力量好,前程有保证,不让娃在那里读书,进了普通高中,将来上不了好一点的大学,毕业后找不到工作,那可就惨了,娃的前程耽搁不起啊,那一万五千元钱还是要花的。”仙婷说:“谁说不是呢?现在的学校不知咋了,光知道向学生收钱,好像学生家长都开了银行。”明宝没有接茬,等了一会儿说:“父亲已经七十五岁了,这次又得了心脏病,我看很严重,你要有思想准备。”仙婷说:“这个我知道,就是心里堵得慌。”明宝说:“看来房是一时半会盖不成了,先叫人将山墙修补修补,凑合着住几年,等维杰大学毕业咧再说。”仙婷说:“嫁给你我算倒了八辈子霉,这一辈子恐怕住不上新房了。”明宝又说:“眼看秋收到了,家里还有没有钱买种子化肥和付机耕费?”仙婷说:“还有一点钱,就是不多了。”明宝说:“家里的积蓄真是经不起折腾。”仙婷说“差点忘了告诉你一件事,咱爸住院期间,村上给各家各户发了通知,说是村内街道雨天一身泥,晴天一身土,很不符合新农村建设的要求,决定在秋收后用水泥硬化村内道路。具体办法是村上成立老年人组成的村民代表小组,由他们牵头组织,村双委会具体实施。修路费用按住房间数摊派,每间房可能收500块钱,咱是三间房得交1500块钱。”明宝气不打一处来,愤愤地说:“没钱就甭修路,犯不着用群众的钱给干部脸上贴金。”仙婷说:“话虽是这么说,钱可是硬成东西。”明宝说:“我知道。”

第二天,明宝早早起了床,将本村在外搞建筑的来旺堵在家门口。来旺招呼道:“明宝,你来了正好,这几天工地上正缺人手,走,跟我一块上工地。”明宝说:“甭忙,我给你干了八个月活,没见一分工钱,你让我的婆娘娃喝风屙屁呀!况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爸得病住院,我急等钱花呢。”来旺正色道:“明宝,你跟我干了几年活了,哪一回欠过你的工钱?等年底工程交付使用,钱一个子儿少不了你的。”明寶无言,只得跟着来旺去工地干活。

仙婷在明宝走后,立即爬起来将屋子里里外外打扫一遍。之后给三轮车充气,又将火炉、小铁锅、面盆、小方凳搭进车厢,边往门外推车边给正在烧饭的婆婆秀梅打招呼:“妈,我走了。”婆婆秀梅嗳嗳地答应着。仙婷已经走出了院门,婆婆秀梅追了出来喊:“出门做生意全凭和气生财,油饼少卖几个钱无所谓,咱人可不能吃亏。中午你抽空儿到学校看看维杰,天冷咧,千万甭叫娃冻着饿着。”仙婷回答:“我知道了。”

吃过早饭,父亲德云扛着铁锨往外走。母亲秀梅见了,问:“你干啥去?”父亲德云回答:“河湾地苞谷总让水泡着不是个事,我去把水放了。”母亲秀梅说:“还是等明宝回来再放水,你的身子骨会吃不消的。”父亲德云像受了伤害似的:“我是泥捏的不成,干不得一点儿活了!”母亲秀梅没话说了。父亲德云气鼓鼓地扛锨出了门。

父亲德云走后,母亲秀梅从炕上拉下被子哧哧地扯着拆了,套子叠得见棱见线放回炕头。顺手将被面被里扔进大铁盆,撒上洗衣粉,倒水搓洗。人虽在洗被子,母亲秀梅的心里却不在洗刷上,思绪总是集中不起来,脑海里总惦记着父亲德云。洗衣粉用了多半袋,一件被面还没有洗完,有心撂下不管,又放不下家。正在为难之际,院门吱的一声被推开了,抬头一看,是女婿桦林进来了。母亲秀梅急忙将手在衣襟上擦了擦,站起身来,上前招呼道:“桦林来咧,我娃快进屋,叫妈给你做饭。”桦林忙阻止:“妈,不做咧,我吃过饭了,我爸呢?”母亲秀梅答道:“到河湾地给苞谷地放水去了。”桦林吃了一惊:“不是说我爸病了,咋还能干那活?”母亲秀梅叹了口气说:“你爸那犟脾气,谁能拦得住?”桦林埋怨道:“妈,你真把我当外人了,我爸病了咋不告诉我一声。”母亲秀梅说:“才说要告诉你呢,又见你爸不要紧了。再说你也上有老下有小的,够忙乱的,也就没告诉你。”桦林说:“我爸病了,我再忙也得来,钱财上帮不上忙,在医院服侍几天总是可以的。”母亲秀梅说:“难得你有这片孝心。”桦林从自行车栏里取出装有水晶饼、水果等礼物的塑料袋交给岳母秀梅,说:“我去看看我爸。”岳母秀梅说:“你先坐下喝口水再去不迟。”桦林说:“不咧,我这就去。”

河湾地在村子东边。那是一片临河的低洼地。河不宽,名字却响亮:天河。这天河自秦岭山脉逶迤北下,似彩绸迎风飘舞,注入黄河的重要支流渭河。过去,天河水总是丰盈的,潺潺地流着。现在情况不同了:枯水期,河床裸露。即使有水,也仅是细细的一条线,宛如久饿的老妇;丰水期,则河水决堤四溢,周围数百亩农田顿成泽国。又适逢秋庄稼即将成熟,造成眼看到手的希望变成泡影。有时积水达数月不退,无法播种冬小麦,来年的收成也无法保障。桦林对这片河湾地太熟悉了,过去妻子明珠活着时,经常帮助岳父家收庄稼,只是近年来来得少一些罢了。

田里的积水有半人深,耳畔不断传来青蛙和蛐蛐的叫声。桦林脱了鞋提在手里,顺着田埂东拐西绕地来到岳父家地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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