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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港一号

2018-10-20胡海波

延河·绿色文学 2018年7期
关键词:海港

胡海波

1

一大清早,于波上班的时候,两辆体型硕大的橘红色消防车堵住了海港一号大酒店门口。因为不明就里,他没有惊动,悄悄绕后门进了酒店。问了一圈,没人知道情况,消防车上也没人下来,事情透着一股邪性。于波沉思了一會,渐渐品出了其中的味道。看来,这场不可避免的“战争”就这样悄然拉开了帷幕。

没有人喜欢战争,因为它一旦降临,无论是谁都无法置身事外。可是,战争怎么可能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呢?该来的时候还是会来。甚至毫无征兆,战火已然蔓延到你的身旁,不择手段地摧残你的意志,蹂躏你的肉体,迫使你丧失抵抗,然后是贪婪、无休止、肆无忌惮地索取和掠夺……所以人们渴望和平,渴望呼吸清新自然的自由空气,追求美酒加咖啡的浪漫爱情,享受五彩缤纷的向往人生。于波当然也不喜欢战争,他是个生意人,他信奉的是和气生财。

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一时把于波搅得心烦意乱、坐立不安。

从行装处李处长找他谈话起,于波知道麻烦来了。可他没有料到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开始。曾经坚实无比的“靠山”,竟这样毫无过度地变作令人生畏的“对手”。顿时,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氛围,笼罩在海港一号的头顶,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于波凭直觉感到,这或许只是奏响了序曲,以后一定还有更残酷的“战役”等着他去迎接。只是于波想得头要裂了也没想明白,这新来的反贪局长第一把火是怎么烧到海港一号身上的?他该怎么办呢?对手的强大,明眼人就是闭眼猜也能知道得清清楚楚。他眼前一筹莫展,没有任何办法抵御劲敌,以静制动或许是目前唯一明智的选择。

于波中等身材,体态消瘦,性情开朗,脑子快能力强,他的字典里没有“失败”两个字,做什么像什么,做什么成什么,是个精明能干之人。他本是体制内的干部,前两年单位改制,便下海单干了。由于人缘好朋友多,起步就开了个大店,用他亦师亦友一哥们的话说“于波是做大事的人,平台越大做得越出彩”。他喜欢与人为善,天生一副侠义心肠,最见不得别人的眼泪,“好事做了一火车”,有些事他都忘了,逢年过节人家还提了东西来感谢。

他真搞不懂自己这样的人,为什么偏有这些不公平的事落在头上?难道真的是好人难当?他惆怅地站在四楼办公室落地窗前,向下望去,消瘦了一圈的消防车脊梁上架设的两只银色水炮对准了海港一号,昂首挺胸,跃跃欲试,大有随时开火炸平酒店大楼之势。

既然对方已经出手,恐怕躲是躲不掉的。于波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干点什么,至少他要试探着摸摸对方的底,如兵法所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他很快拨通了行装处李处长的电话:“李处,这么做是不是有点太那个了,今天海港一号可是80多桌婚宴,消防车把门这么一堵,一会儿婚车进不了院,新人下不了车,还指不定闹出什么事来?你说谁结婚还不是一辈子的大事呢?有事咱慢慢商量,别搅了人家的好事,行吗?”

“怎么,凭你于大老板的本事,还有敢堵海港一号的,这不是作嘛?!”李处在电话里跟他打着哈哈。“不过我可声明,这与反贪局,以及行装处没有关系。俗话说‘路归路桥归桥。你说我们堂堂国家机关怎么可能用这么下作的手段逼你就范呢?消防车的事你最好找消防队问问,看看到底是什么原因?咱们从零八年就打交道了吧,这都四五年了,弟兄们相处的怎么样?我李某人是什么样的人?你总该心中有数吧!”

扣下李处的电话,于波心想:听话听音,李处对消防车堵门的事,并不感到惊讶,说明他至少知情;他虽声明此事与市反贪局、行装处无关,可更像是在暗示此事与他本人无关。

行装处是市反贪局的后勤管理部门,于波的海港一号就属于这个部门分管。其实也谈不上分管,他只是租了市反贪局沿景观大道的西侧副楼经营酒店。可机关的做派就是这样,你只要跟它沾上一丁点边,你就成了人家的下属,只有被分管的份儿。于波倒也乐享其成,虽然头上无端多出一个“婆婆”,免不了受些指手画脚,可一旦遇事,这个“婆婆”好使着呢。

就拿前段时间的消防检查来说,那还不多亏了这个“婆婆”。他本以为消控中心在反贪局主楼上,酒店是副楼又经营多年,能有多大点事呢,值得这么兴师动众的?就没搭理检查人员,拒绝在整改意见书上签字。没想到只隔了一天,消防大队直接给他——海港一号法人代表下达拘留通知书。他连忙向李处电话告急。李处向上做了汇报,分管副局长一通电话把区公安局长好一顿数落:“你们分局跑到市反贪局抓人,那反贪局是干什么的?!大队长这个级别是够不着我们管,可你这县处级局长应该归市里管吧!”有了“婆婆”出面调停,消防大队才放了他一马。如今卷土重来,要没反贪局的话,他们会吗?来就来吧,还把门给堵上了,敢情是要新账旧账一起算啦。

于波对李处是了解的。说起来,这李处还真算个人物,人长得高大魁梧,相貌堂堂,正团级转业到反贪局不久,就考出了检察官资格。原本在业务处室干得风生水起,可被老局长看上,一纸调令就来了行装处。说他“为人正派,处事公道,又小心谨慎,是当大管家的料儿”。没想到在这个岗位一干就是多年,陪了老局长将近两届,把人生最好的大把年华贡献给了反贪局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上。这对一个有抱负有追求的年轻干部是多么的残酷!

老局长升任副检察长之际,好歹答应把他调往业务部门。这不,还没等办完交接,新任局长就整了这么一出,非让他把外租的酒店收回才放行。李处虽心中不快,但又无可奈何,暂待在行装处没动。不过他知道这其中的难处,出租合同还有四年半,向外撵人,谈何容易。所以,他只是口中答应,实际上却按兵不动。

于波心里跟明镜似的,这是李处在给他争取时间,让他自个想办法通融。这应该是一个有正义感的好心人吧!于波心里默默念叨。

现如今拿消防说事,收拾个把企业,那还不是小菜一碟。能对海港一号动手的,如果李处可以排除的话,那一定是他的接班人所为。这个人手段狠辣,以后更得加倍小心才是。不过这事办得的确是有点拿不上台面,明摆着就是把人向绝路上逼。

放下电话,李处诡秘地一笑,看来这是有人替他出手了。他并不关心是谁在争当无名英雄——想在新领导面前露脸的人多的是。他倒是希望于波能趁机明白,他不出手并不代表没人会出手,早作打算少吃亏。毕竟这是局长的意思,那就是反贪局的意志了,任誰也难以阻挡。

2

眼见十点半了,婚车不一会儿就要进门,消防车还是没有挪窝的意思,于波经不住经理们的轮番“轰炸”,只好上前交涉。从车上下来的竟然是熟人,就是上次来检查消防的新城区消防大队的曲参谋。曲参谋身着笔直的草绿色军官服,大盖帽下一张长方脸阴沉着,见于波满脸堆笑走过来,爱搭不理地翻了翻眼皮,“于总啊,你终于肯露面啦,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

“曲参谋啊,您这一大早上门,一定有什么重要指示?”

“指示不敢,官差不自由,还是上次检查整改的事儿,就剩你们酒店没见动静,队长让我们来督促一下。没有你的话,你们保安也不让进门,只好在车里等啦!”

于波明知道这姓曲的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可人家抛出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他只好装傻,不能把话挑明。“哪能啊,谁敢拦您曲参谋大驾,赶紧里面请。”一边说,一边礼让。

曲参谋脸上露出一丝嘲弄的神情,摆摆手,“不必了,说说吧,什么时间整改?队长还等回话呢。”

“改,改,马上就改!只是这反贪局怕是不给时间改了,已通知让我关门撤摊,怎么你们来反贪局不知情?你说这事闹的!”于波故意装作义愤填膺的模样,拿话回击着曲参谋。

“怎么干得热火朝天的,说不干就不干了?这倒是新鲜事,打算什么时候关门?要是时间短的话,我可以向领导请示一下,先放放再说。”曲参谋把戏做得很足,避开了于波拿反贪局说事这一节,直插问题的心脏——关门时间。

“正在协商,正在协商,要不您先把车移一移,今天80多桌婚宴,人家一辈子的大事,这堵了门对客户没法交代。”

“没有准信,我们哪里也不去,别忘了等你们商量好,告诉我一声,我好交差!”曲参谋答非所问,一拉车门爬上车,砰的一声把他关在车外。

于波摇摇头,拾阶而上朝酒店里走。看来曲参谋对上次检查的事还是心存芥蒂,能对他这样已经算是客气。不过他明白曲参谋只是一颗棋子,要想解决问题还是要找棋手说话。

“汪大队(长)好,什么……开会是吧……你是不是先下令把消防车撤了……你看我们今天80多桌婚宴……”电话里传来嘟嘟的声音,对方把电话挂掉了。于波摇摇头只好先回。

海港一号是综合型商务酒店,也是晓城市高端海鲜酒楼。1-3层是酒楼,4-6层是商务客房。于波刚拐进4楼楼道,就听见办公室的电话铃响了。他紧抢两步开门抓电话,“于总,我是吧台,消防车刚走了。”他撂下电话向下张望,果然两辆消防车正在依次向外倒车,头顶的炮口正一点点远离大楼。他苦笑了一声:“真是见了丈母娘叫嫂子——没的说没的道!”

看来这次汪大队是高抬贵手,网开一面了。上次消防检查,反贪局出面找他们局长理论后,消防大队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坚持让海港一号法人代表去一趟。在大队长办公室,于波跟汪大队像斗鸡似的互掐了一上午,眼见中午到了,于波满不在乎地问:“汪大,管饭吗?要不我请你去海港一号吃大餐,或者我下午再来?”汪大队朝他摆了摆手,不耐烦地示意他可以走了。

他着急走是因为当天是全市反贪局长会议,午餐就安排在海港一号,他不放心得回去看一眼,再就是一个老同学要从县里来。于波的老同学在老家当派出所所长,说是来市里办事,已在一家四星级酒店订了桌,让他过去。按理说他开着酒店,哪用得着去外头吃,可他清楚现在这些派出所所长的能量,到哪里都有主动宴请的,那叫有面儿。于波只好“客随主便”,哪里的酒不醉人呢。

无巧不成书。请客的竟然是被他称为“白面包公”的消防汪大队,因为汪大队人长得白白净净,而且对工作特别叫真儿。他一进房间,一桌客人呼啦站起来跟他握手,多数是新城分局科室和下面派出所的头目。开酒店就这点好处熟人多。等握到主陪时,俩人一对眼,都愣住了。同学赶紧介绍,汪大队摆摆手,嘿嘿一笑:“别,别,你光说是你中学同学要来,也没说是于大老板啊!刚刚于总还问我中午管不管饭?我看于总是算准了这顿饭我非请不可啦。”说完哈哈大笑。

于波也跟着笑:“人说这世界不大,是个地球村,我看也是!看来是跟汪大队有缘分,真是山不转水转。”

汪大队也接上说:“是缘分,是有缘分。”

原来于波的同学跟汪大队是警校同学,刚从下面县里调到市区任职。这一下大家就都成了同学关系,两人之间的感情迅速拉近,为查消防斗智斗勇的“事迹”成了酒桌上的谈资,最后一致认为:“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推杯换盏,开怀畅饮之中,彼此很快发展成了亲密无间的老友。有道是,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次日,消防车一大早又来了,不过只来了一辆,也没有堵门,停在门口的一侧,过了个把小时就抬屁股走人。第三天、第四天……一连来了六七天,一天比一天待得时间短,最后不见了影踪。于波和汪大队似乎彼此心照不宣,也没再联系,这场闹剧就这样匆匆开始又匆匆结束了。就像一团浮云被风一吹,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阳光灿烂,碧空万里。

3

消防车“堵门之役”休战没多久,对手发起的又一波凌厉攻势开始了。这次来的是税务稽查员。

酒店对口的税管部门是国税,财务跟管片税管员很熟,可今天显然派了新手,两个都不认识。他们敲开财务室的门,二话不说直接把账本如数查封。等于波赶到,正在打包装箱。

于波大惊,强装镇定跟来人交涉:“两位领导好,认识一下,我是本店负责人,姓于,干勾于。我们酒店可是一直守法经营,依法纳税,不信你们可以问问二科的唐科长,要不你们先不要带走账本,有事好商量!”

其中一女税管员放下手里的活站起身来,她身材高挑,长发飘逸,模样俊俏,冲于波嫣然一笑:“于总是吧?我们干了多年税务,不止一次听老板拍胸脯打保证啦!可有谁见过不偷腥的猫呢,反正我没见过,于总你见过吗?”

如此刁钻的话竟然从这样一个美女嘴里说出来,实在大煞风景。于波感觉遇到了美女蛇,心里要多腻味有多腻味,又不好撕破脸皮,一脸尴尬地说:“怎么个意思,那就是我们酒店有什么短,让你逮了个正着呗!”

“那倒不是,不过我只想问于老板一个问题,如你再敢拍胸脯,我们扭头就走,绝不难为你,好吗?”“美女蛇”一派挑衅的神态,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于波向来对恶毒女人没有退缩的习惯,他圆瞪一双小眼睛迎着她的目光,回敬道:“请讲,洗耳恭听!”

“那好,于总,你敢说海港一号的婚宴都给客户开具发票了吗?”

“这……这……有谁投诉吗?总归我们是为客户负责……只要客人需要,我们一定会提供。”于波没想到“美女蛇”果然有备而来,直接击中了他的“七寸”,一时有点慌张,话都回得结结巴巴。做酒店的人都清楚,婚宴按惯例是不开发票的,个人消费开了发票没用处,再说酒水自带再开发票,那还挣什么钱?可是,不开发票就不用缴税,等于变相逃税。

“是吧,你还是不敢说婚宴都开过发票吧!你们海港一号的海鲜婚宴可是咱晓城市的第一高价,而且做得红红火火,不提前个半年五个月的,订都甭想订上,我没瞎说吧?”

人家抓了这个把柄,再理论下去只能越描越黑,自取其辱,只好任其打包把账本带走了。财务经理的门板大脸上写满沮丧,无奈地望着于波:“于总,这可怎么办?会出大事的!”于波铁青着脸,没吱声扭头出了财务室。

“唐大科长,这算什么,有事好商量嘛,你我这关系,还用得着跟老哥整这么一出鬼子进村吗?”他一肚子邪火不好发作,硬压着火气给税管二科唐科长打电话。唐科长是他的干兄弟,排行老三。

“怎么啦,是谁惹老大生气了?有事跟我老三说,我一准把他拍成相片挂在墙上,任凭你处置!”唐科长在电话里跟他打太极拳。

“你说呢,也不知从哪里冒出个‘美女蛇,把我的账本打包抱走了,还当众将了我一军,出我洋相,这算哪门子事?”

“你不会惹了什么人吧,要不人家咋去查你呢?”老三变得严肃起来,正儿八经地打开了官腔。

“你不是装傻吧?她说是你们局稽查科的,你会不知道?”

“那我还真不知道,你别急,我问一下看看什么事?”说完,唐科长那头挂断了电话。

这小子挺能装的,乍一听一电话的真诚,其实谁知道他肚子里装着什么坏水,这件事无论如何应该事先透个风,可他偏没说。于波决定先不急着动作,等等唐科長的反应再作打算。

一个礼拜下来,风平浪静,什么事也没发生。于波心里还是不踏实,十五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的。他猜不透国税局那边整这么大动静,究竟会动用什么手段拾掇他。有些事,表面上越是波澜不惊,暗地里越是潜流涌动。

于波有时电话都拿到手上了,又强迫自己放下。他知道,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沉住气;这个时候比的就是耐性,稍一松动,很可能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就在于波如坐针毡之际,打扮得油头粉面,一身明晃晃休闲服的唐科长推开了他的门。他抬头看了看眼前这个花花公子,没有起身,朝办公桌前的客位一让:“老三来了,请坐。”唐科长一脸皮笑肉不笑地瞪着铃铛似的大眼,扫了于波一眼,拉拉椅子坐下,翘起二郎腿,开始从口袋里掏烟。

“喝点什么?”于波问。

“随便。”唐科长答道,随即点了烟。

“我这里又不是你们税务局,没有‘随便,只有茶和酒。”于波打趣着起身准备茶具。

“看来税务局是惹着你了,我们局可是秉公执法热情服务的标兵单位,你可别乱说啊!那就随老大你了,喝什么也行!”

于波熟练地烧水,洗茶具,添茶,“那就喝点‘日照绿,败火。这是老四亲自到诸城与日照搭界的桃园茶基地炒得明前茶,尝个新鲜!”

“现在喝点真日照绿可不容易,市场上净是些南方茶冒充的,怎么喝怎么不对味!都知道日照绿好卖,干脆把卖不出价的茶都包装成了日照绿,糊弄北方佬。要说南蛮子做买卖这头脑这手段,就是比北方人厉害!老四什么时间去的,怎么也没吱声?”

“不知道,不过他也给你捎了点,放我这里了,还没来得及给你。”于波懒得理会唐科长对茶商经营之道的高论,他还用去市场买茶吗?恐怕茶叶市场在哪里他也不见得知道,还不是道听途说,现学现卖。

“我说嘛,去了怎么也不给他三哥捎点尝尝,敢情叫老大你给截留了。”

4

老四是市国税局办公室的干部,他就是通过老四认识的唐科长。他跟老四是通过老四的顶头上司——办公室主任高展认识的。高展是于波一个地方的人,于波有事找高展,高展就安排老四去办。就这么着三来两往于波和老四成了熟人,再有事于波就直接找老四了。老四是个闲不住的人,三天两头往海港一号跑,有时是公务招待,有时是个人消遣,于波只要有空总是要陪的。那天老四过来送茶,于波跟他说了账本的事,老四听了也没说什么,临走撂了一句话:“看来老三没帮上忙,那我抽空问一下吧。”

两人品着茶,有一句无一句地闲聊,谁也不主动扯正题。唐科长还是年轻没憋住,开了口:“老大好沉头,我可是跑断了腿,磨破了嘴。”

于波一笑:“什么事,能让你唐公子受这么大的折腾?”

“还能什么事,你账本的事呗。事情终于搞清楚了,是我们分局姚局(长)接到了举报,直接安排的稽查,事前连我都没告诉。”

“姚局接到了什么举报?”

“网上举报呗,说海港一号偷税漏税。”

看着这个花花公子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于波有点忍俊不住,哈哈大笑,好一会才止住,说:“老三,笑死我了,你来点新鲜的,谁找的你们姚局,你老哥我心知肚明,别在这里装神弄鬼糊弄我。”

“你都知道了?”唐科长见戏演砸了,就及时刹车,“你在反贪局里,肯定听说了东城国税都抓四个了,中层以上的眼看都抓没了……”说到这里,似乎感到中了于波的诡计,忙改口道:“那个什么,既然局里接到了举报,就得走走过场,好在市局高办打了招呼,姚局让我转告你,账本不妨在局里多待几天,应付完了事就送回来。”唐科长说完,疑惑地反问道:“老大真知道谁找的我们姚局?”

于波抬头瞪了老三一眼,啪的一声放下手里的茶杯,不屑地说:“那还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前几天反贪局才让我卷铺盖滚蛋,随后消防大队就拿消防车堵了酒店的门,看没折腾出想要的结果,这不你们税务局就紧接着冲杀过来,难不成还真把我于波当傻子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胳膊拧不过大腿啊!”唐科长一脸真诚地关心起他来。

“我能怎么办?你说反贪局一点诚意也不拿,就这么着想连哄带吓唬地撵我走人,当我是3岁孩子吗?这家店装修了刚一年,大部分钱是我拿新买的那套学区房作抵押贷的!”

“说给多少补偿了吗?”

“我欠他60万房租,他就补了我60万,这不是叫我净身出户嘛!”

“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嘛!”唐科长有点为他抱打不平。

“有什么办法呢?谁叫咱惹不起又躲不起呢。”

“你没找找上面的关系?当初合同里没写赔偿条款吗?”

“这次重装,原计划投资四五百万,说好反贪局出大头,设备更新什么的百八十万由我出,这不工人刚开进工地,老局长的‘百万豪车事件就在网上引爆了,顿时民意汹汹,点击率都过了千万,这反贪局哪还顾得上酒店装修的事。我只好压缩规模,好歹东借西凑了200多万,才凑合着装完。反贪局可能也觉得是个事,给了个保证:将来不管谁当局长,都会执行合同,总不能执法单位带头违法吧。谁承想这新换的局长还真就‘知法犯法了,你能怎么办?”

“依我看你还是抓紧找找上面的关系吧,不能眼看着这么多钱打了水漂。账本的事你不用操心,有我呢。那哥你先忙着,我有事先走了,电话联系。”说完,唐科长起身走人。

于波终于一块石头落了地,有国税局临时打打掩护,至少可以让他消停几天。他最近有些频于应对,身心疲惫。可总这么着被动挨打也不是个办法,他决定去趟北京,找最高检的一个厅长,看能不能帮忙。这还是他任市驻京办酒店总经理时认识的,那时这个老弟刚分到最高检。一天他给来京办事的老家乡镇书记接风,在酒席上认识了同一个乡镇的这个小老乡。老弟初来乍到也没多少地方可去,每到星期天就来驻京办过周末,大家处得情同手足。不过于波两年后就调回了晓城市,现在算来也十几年没见面,人家都当了厅长了,还会认他这个老哥吗?不管怎么样,他还是决定跑一趟。

没想到事情办得出奇的顺利,原想人家当了高级干部,能見个面说说事就成。谁知老弟不顾川流不息的车流,东躲西闪穿过马路,热情跟他拥抱,使他深受感动。之后死活不肯放他走,找了家高档酒店把他灌得酩酊大醉,才依依不舍地告别。他说的事,人家也没有推辞,甚至为他鸣不平,严厉斥责这些私欲膨胀不顾百姓死活的地方官员,应承着一定帮忙协调解决。于波十分感慨,看来患难之交的友情,才不会因岁月流逝而变得淡薄。

于波从北京回来有些日子,反贪局迟迟不见动静,看来国税局掩护打得比较成功,海港一号还能过几天安生日子。可他还是压力山大,不知道这种掩护还能抵挡多久,也不知道最高检那边老弟会怎么帮忙。

5

这天一早,老六打来电话,说是从美国回来刚在济南落地,中午赶回晓城一起吃饭。他很高兴,满口答应着,忙去前台安排饭菜。老六是个律师,整天满世界飞来飞去的,他们春节前一起吃过一次饭,这都四月份了,再没见人影。老六是这帮子干兄弟里最像他的,个头不高,身材瘦小,待人真诚,浑身上下拾掇得干干净净,显得精明能干。只不过老六离婚后这么多年一直是钻石王老五,三天两头换女朋友这事让于波有些看法。但不管他怎么说,人家只是冲他呲牙笑笑,过后还照样我行我素。时间长了他也懒得再絮叨。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强求不得。

他们这帮子干兄弟,就是常在一起聚会时相认的。于波年龄最大,排行老大,除了税务上老三老四,律师老六,其他的老二是交警,老五是法官,老七老八是搞房地产开发的,只有老九是晓城学院的教授,大知识分子,算是来自五湖四海,社会各界,人才荟萃。

于波平时就数跟老四老五老六老九走得近些。他分别打电话给那仨,说老六刚从美国回来,一起聚聚。老九说下午没课,可以马上过来。老五刚办完案子回来,在家补觉,也能赶来。老四说看看没事一会就过来。

这次老六倒没左怀右抱的,孤家寡人一个提了个大行李箱下了出租车,保安赶紧跑下两层楼高的台阶,帮忙把箱子提进楼。老六这人五冬六夏就是一身正装,西装革履,一丝不苟,有时他自嘲说是职业使然。其实于波也差不多,干酒店的一年到头也是一身西装行头。

听着老六滔滔不绝开讲了美国的见闻,没完没了,于波有些心烦意乱,起身说:“你们先聊着,我去隔壁敬个酒。”

等他回来落座,老六扯着嗓子开了腔:“怎么我这些日子不在家,听说老大你摊上事了?”甭问又是老四多嘴。

“哥哥遇着事,怎么也不跟弟兄们说声?三个臭皮匠还顶个诸葛亮呢。”老五军人出身,行事一板一眼,很有团队精神。

“这新来的局长什么意思,怎么把火力对准了你,你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开罪了他?”老六又问。

“面都没见几次,我去哪里得罪他?这两天刚听说一些反贪局的传闻,似乎与此传闻有关,我也懒得理会。”于波把杯子倒满,无奈地说。

“传闻?什么传闻,快说说!”老四个头不高,头大脖子粗,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是个急脾气,一刻也等不了。

“老四,你还想着吗?正月的一天中午,你在餐厅楼道里碰到了一个一身道士服,仙风道骨模样的人吗?你当时还问我,这是哪来的妖道,怎么跑到酒店里来了?可能就与此人有关。”

“有这么回事,他脑后还梳了一个马尾辫,我有印象。”

“传闻说,此人就是反贪局长专门从临沂老家请来的,道行很深,特别对风水学颇有研究。他看过反贪局的大楼后指出,坐衙门的是官儿,戴的是乌纱帽,这乌纱帽得有两个乌纱翅,现在反贪局的大楼只有西侧一个翅,还让人占了,这个衙门的官怎么会坐得稳呢?”

“敢情这个局长还信这个?够奇葩的,就为这事,可能吗?”老九一身书生气,鼻梁上架了一副金丝眼镜,文质彬彬,他有点质疑,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这有什么不可能,老局长的豪车事件闹得天下沸沸扬扬,好在车是挂在市政府接待车队,他只是‘借用,才涉险过关,继续升任副检察长,谁来接班心里难免会打鼓。你没看报道吗,那些出事的高官有几个不是迷信鬼神的?有的还在政府大楼做法事呢。我办过的案子也碰到过不少这样的主儿。我看十有八九是这个原因。”老六的从业经历使他确信这个传闻的真实性。

“那可怎么办?反贪局就这一侧有座副楼是事实,他就是把老大清出去,那不是还缺一个耳朵?总不会在东侧过道再盖个小耳朵出来,那可够评上晓城市第五大最丑建筑了?”老九继续自己的质疑。

大家一下被老九板着脸冒出的这句幽默逗笑了。晓城市有四大最丑建筑路人皆知,被人起了颇为隐晦的外号,分别是东院礼堂的大嘴唇,南城商场的大白腚,西飞酒店的朝天猴,北关工行的独蛋球。不知道这一大一小耳朵的反贪局大楼盖起来,该起个啥名号?

大家嬉闹了一阵子,才转入正题,老四憋住笑说:“老九你就是个书呆子,别忘了人家是一把手,不用费啥脑子随便就能找个理由,再加个耳朵那还不是抽袋烟的工夫。”老四是服务领导的,他知道一把手的分量。

“这就不是我们研究的课题了,说正事,要不叫老七把这老道给绑了,逼迫他重新给反贪局长建议,这方面老七有的是办法,别忘了他是干什么出身的!”老六说。

“老六越說越离谱了,这还是律师说的话吗?老七好不容易才干点正经事,你再教唆着他去犯罪。老七这次已经出力了。他听说我的事后找了他哥市委办的李副主任,李副主任跟着市委王副书记干了多年秘书,王副书记前段时间来反贪局视察,还专门提起酒店的事。这是我听局里的一个处长说的,他亲耳听到王副书记叮嘱反贪局长:既然决心要撤掉这个酒店,那赔偿上就在合理的范围内多给点,如今年轻人干点事可不容易啊!”

6

“那老七算是办了件人事,可不知道管用没?不过,找关系协调解决应该比走法律途径来的妥当?要不弄不好就会翻脸成了仇人,那经营了多年的关系就一下全没了。”老五顺着自己的思路,说出了他的判断。

“不翻脸当然好!我也是刚从北京回来,找了最高检一个厅长,先看看这些关系起不起作用再说吧!”于波答道。

“没想到哥哥找了这么多关系,肯定会管用的,到时看看这个新来的局长该怎么收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让他吃不了兜着走!”老九宽慰于波,也是给他鼓劲。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这次反贪局决心很大,还没过完年,初六那天,市检察院就召了办公室主任和行装处长去,命令他们一定要配合好反贪局长把酒店清出去。听说就酒店的事,反贪局领导班子跟市检察院党组专题作了汇报。听说现在中央有指示,要求党政机关、事业单位,不允许再向社会新增加办公场所出租,一经发现马上收回划归国资委代管。”于波解释道。

“这倒是真的,我区里就有家事业单位不听招呼,合同到期后继续续租,被国资委收去了一层楼。”老五是法官,这方面的信息多。

“那看来就只能吃这个哑巴亏了?那可是好几百万啊,不管怎么说也没有公家叫个人吃亏的道理啊!况且咱哥还有四年半的合同在手,老五老六你们平时不是牛皮哄哄的,今天办了谁,明天又帮了谁,你们倒是想想办法,帮帮哥哥啊!”老四有点气不过,把火发到了老五老六头上。

“按说咱手里有合同,情理在咱们这边,通过法律手段解决不是不行,可跟市反贪局打官司,就是新城区法院敢接手,能有几分赢的把握?这个官司不好打啊!你说呢老六?”老五一把把大家走法律途径的希望掐灭,又顺手拉了个帮手。

“难啊,跟反贪局打官司,哪个法院也不好判,就是打到市中院,也不见得能怎么着?”老六叹了口气,一口把小半杯白酒顺进嘴里。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多说无益,于波端起杯子,招呼大家:“谢谢弟兄们啦,让大家费心了。我看一时也商量不出什么良策,就此打住,我们言归正传——接着喝酒!给老六接风,也给大哥我接风。”一时一帮子弟兄们就吆喝着喝开了酒,直到喝趴下了两个,这餐接风宴才算是收了场。

于波也喝了不少,躺在办公室里间的双人床上,沉沉睡去。手机响了几遍,也没能把他叫醒。直到太阳溜达到西山,西晒的阳光穿过窗子热辣辣地照在身上,他才口干舌燥地醒来。灌了一通凉白开,才打开了手机,看有没有人找。一个八连号的号码要了他好几遍,他本想不予理睬,可考虑一下,非常之时还是小心为上,这个号码说不定真有点来头,于是把电话打回去。电话响了一通没人接,他顿时没了兴致,拐进卫生间开始洗刷。刚洗完澡,手机又响了,他披了浴巾接了起来。电话里那人自称“老康”,他听了一会也没想起是谁,问:“你到底是谁?不说清楚,我这还有事呢?”

对方倒显得有些不耐烦了:“告诉你我是老康,肾病研究院的老康,你不会又喝高了吧!”

噢,听出来了,是老乡康大师,这可是个不轻易给人打电话的主。他马上整理了一下情绪,以愉快的口气说:“康院长康大师康大哥,怎么会是你?有什么指示?”

“指示个屁,打了一下午电话,你也不接,你们反贪局长过来了,原想一起见个面,你倒好,还端起了架子!”老康在电话里发着牢骚。

“什么?反贪局长,新来的那个?到你那儿去了?你们认识?”于波惊讶之余,一连问了老康好几个问题。他只是觉得不可思议,没听说老康认识新来的反贪局长。稍一冷静,于波倒有几分信了。这个老康可不是个简单人物,原本只是一家倒闭小厂的锅炉工,不知怎的凭空就沾了神气,成了晓城市达官贵人的座上宾。经他算过的官员老板无不升官的升官发财的发财,一时名声鹊起,炙手可热。非有头有脸的人物根本找不动他,即使能找动的那也得提前预约。初一十五那肯定不行,这是铁律,他要闭关吃斋。

听说市里一位常委来报到,还是他陪着省委组织部一起送来的,没几年常委当了晓城市的市长,这无形当中拔高了老康的江湖地位,变成大师级的人物。后来又听说康大师用家里的祖传秘方开了一家肾病医院,买卖异常火爆,又摇身一变成了神医,身兼好几家大学的客座教授,堂而皇之登上高等学府的讲台传道授业,俨然成为医学界泰斗级的人物。因为康大师跟于波是邻村,早年就有些交情,才不时来海港一号吃个饭,那还是一些大人物请客,不过赏脸到于波的办公室稍坐片刻。

“于波你听着,省检察院一位反贪局巡视员是我哥们,说是因私事来趟晓城,不让我声张。我刚安排他到我的私人会所住下,他就让我给你们新来的那个反贪局长打电话,说是有事找他。你们局长不一会就屁颠屁颠跑来了。他们谈话时,我没回避,这才弄明白,巡视员是受最高检一厅长委托,专程为你的海港一号来的。这我才出来给你打电话,你小子肯定又是喝高了,要了好几遍,没人接。”

“是喝了点,后来呢?有没听到他们说怎么办?”于波急切地想知道结果。

“我出来进去的,也没听准,后来巡视员说有事不住了,就跟反贪局长一起坐车走了。我看你这段日子时运有点不顺,要不找个时间过来我给你算算?”唐大师说着说着正事,一下子转到了他的算卦专业上。于波了解老康的底细,根本不信他的鬼话,就连说“谢谢”结束了通话。

老康是个穷苦孩子出身,上几辈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就数他出息,入城当了锅炉工。他是穷怕了,穷则思变,居然取得这么多骄人的成就。不管怎么说,老康还是不简单,省检察院的领导来晓城能直接找他,就很说明问题。可人家谈事还是防着他,他也没弄明白这俩人到底密谋了些什么。不过于波还是很感激老康的通风报信,要不也不会知道最高检那边有了动静。

于波忽然意识到,当初自己怎么就没想到找找老康呢?

7

既然市委和最高检两边都出了面,那就只能静观反贪局的反应了。他心里还是充满了期待,毕竟官场上讲究官大一级压死人。他不相信一个市检察院党组成员、反贪局长会没数到连市委和最高检的面子也不给,况且省检察院为这事还专门派了一位巡视员来,不可谓不重视。

扣下老康的电话,于波心头一扫近段时间的阴霾,亮堂了起来,不由哼起了小曲。这时,财务经理轻轻敲门进来,他感觉老板好像遇上了什么喜事,不像前些日子阴着个脸,怪吓人的。他又看了看于波的打扮,有话不知道该不该说。于波把电话往床上一扔,说:“有事吗?怎么鬼鬼祟祟的,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来点潍县萝卜——嘎嘣脆!”

“那我就直说了,我看老板好像心情不错,我带来的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只怕会扫了您的兴致。”财务经理的铺垫,说得于波一怔,不过他没有打断,点头示意经理继续说下去。

“于总,我看这次是摊上大事了。反贪局招待餐已经一个多礼拜没来了,我原以为他们这几天活动少,就没放在心上。昨天出纳去提钱,碰到了行装处李处长,他在建银大酒店门口好像是等什么人,出纳跟他打招呼,他显得很不自然。我起了疑心,就偷偷问了反贪局财务才知道,10天前他们已经悄悄把招待转移到建银去了。另外,财务还告诉我,几天之内,连职工餐都要由建银大酒店送了。这两块收入如果保不住,酒店的基本费用也不保,我们损失可就惨重了。而且你不觉得最近好多挂账单位也不来了吗?于总快想想办法吧,再这样下去,恐怕不用反贪局撵,我们也撑不了几天啊!”

于波一下子惊呆了,财务经理的话一下子提醒了他,看来这些天的平静只是假象,是缓兵之计,实际上反贪局一直没有放缓讨伐的脚步,已经暗渡陈仓,步步为营,不知不觉中把他逼到了死角。停招待餐停职工餐,就是从造血机能上着手,一点点切断血液的输送,让他身体的局部组织一一坏死,直至全身器官逐步衰竭而亡。不得不承认反贪局釜底抽薪这一招,狠狠点到了于波的死穴上。

来不来吃饭,相处关系好是决定因素,现在人家都恨不能让他立即滚蛋,停止一切消费就顺理成章了。过去不也是他去找老局长诉苦,老局长亲自下命令,说海港一号就是“自家食堂”,哪有自家有食堂再出去花钱的道理?这样局里的大小招待加职工餐才都来了“自家食堂”。现在突然把全部消费结扎了,对海港一号自然是致命一击。可又有什么理由非逼着人家来消费呢?况且还影响到了长期挂帐单位,这是于波事前没有想到的。这步棋下到这里,于波陷入了绝境,再想翻盘谈何容易啊。

该怎么办呢?就这样束手就擒,缴械投降,那自己还是站着撒尿的爺们吗?一只被捉的蚂蚱还会蹦跶几下,难道自己堂堂七尺男儿连只小昆虫也不如?于波脑子里剧烈地斗争着。

窗外照过来的绚烂霞光一束束从他的眼前跑得无影无踪。可他的眼里却充满了一团红彤彤的即将燃烧的火焰。他就这样呆呆站成一座雕塑。没有表情,没有思想,如同一具行尸走肉。一股绝望的情绪从他的眼角慢慢渗出,化作两道白光,沿着他消瘦的脸庞缓缓流下。他摸了一把自己的脸,一阵心酸,他竟然也会做如此女儿状。这是干什么?他责备着自己:“于波啊于波,这可不是该你哭的时候,这里还有90多口子人依靠你吃饭啊,就这样倒下了吗?就这样认栽了吗?”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把咸咸的滋味抿进嘴里。他像是在舔拭咸腥的伤口,又像是在品味苦涩的人生,他沉浸在自己灰色的故事里。雾霾笼罩,没有光亮,一团漆黑。他失去了判断,迷失在漫长的时光隧道里。

手机铃声把他唤醒,这时他才发现天已完全黑了下来。窗外灯火辉煌,霓虹闪烁。他就这么双脚麻木,神情恍惚,傻傻地站在黑暗里,忘记了时间。电话是老六打来的,他还没走,开了客房睡到现在,问于波在哪里?于波让他洗一洗,下来吃饭。于波打开灯,在灯光里一闪一闪换着衣服。他用凉水打湿了毛巾捂在脸上,擦拭着悲伤的痕迹,也慢慢调试着心情,不想被人看穿心事。他换了一件休闲服,把稀疏头发后拢,紧接着下楼去。

老六站在吧台,随手翻着什么,见于波下来,把手里的资料一合推到一边,问:“怎么,睡了一会?要不,我们出去吃吧,我一哥们开了一家小店,本地菜做得很地道,去尝尝?”说完抬头望着于波。于波向外一摆手,俩人出了海港一号。

8

这是一个家庭式小酒店,干净简洁,温馨舒适,菜品不是很多,都是本地菜。与海港一号的富丽堂皇,豪华大气,以高档海鲜为主相比较,倒别有一番风味。换了一个环境,也换了一种心情,于波觉得心里安静了许多。其实他本心眼里还是喜欢这种简单的场所,也喜欢本地饭菜。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味道育一方情。

晓城市的本地菜品特色鲜明,小炒煎炸都清爽可口,有别于传统意义上鲁菜的“油乎乎,黑乎乎,黏糊糊”。特别是凉菜历史悠久,制作精良,口味独特,是鲁菜的重要组成部分。于波看了一下,肉丝拌凉皮、海米炝芹菜、芥末鸡、八宝咸菜等代表菜都有,他随手点了几个,又要了两份小炒,谢绝老板的热情接待,找个小包厢随便坐了。小店这时没有其他客人,显得清静宁人。老六自己动手打开几瓶啤酒,招呼着于波开喝。于波的情绪明显有了好转,冲老六举了举酒杯,对饮起来。老六连着喝了两杯,说:“还在为酒店的事伤脑筋?依我看该出手时就出手,要不这些人是不会消停的。”

“消停?还指望人家会开恩,已经刺刀见红啦!自古民不与官斗啊,斗来斗去,吃亏的还不是咱老百姓!想起来都绝望,还出得他妈的哪门子手?不怕人家把爪子齐根给剁了去喂狗!”

“怎么啦,难道真从偷税漏税上下手了?”

“那倒不是,反贪局把招待和职工餐都停了,连带着一些挂账的大客户都不来了。”

“下手够狠的,这明摆着是撕破脸了。难道你找的那些关系,没起作用?”

“看来市委那边是没起多大作用,最高检那边目前还不明了。官场啊,这个舞台就是你方唱罢我登台,关键是谁在台上,而我们这些小百姓却只能做观众看着他们表演。台上人这时是不会体谅台下人的感受,其实台下人也未必能感受台上人的心情。但谁都明白到底谁才是事情的主宰。官官相卫,县官不如现管可是有传统的!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哪你就没招应对了?这就算完了?这可不是你的风格啊!”

“那还能怎么样?又能怎么样呢?反贪局说了他们不是没钱,是没有这类项目的支出,要想多赔偿,就只能走法律程序,法院判多少他们就赔多少。可跟他们打官司,能打得赢吗?能吗?退一万步说,即使官司打赢了,可得罪了这些仙家们,以后我还能在晓城混吗?恐怕到时候我真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了。你说这算怎么回事?我招谁惹谁了,怎么倒霉的事都叫我遇上了?这上哪说理去?”于波似乎是发泄内心积压的怒火,从他愤怒的表情和突然提高的声音,就不难判断。

“既然这样,依我看也没有可顾虑的啦!反正都是两难,两害相权取其轻,我倒有个办法也许不妨一试,至少能自保。”

“什么办法?”

“你想啊,”老六不再卖关子,竹筒倒豆子——直来直去道,“反贪局最怕什么?他不会怕你单打独斗,他怕的是社会影响。”

“怎么,你是让我发动职工堵了反贪局的大门?”于波知道被堵门的滋味,他恨不能让反贪局也体验一回这个滋味。

老六又仰脖子干掉一杯啤酒,“真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啊!就凭你那几个人,也能让反贪局这些官老爷怕?别忘了他们就是专门收拾官的官,厉害着呢。老大,你这么明白的人,怎么也犯糊涂了?不管是官还是民,只要是人就有软肋。婚宴啊,满晓城市谁不知道海港一号婚宴的火爆?你就拿这个杀手锏跟他叫板,这些官老爷再肆无忌惮,也不敢犯众怒吧!你别忘了,这还是共产党的天下,他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跟广大的婚宴客户明打明的对峙吗?不可能吧?你不要忽略一点,孩子结婚可是双方家庭的头等大事,这不仅是一家一两对家长的事,还有七大姑八大姨,甚至是全家族的大事。你只要振臂一挥,在网上公开声明反贪局违法撕毁合同,无故逼你搬家关停酒店,自本声明发布之日起,海港一号全部预定婚宴一律被迫取消,希望光大喜主提前与酒店联系,办理善后事宜,以免耽搁孩子的一辈子喜庆大事。

“我敢保证,这消息一出,一准炸了营,那堵门的可就不止几十上百个了吧?我大体翻了一下婚宴预订本,到年底粗略估计得有上百家,到时候你就等着全国亿万网民和大小媒体排山倒海似的声援吧!到时候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淹死人。这个新来的局长也不是三头六臂,他上任伊始不去抓贪官惩腐败,却是欺压平头百姓,他若是真敢蹚这汪浑水,捅这么大的篓子,市委、市检察院也不会轻饶了他。

“再说他如果真这么没脑子,也不会混到如今的位置上。我想你无需真这么做,只要你找个途径,比如通过行装处李处长,透个信给反贪局长,要不干脆透给检察长,他一准乖乖缴枪,把你打发好了便罢,如若不然,就不用等上级罢免,他自己提前打包回家看孩子吧……”

于波还没等老六嘚吧完,就已经明白了其中的玄妙。这家伙不愧是律师,看问题的眼光的确犀利,大有醍醐灌顶之感。有了这么清晰的思路,这么锐利的武器,那事情就好办多了。他觉得还需要再完善一下方案,比如再补充一些酒店被逼关停,造成大量预定婚宴的违约,按照《合同法》需要双倍退赔定金近百万等细节,接下来就是坐等反贪局接招了……

于波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了,他就是想看到反贪局的官员们听完他尽量装作无辜而又无奈地表述之后,那惊恐的神情……就像他们审查的腐败官员,一听到一语双关的问询,眼里就充满了恐惧,脑子陷入无限遐想……至少,他有信心赌一把,他不相信这些个“管官的官”,有谁敢拿自己的政治生命开玩笑。毕竟现在的社会舆论能轻易毁掉一个不良官员,甚至一群不良官员的政治前途。民心不可欺,民意不可违啊!

在这家名不见经传巴掌大的小店里,兄弟俩谋划了一个绝地反击的完美计划。于波知道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他们为这个天才的设想热切地期待着,仿佛胜利的果实就在眼前,唾手可得——海港一号已然起死回生仍然矗立在景观大道上,在霓虹灯的映照下金碧辉煌,璀璨夺目。正当他們兴奋得像个捡了漏的淘宝者,频频举杯相庆时,小店遭遇了停电,面前一片漆黑,窗外远处的光亮照进来,忽明忽暗,像一团鬼火在跳跃。于波心里一紧一紧,一种不祥的念头划过脑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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