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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颐的风采

2018-10-18梅子

台港文学选刊 2018年5期
关键词:酒徒刘老梅子

2018年6月8日下午,“香港文学一代宗师”刘以鬯先生仙逝。他在生命最后岁月里审定的“刘以鬯经典”系列刚刚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上市。这套书包括刘以鬯先生最具代表性的三部经典作品:长篇小说《酒徒》,长、短篇小说合集《对倒》及中短篇小说集《寺内》。

为缅怀刘以鬯先生,6月16日晚19:00至21:00,蒙人民文学出版社邀约,在线与读者分享对一代文学宗师的解读。

一、一百年,他经历了大时代

梅子:各位朋友,我是梅子,我们没有见过面,但是今天一同来讨论刘老的为人和作品,彼此也等于相识了。刘老是当代香港文学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他1918年12月7日出生在上海,今年6月8日下午2点25分在香港东区医院病逝,享年 100岁。

请开始提问。

刘老被誉为“香港文学一代宗师”,但内地的读者对他还了解不多,尤其“鬯”字怎么读,首先就难倒很多人。“刘以鬯”这名字有什么来历?

梅子:他原名刘同绎,字昌年。最重要的笔名是“以鬯”。鬯音同“畅”,有两个意项:一、古代祭祀用的香酒,用黑黍和香草酿成。二、同“畅”,不停滞、无阻碍;痛快、尽情。“刘以鬯”的含意,刘老曾说他也不清楚,是他父亲给起的。我想,不妨依谐音“流以畅”理解为:父辈希望孩子命途如流水畅顺,算是我的一家之言吧。

刘老生于什么家庭,在怎样的环境下成长,有哪些兴趣爱好?

梅子:刘老的父亲刘灏,字养如,毕业于上海中西书院,后加入同盟会。1924年任黄埔军校英文秘书,不久到潮海关任监督兼汕头交涉员,抗战时任浙海关监督。1944年病逝上海,其时刘在重庆编副刊、在报馆从事电讯翻译。母亲季素云,上海浦东川沙人。识字,有文化,能看书。哥哥刘同缜,上海大同大学毕业,美国威斯康辛大学国际关系学硕士。曾任宋美龄英文机要秘书。1953年移居巴西,1989年在巴西逝世。

刘老生于殷实家庭,在无忧无虑的环境下成长,受到很好的教育。他兴趣很多,包括集邮(11岁,1929)、砌模型(44岁,1962)、搜集陶瓷(47岁,1965)、打篮球(读书时曾是校队健将,因赛球把手指给打断了)、阅读、翻译等。

刘老生于上海,1948年底到香港,又在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地工作过,可以说经历了大时代。能简单说说刘老的人生经历吗?

梅子:刘老1941年夏季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主修哲学。那年冬天,太平洋战争爆发,他父亲写了几封信让他带着,请途中可靠的朋友给予协助,就这样辗转到了重庆。在那里编《国民公报》副刊,任《扫荡报》电讯翻译,后接陆晶清编《扫荡报》副刊,另任《幸福》杂志主编。当年陪都人才云集,未届而立而能有此成绩,唯他一人。抗战胜利后,《扫荡报》易名《和平日报》,他任电讯主任;1945年回沪,以《和平日报》主笔兼编副刊。翌年离职,创办怀正文化社,出版新文学作家如徐 、姚雪垠、戴望舒等人作品,影响显著。1948年12月5日乘飞机移居香港,续办“怀正”未成,改任多家报刊编辑。1952年工作有点不如意,正好有朋友在新加坡办报,请他过去帮忙。1952至1957年,先后服务新加坡、马来西亚九家媒体。有的时候,一张报纸所有文字都是他一个人写的;有的报纸寿命比较短,做不久。

在新加坡,劉老认识了刘太。刘太名字叫罗佩云,广东人。当年她是著名的现代舞表演艺术家,经常到新加坡演出。那时,在新加坡,认识罗佩云女士的人比认识刘以鬯的还要多,她在报纸上的演出广告很多。

1957年,刘老和刘太回香港结婚,此后定居香港。刘老曾任《香港时报》《快报》《星岛晚报》副刊编辑。1985年,主编《香港文学》至2000年82岁退休。作品约7000万字,结集约300万字。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任香港作家联会会长。是香港公开大学荣誉文学教授,香港公开大学、岭南大学荣誉文学博士。特区政府荣誉勋章(2001年)、铜紫荆星章(2011年)和香港艺发局“杰出艺术贡献奖”(2013年)、“终身成就奖”(2015年)获得者。

刘太婚后,放弃个人事业,一心相夫理家,支持刘老安居写作,不但是第一个读者,也是第一个评论者。据我所知,刘老构思一旦受阻,两人在饭桌上还会商讨情节,合力解决难题。可以说,没有刘太数十年如一日的无私奉献,刘老的创作生涯难免逊色。

您与刘老有四十多年的交往,刘老的为人为文有哪些特质给您印象最深?

梅子:他的为人,正派、低调、勤奋、坚持、亲切、幽默。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富有童心和好奇心。我认识刘老四十多年,他这方面的特点始终没有变,一直到晚年,都如此。有的时候到书店去,看看有美丽的香港风景明信片,美丽的圣诞卡、贺年卡,喜欢都买;看到有趣的小玩意儿、精美的童书经常会买回来欣赏。买重了的,就送给朋友的孩子。

刘老平易近人,没有架子。他声名远播,有人慕名而来,有机会他都热情和蔼相待。他对年轻人特别关注,谁有作品给他,他甚至会打电话回复。或说你很有潜力,现在作品还差一点点,继续努力;或说文章写得好,尽快给予发表。就算人家与他有不同意见,公开说出来,他也从来没有利用手上掌握的职权,对人家有什么不满意的作为。很多年轻写作者都深深感受这一点,有很多的故事,时间关系没有办法举例。

他为文矢志不断创新,追求与众不同;而且关注眼前身处的社会现实,在哪里工作就反映哪里的生活。比如在上海,1936年5月,还只是大同大学附中的高二生,他的处女作、短篇小说《流亡的安娜·芙洛斯基》,就关注了“十月革命”后流落沪上的白俄贵族女子的遭际。移居香港后,写的小说如《酒徒》《对倒》《天堂与地狱》《一九九七》《香港居》等,都是香港题材;逗留新、马期间,留下了《甘榜》《热带风雨》两个短篇集子,使我们得以领略南洋的风土人情。

《酒徒》被认为是一部关于小说的小说,里面有大量对文学流派、作家作品的议论,这是否和刘老曾主编文学副刊、主办怀正文化社,与施蛰存、徐 、戴望舒、姚雪垠等作家的交往有关?

梅子:这个判断是对的。刘老以1942至2000年近一个甲子的生活、编辑和创作经历,敞开了视野,锻炼了文字,积累了丰富的审美、创作的知识和能力;这是第一点。第二点,他长期在报馆工作,结识了很多同行,拓展了无与伦比的人脉,交流借鉴,见贤思齐。这一切给他自己毕生的文学事业注入了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资源。

二、承前启后、领异标新的文学观念

什么样的文学观念使刘老写出《酒徒》《对倒》《寺内》等一系列作品,在香港独开一脉文宗,成为“香港现代主义文学宗师”?

梅子:刘老过世,朋友们写了一副挽联。上联是:一百年关心九域,《酒徒》喻世,标同慧贤本色。一百年,指他活了一百岁。关心九域,就是关心华夏。他的代表作叫《酒徒》,喻世是反映社会现实。标同慧贤本色,就是认同承续杰出传统文人的本色。下联是:几千夜吮笔香江,《对倒》开新,领异才秀初衷。几千夜,指他写了数十年。吮笔香江,就是在香港濡墨含笔,细致构思。他最有创造性、最有新意的作品是《对倒》,开新是创新。领异才秀初衷,即启发了年轻才俊,自始就矢志不断有与众不同的创造,树立异于别人和旧我的风格。横幅:文灯不灭。意即他能够写出《酒徒》《对倒》凭的就是两点:承前启后,发扬光大。简扼地讲,正是“承前启后,领异标新”这个观念使他创造了一系列优秀作品,成为香港现代主义的文学宗师,作品永放光辉。

刘老领异标新的文学观念,主要体现在创作中的哪些方面?

梅子:最重要的是:激发想象与联想;不重复别人,也不重复自己。寻找“传统的一种变体”,“试图将现代主义跟现实主义结合”,具体实践时引进了意识流、诗和哲理、故事新编和不合常规的多样叙事等等。

他用意识流,主要着眼于人物在外界压迫下的内心冲突,而非心外无风、信马由缰的内心潜流,因此,不惜精心剪裁,排斥杂乱无章。例如《酒徒》,即便采用意识流手法,技巧上也有逻辑,还安排了故事并引进了诗,与外国小说用同一手法时不讲逻辑、无故事、往往忽视诗意,大异其趣。

他引进了诗和哲理,有效提升了小说的思想和艺术水平。他说:“我一直认为诗是文学中最重要的文类。……文学要继续生存,唯一的希望在于诗。如果不写诗,文学早晚被淘汰。”他学哲学出身,发掘生活哲理的多元,自是绰有余裕。如《寺内》用小说形式写诗体小说,有别于普希金的《叶甫根尼·奥乱、破碎的物件透露这一家的东西文化背景、教育程度、经济实力和生活趣味,末尾茶几上的字条提示纠纷的起因和可能的结果;《1997》假周遭人事推进主角的焦虑,拿捏适度;《争辩》也可算闪剧本,纯由简劲对白表现强权霸道……作者充分施展才智,运用各种媒介、手段,锐意借助与众不同的叙事格局,执着地突破传统,领异标新,别开生面,给香港小说带来了许多惊喜。

即便是传统写实,炼旨也毫不含糊地趋于真善美,非为哗众取宠,纯为优化效果。《白鸽》没有分段,谅是一气呵成;白鸽象征自由快乐,小说洋溢衷心祝福。《父亲节的礼物》赞孝子;父已逝,思念在;他悄悄旷课行乞,得钱买相架给母亲,以便挂出父亲遗照,一并表达侍母心切。《我与我的对话》是关于创作计划的自问自答;讵料,仿《父亲节的礼物》,也来个欧·亨利式结局,但更有谁想到,竟还向心仪的一女三男东北籍作家同行致敬!

自期求新求异、与众不同的文学追求,贯穿刘老一生。晚年少动笔,但构思不停。看到两辆电车迎面而来,平行各奔西东;看到巴士行走,两旁建筑与之相对运动,他经常会说,人生是不是也这样?他总想由此开发什么,后来虽没有构思成功,没有产生有关作品,却生动说明他始终不断在想象。从生活里面发现新的东西,可以说是他永生的追求。

《酒徒》有刘老自传成分,那个有着严肃文学理想却不能不靠写武侠小说谋生的酒徒,折射了刘老的生存困境,和当时的香港文坛格局。具体是什么样的情况?

梅子:主要是文学不受社会重视(那时,中文并非法定语文,地位大不如英文),作家的稿费、回报低。平台充斥媚俗作品,作家要么随波逐流,但左右壁垒分明;要么寻正职养文,又谈何容易。欲为稻粱谋,清高不来,顽强难久。如今,有些情况依然严峻,社会虽发展,地产霸权却有增无减,房价甚至成十倍地飙升。局面每况愈下,前景实在堪忧。

《酒徒》中对武侠小说有很多嘲讽,有没有可能是影射金庸、梁羽生?

梅子:我以为,不能由于看到小说里影射武侠小说就联想到梁羽生跟金庸,我認为这样不妥当。但刘老对武侠小说有他的看法,他认为,一般的武侠小说多脱离现实,缺乏内在的原则、事物的灵魂、情节的思想。这看法却是一贯的。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们也要看到,精致的新派武侠小说也是经受得住时间考验,并能让越来越多高水平的接受者喜闻乐见的。

三、为什么说“刘以鬯是王家卫的文学老师”?

刘老被内地读者认识,很大原因是由于《花样年华》,大家对刘老作品与王家卫电影的关系非常感兴趣,《酒徒》《对倒》怎样影响了王家卫?为什么说“刘以鬯是王家卫的文学老师”?

梅子:说刘老是王家卫的文学老师,这是第三者的观察。其实,据我所知,刘老平时跟王家卫交往不多,只是有一次刘老赠送《对倒》给王家卫,王家卫本来瞩目于《酒徒》,却从《对倒》里面看出了新意,兴趣更大。他认为文学跟电影可以越界,因此导演了《花样年华》。

至于《酒徒》《对倒》怎样影响了王家卫,我认为,主要是结构、节奏和一种对昔日的迷恋。新的太“烂”了,往往会刺激“回顾”。结构方面,主要是男女的相互“擦身而过”,在电影里面更多,前中末都有;节奏均为双线缓慢发展,电影每用柔婉音乐表达。小说的淳于白和亚杏都像孤岛,双方仅有的一次邂逅在电影院里,互不认识,更别提搭理;电影里的周先生和陈太太,虽做邻居有实际往来,但公开场合保持距离,犹如房间板墙相隔,无法冲开,两人一样内心寂寥。小说以淳于白的回忆隐现迷恋往昔的情绪,电影则用乐音拉引诗意的回眸。

《花样年华》片子有七个地方打了字幕,大家可以留意。其中有三句话摘录自刘以鬯小说。这些话在故事发展的不同阶段出现,不妨体会一下它们跟电影里面男女主角感情进程的关系,把句子与两主角当时的心境、处境联系起来看,相信可以得到启发。

电影的画面比较具象,含义一看就能领悟,但假如我们有足够的训练,也可以凭小说发挥想象力。也就是说,在某种程度上,文学作品当比电影还要有咀嚼余地,我们欣赏刘老的作品要慢慢地看、慢慢地欣赏,不要粗枝大叶,他的作品里面有很多伏线。

其实,刘老作品被拍成电影的还有一些。早年有《失去的爱情》,那是在上海的时候,国泰电影公司开拍后曾中断,后来才继续拍完。那是徐昌霖编剧,汤晓丹执导,金焰、秦怡主演的。《失去的爱情》是刘老结集的第一本中篇小说,1948年10月在上海桐叶书屋初版,由刘老自己的怀正文化社经销。1951年12月在香港桐叶书屋二版,交世界出版社经售。

刘老1959年5月在南天书业公司初版的长篇《私恋》,1960年曾被香港新华影业公司改编,由王天林导演拍成电影,同年5月21日上映;1973年又被改编成汪明荃主演(男主角冯淬帆饰)的首部无线电视电视剧(20集)。

还有,刘老的《酒徒》是香港另外一位导演黄国兆拍的,他拍得比较写实,刘老看了也说比较接近小说反映的情况,大家可以找来看。《酒徒》是2010年首演的,比王家卫的《花样年华》迟了十年。

四、他最重要的贡献有哪些?

《对倒》的构思源于邮票,想听听刘老的集邮故事。

梅子:刘老集邮的历史很长,11岁就开始,直到晚年。他集邮有自己的目标,例如错体的、有特殊品相的等等。他并没有把邮票保留,后来都转让给其他人了。刘老在香港集邮界也是知名人土,他长期看中外集邮杂志、集邮年鉴等,行家都认为他是一个很不错的集邮专家,或者说,集邮学者。他也关注香港邮筒和邮局的变迁,邮筒换了样,邮局迁徙,他都会去拍照留影,作为纪念。

《寺内》改编自《西厢记》,刘老创作这篇小说用了故事新编的手法,但又非常有新意,您认为,《寺内》的创新在哪些方面?

梅子:《寺内》就是刘老把诗引进小说的一个实践,他当故事新编来写。早年有评论者认为刘老《寺内》着意太多,太过用力,显得有一些不自然。但这是见仁见智,我赞同下面这种看法,即认为《寺内》扩展了幻想的世界,从事象征的描写并有诗歌的美感,我觉得这个评价还比较接近我个人的看法。

刘老在百岁时离开了我们,刘老的一生可以说参与了中国文学近百年的发展历程。在您看来,刘老文学生涯中最重要的贡献有哪些?如何评价他的文学地位?

梅子:刘老作品产量很高,虽然结集只有300万字左右,实际上他已经写了将近7000万字。他把作品分成两大类,一个是娱乐自己的,一个是娱乐别人的。在娱乐别人的里面,现在看,也有可以挖掘的应属娱乐自己的文字。这是后来刘老在整理出版他的作品(例如:长篇《吧女》)的时候,评论家发现的。

刘老毕生从小说创作的内在机制着力开新境,如构思的独出机杼,自由精神意志的培养和进取,语言的推陈出新等,还重视加强求新、求实的审美评论。

1981年8月10日在第三届香港中文文学周专题讲座上,刘老有个发言,题为《现代中国短篇小说的几个问题》。他指出,现代中国短篇小说的问题在于:一、借来的理论与技巧;二、采取写长篇的手法写短篇;三、“目的小说”太多;四、类似的作品比比皆是;五、故事与小说分不清;六、缺乏创新的勇气。结论是:“小说家的路子应该越走越宽,越走越多,不应该越走越窄,越走越少。墨守成规是阻止进步的障碍,写小说的人必须有自己的风格。借鉴是必须的,不吸取旧小说的营养则是可怕的浪费。”距今37年前的这些看法,公认是对中国现代短篇小说的尖锐而且到位的批评,引用者众,今天看来还很有启发性。

刘老的文学评论,总的来说,有三大精警之见:一、不应该将猜想当做事实;二、必须求真,求确;三、不能只看树不看林,更不能只看林不看树。《酒徒》第五章及其他谈论、评估作家、作品的文字,认真研读,都可从中觉察依据大体在此。

至于文学地位,前面说到的挽联即是评价。

读者提问 ——

老七:作为香港现代文学的代表人物,刘老如何评价现代文学作家中在内地最受推崇的鲁迅先生?

梅子:刘老是很尊敬鲁迅的,他1948年底从上海到香港,带了孙伏园写的长一万二千多字的论文《鲁迅先生的小说》;1951年他进《星岛日报》参加《星岛周报》编务,便將这篇“见解精辟,堪称权威之作”披露于周报,还在篇首撰写了编者按。据说,在商言商的老板,对此有意见。

张天儿:王家卫电影时常在故事情节中穿插人物梦呓般的心理独白,这种叙事手法是否是受刘老作品的影响?

梅子:我想是受到启发的,因为刘老非常重视内心的现实。内心的心理活动他很重视,这跟他早年的意识流创作有关,他要把笔深入内心,在《酒徒》《对倒》里面都有,特别是《对倒》,你看长篇的《对倒》里面,这方面的内容还要多一点。

橘庵:刘先生《酒徒》运用意识流的手法,金句迭出,文采斐然,佩服万分。但情节似乎过于简单,所表现也无非是文人在理想与现实间的挣扎,您是否能给我一些阅读启示,能从简单的情节中看到一个更加有深度的酒徒呢?

梅子:《酒徒》的情节过于简单,因为作者不想以情节取胜,主要是想通过像是喝醉了似的酒徒的眼、口描绘香港,其实就是所谓的借酒后吐真言。它里面所有的见解,对文坛的看法,对各种文学手法、形式的看法都有深意。我们今天再回顾作者对中国现代文学的看法,对各种文体的看法,仍感新意未泯,还有一些指导的意义,这样去看才能够体会《酒徒》内在真正的含义在哪里。

夏之蝉:有评论认为,刘老的《酒徒》是华文世界第一部意识流小说,请问这部书是如何体现意识流的艺术手法的呢?所谓的意识流,是否就是指《酒徒》中叙述的跳跃性(有点像现代诗)、语言的陌生化和经常出现的心理描写,还是另有所指呢?

梅子:关于《酒徒》意识流,我要再重说一次。刘老的意识流不是杂乱无章的。他讲过一句话,他说我的意识流就好像女生用手织毛衣,其实是很有逻辑的,是经过剪裁的,不是随便想到哪里写到哪里。刘老的意识流富有逻辑,逻辑演绎很深的想法,有寓意在里面,我们要善于通盘联系,好好体会。

至于说是“华文世界第一部意识流小说”,其实不确,翻看中国现代文学史就清楚了,穆时英更早些。人民文学出版社这次推出的《刘以鬯经典杰作·酒徒》改称为“诗化意识流小说开山之作”,庶几可行。

直谅多闻:刘以鬯先生的作品描述世态人生,感慨沧海桑田,与内地的小说家相比,个性突出,风格独特,您认为他在中国文学史上应有怎样的地位?

梅子:刘老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应该是这样的,他是四个打通的典范,即古今打通,雅俗打通,中西打通,文与艺打通,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他是典范。这是我个人的看法。

水晶球:为什么刘老作品里结尾经常出现镜子?比如《酒徒》和《对倒》里面,都有这个意象。

梅子:镜子可照物,可折射或反射我们看不到的人物面相和生活暗隅。如果多重,反映的层次更多,物象更多元,投入我们的脑际,可能刺激更多想象和联想。写作内容、手法的出新,往往是受周遭事象启迪的,文学创作无论从哪个角度谈起,都离不开日常生活并可得很大帮助于日常生活,只要你有心。我不知你举何例,仅说点道理,相信你能领悟。

老七:刘老作品中的世界,那些风尘际遇、浪漫流离、俗世理想、幻灭沉沦,是否特属于那个年代的香港独有?当代中国是不是已经没有了这种浪漫的土壤?

梅子:刘老作品里面所出现的那些东西,是不是香港独有?我只能这样回答,社会在动荡、在发生巨变的时候,那些情形都会出现。我个人觉得不管是在香港,还是在世界上其他什么地方,都可能有类似现象。问题在于作家怎么样反映,作家怎么样抓住这些表面的现象里面的内在实质,这才是重要的。总之,那些情形在中外各地都会有的,特别是在社会转变的时候,在发展的过程中,这种情形都不可避免。《酒徒》所反映的情况,不只在今天的香港,在今天的华人世界,在今天华文文学产生的地方,都有。香港也不算是最严重。华文文学还是面临着困境,这当然有各方面的原因,思想上的原因、艺术上的原因、世界潮流的原因等等。

无缰:刘以鬯先生的小说都是以香港为底色的吗?有没有半自传体的故事?

梅子:我刚才講了,他来到香港后,绝大部分作品反映香港的情况,所以是主要以香港为底色的。有没有半自传成分?有的,但不很明显,比如说,《花样年华》王家卫讲了一段主角到新加坡的事情,刘老的生平也有一段在新加坡(到柬埔寨倒是没有的)。他的经历有一部分在里面,每个作家都有这种情况,不单单刘老一个。其他人物之间的关系是虚构想象的。

齐婧:您觉得内地的文化这些年对香港的影响在哪些方面?

梅子:这是大题目,我个人觉得内地在飞速发展,它的文化也不断在变化,它对香港最大的影响就是,内地的作品有很深刻的历史感,而香港年轻一代文学创作者在历史感方面、在对中国历史的了解方面有不足,所以对香港现在的处境以及香港未来的走向缺乏比较深刻的思考和反映,我认为这是应该向内地作家多多学习的地方。内地的作家有一个优胜的地方,他们经过很多历炼,也许看问题深刻一点,更尖锐但懂含蓄,这方面可能是我们在香港这个地方不大容易达到的。所以,我主张要互动,而且经常要有一个对等的互动,取长补短才更有效。

福尔墨丝:刘以鬯先生的小说描写香港,也会写到上海,这两个地方对于他来说都比较重要,那么这种比较明显而且真实的跨地书写对香港文学又有怎样的意义?

梅子:跨地书写可以启迪视野的开拓,明白取人之长补己之短的重要。譬如,上海的城市文学,反映城市的现实,这个比较普遍,而且作家们也比较重视。香港的作家们多写他熟悉的身边琐事,对城市发生的事情,我至今看到也有反映,有的甚至是很杰出的反映,但是还不够普遍。两城文学家们要多看看城市文学该怎么写,双城要互相促进,互相多一点交流。

张天儿:刘老虽然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香港,但反观他的人生历程,刘老也曾在上海、重庆等内地城市生活工作,并在上海发表了他的处女作,您认为内地当时的环境是否也对刘老后来的创作产生了影响?

梅子:刘老当时在上海的生活环境对后来有没有影响?我个人的看法是,因为他后来大部分作品是反映香港的,所以影响不太明显。然而,当他回顾的时候,比如说我们在《对倒》里面看到他回忆从前在上海的生活,或者看到一些熟人回忆从前的日子,这就难免受影响,少时人事,是会触景浮起,生猛如昔的。刘老作品反映内地当年生活的不多,但是他在上海创办的怀正文化社对自己的影响是很深的,那使他对现代文学有独特看法,使他心知该向那些前辈学习什么。质言之,对他的影响是,认准了目标,过去被忽略的精英,永在他心中荡漾。

橘庵:您前面说刘老对小说和故事是有所区分,我非常感兴趣刘老是怎么区分的?

梅子:刘老对故事跟小说的区分,主要是说故事只是一种情节,但是小说讲究格局,格局里面有构思的问题,有内在真实的问题,有原则的问题,有情节思想性的问题;小说作为语言艺术,还有语言方面的问题。这是他看中国现代小说的体会。

jizhiyuan:刘先生近百岁时笔下仍锐气十足,他远远跑出了写实主义的年代,他的现代主义文学传统又是源于哪里呢?而且他的小说语言很有诗意,是也写诗吗?

梅子:他的现代主义文学传统源于哪里呢?我觉得源于投入现代都会的笃思,源于不辍的编辑、创作和阅读实践。刘老早年写诗,他的诗歌作品,早年有,后来在《星岛周报》《香港时报·浅水湾》也发过一点,但是我们现在发掘出来的他的新诗作品不多,我看到的大概是香港三联的《刘以鬯卷》有一些,其他则没有见及。刘老本身也不大选他的诗,他实际上有诗,可能写得不多,满意的、留存的很少,但是他满肚子都是诗意。我们从他的小说可以发现,他认为引进诗跟哲理是拯救小说失去读者走向灭亡的有效方法,这是他在创作上的一个很重要的说法。

没什么问题了吧。我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本辑责编_马洪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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