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俞梁波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人间天堂杭州之美，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这是一个美丽的地方，这是一座美丽的城。今天，无论你站在杭州的哪个地方，一眼望去，似乎每个地方都是风景，都流淌着这座城市的魅力之光。

说来惭愧，生于萧山南部乡镇的我于杭州的印象仿佛总是停留在少年时期。烙印极深，让我时常有一种错觉：现在繁华非凡、高楼林立的杭州好像是梦境里的城。

那时萧山人进杭州城，就是乡下人进城。萧山与杭州之间横跨一条波澜壮阔的钱塘江。钱塘江奔腾不息，波潮汹涌。以前，钱塘江给萧山人民带来的是无穷无尽的苦难，后来随着萧山人民一次次战天斗地的大围垦，总算解决了生存问题，之后快速腾飞，成就了一个闻名全国的财神县……

我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待我懂事，正是乡镇企业热闹非凡之时，我听到最多的流行语就是“打工、办厂、做老板”。改革开放之风已然从城市吹到了乡镇，于是从山村里、田野上，都响起了“发家致富”的号角。我的堂姐们，这些村里的姑娘们，她们成群结队过了钱江大桥，坐火车去了深圳，成了那些制衣厂流水线上的女工。她们许多人挤在一个宿舍里，没日没夜加班，省吃俭用把这些血汗钱寄回来，哺育山村——让哥哥结婚，给弟弟读书，给家里造房子。然后，她们的亲戚、同学，或者对象也跟着去了深圳。

这恰恰与我的父辈们有所不同，我的父辈们有很多人在更早的时候去了杭钢。他们也是成群结队地打着铺盖过了钱江大桥，住在杭钢的宿舍，吃着工厂的食堂饭，还有工厂俱乐部里的娱乐，从此远离“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自然，他们的儿子绝大多数顶职成了杭钢人。在吃商品粮的时代，吃商品粮的魅力无比强大，据说村里一些漂亮姑娘的择偶对象主要就是这些青年工人。

而在本地的一些能人，他们办各种各样的小厂，以生产吃的、用的为主，比如蛋糕厂、面包厂、果冻厂等，稍微高级一点的就是农机厂、修理厂、五金工具厂等。五花八门，各有各的门道。这些厂长不是农民，就是原来的供销员，他们不怕苦与累，他们也是过了钱江大桥，走向更远的地方，许多人用独特的方式赚得人生的第一桶金。

我听过许多关于他们的故事。潮起潮落，很多人突然兴起，如同今天一夜暴富的拆迁户，然后，又突然消失。我曾经看到当年一个响当当的成功者，后来因为赌博，一夜之间输光了家产，妻离子散。他生了一场大病，整个人皮包骨头，像一具活动着的骨架。他时常在镇上逛来逛去，脚上的破皮鞋露出乌黑的脚趾，嘴里叼着半截弯弯扭扭的纸烟，目光透露的全是悔恨和绝望。他一般在副食品店和面店前打转，但人们懒得理会这个失败者，更不想听他讲曾经的“荣耀”，于是，他偶尔就会骂骂咧咧。

那时，钱塘江上只有一座钱江大桥，横跨南北。有时候江面上起雾，大桥若隐若现，平添一份神秘；有时候天空瓦蓝瓦蓝的，四周都变得十分澄澈，桥，便有了一种单纯之美。或许，那时候的钱江大桥更像是一件艺术品。我每次坐着公交车晃上钱江大桥时，总是瞪大眼，屏住呼吸，好像要把所有的风景一点不漏装进眼睛里，装进一个乡村少年最美好的记忆里。我迷恋这种感觉，以致车驶离了钱江大桥后，我仍要回望一下桥，还有那列看不到、却听得见的绿皮火车。

我无数次想在桥上走一走，仿佛像走在一个童话世界里。我心里一直存有这个念想，十分固执，就像人身上的胎记似的。后来看宫崎骏的作品，每次黯然泪下。其实，钱江大桥在我的少年时代里就是一个美轮美奂的童话、是一部精彩的剧，只是我不是宫崎骏，无法用唯美的方式画出心中的仙境。

直至今日，我依旧没有实现“在钱江大桥上走一走”这个最单纯的梦想。但是，我知道有一天，我肯定会在钱江大桥上安静地走一走，望望青山，看看天空，倾听潮水，然后回想一些往事。我始终傻傻地想，如果有一天，钱江大桥汽车不再通行了，火车也消失了，钱江大桥只是一架步行桥，那肯定是钱塘江上一道美丽的风景，那时候的我，或许成了一个秃顶老头，但那颗心却依旧渴望年轻，依旧可以用文字记录世事。

后来，钱塘江上的桥越来越多了：二桥、三桥、五桥、九桥……钱塘江上似乎隔几年便多一座桥，也各有各的名字，但没有一座桥，也就是一桥，更让我念念不忘了。我想，这不仅仅是一种少年时的记忆，更是一辈子的记忆。钱江大桥是杭州这座城的“活化石”，多少人从桥上经过，多少人目睹了时代的变迁。

后来我成了一名作家，有评论家曾经多次问我，创作中最隐秘的那条分界线是什么。如果我告诉他，这条分界线就是钱江大桥，估计他肯定是一头雾水。在我的眼里，乡村与城市的分界线就是钱江大桥，桥之北是热气腾腾的城市，桥之南是宁静平和的乡村，泾渭分明，就像人的静脉动脉一样清晰。而我，恰恰是一个快速过桥的人，我还没有仔细体味，便离开了桥，便融入了城市之中。这好像一种难以逾越的宿命，始终令我耿耿于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