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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

2018-10-10龙应台

作文新天地(初中版) 2018年7期
关键词:蔡琴君山人头

五万人涌进了台中的露天剧场。有风,天上的云在游走,使得月光忽隐忽现,你注意到,当晚的月亮,不特别明亮,不特别油黄,也不特别圆满,像一个用手掰开的大半边葡萄柚,随意被搁在一张桌子上,仿佛寻常家用品的一部分。一走进剧场,却突然扑面而来密密麻麻一片人海,令人屏息震撼:五万人同时坐下,即使无声也是一个隆重的宣示。

歌声像一条柔软丝带,伸进黑洞里一点一点诱出深藏的记忆;群众跟着音乐打拍,和着歌曲哼唱,哼唱时陶醉,鼓掌时动容,但没有尖叫跳跃,也没有激情推挤,这,是四五十岁的一代人。

老朋友蔡琴出场时,掌声雷动,我坐在第二排正中,安静地注视她,想看看又是好久不见,她瘦了还是胖了?第一排两个讨厌的人头挡住了视线,我稍稍挪动椅子,插在这两个人头的中间,才能把她看个清楚。今晚蔡琴一袭青衣,衣袂在风里翩翩蝶动,显得飘逸有致。

媒体涌向舞台前,镁光灯烁烁闪个不停。她笑说,媒体不是为了她的歌而来的,是为了另一件事。然后音乐静下,她开口清唱:“是谁在敲打我窗/是谁在撩动琴弦……”蔡琴的声音,有大河的深沉,黄昏的惆怅,又有宿醉难醒的缠绵。她低低地唱着,余音缭绕然后戛然而止时,人们报以狂热的掌声。她说,你们知道的是我的歌,你们不知道的是我的人生,而我的人生对你们并不重要。

在海浪一样的掌声中,我没有鼓掌,我仍旧深深地注视她。她说的事,是五十九岁的导演杨德昌的死;她說的人生,是她自己的人生。但是人生,除了自己,谁可能知道?一个曾经爱得不能自拔的人死了,蔡琴,你的哪一首歌,是在追悼;哪一首歌,是在告别;哪一首歌,是在重新许诺;哪一首歌,是在为自己做永恒的准备?

我们这一代人,错错落落走在历史的山路上,前后拉得很长。同龄人推推挤挤走在一块,或相濡以沫,或怒目相视。年长一点的默默走在前头,或迟疑徘徊,或漠然而果决。前后虽隔数里,声气婉转相通,我们是同一条路上的同代人。

蔡琴开始唱《恰似你的温柔》,歌声低徊流荡,人们开始和声而唱: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张破碎的脸/难以开口道再见/就让一切走远/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们却都没有哭泣/让它淡淡地来/让它好好地去……

我压低帽檐,眼泪,实在忍不住了。今天是七月七日的晚上,前行者沈君山三度中风陷入昏迷的第二晚。这里有五万人幸福地欢唱,掌声、笑声、歌声,混杂着城市的灯火腾跃,照亮了粉红色的天空。此刻,一辈子被称为才子的沈君山,一个人在加护病房里,一个人。

才子当然心里冰雪般地透彻:有些事,只能一个人做;有些关,只能一个人过;有些路啊,只能一个人走。

(选自《龙应台散文集》)

[【点读】]

人生之路就是一条既有上坡,又有下坡,且弯弯曲曲的山路。这是一个已经深谙尘世的人对人生的思考。也许我们还不十分理解:“有些事,有些关,有些路”是我们独自要去面对的。但这是我们迟早要面对的事。夜晚繁星满天,看似璀璨,却不知每颗星都离得那么远。的确,面对人生,我们有许多捉摸不透的东西,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对人生的探索。我们正处在人生的起步,对人生总是编织着那么多绚丽多彩的梦,不管这些梦有多么遥远,但你只要不离不弃就够了,只要心中有梦,人生就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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