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云

我就喜欢樱桃，小五子也喜欢樱桃。可是樱桃不正眼看他，也不正眼看我。

开春我家院子里那丛灌木开了零星的小白花。我冲去找樱桃，小五子正帮樱桃担水浇菜园子，我说樱桃，我家樱桃树开花了！

樱桃低着眼皮没看我，看把你闲的！

看着樱桃抢白我，瘦鸡一样的小五子担水更来劲了。这有啥，不就是担水吗？我夺过扁担，一边挂俩桶，小五子那点劲儿，比起我来差远了。一根扁担四桶水，挺沉，走到地头我一抬眼，樱桃在用大眼睛看我，笑盈盈的。我一来劲儿，扁担一颤一颤，咔嚓，扁担折了，水淹了樱桃她爹快裁叶的老旱烟。

自從我把扁担赔给了樱桃家，小五子一见我就抖着细腿儿笑。

从石头矮墙外面也能看见我家那丛茂盛的樱桃树上水灵灵的红樱桃，绿叶底下藏着，像羞答答不抬眼的樱桃，我舍不得吃，一颗也舍不得，我知道一共是一百一十六颗。我让娘尝尝，娘笑着摇头，笑得我的脸都红了，娘最懂我的心思。我不敢去叫樱桃来吃，只天天盼着哪天我一出门，正好樱桃从门前过，我就大方地喊，樱桃，来尝个樱桃吧。

我早起照例去看樱桃，地上落着八颗，不像是熟落的，像是碰掉的。一数，少了十颗。我坐不住了，哪个猴崽子尝了鲜儿？老子想骂街！可这村里摘瓜尝李子都不算偷，我也没少尝别家的。看这红玛瑙似的樱桃，难免有人惦着。我得去叫樱桃了，说不定哪天早起一看剩下的九十八颗全没了。

小五子竟又在樱桃家院子站着，那小子和樱桃面对面，伸着鸡爪似的手，上面托着几颗红莹莹的樱桃，樱桃，尝尝，新鲜着呢，味儿美着哩！樱桃伸出两个白手指去小五子手心里捏了一颗放在嘴里，眼睛眯眯笑了。好小子，用我的宝贝跑这里献宝来了！我冲过去，一拳头杵倒小五子！我就知道是你干的！

摘了咋的？你家樱桃长得馋人，舍不得让弟兄们尝，也舍不得给樱桃尝？我摘了也不是自己吃！小五子坐在泥地里叫唤。

樱桃傻站在那，脸红得像掉在地上的樱桃，我看见大颗的眼泪从她大眼睛里落下来，我的心被揪掉了一样疼，想说啥都忘了，樱桃扭身跑回屋关了门。

我好没意思地回家去，樱桃是不会尝我的樱桃了。我天天看着樱桃熟落了，落了一颗，又落了一颗。

娘说，小五子和樱桃定亲，你也该去忙活忙活。

我冲出去，拿来镢头把那樱桃树连根刨了，每一镢头都刨我心一样，红莹莹的樱桃散落在地上，跟我滴的血似的。我躺在樱桃树的尸首上，嘴唇咬出了血，娘坐在门槛上哭，小祖宗，造孽哟！

小五子定亲那天，我没去，我跟着包工头走了。

娘捎话，说想我，我不回。娘捎话，说回家相亲吧，我才不回呢。过年，我就要求在工地上看摊儿。

这一转眼出门四五年了，樱桃和小五子的孩子都满街跑了吧。

娘捎话，樱桃熟了。

不许跟我提樱桃这俩字，咋又提呢？捎信的人只是呵呵笑，回吧，可别等樱桃落了。

村里变化还不小呢，篱笆都换红砖的墙了。

我家的石头矮墙显得低得快塌了，院子里绿葱葱的，是啥？满院子樱桃树，红的，绿的，黄的，白的，珍珠玛瑙似的，叶底下藏也藏不住的都是樱桃，有的枝条都压弯了。

傻着看啥哩？还不是你打落的樱桃？第二年竟长出一片苗苗。娘抹着泪看着我笑。

樱桃灌木丛里钻出一个陌生的女人，拉着个光腚娃儿，手里端着一小瓢樱桃，冲我笑笑，和娘招呼一下走了。

这一院子樱桃啊，村里人谁馋了谁来吃，那是五子家的和五子的娃儿。娘看着我还是犯傻的样儿，一拍自己的脑门子，瞧我这记性，还不快去喊樱桃来吃？这苗儿都是她栽的，全村人都尝了，就她没尝，说等你呢。

后来咋了？后来樱桃不就成了你奶奶了！我呵呵笑着，拍了小孙子的脑壳。

选自《百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