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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天轮

2018-09-24陈年

长城 2018年4期
关键词:晋阳摩天轮母亲

陈年

1

房子在一家大型超市的旁边,前面是个公园。站在出租屋的大飘窗前,晋阳一眼就能看到公园里面那些大型游乐设施,“摩天轮”“过山车”“激流勇进”“疯狂老鼠”等。摩天轮的钢筋骨架高高悬挂在天空中,孤零零的。一个巨大的头颅。晋阳每次看到时都觉得它是寂寞的。摩天轮会寂寞吗?这是一个守口如瓶的秘密。

最近阴囊湿疹的毛病又犯了,蛋皮痒得厉害,他左手伸进裤裆里狠掏了几把。很小的时候母亲逗他玩,让他掏个“雀儿”喂给她吃。他乖巧地把手放在下面做个掏取动作,然后把手里的空气送给母亲。母亲张嘴接住那团空气,舌尖弹在上颚,发出“咯”的一声响,眼睛半开半合,一脸满足的笑容,那享受的样子似乎是吃到了绝世的美味。那时的母亲年轻又漂亮。

手背上除了几片灰白色的皮屑还粘着两根弯弯曲曲的体毛。晋阳把手伸到眼前,仔细端详、比较两根毛发的粗细长短,其中一根粗壮健硕,毛根部挂着一粒白色的肉珠。他鼓着嘴巴朝空中吹口气,那些碎小的皮脂便在屋子里自由地飞舞起来。晋阳小时候最佩服神通广大的孙悟空,从后脑勺儿拔根猴毛,吹口仙气,大喊一声“变”,手心里就能蹦出一群小猴子。他曾经学孙悟空一根又一根地薅下自己的头发,嘴里不停地念着“变变变”的咒语,可惜他一只猴子也變不出来。母亲说等他长大了,就能和孙悟空一样有七十二变的本事。而母亲是个骗子。

看一眼手机,已经下午三点多。该死,差点睡过头。趿拉着拖鞋下地,撒过一泡尿,找一条干净的裤头换上。镜子中闪过一张有点陌生的脸。想到今天约会要见的女人和自己刚才抓蛋、挠痒的龌龊动作,晋阳不由笑了。脏裤头被随手丢在屋子的角落里,那里已经存下了三条。

在电动剃须刀“嘤嘤嗡嗡”的抚摸下,下巴上的“荒草”被一扫而光,镜子里的人一下子年轻了几岁。嘴里含着牙刷接了两个电话,一个是快递员的,一个是母亲的。母亲正式退休了,打算回晋南的老家。晋阳口齿不清地“嗯嗯”了几声,挂了电话。洗漱完套上一条休闲裤。肚子委屈地叫了几声,胃里像凭空伸进一只猫爪用力揪扯了几把。他想起来自己一天没有吃东西了,还是昨天中午下矿前正经吃了一顿刀削面。进了厨房,洗碗池里泡着几个油渍麻花的脏碗。与他合租的小马,习惯把用过的盘碗留在做下一餐饭前洗。碗沿上粘着一些饭菜的残渣,晋阳顺手打开水龙头,水打在碗边,水花溅得老高,猝不及防,裤裆那块立马被打湿了一片。他低头无奈地看着湿裤子,用两根手指捻起湿布无奈地抖动几下。呵,这样子看起来很像是刚刚尿湿了裤子,而且是撒尿不畅的前列腺那类。虽然看着不雅,但他没打算另换衣服,和他约会的女人大概是不会在意这些的。再说外面挺热的,风一吹就干了。

母亲回晋南干啥去?他知道她在那边已经没什么亲人了,姥姥、姥爷早去世了,这些年她和那些亲戚们也没有来往。关上水龙头,也关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爱去哪儿去哪儿,关他屁事。他原来是打算煮一碗面条吃的,看着那几只脏兮兮的碗,早没了胃口,便想到楼下的“一口香”买煎饼吃。生菜、鸡蛋、火腿肠,再来一杯不加糖的现磨豆浆,也算是吃了一份“营养大餐”。照看煎饼店的有时是个女人,有时是个男人,看起来像是一对夫妻。不过两个人的差距太大,男人白净斯文,戴一副无框眼镜,谈吐儒雅,如果不是挂在胸前的布围裙,你还以为是一个大学里的老师。女人呢,高大壮硕,那腰身赛过乡下的大水缸,穿着鲜艳的大花衣裤,顶一头蓬乱的黄卷发,粗喉咙大嗓门,直着嗓子把男人呼来喝去。他进店时,只有男人一个人在,手里捧着一本胡兰成的《今生今世》在看,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晋阳说,老板,拿个煎饼。男人放下书,舀一勺面糊倒在鏊子上,用一个T型的小竹板把面糊刮匀,然后单手打一个鸡蛋在上面,又用竹板摊开。等鸡蛋液凝固了,男人把饼子翻一个面,开始往上面刷各种酱料,边刷边问。

辣椒要不?

要!

辣点?

微辣就好。

男人手里的酱刷子在饼上画个半圆,停下来。

吃香菜、葱花吗?

吃!

男人手里抓着一小撮香菜,听到这个字,手指头散开,很潇洒地将一把星星点点的“绿”撒在饼上,回手,又将一小把“绿”撒在饼上。一张面饼,白色、黄色、绿色,很是养眼。

生菜呢?

加!

他又拿起几大片菜叶子,用力甩了甩叶子上的水珠,两只手快速地把一大片生菜叶揪成几小块。

老板,加根火腿肠,哎,哎,那个,再加袋“卫龙”吧。晋阳有点不好意思,辣条什么的好像是小孩子的零食。

好,“卫龙”一袋。男人用手里的平头小铲子戳开袋子,把里面的辣条挤出来,在饼上铺匀。加了香料的“卫龙”有刺鼻的香气,晋阳小时候最爱吃辣条,“巴西烤肉”“牛板筋”啥的,可母亲不让他随便乱吃,说是垃圾食品。人有时候就这样,越是吃不到嘴越牢牢地惦记着。仿佛是为了补偿以前的损失,现在他隔几天就要吃一袋,那种怪异的人造香气,让他回味无穷,而且每次吃的时候都有点小开心,偷嘴吃的开心。

你说,人活着是由人呢还是由命?男人慢悠悠地说。

晋阳愣怔一下,认真看一眼男人,说,由命。

似乎是遇到了久别的知心朋友,男人把饼递过来时长叹一口气,唉,就是,就是。我信命。人的命,天注定。

这时女人从里面出来,手里端着一小筐洗干净的生菜叶,绿生生的一丛。男人惊醒一般,马上恢复常态,煎饼四块,火腿、“卫龙”两块,豆浆两块,加起来一共是八块钱。晋阳递过去十元钱。女人大声嚷着让男人赶快去粮油店拿鸡蛋,店里的鸡蛋不够用了。男人“哦哦”答应着摘下围裙,手忙脚乱地套了一件白色的T恤。他神情明显有些不自然,似乎是怕晋阳一出门就把刚才的秘密谈话散布出去。晋阳接过零钱,脸上的表情很生硬,那意思是告诉男人根本就没有听到刚才他说过什么。男人的自尊有时候就是一条藏起来不想被人发现的脏裤头。

晋阳十四岁时,有一回母亲把他藏在床下面的裤头洗干净了晾在卫生间。他放学回来仰头看着裤头上滴下的水滴,一滴一滴砸在地面上,一下子伤心到了极点。当时特别希望来一场十级大地震,那样就可以立刻死掉了。天翻地覆,粉身碎骨。他蹲下来张大嘴巴,把水滴一滴一滴噙在嘴里,含有肥皂味的水又咸又苦。

红衣客约了他一起去看《湄公河行动》,美团价,打了六折。晋阳和红衣客是网友,他们一起在散文论坛里做版主,没有任何实际收入,纯属义务打理版面。聚在这里的都是一群兴趣爱好相同的人,大家在一起写文、发文,也讨论天下大事,从日本的修宪到中国的钓鱼岛,从股市的动荡到“央妈”的手段。互联网的兴起,人人摇身一变成为“作家”“评论家”和“侠客”。红衣客算是晋阳的粉丝,论坛里只要有他的新帖子,她必定顶起来。偶尔还要“挖祖坟”,把几年前的旧帖子挑出来晒。

用力吸一口豆浆,滚烫的液体顺着细细的吸管一下子就冲到了嘴巴里,想吐出来已经来不及了。舌头和喉咙被狠狠刺了一下,疼,口腔黏膜一定被烫起大水泡。他老是忘记热豆浆烫嘴这个简单的事实。以前母亲把一切汤类的食物都晾到恰好的温度才送到他手里,而他就是因为不能忍受那个“恰好温度”才从母亲家里搬出来的。人有时候就是有点犯贱,不能全盘接受别人对自己的好。

在路上,晋阳忍不住又把“煎饼男”刚才的话回味了一遍。孤独的人是可耻的。正常的成年人都是懂廉耻、知礼仪的。他们一般会把丑陋的伤口很好地掩藏起来。如果有时候不小心暴露一下,事后要用更多的谎话圆场。

他的心情不由沉重起来,有些不想去赴这个约。他希望红衣客忽然来个电话取消约会,那他一定高兴得手舞足蹈。虽然刚刚才出门,他却已经开始想念那张独立的小床,还有窗外的摩天轮。他一厢情愿地认为摩天轮也有一颗孤独的心。他们隔空相望,彼此惺惺相惜。

不过,他还是啃着煎饼径直朝公交站点走去。

2

点开手机上的“酷我音乐”,塞上耳机,李易峰躲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唱:

……

等待的时间

眼泪有点咸

透过玻璃

看见两张固执的脸

我假扮王子想要

被全世界发现

……

公交站牌的不远处黑麻麻站了一群人,每个人的脖子都伸得老长,似乎在等着从天而降的致命一击。心甘情愿地死亡也是一起群体事件。

命!晋阳的脑子里神经质地蹦出这个字。

命运这家伙是个幽灵,看不见、摸不着,人人却像是提线木偶被它牢牢地操縱着。我命由我不由天。这是晋阳三十岁时的口头语。现在晋阳没有底气说这样的话,他已经三十六了。晋阳信命。他脖子上还戴着一尊黑曜石的护身佛,佛像是父亲帮他从五台山请的,还请高僧开过光。他明白父亲的意思,他的工作环境特别危险,父亲想借神佛的手保佑他平安无事。

晋阳在煤矿工作,下矿井,环境最差的一线工,一个月上二十多天班,挣八千多块钱,效益好时能开一万多。工资待遇还不错。在同城这个小城市,算是高收入了。工人们拿着高工资,娶漂亮的女人,为孩子买城里最贵的学区房,开着私家汽车上下班,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和他们的辛苦付出形成平衡,也能间接地提高他们的身份和地位。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声唱歌,他们的生活幸福美满。而晋阳常常会感到压抑、不开心。这种不开心像慢性病一样时时折磨着他。

这些年他不买房不买车,也不找女人结婚,工资卡上的数字越积越大,他准备用那笔钱到世界各地旅行。他最想去的一个地方是维也纳。维也纳有一座建造于十九世纪的摩天轮,现在仍在运营。它矗立在维也纳利奥波德城的普拉特游乐场,是为皇帝弗朗茨·约瑟夫一世的金禧庆典而兴建,总高64.75米。

前天下班升井的时候坐罐笼,他们是立井,从五百米下的工作面升到地面只要几十秒。这飞快的速度,腾云驾雾的孙猴子也不过如此吧。他和几个工友一起出来搭罐笼,快上到井口时突然发生滑罐事故,在一两秒时间内,罐笼下坠了七十米左右。当时,所有人都已经蒙了,谁都说不出来话。没有电影电视里绝望的大吼大叫。罐笼里的八个人盯着对方的脸都默不作声。在那一两秒时间里,晋阳什么也没想,心里是悄悄离开的平静,所有的一切终于可以结束。好在下降过程中系统的安全保护装置发挥作用,罐笼及时刹住了。井筒深五百多米,发生事故的话,在几秒时间内就会罐毁人亡。那就没有今天的这个约会,只会有出现在网络上的一段新闻,甚至新闻也没有。在下面干活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坐在更衣间,他把下井前揣在怀里的方便面拿出来,用力揉碎了,撕开袋子撒上调料,一把一把地塞进嘴里。两滴眼泪热热地滑进嘴角,能吃能喝,证明自己还好好活着。塞得太快了,面渣呛进气管里,差点把心肝肺咳出来。洗完澡回到职工公寓,想起刚才惊心动魄的一秒,他马上跳上接送车回城,他觉得只有回到那间小屋子里才是安全的,小屋里有他的被子、他的床,有吃过饭的盘子碗,有他留在屋子里的气味。还是对面高高耸立的摩天轮。

当初他看到摩天轮的第一眼,就觉得他们是相识很久的老朋友,很亲切。后来,他便把房子租在公园的附近,早晚一抬眼就能看到它高大落寞的影子。进出工作面的罐笼也是一种高空游戏吧。他深陷在生死的游戏中,自得其乐。

有一个三流的诗人说过,一个刚刚经历过死亡的男人最迫切的想法,就是找个女人放松放松。女人美妙温暖的肉体可以疗治男人的一切疑难杂病。

红衣客就是在这个时候约他看的电影。他马上答应了她,并和她互留了电话。

堵车,本来二十分钟的路程竟然走了四十多分钟。晋阳又转一次公交才到了万达影院附近。其实可以打个出租赶一赶时间的,晋阳坚持坐公交,他有时候很固执。比约好的时间晚了半个小时,他想也许红衣客已经走了。女人一般都爱拿些架子,何况还是第一次约会,估计是没啥戏了。也没有觉得有什么遗憾,走就走了,没遇到说明两个人没缘分。晋阳没有给女人打电话,而是想着要不要独自看一场电影。将错就错,其实一个人坐在黑暗里看电影也不错。他已经很久没有进过电影院了。

离商场进口不远处有一个卖工艺品的地摊,周围围了不少人,晋阳也凑过去看热闹。地上铺一块旧床单,上面摆着一些用黄铜丝编扎的工艺品,有自行车、摩托车、汽车、孔雀、飞龙等。现场制作,按照对方的要求,男人把一根亮闪闪的铜丝折来折去,几分钟就从手里变出一辆摩托车,一辆小汽车。一个穿蓝裙子的女人要求扎一只大象,男人有点作难,大象费材料、费工夫。女人说她愿意出钱等。

晋阳只看了一眼,就认出来她是红衣客。她在网上晒过自己的照片,论坛注册用的就是本人的头像,虽然有美化过的痕迹。不过,大体还没有走样。

当初晋阳发现和红衣客居住在同一个城市同一片区域时,开始故意冷落她,心里排斥甚至是讨厌她。虽然现实生活中他们之间并不认识,但晋阳感到莫名的危险,觉得身边时时会冒出一双眼睛窥探他的生活。晋阳还生气她的不声不响,她一定早就知道他们在同一个城市,从他写的文章、发的图片里一眼就可以识辨出。她却不识破他,而是远远看着,如同玩一个猫捉老鼠的游戏。

当时,晋阳如果知道论坛里有同城的人,他多少会收敛一些,也许不会把那些文章贴出去。细想,自己有点不讲理,他晋阳算个啥,还想一统天下?切,就是皇帝也没有这个权利。

红衣客倒是满不在乎,只要进了QQ群,就主动招呼他。后来论坛里的会员也知道他们离得很近,大家跟着起哄,还把他们两个往一起撮合,说什么没有经历过网恋的人生不是完美的人生,何况他们近水楼台。晋阳心里一百个不情愿,似乎是吃了大亏。他好久才适应了身边潜伏着一个“特务”的事实。现在再把这个“特务”带回家里过日子,引狼入室,那可真是没有活路了。

红衣客相貌一般,不过样子长得甜美,两个嘴角微微向上翘着,看起来挺舒服。现在见到了她本人,晋阳觉得比电脑里更好看些。红衣客好像没有发现他,专注地看着男人做大象,面部表情跟着男人的手势生动地变化,嘴里还不时发出不同的惊叹词表示惊喜。这把年纪的女人,摆一副处处好奇的小女孩样子,让人觉得有点蠢,反正是别扭。

晋阳走过去想和女人打招呼,转念一想觉得没必要,也许她早忘了那回事。他脑子里冒出个恶作剧的想法,和红衣客开个玩笑,自己也当一回“潜伏者”,并暗暗庆幸以前没有贴过照片,想来红衣客不会认识自己。以这样的心态看着眼前的女人,就有那么点意思了。女人皮肤不是很白,是健康的小麦色,这种皮肤如果穿衣不当的话,容易给人苍老的感觉。女人穿一件浅蓝的裙子,很养眼的那种蓝,如剪了一角天空,轻盈如风。女人全神贯注地看手艺人手里的作品,手艺人正在拧大象的耳朵,一折一拧一拉,一只大耳朵栩栩如生地长出来,旁边围观的小孩子纷纷给他鼓掌。

近距离观察过一番女人,晉阳心满意足地打算走开了,女人忽然回过头看晋阳一眼,说,来了?我们进去吧,电影快开场了。原来她早就发现他了。呵,对不起,堵车,来晚了。晋阳有点尴尬,忙着道歉,女人笑了笑,似乎一点也没在意。

晋阳很好奇她是怎么认出自己的,不过他并没有问,男女之间有些问题永远放在肚子里好,讲出来就没啥意思了。

3

女人把黄铜大象端在手心,后来才放进包里,她的包挺大的。大概所有女人都喜欢随身拎一个包,包里鼓鼓囊囊的,看起来很神秘,似乎里面塞满了金银珠宝贵重物品。晋阳跟在后面进了电影院。红衣客已经在网上买好了票,他又去买了一桶爆米花,还有两杯柠檬果汁。杯子的边沿插着薄薄一片柠檬,晋阳不由想到女人柔软多汁的唇,下面竟有了生理反应,有些尴尬,赶紧坐下来盯着荧幕。

看上哪个美女啦?

嗯,看上里面的冯文娟了。

切,想法挺多的。

想女人又不犯法。晋阳有点二皮脸。

红衣客赌气地抓起一把爆米花。女人吃爆米花的样子有意思,一颗一颗急匆匆地塞进嘴里,并立即合上嘴巴,似乎是怕它们找机会逃出来。她居然不高兴了!晋阳暗暗发笑,这闲气生得好没道理。晋阳又不是她具体啥人。他不仅想女人,还可以理直气壮地和女人上床睡觉。他现在的身份可是金光闪闪的单身贵族,有人说过,三十五岁以上的男人是最大的潜力股。

红衣客的真名叫楚红,晋阳在网上叫低头走路的蚂蚁。他知道楚红的歌唱得不错,特别是那首老歌《爱我别走》。论坛还有一个音乐聊天室,在那里人人可以抢麦。听歌的人送上鲜花、礼物,还有掌声,当然都是虚拟的。除此之外,对她别的了解就没有了。

晋阳这才发现他们之间和陌生人差不多,却荒唐地坐在一起吃着同一杯爆米花看着同一部电影。

电影音响、画面制作都不错,是那种揪人心的激烈,观众的心一直搁在嗓子眼,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几分钟,下一个镜头更抓人,简直没有喘气的机会。有几个镜头血腥暴力,当看到几个小男孩在边检站把炸弹引爆时血肉横飞的惨状,女人忍不住惊叫了一声。女人把头偏过来往他身上靠,晋阳很自然地握住她的手,她手心里湿答答的,手像一条从水里捞起来的鱼。

从电影院出来,楚红挽起他的胳膊。被女人主动挽胳膊,心里挺舒服,最起码说明她不讨厌自己。

聊刚才的电影,楚红觉得里面重要角色糯康的戏份少,作为反面大boss,导演应该在他的身上多加料。还有,对于童子兵杀人过多的渲染,容易让观众走偏。晋阳漫不经心地说童子兵就是当年的小八路吧,小兵张嘠、王二小、刘胡兰那一类,他们可是很多学生心目中的英雄。

楚红笑着说,你这是反动思想,搁以前会被抓起来批斗的。

批斗?你知道啥是批斗?

我又没经历过,怎么知道?

不知道,就不要乱说。

晋阳说话总是这么噎死人,不留余地把对方逼到死角。在论坛里也是这样,男会员一般不喜欢他,但女会员们却把他当男神供着,为他着迷。他与众不同的观点、新鲜的想法甚至是不太礼貌的言谈都能吊起她们的胃口。

晋阳耐心地陪女人沿着商业步行街走了一段。周围商铺林立,明亮的橱窗里,模特们冲他们莫测高深地笑着。有一个服务员随手把一顶红色的假发戴到一个男模特的头上,那“男人”立刻添了几分野性。看不出女人想要买什么,但每个店铺都要进去看看,瞄一眼衣服的吊牌,撇撇嘴又出来了。

两个人漫无目的地上了人行天桥。天桥两边都是摆地摊的一些小本生意人,两侧的桥栏杆上挂着袜子、手套、口罩、围巾等小物件,楚红挑了一双红色的拖鞋。晋阳从她的购物行为看出这是一个好养活的女人。他曾有一个女友,买东西一定要大牌子的,一条内裤都要在二三百以上。当然,这样的女人晋阳也能陪她玩几个月。晋阳不是一个花钱小气的男人,尤其在对女人这方面。

有一个十几岁的智障男孩子跪在桥中間,歪着头淘气地冲过往的每个人喊,姐姐,姐姐,姐……一边喊一边用力地摇晃手里的铁皮饼干盒子,里面的几个硬币碰出清脆的声音。把一个亲人的称呼重复地喊过多次,就有一种悲伤的气息弥漫开来。楚红他们已经走过,又返身回来在铁盒子里放了十元钱。晋阳对这些职业乞丐已经熟视无睹了,同情但不会施舍。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以前的邻居就是一个乞讨人,没有双腿,据说是下小煤窑时被石头砸断了。残疾人没有父母,和哥哥嫂子一起生活,早上哥哥把他送到商业街的繁华路段,晚上接回家里,然后全家人开始数零钱。隔几天嫂子就用一个大书包装着零钱到银行存钱。

那个孩子还在冲楚红叫,姐,姐,姐。楚红把大象拿出来,看了看放到了他的铁盒子里,他果然高兴起来,冲着大象傻笑。晋阳拉起楚红赶紧下了天桥,再呆下去,楚红说不定会把钱包也放在铁盒旁边。你听他叫得多可怜呀,多揪人的心啊,一迭声的姐,姐,姐。楚红幽幽地说,他一定有一个特别疼爱他的姐姐。晋阳点点头,嗯,他知道所有的姐都比他还傻。

切,你才是傻子。

哦,对,我就是那个随随便便发钱的大傻子。

小气鬼,十块钱能把你讨要穷了?

是讨不穷,但人人给他一块钱,他可能就是同城最富有的人。

你心肠挺狠的。

和心肠没有关系,我说的是一种社会现象。

你总是有理。

和有理没理也没有关系。

呵,别绕了,成绕口令了。我们去哪儿?从天桥的另一头下来,楚红问。

晋阳说,不知道,随便走走吧。

我还以为你想好了要去哪儿。

要不,再去看电影吧?我出门时扫了一眼,还有一场夜场的。

楚红半真半假地生气,推了他一把。

这一把把他们的关系拉近了许多。

又在大西街转了一圈后,吃过饭,晋阳带楚红上了一辆出租车。司机问去哪儿,晋阳说福园,怕司机不明白地点,又说,就是摩天轮对面的那几幢楼。司机边开车边用微信和朋友聊天。他的技术的确是一流的,一只手娴熟地转动着方向盘,一只手还在拨弄手机。楚红忍不住提醒他,师傅,开车时不要看手机!司机仿佛没听到。

晋阳想骂人,他妈的你不要命,别人还要呢。

他让司机停车,剩下的路他们自己走。给了七块钱的起步价,司机伸出头骂了一句,穷逼样。然后扬长而去。晋阳想回骂几句,看看身边的女人,又咽了回去。

楚红兴致不错,说,正好散步,走走路也好。同城的绿化这几年搞得好,两边的丁香花开得粉嘟嘟的。楚红的包一下又一下地拍在她圆鼓鼓的俏屁股上,晋阳有点想那件事。偷瞄一眼楚红的脸,似乎也是一脸的春色。

远远地看到摩天轮高大的影子,他来了兴趣,伸手指着问楚红,玩过没有?

以前玩过。

刺激不?

刺激,我的心都快从嗓子眼掉出来了。

嘿嘿,我就在摩天轮旁边住。晋阳得意地说,那感觉好像挨着天安门住着呢。

女人裙子下的两条光腿,白白的,嫩嫩的。她没有穿丝袜。晋阳由丝袜想到内裤,也不知她会穿一条啥样的内裤出来和男人约会,无痕的、镂空的、蕾丝花边的?还是朴素的纯棉?

楚红微微偏着头,似乎是一眼看穿了他的不良心思,她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笑眯眯地问:

想啥呢?

想你呢。

鬼话连篇。

真的在想你,想你今天穿了一条怎样花式的内裤。晋阳又犯了实话实说的毛病。

楚红怔一下,脸上倒是一点也没有生气的表现。

福园属于高档小区,水电费、物业管理费都贵。不过小区内的环境好,有高低起伏的草地,大型的喷泉,还有各种花草树木,很多都是从很远的乡下整株移栽过来的。这些背井离乡的大树能活下来挺不容易。他的房子在十六楼,在电梯里,楚红对着四面的镜子做鬼脸,像个顽皮的孩子。

开门进去,钥匙丢在电脑桌,他撩起背心呼扇着,夸张地叫嚷着热死了,要马上冲个凉。说到这里已经脱得只剩下一条内裤。在女人面前他总是异常地放肆。

洗澡的时候还想,楚红是不是也有冲凉的想法?那样的话就水到渠成了。晋阳裹了一条浴巾出来,楚红却穿戴整齐地坐在电脑桌前翻一本过期杂志,她可真会找学习的机会。

你不去洗把脸?

算了,一会儿就要回去了。

急什么?一起吃点东西再走吧。

晚上有个稿子要赶。

我这里有电脑,你带了U盘吧?

带了。不过……

附近的孙记包子不错,酸辣汤也好喝。

不饿,不想吃。

哦,那倒是,我也不饿。

我们……晋阳没话找话。

晋阳扭头看到她脖子右面有一颗粉刺,红彤彤的,中间有粒白芯,像一颗熟透的草莓。晋阳心里痒痒得厉害,很想冲上去把那颗粉刺挤破。“叭”的一下,红的、白的污物染了一手,没有恶心污秽的不舒服感,倒是有一种提着大刀在战场上大肆杀戮后的痛快。

楚红肯定懂了他黏答答的眼神,开始慢吞吞地帮他整理电脑桌上的书和报纸。晋阳嘴里说着不用,不用,却也动手来收拾。报纸下丢着几只套套,连成一串,即撕即用的那种。晋阳飞快地抓在手里,又不好意思地放下了,脸上竟泛起小男生的羞涩。

晋阳的手先放在她的腰上,腰上的肌肉微微地颤动着,像一把悬在半空的琴。停了几分钟,又移动到丰腴的三角带。有点急吼吼。晋阳粗暴地扯着女人的胸罩,楚红挣扎两下也就从了。女人大都是这样心口不一,有时候你得帮助她一下,也就是心理过渡。不是晋阳在这方面经验丰富,而是女人大多脸皮薄、心思密。女人胸衣的小扣打不开,晋阳像剥一穗玉米一样把她的衣服一股脑儿地褪下来。

办完好事情,楚红冲了个澡,用一块淡黄色的毛巾包着头发。那是晋阳的毛巾,本来准备拿新毛巾给她的,却忘了。晋阳看到楚红的脚上穿着刚才在天桥上新买的拖鞋,心里想,倒是一点不浪费,马上就用上了。她是不是早已经想好晚上怎么过夜了?

楚红没有表面那样文静,而是有些瘋狂,她细白的牙齿咬着他小小的乳头,说要在上面像女人钉耳朵眼那样穿个孔,并戴上一只乳环。想要的时候,拉一下乳环。

……

我假扮王子想要

被全世界发现

闭上双眼

色彩渐变

好想冒险

……

单曲循环,李易峰呆在角落里还在一个人孤独地唱。

人人都有难言之隐。小时候母亲奇怪他身上的小伤口,总是不能愈合,还以为他的免疫力不好,买了各种补品、保健品给他吃。母亲不知道他每天晚上都悄悄把刚刚结痂的伤口表皮撕开,看着红色的血珠子滚过皮肤,欣喜若狂。他喜欢那种鲜血汩汩涌流的快感。晋阳经常臆想亲手杀掉一个人,那个人倒在血泊中,警察布下天罗地网,而他开始过那种被不断追捕的逃亡生活。

4

晋阳醒得挺早,伴着广场舞的音乐,他在被窝里已经食指轻扬刷完一轮微信,该留言的留言,该回复的回复,该点赞的点赞。对国家大事、时事政治、世界新闻也是“指点江山”、畅所欲言,这是一个人人都做“皇帝”的时代,日理万机的“朕”们每天醒来一睁眼就拿起手机开始“批阅奏章”。

除了极端恶劣的天气外,早上,公园总是被大妈们分批分段占领着。晋阳从心里佩服大妈们,真正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风雨无阻。有网友说这些现象是国家推出延迟退休政策的潜在诱因,既然广大人民群众的精力这么旺盛,那么还是为国家再做几年贡献吧。毛主席老人家说过,劳动人民最光荣。

晋阳默算了一下自己的退休年龄,如果不发生意外的话,差不多还要二十年。一线矿工属于特殊工种,可以提前五年退休。发生意外的话,那就不清楚了,这要看他的命。他不由摸一把黑曜石。父亲把千手观音戴在他脖子上时,他很配合,低下头,拉长脖子。他和父亲很少有这么亲密的动作,他们之间总是隔着什么。

晋阳生活的前二十年里是没有父亲这个角色的,母亲一直把这个人隐藏得很深。直到她没有能力为晋阳安排以后的生活时,父亲才出现在晋阳的面前。这时晋阳二十岁,已经是成年人了。他第一次见到了父亲,眼前的人既熟悉又陌生。原来他有着和父亲一样的眉眼,脸庞也像。只是父亲比他高一些,也比他胖。这就更坐实了他以前的怀疑,粗鲁的当矿工的父亲以不光彩的手段霸占了母亲的身体,所以母亲才会在晋阳两个月时和他离婚。从此,这个男人消失在他们的生活之外。但母亲“遥控”着这个男人,当她需要他时,他又马上出现在面前。她不避讳他现在有没有妻子和家庭。她需要他了,那么他就要被召回。母亲让父亲给儿子“办”一份工作,最好能进入他工作的国企。

父亲走了“曲线救国”的路子,他先让晋阳去部队当了两年兵。复员回来后,作为矿工子弟,晋阳被顺利地安排在矿上工作。环境虽艰苦些,但的确是旱涝保收的国企。母亲也无话可说。

晋阳后来才知道,为他当兵,父亲花了十八万的黑钱。十八万买一份长期工作,他必须好好工作。他本不想亏欠任何人,谁知,一开始就是这么大的一个人情。这让他很不舒服,似乎是把自己的未来抵押给了那个人。他一直在逃离身边人,没想到最后还是撞在他们的手里。这一回更惨,两人联手,二对一,他输得一无所有。

身边的楚红发出轻轻的鼾声,昨晚她的表现完美无缺,妖媚性感但不轻浮淫浪。该死的蛋皮又开始发痒,他叉开五指用力地挠着,直到手上沾上黏黏的液体。他知道那个地方的皮又破了,不过他懒得去医院。低头看到裤头上洇出的斑斑血迹,竟有一个荒唐的想法,这个和女人来例假差不多吧。男人也来例假吗?有吧,心理的例假期,人人都需要一个破坏和休整的机会。

他想抽一根烟,看一眼熟睡的楚红,还是去了卫生间。坐在马桶盖上,从窄窄的窗户望出去,只看到摩天轮的侧影,薄薄的一片,像立起来的一枚硬币。

最早的摩天轮由美国人乔治·法利士在1893年为芝加哥的哥伦布纪念博览会设计,目的是与在1889年博览会建造的巴黎铁塔一较高下。第一个摩天轮重两千二百吨,可乘坐两千多人,高度相当于二十六层楼。

楚红醒来后,没有和他说话,拿起枕边的手机,开始更新微信,处理朋友圈的留言。中间,楚红上了一次厕所,晋阳看了她脖子一眼,那颗粉刺更红更艳了。楚红没有带睡衣,穿着他的一件跨栏背心,两只“小白兔”活活泼泼地在“栅栏”边跳动着。晋阳又有点想了。他伸手捏了一把其中的一只“兔子”。楚红“咯咯”地笑着,想用被子把“兔子们”藏起来。又怎么能藏得住!

且战且退,有守有攻,他们在床上缠缠绵绵,一直待到中午。不想出去吃饭,楚红起来翻了翻冰箱,找出一小块牛肉、几颗鸡蛋、一根青椒、一个土豆、几朵香菇。不一会儿,楚红张罗出三个菜。焖好米饭,喊了合租的小马一起来吃。晋阳和小马见面不多,就是两个人在屋里,也是关着门各干各的事。楚红的到来,让两个房客第一次有机会坐在一起吃饭。小马看楚红的眼神让晋阳有些受不了。晋阳怀疑他刚才一直在房里偷听,心里就不自在起来。有点难为情,楚红叫的声音太大了,他用舌头越堵,她叫得越响。楚红这个女人黏人,男人在她的面前不由就会多吃多占。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在他眼里女人差不多都一样,那个事不就是出来进去?人肉活塞,没个啥意思。人和动物在这方面的要求是一样的,性欲不过是一种正常的生理反应。

下午,楚红要走,晋阳也要赶班车回矿上上班。出门时,晋阳说,那个,你星期四有空过来吧,那天我休息,我们去吃烤羊腿。东街的羊腿好吃,纯正的内蒙烤肉。吃了饭,天气好的话,到公园坐摩天轮。楚红一口答应,好呀,好呀,我一直想去玩,可一个人不敢玩,我怕,恐高。晋阳笑了,恐高还坐?女人大都这样言不由衷吧。

5

到了星期四,井下割煤机才割了一刀煤,摇臂就出了问题。晋阳在综采搞机电维修,突发的机电事故,影响到整个矿的生产。值班矿长、调度主任的电话火急火燎地追过来。小队长立即组织人员抢修,换了开关,查了线路、设备,都找不到毛病出在哪儿,一直折腾到第二天,才找到事故原因。组长给他报了一个加班,加一个班大概能多挣二百多块。看在钱的分上,他没有抱怨什么。机电检修工作就那样,没有准点儿,说延时就延时了。他忙起来也忘了约会这回事。

晃帽子打卡,筋疲力尽地坐罐笼出来,打完卡他这个工就挣上了。洗完澡,换衣服时,才看到手机上面有五个未接电话,都是楚红打来的。晋阳想,楚红一定生气了。没有哪个女人能忍受你一次又一次失约。他也不想解释,完就完了,没啥可惜的。女人嘛,就那么回事,再说天下好女人多着呢。

没想到在回城的接送车上,又接到她的电话,问他在哪儿,下没下班。她已经到了他租房的地方,小马在,他们两个人一起做饭呢。做的是黄焖鸡,等他回来就开饭。晋阳不由有点牙根酸,两个人第二次见面,已经开始讨论怎么做饭了。

再一次见面,楚红已经顺利拿到了出租屋的钥匙,算是半个主人,可以随时登堂入室了。只要楚红过来,晋阳下了班就从矿区打出租车赶回来。两个人出去吃饭、逛街、看电影、到公园玩。晋阳甚至想去考个驾驶本,矿上打车太不方便了,班车呢,又是定点发车,他不想让楚红等得太久。他们在一起时,有点春宵苦短的意思。

楚红每次过来都要帮他大扫除,经过她的手,小小的屋子马上一尘不染。晋阳也帮着擦擦桌子,拖拖地,用楚红从天桥买回来的不沾油的毛巾和拖把。她总是从天桥倒腾回各种廉价的生活用品,用她的话说,在哪儿买都是买。助人为乐呗。

看到楚红把他的裤头洗干净晾在卫生间,倒是一点也不吃惊。而很多年前,因为母亲帮他洗内裤,他愤怒地想杀人。

闲下来,和楚红讨论论坛的一些事,论坛越来越萧条,为了聚拢人气,他和另几个版主打算办一个“美食”征文大赛。楚红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因为微信的便利,现在玩论坛、贴吧的人越来越少,论坛关闭是迟早的事。他们的服务器是租的,晋阳每年都要贴千把块钱,但能拖一天算一天。论坛里的几百号人,虽然几乎都没有见过面,但在一起玩了这么久,还是有感情的。散伙的话,终是不舍。这种无奈的感觉和他在现实生活中的心情一样。

你知道罐笼不?他忽然问身边的楚红。

冠龙?不知道。

晋阳早已经知道这个结果。在这以前,他已经问过五个不同的女人。她们都说不知道。这五个女人都或长或短地陪过他。

是不是一款新车?楚红自作聪明。

新车?啊,对,是新车。

日系的还是法系的?

国产的。

晋阳笑了。他笑的时候很好看,牙齿整齐雪白,他用牙线清理口腔。曾有一个女人说不相信他是一个矿工。晋阳知道她想说啥,不就是煤矿又脏又黑又危险,矿工粗鲁、没礼貌、没文化什么的吗?晋阳暗暗地加把力,让自己更像一匹疯狂奔跑的野马。

晋阳平时很注意自己的仪表,出门前,衬衣、裤子都会用挂烫机熨得平平整整。他隔两天剪一次指甲,并用小刷子把藏在指甲缝里的油脂、煤泥剔得干干净净。他在一家大型理发店办了会员卡,有一位专属于自己的发型师,每次过去时都和发型师约好时间。另外,他还是一家健身会馆的高级会员。大多数人都相信他生活得不错,最起码手里不缺钱花。一线工作的高收入帮他维持着一份体面的生活。他从没有想过离开工作环境危险恶劣的一线,他喜欢钱,需要用钱来提高生活质量。

晋阳有个好习惯,就是从不对和自己相好的女人说谎。他直接告诉她们自己是个下井工人,挖煤的。一天十来个小时都在地下工作。

他觉得不考虑结婚的话,没有哪个女人会在意他具体做什么工作,他们不过就是临时的同居关系,临时就是可以随时结束,谁也不可以约束、干涉对方。晋阳还有一个好习惯,不会同时和两个女人约会,他总是结束一段再开始另一段。有始有终。

楚红的前面是一个护士,护士的家在外地,她在一家私人医院工作。护士很喜欢看他用小刷子清洗指甲缝。她斜着身子倚在门框边,像一株风中的柳。她说,医生们一般都有这个习惯。小护士当时失恋了,拿他过渡,他耐心地陪她度过心理的冬天。春天时,爱情的玫瑰花开了,小鸟也该飞走了。

小护士离开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一个人過。偶尔找个干净点的女人换换口味,对那些女人更没有印象,一场皮肉交易罢了。他出钱,她们献出身子,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公平合理。总之,他和女人的交往没有长久过,但身边也没有断过女人。来来往往,过后忘得一干二净。

今朝有酒今朝醉。宁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该死蛋朝天,不死又一天。他喜欢工人们那种直接的说法,他们说早晨脱下鞋还不知晚上能不能穿上。很悲怆!

6

楚红提出想吃点夜宵时,已经晚上九点多。他们刚刚结束战斗,筋疲力尽,累得要命。晋阳也有点饿,随便套一件短裤下楼去买煎饼,凉爽的风从下面满满当当地灌进来,似乎有只手在抚摸他的命根子,很舒服。

那个阴郁的“煎饼男”不在,他老婆在,女人笑容满面地在里面了加了火腿肠、鸡柳、里脊肉、生菜,就是没有加“卫龙”。晋阳觉得做生意就要这种满面春风、笑脸相迎的女人。

拿着煎饼回来的路上,有穿裙子的美女风一样飘过。晋阳低头看一眼身上肥大的短裤想着男人什么时候也可以随便穿裙子。晋阳的脑子常会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来。

晋阳的衣柜里的确有几条样式新潮的裙子,都是前几任女友留下的。他也不藏着掖着,就那么大大方方地挂在衣柜的显眼处,卫生间洗手台上还摆着一些口红、眼影、化妆水什么的。这些物品也成为他另有女人的证据,最起码证明日子过得不太凄惶,不是一个人住。没有人会怀疑什么的。相反,聪明的女人看到那些物件,马上就会打消将此人占为己有的念头。没有哪个人明明知道是自讨苦吃还硬要往里闯的。男女同居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和口渴了喝杯饮料一样正常,两个人能谈得来,便住在一起,有一天相互间无话可说了,便分道扬镳。合则聚,不合则散,以后还是朋友。

楚红真是一个奇怪的女人,她不光对摆在眼前的那些女性用品无动于衷,有时还会和晋阳借穿一下柜子里的衣服。理由是衣服洗了没干,明明洗衣机是可以烘干的。分明就是故意。她从来没有问过衣服的来由。晋阳倒是很希望她问的,那样他就能有抽身退出的理由。问题是人家就是不开口,他还不能主动讲,那样有些“此地无银”的嫌疑。

楚红正式改口把他称为“老公”。

老公,我的眉画得好不好?是不是左边的眉头低了点?

老公,嘴馋了,想吃红烧肉。

老公,帮我把包里的卫生巾拿过来。

错了,不是夜用的,要日用的。粉红包装的那种。

老公,我们也出去度个假吧。

好,要去就去维也纳。晋阳说。

维也纳?

嗯。奥地利的维也纳。

晋阳把自己“镶嵌”在一个好老公的模子里,他想看一下能坚持多久。

楚红在一家物业公司上班,平时写小说,也写散文,还写些评论、纪实、传记什么的。用她的话说,什么卖钱写什么。想来她挣钱也不易。可她会时不时买些东西过来。这个星期她竟然买了一床丝绵被子,说商场搞活动,便宜了一半。

晋阳已经看出来了,楚红准备长期“安营扎寨”,她想和他柴米油盐厮守在一起过日子。楚红的行动告诉他,她是认真的,他却感到了恐慌。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和一个女人结婚,结婚做什么,等着以后办离婚证?干脆两个证都没有,多干净。但他不能说出来,对一个仍然相信爱情的女人说这样的话,就是赤裸裸地耍流氓。

天气热,出汗多,下身的湿疹越来越严重。晋阳仍没当个事,恰好最近单位事也多。又到国庆节的大检修了,在别人眼里,国庆节是旅游的黄金周,矿上却是最忙的时候。一线的生产单位永远不会放假,即使机器停下来,检修工也闲不下来。零件该换的换,该修的修,该注油的注油,没日没夜忙得要死。蛋蛋痒得厉害了,摸黑伸手进去抓几把。一起干活的工友看见了就笑,他懂得他们笑什么,笑他想女人了呗。其实大家都想了,这么糟糕的环境,这么高强度的劳动,女人那散着肉香味的热身子是工作的原动力。尤其那些有老婆孩子的工人,这么辛苦地挣钱还不是想让家里的女人孩子花钱时不缩手缩脚?辛苦我一人,幸福一家人。在矿上,一个好女人要做的事,就是帮着男人们把钱花掉。钱是什么?钱就是王八蛋、兔崽子。

等过了大检修,晋阳下班回到出租屋,下身又红又肿。疼是疼,倒不耽误干活,小别胜新婚,他们还是忍痛做了一场。每一次痛彻心肺地抽动,他都觉得马上就要死过去了。脑子里那种短暂的空白,让他兴奋得要飞起来。身体透支得厉害,汗点子滴在楚红的脸上,楚红抹了把脸,还以为他哭了。

晋阳对医院那种地方天生排斥,说好人到了那儿,也成了病人。自己胡乱地涂了点软膏,却一点作用也不起。倒是外面结了硬硬的痂,像乌龟的壳。他还要时不时把“壳”揭起来,楚红着急起来,专门请假过来陪他到医院看病。

伤在要命处,走路都受了影响,稍稍擦碰一下,都钻心的疼。晋阳叉开两条腿走路,样子像一只要下蛋的母鸡。楚红要打车,他则提议坐公交过去。马路两边停满了私家车,四车道变成了二车道,法不责众,交警同志挺忙的,根本顾不过来。当然,即使管也就是在车玻璃上贴一张罚单,车该停还得停,要不你让他们停哪儿?不可能二十四小时都在路上跑吧。汽车又不是鸟,可以飞到天上。忘了谁说过,以后的汽车就是灾难,真是一语中的,现在连同城这种小城市也是车满为患。连锁反应吧,既然私家车不守规矩占道停车,公交司机嫌麻烦干脆不进站点,远远地看见车头,乘客们便集体涌到路中央等车,这造成了更大的拥堵。

楚红批评中国人的素质差。晋阳则认为国家的管理制度出了问题,对社会的公共设施投入不够。如果国家在大量卖汽车的同时建起大型停车场,就不会有无处停车的尴尬。再说罚款的事,一个人违章是犯错,如果一群人违章,那绝对是上面的政策有问题。

你总是和别人想法不一样。

不是我,这些问题网上都有呢。呵,现在的网民多厉害。

医院大厅里的人比赶集的人还多。晋阳有点懵,想不明白怎么会有这么多人生病。他已经很久没有来过医院了,他对医院的记忆还停留在十几年前。而現在医院都是电脑操作了,旁边就有几台挂号机,等在窗口排队挂号的都是一些老年人。晋阳在陌生的机器面前不免有些缩手缩脚,楚红倒是熟门熟路,用他的身份证挂了个皮肤科。交了费,按上面的提示到三楼候诊。专家是一位女大夫,生病的位置特殊,晋阳面红耳赤,有些不好意思。女大夫倒是干脆利落,张嘴让他到里面脱了衣服。楚红捂着嘴哧哧地笑,晋阳凶巴巴地瞪她一眼。医生检查完,开了查血、查尿、查过敏源的单子。下午又去医院拿化验单,拿药,好一通鸡飞狗跳的忙乱。

7

皮肤科的专家开了两支软膏,一早一晚,各涂一次。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口服药、外用的洗液。一场病看下来花掉六百多块。

从医院回来,晋阳先用洗液清理了下身,再涂上一层厚厚的药膏。担心药膏弄脏裤子,他就穿了楚红的一条短裙子出出进进,下面场地宽畅,老二时不时探头探脑地冒出来,倒也没觉得不好意思,他有一种地老天荒的感觉。蹦出这个念头时,晋阳吃了一惊。怎么会有这种想法,难道自己打算结婚了?

晚上,楚红主动帮他涂药膏,她斜倚在床头,往手心里挤一些白色的药膏,用两只小手搓匀了,再均匀地涂抹在蛋皮上。小家伙在女人的手里,像个听话的孩子,由着女人打骂教训。晋阳很享受这个过程。

刚开始,他们还记着医生的话,用药这几天注意个人卫生,忌房,忌口,忌辛辣、海鲜、生冷水果等等。谁知却是“人歇马不歇”“轻伤不下火线”,那个事倒是一天也没有落下。只要两个人单独在一起,心里就痒痒。有时晋阳懒,不去冲洗,也由女人帮他,用一块湿毛巾把命根子擦洗干净,再擦药。

楚红越来越像个贤惠的妻子。搓洗被药膏弄脏的内裤,收拾屋子,做清淡可口的饭食,上班时也不忘打电话过来,唠唠叨叨地嘱咐他记得涂药,忌嘴,不要喝酒、抽烟。晋阳不加班的话,楚红差不多下班后都过来,两个人像一对蜜月里的小夫妻,去超市买菜、买肉,回来做饭吃。

药效果然不错,十几天后,蛋蛋光滑如初。那天,看着窗外,楚红伸手进去抚摸着他,他们又说起摩天轮,晋阳说,我们下午去玩一回吧。

楚红说,那么高,头朝下吊在半空中,想一想都头晕得厉害。

晋阳笑,你是不是害怕掉下去?

我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山炮”。

楚红出门时竟穿了一双高跟鞋,晋阳好心说,换双鞋,高跟鞋走路不方便。

楚红懒洋洋地,又不走远路,就在前边嘛。

晋阳不再说什么。他自己换了一身休闲服。

他们从公园的南门进去,经过一片金色的菊花,这些花都是提前在花圃培育好,移栽到园里来的。楚红自拍了几张照,也给晋阳拍了一些。楚红撒娇说,老公,拍个合影吧。晋阳有点不情愿,又没有办法拒绝。木着一张脸拍了照。楚红马上用微信把照片传过来,晋阳看到那一脸死相,自己都讨厌。

果然,楚红不高兴了,你是不是不愿意和我拍照呀?

没有,没有,是刚才没准备好。

没拍好。

主要是手机的像素不好。

老公,那再来一张。

再来一张。

这回晋阳笑了,笑得很生动。

他们还去看了动物。铁丝网里圈着几头瘦骨嶙峋的狼和几只窜来窜去的脏猴子。园子的尽头还有收费的动物园。晋阳花了二十元另买了门票,里头有鸵鸟、大象、老虎、褐马鸡等。楚红说公园的动物也和人一样分三六九等,收费园子里的动物,它们的生活待遇一定挺好,个个膘肥体壮的。

女孩子鲜嫩嫩的尖叫声从上面传来,晋阳抬头看着摩天轮,太阳光很强,他不得不眯起眼睛。这是他第一次站在摩天轮的脚下看它。巨大的轮盘四边,吊挂着一圈月牙形的座舱。他想起小时候学过的儿歌:“地球绕着太阳转,月亮绕着地球转。”造摩天轮的人是个很浪漫的人吧,月亮、太阳、星星、仙女、天上人间,两个年轻人在小小的空间一定会有很多美妙的事发生,住在月亮里干吗呢?当然是和仙女嫦娥谈情说爱了。

晋阳兴冲冲去排队买票,楚红坐在椅子上吃圣代冰淇淋。票买好了,她忽然说不想去玩了,头疼,可能是中暑了。晋阳无可奈何地看她一眼,只好去退票。卖票的女人却说输进了电脑,不能退。晋阳拿着两张票傻兮兮地问过往的游客,要退票不?便宜,只要一半就好。折腾了半个小时,票还在手里。

楚红低低地说,对不起。我真的恐高。

晋阳笑了一下,看到两个学生模样的人,就把两张票免费送给了他们。那两个学生显然高兴坏了,拉起手向摩天轮跑去。晋阳一直看到他们坐在摩天轮上飞到天空,才和楚红离开。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公园,晋阳明显有点失落。

走到李师傅牛肉面馆,楚红说想喝点热汤什么的,两个人进去吃了碗牛肉面。吃面时,楚红把碗里的几块牛肉都夹给了晋阳,说是正减肥。其实找这么个女人做老婆真不错,体贴、懂得疼人。不过这个念头想想也就闪过去了。

天说黑就黑了,两边的商铺还没有打烊,楚红在银饰店看上一对小雏菊形状的耳环,店家要三十元,她把价钱压到十五元。看店的女孩子看看晋阳,再看看楚红,眼里的“小刀子”刮过来刮过去。晋阳想抢着把钱付了,不就是三十元钱吗,又不是个命,白白站在这里受她的奚落。楚红却把手里的耳环放下,说不要了,然后拉着晋阳要走。谁知店家马上换一副笑脸出来,说,买卖在商量,美女你再加点。全当扶贫做好事呢,现在的生意不好做,房租、水电都贵。楚红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把戏,摇了摇头,走出小店。店家小妹子拦着晋阳不放,晋阳想着楚红既然喜欢,就花二十五元买了下来,楚红拿在手里看看,抱怨晋阳傻乎乎的,多花了钱。晋阳心里有些不痛快,花钱买东西还受到数落。不由就想到以后的日子,如果天天为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折腾,真是没什么意思。

本来可以简单的事,为啥要弄得那么复杂?无聊!

晋阳有点想念自己租的那个小屋了,特别想那张床。一个人躺在上面,咬牙、放屁、挖鼻孔、抠牙缝,可以随心所欲地做出各种不雅的动作。他大概就是那种一辈子也不会讨女人欢心的人。

路上,楚红的鞋出了问题,被马路沿绊了一下,脚扭伤了。晋阳扶着她一瘸一拐地拐上大路,埋怨她穿高跟鞋不看地方、场合。楚红皱着眉小声嘀咕,已经扭伤了,说这些有啥用。她脚面肿得老高,怕伤了骨头,准备去医院拍个片子。一想到医院里人山人海,晋阳头都大了。拦了几辆出租车都没停,晋阳要背她,楚红不同意。两个人就发生了争执,晋阳很生气,明明受伤了,还逞强。他最看不惯这类女人,故意弄别扭,用自己的错误惩罚别人。晋阳心里烦躁,不由得想发火。一生气,就丢下她一个人走了。向前走了两分钟,听到刹车声,回头看,楚红竟自己打车走掉了。晋阳想拦个车追上去道歉,又嫌太麻烦。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散就散了吧。

晋阳一个人回到出租屋时,远远看到耸立在天边的摩天轮,这些日子心头的燥热一下子烟消云散。他是不是早就希望找个借口让楚红离开?

8

黑色的鸟人又来找他了,如一盏灯花,从眼前忽然跳出来。鸟人跟着他很多年,他发现不了它的蛛丝马迹,但它可以随时随地找到他。而且,无论他怎么变换居住的地方,它都能准确找到他。他跟在鸟人的后面起身离开房间,走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留在床上的皮囊,穿着一套蓝方格的睡衣,双眼闭着,脸色有些发暗,头发有点长,该和发型师约个时间理发了。他有点难过,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大概快要死了。

外面的月光很亮,他的影子鋪在地上,像一只鸟。收腹、提臀、收腰,深吸一口气,他像一片羽毛飞了起来,飞过公园,飞过高楼,飞过一片草地。最后,他在一个圆形的建筑物前停下来,打开后面的玻璃门,顺着螺旋形的梯子下去,下面是一条乳白色的河,河里漂浮着一些小木屋子,人字形的屋顶上面标着数字。晋阳捞起一个七号房,拉开屋门,一团紫色的雾涌出来。

他的手变得像一片树叶大小,他的身子缩小成一个孩童的样子。时光退回到很多年前,他穿一件蓝色小短裤,口袋里装着玩游戏赢来的玻璃弹珠。弹珠在口袋里丁零当啷地叫,害怕被母亲听到,他用小手紧紧地捂着它们。母亲不让他出去玩弹珠,她说那是赌博,会被警察抓走的。母亲是个年轻美丽的少妇,穿棉布长裙,披着顺溜的直发。他们住在学校分配的一间筒子楼里,楼道两边摆放着各家各户的煤气罐、灶台、油盐酱醋。母亲下班后腰间系一条花围裙在灶台上烧一个素菜,一个荤菜,然后他们两个人静静地吃饭,母亲教育他说,食不言,寝不语。母亲总是给他夹菜,碗里的菜冒着尖。她自己却很少吃,只是看着他吃。这样的日子太沉闷了,他心血来潮,把一颗豆子塞进自己的鼻孔。母亲惊慌失措地抱着满脸青紫的他往医院跑,他瘦小的胳膊搂着母亲的脖子,心里是恶作剧后的开心。

从他记事起,就是他和母亲两个人一起生活。他也问过母亲,我爸爸是谁?他在哪儿?你们是不是离婚了?母亲很委婉地告诉他,这是大人的事,等你长大就明白了。这恰恰是晋阳最讨厌听到的,这些大人们自作聪明地认为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其实晋阳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他们离婚了。

母亲特别在意他性格方面的问题,经常带他看心理医生。不是去医院,而是把当医生的朋友请到家里来。晋阳和医生叔叔有说有笑,表现得很好,那位医生朋友说他是个挺阳光的小男子汉。

他第一次刮胡子时,弄了一手一脸的血。将错就错,他出去骑自行车故意重重地摔了一跤,摔出一脸的伤。还有遗精,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小流氓。每次看到裤头上的污物,他都觉得自己肮脏、下流、无耻。

他走在一条光秃秃的大街上,街上没有别人,只有他一个人。路灯下,他踩自己的影子玩。他不想回家,家里那个心理医生还没有离开。他每天下班都会来家里陪母亲说话。母亲后来有抑郁症,神情恍惚,失眠多梦,她总是梦魇,梦到有一个男人拿着刀要杀她。母亲讲她的梦时,心理医生就在旁边启发她,母亲每次讲出来的杀人地点都不一样,有时在床上,有时在讲台上,有时在浴室里。

他躲在门外偷听母亲和心理医生的谈话,不过他们除了说病,从来没有说过多余的话题。晋阳觉得总有一天会抓住母亲的把柄,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的。他特别渴望母亲犯错出轨,如果她和那个医生上床,他就有杀死医生的理由,就能让母亲梦里的情景变成现实中真实的画面。

似乎是为了让母亲更难堪,晋阳没有读大学。在当年二中的家属大院里,他是个例外,爱脸面的母亲有很长一段时间早出晚归。他不想读书,母亲拿他也没有办法。不上学后,他没有从母亲手里拿过钱。他送牛奶,送报纸,在超市做小时工。拿到第一个月工资,他就租房子搬了出来,他想离开母亲的管束。他等不及大学毕业了。

后来,他渐渐明白,自己在潜意识里是恨母亲的,他以折磨母亲为快乐。这种恨是不自觉的。憎恨母亲的自私,憎恨她强烈的占有欲。他觉得母亲一直把他作为一件随身携带的私人物品,像她的钱夹、手袋、口红一样,随时随地都带在身边。一伸手就能拿到手里。而晋阳希望自己是一颗孤星,天地间最遥远的那颗。

晋阳后来找到了一份比较稳定的工作,在“必胜客”做服务生。

有一回,母亲和父亲在他工作的店里见面,他们一见面就吵起来。父亲埋怨母亲没有让晋阳好好读书:“还人民教师呢,连自己的孩子都没有教育好。”母亲则讥讽父亲这些年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父亲立刻抓住了母亲的小尾巴:“是你不让我见儿子,这些年你把他藏来藏去的,我怎么尽责任?你怕我影响儿子,可你倒是给他一个光明的前途呀。北大、清华上不了,咱考个普通大学也行啊,现在倒好……”晋阳在他们争吵的间隙端上来自己亲手做的水果比萨,让他们消消气慢慢吃,这可是他们儿子做的。两个人果然就闭嘴了。

那天店里顾客很多,等晋阳忙完,母亲他们已经走了,桌子上摆着吃剩下的食物。母亲故意把他们父子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安排在晋阳工作的地方,是想让当父亲的亲眼看到儿子的工作环境。

晋阳一个人躲在后面哭,他很久没有这么伤心过了。从家里搬出来后,他以为自己和以前已经一刀两断了,没想到还是陷在这种奇怪的网中。这次见面让他对母亲的恨意又加深了一层,这个女人毁了他。这种毁灭不是轰隆一下子,而是慢慢到来的,一点点地,渗入到骨头里。

晋阳变成了有爸爸的孩子,身份的转变让他忐忑不安。作为血脉相连的父子,他们有时也通电话聊天。当然,都是那个叫父亲的男人说,他在一边静静地听着。

父亲说,最近咋样?

挺好!

活儿累不?

不累。

工资呢?

不错,能挣一万多。

一线工人就这点好,辛苦是辛苦,但挣得多。

是。

有合适的女朋友就带过来看看。

嗯。

工作中机灵点。

哦!

注意安全呀。

知道!

父亲和他说话客客气气的,他也是恭恭敬敬地问一句答一句。

结束漫长的旅行,晋阳浑身湿淋淋地回到床上。长夜漫漫,孤灯如星。

9

早上的阳光很好,在回城的班车上,晋阳看到树枝上的喜鹊跳来跳去。他不由想起楚红“栅栏”里的“小兔子”,“兔子们”很淘气,拱背缩腰地引诱他犯错误。从手机里把楚红的电话号码调出来,看看那几个数字,又一个一个地删了。他有点小伤感,除了网络,他和楚红的联系只有这几个数字,详细的个人情况,他一直没有问过。他觉得知道的个人信息越多,牵扯越多,到分手的时候,会有千丝万缕的麻烦。他喜欢简单。

这段时间休息时,他会到城南的教堂坐坐,很多教徒跪在那里,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他們目光灼灼,一脸虔诚,嘴里念念有词地祈祷着什么。刘神父曾说,一个人有心事时可以对神坦白,伟大的神有一颗博爱世人的心。他也装模作样地坐在那里苦思冥想,试图找到神父说的那种力量。没有人能帮他解决内心的问题,那个黑洞深不见底。他无数次梦到自己掉在洞里,一直往下掉,他不怕粉身碎骨的惨烈,但却焦虑迟迟等不到这个结果。就像那个杀鸡儆猴的游戏,他是旁边那只陪绑的猴。瑟瑟发抖。

从顺槽巷的皮带头到转载机、破碎机,从工作面的溜子到机组支架,晋阳都要仔细地巡查。在长长的巷道里行走时,脚下发出扑扑的声音。另一个叫晋阳的家伙悄悄尾随在他的身后身前,为了位置他们常常会发生激烈的争吵,但谁也说服不了谁。他高兴时,会用矿灯和这个家伙玩个捉迷藏的游戏,把灯忽然关掉,影子就会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作为一个游戏者,晋阳不遵守游戏规则,总是期待在游戏里发现与众不同的东西,他时时感到忐忑不安。当他再打开灯,影子跳起来大声地咒骂他。他偷笑,他只是想给它一个教训罢了。矿灯还是要开的,要不怎么走路?

他随身带着一个小本子,上面全是别人看不懂的数字、符号和小的电路图。天书一样。晋阳很喜欢这种感觉,一个人神游在天地之外。他手里的符号就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密码。

队里有工资、奖金二次分配的权力,会来事的工人必定有好处,那些不会做人做事的就吃亏了。在区队,这样不公平的事常常发生。老工人都选择沉默,毕竟在人家的手下干活,“县官不如现管”。晋阳偏不服这个“管”,他私下收集队长的黑材料。旧领导下去,新领导上任,换汤不换药,不过还是以前的套路。干部们很讨厌他这种工人,心机重、刺头、不服管。

父亲大概是听说了他的事,专门找他喝酒。父亲以一个老江湖、老工人的身份,给他讲了很多现实的例子。世上不公平的事时时有、处处有,他一个人改变不了。胳膊拧不过大腿,既然改变不了社会,那就改变自己。

父亲还说,在下面再挣上几年大钱,有机会就调到地面上做辅助工作。调动工作要花钱走关系,晋阳不想花这笔钱,他的每一分钱都是血汗钱。他不愿意那样糟蹋自己的汗水,他情愿把钱花在不同的女人身上。

喝了酒的父亲踉踉跄跄往矿区的家属区走,边走边唱,人人都有帝王心,人稠地窄轮不上呀,呀嗨呀……他听着父亲苍凉的唱腔,想大哭一场。

夜里,他的手停在自己胯间的物件上,黑暗如铁,忧伤似水。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钱难挣,屎难吃。

又过了两个星期,晋阳主动给楚红微信留言,一起去看电影吧。没想到楚红马上回过来两个字,好吧。晋阳想,她可能已经不生气了。

到了约好的万达影院,果然,她已经到了。看完电影吃过饭,他们一起回了出租屋。一进屋,他就把楚红的衣服脱了下来。楚红一只手伸进他的头发根,轻轻摩擦着,然后把他的头贴在自己的胸前。晋阳知道楚红已经原谅他了。

……

闭上双眼

色彩渐变

好想冒险

总会到最高点

再坚持一天

梦会实现

我们在高处吹着风

做渺小的梦

……

电脑开着,李易峰在唱。

晋阳在驾校报了名,打算考个驾驶本,然后也买辆车,现在没有车太不方便了。他还和楚红说要开车带她去维也纳坐摩天轮。

晋阳变成了一个饥饿的孩子,在楚红面前总是嘴馋得不行。她做什么事都是好的,她难道是狐仙转世?而自己是一个色胆包天的傻书生,即使结果是被掏心挖肚。

一起坐过摩天轮的情侣会分手的。楚红说这话时,他们已经从座舱下来,楚红穿着一条白色的牛仔裤,上身是一件苹果绿的T恤衫,清清爽爽的像一株立在水边迎风舞动的芦苇。他们打算去吃麻辣烫,楚红这种女孩子特好养活,几十块钱就能博得她一脸灿烂的笑容。晋阳也越来越喜欢楚红,她单纯、没有心机,又善良。

出租屋的附近有一所职业中专学校,星期天时,学生们在公园里谈恋爱。大树下、凉亭边、草地上处处都有他们年轻靚丽的身影。女生坐在男生的腿上,头顶头地说话,嘴对嘴地亲吻,男生的手伸进女生的衣服里,不安分地动来动去。楚红和晋阳在窗前看着,不觉笑了。受了感染,他们的手也伸进各自的身体,做着一些只有他们才懂的手语。晋阳不由有些倚老卖老的得意,这些嫩学生仔懂什么呀,不过是一群小孩子。

那对学生进入他们的视野,是下午三点多。女生穿一件白色的风衣,男生白T恤衫、浅蓝牛仔裤。晋阳看到他们,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他的头没来由地疼起来。对,是那只鸟想跳出来。他不想让楚红知道这个秘密,就拼命地压制这个想法。

楚红在小木桌上摆了两个自己做的小菜,灯影牛肉和老醋花生,又倒好酒。晋阳喝一口酒,拈一小块牛肉,撕成一缕一缕的细丝才放进嘴里。喝着喝着,兴致来了,他们就在明亮的大飘窗下做爱,下面铺着一块楚红买来的白色人造毛地毡。血冲上来,摩天轮在晋阳的头顶上飞快地升起来,飞快地旋转起来。楚红忽然失声惊叫起来,一个白色的人影先挂在摩天轮座舱的边缘,后来重重地落下来。像一颗鸡蛋从空中摔下来,粉身碎骨。

晋阳第一个反应是,终于还是出事了。

发生那件事后,楚红来了总是拉上窗帘。那件事也换了体位,楚红像只小猫,侧身蜷缩在白色地毡上。

死者是一个十七岁的姑娘。她的亲属扯着白色的条幅围堵了公园,要求得到一笔巨额赔偿。晋阳从楼上看到条幅上面的黑字:杀人偿命。“杀”字下面画了一把刀。

不知哪里出了差错,晋阳开始故意冷淡楚红。有两个星期,他下班后留在矿上公寓玩电脑。楚红打电话也不接。他告诉过她,在下面干活时,手机放在更衣箱里,没办法接电话。楚红的电话打来,他看着屏幕上的一串数字亮起来,暗下去,再亮起来,再暗下去。

对楚红的微信留言,他也不及时回复。他想看看自己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从容理智。按下身体里的一个按钮,把一些人、一些事慢慢地忘记。他用这样的方法忘了好几个女人。他不想和她们结婚。不想。甚至一看到“结婚”这两个字,就臆想到一把巨大的钳子,停留在脖子上,让他呼吸困难。

他收走了楚红手里的钥匙,借口房子租期到了,他要搬家。后来,楚红来了敲门,他就躲在里面不出来。他听到楚红喊他的名字,晋阳,我知道你在里面,我看到你进了单元楼。晋阳,我买了你爱吃的卫龙辣条,大袋的。晋阳你就是一个软骨头,我看不起你。

晋阳把耳机插上反复听李易峰的歌。

下着雪,晋阳哀伤地看一眼雪中的摩天轮,它如一个巨人,孤零零地伫立在白色的雪雾里。它一定也有难言之隐。晋阳有种冲动,给它撑一把伞,要不,拿件棉衣。

他看到穿白衣的女学生,坐在摩天轮的转轮上。白色的衣袂迎着夜风徐徐展开,像一只冬天的白蝴蝶。女孩回头凝视着他,笑靥如花。

那双红色的拖鞋留在卫生间的一个角落里,也许是楚红故意留下来的。他穿起拖鞋,开始化妆,化一个知更鸟妆。刷一层白粉,再刷蓝色的水粉底,幽蓝的脸上涂着黑黑的眼圈,尖尖的鸟嘴,红红的鸟冠。《知更鸟女孩》中有一句话,悲剧通常不在于一个人是怎么死的,而在于他是怎么活的。

他内心的阴暗没有一个人能看到。晋阳想告诉楚红,罐笼不是一款新车,它是一间铁笼子。

鸟人站在对面的楼顶招手叫他。晋阳走到天寒地冻的外面,晚上公园里没人,管理人员也已经下班。他仰头看着挂在转轮边缘的座舱,鸟人从夜空中伸出大手,他抓着它的手爬了上去。一个人坐在黄色的座舱里有点孤单。晋阳一伸手就摸到了星星的脸,一手冰冷。星星也会哭泣?

晋阳申请了年休假,他准备去维也纳。走之前,他一直犹豫要不要去看一看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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