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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常巷陌

2018-09-24聂鑫森

长城 2018年4期
关键词:大婶扫地巷子

聂鑫森

红疤手

红疤手姓戈名连营,是个卖虫的。

当铺巷住着几十户人家,干什么行当的都有,但以卖虫为生的只有红疤手。

这个绰号只是背后叫,没人敢当面唐突,谁失口叫了,他脸一板,目光里透出杀气,让人不寒而栗。老辈人常说,戈连营这个姓名总让人想起古诗词中的句子:“半夜行军戈相拨”“梦回吹角连营”。戈连营是否行伍出身,谁也弄不明白。

戈连营的模样,寒碜!身子瘦小不说,还是个驼背,左脚有些跛,右手的手背上有一块发亮的红疤,很显眼。

他年少时出外读书,一走好多年都无消息,待新中国成立后才回到祖居的当铺巷,这时候他的父母已經辞世。他也早过而立之年,孑然一身,又是个残疾人,这日子怎么过?

戈连营说:“巷子后面是雨湖,我的生计就在那里,弄碗饭吃小事一桩。”

街坊邻居半信半疑。

出当铺巷的巷尾,便是雨湖。雨湖不是一个湖,是上、中、下连着的三个湖,湖边长满了密密匝匝的芦苇和各种野花野草野树,虫鸣、鸟叫、鱼跃,风景不经修饰,充满了野趣。

戈连营总是在天还没亮时,手持长柄网,挎着几个小口大肚的竹织圆篓子,到雨湖去捉虫捕鸟。蚂蚱、螳螂、叫哥哥(蝈蝈)、蟋蟀、蝉,都要;也捕一种在芦苇丛中搭窝的水鸟,叫翠莺儿,成年鸟很机警,一有动静就飞了,飞不动的是幼鸟。

他为何这么早就去捉虫?因为早晨露水重,虫翅膀是湿的,飞不快,容易捉。

这些虫,或卖给大人听虫叫,或卖给孩子当“玩伴”。

有人问他为什么不捉用以斗架的蟋蟀,每只的价格就高多了。他说:“让它们斗得你死我活的,缺德。”

戈连营卖虫是在中午后至黄昏这一段时间。当铺巷巷口连着平政街,他的卖虫摊子就摆在这里。不远处有一所小学叫平政小学,过往的学生很多。下班的大人经过时,也会驻足以观。戈连营坐在一个矮脚凳上,面前摆着装了各种虫子的竹篓子,罩着丝网的小竹筐里装着几只翠莺儿幼鸟,用芦苇编织的小笼子一串串搁在脚边。每只虫也就一分钱或两分钱,幼鸟五分钱一只。

小孩子有买叫哥哥的,有买蟋蟀的,戈连营一边把他们选好的虫或鸟装入苇草笼,一边笑着回答各种问题。

“戈师傅,叫哥哥吃什么呀?”

“它最喜欢吃丝瓜花,还有嫩丝瓜藤。”

“叫哥哥有等级吗?”

“小朋友,你很肯动脑筋。以翅膀分有三等:短翅、长翅、超长翅。以声音分也有三等:脆叫、亮叫、老憨子。超长翅和老憨子,是最高等级,难得一见。”

戈连营说话的时候,有大、小苍蝇飞来飞去,他闪电般伸出有红疤的右手,把苍蝇抓住、捏死,从不落空,然后松开手掌,把死苍蝇喂给幼鸟吃。有时,他右手握一根小棍子,神速地把苍蝇击中,又狠又准。看着死苍蝇,他冷冷地说:“活该!”

小孩子看得惊叫不已,大人看了便知他腕力、指力和眼力的不同一般。

天快落黑时,戈连营卖完了虫、鸟,高高兴兴回家去。若是没卖完,他要先去雨湖,把虫、鸟通通放生。人问为什么?他一笑:“它有它的安身处。”

春、夏、秋三季,戈连营自然有生意可做,冬天呢?他也有绝活:造冬虫。“造”是湘地玩虫人的术语,就是人工繁育的意思。比如叫哥哥,属于秋虫,很难熬过冬天。但戈连营在入秋后捉来雌雄叫哥哥,放在铺了土的罐里,让它们交配,把卵产在土里边;入冬后,把土放在暖炕上(自己搭建的,窄而短,下面生一盆微火),每天洒点水,用棉被盖上,慢慢让幼虫从土里孵了出来;放点菜叶,有太阳时晒一晒,过几天幼虫便开始长腿长翅膀。叫哥哥前后要蜕七次壳,七天蜕一次,蜕一次便长一次,经七七四十九天长成了模样,然后开叫。于是有喜欢玩冬虫的人,就上戈家来买。

大家说:“这红疤手,怕是前世有恩于虫,虫也知道今世来报答他。”

靠着这营生,他悠然地度日,富不了,也饿不死。好心人劝他成个家,他摇头,说:“这碗饭就够一个人吃,我不能苦了别人。”

日历换了一本又一本,转眼到了1966年初夏,戈连营已经年过半百。

这天午后,戈连营照例在巷口边摆摊子。突然一群戴着“红卫兵”红袖筒的中学生,气势汹汹围了上来。

一个长得高高大大的小伙子,逼上前,大声说:“你卖虫供人玩,是腐蚀革命群众,你知罪吗?”

戈连营端坐着,说:“屁话,老子就卖虫了,怎么着?”

那小伙子恼了,抬起脚来要去踩踏那些竹篓子。戈连营突然挣挫着站起来,扬起右手使劲一砍,小伙子身子一晃,倒了下去。阳光下,那个手背上的红疤,亮得扎眼。其他的红卫兵捋袖逼近,戈连营跳到摊子外边,身子一蹲,一个扫堂腿扫过去,齐刷刷倒下一圈人。他拍拍身上的灰尘,说:“我红疤手是给你们留情了,不想死的,赶快滾!”

那些红卫兵“呼”地一声散开了。

戈连营虫也不卖了,收拾行头回家去。

巷里的人为他担起心来,谁敢打红卫兵啊,这祸闯大了。

果然,到黄昏时,派出所的警察、街道办事处的负责人、红卫兵组织的头头脑脑,一齐涌进了戈家小院,在口号声中,肆无忌惮地抄家。两个小时后,这群人又慌忙退了出来,静悄悄地走了。

第二天一早,戈连营照旧去捉虫捕鸟,午后照旧到巷口边去设摊。怪!

后来才断断续续知道,戈连营当年外出读书,然后去了延安,练就一身好本领。他枪法好,大刀也使得精,当过侦察连连长,多次立功也多次负伤,如腰部、右脚,还有右手背上的红疤,是与敌人肉搏时留下的刀伤。当时的《解放日报》曾多次报道过他,称他为“孤胆英雄红疤手”。开国大典时,他上过天安门的观礼台,还留下了照片。他转业回家本可持有关部门开具的证明,由当地政府安排工作或领取伤残补助,他一样也不要,靠双手养活自己……

小巷中居然住着这样的人物,不显山不显水 的,红卫兵去招惹他,那是自讨苦吃。

“戈爷,早!上雨湖去?”

“是啊,早晨露水大。”

“戈爷,出摊啦,祝生意好。”

“谢谢吉言。”

乐扫扫

乐扫扫的扫地声,总是在夜里十一点准时响起。

这条长长的巷子,叫当铺巷。家家户户早就闭门安歇了,巷子静如大山中的一条沟壑。大竹扫帚抚触着青石板铺砌的巷道,沙、沙、沙、沙……如细雨敲窗,如春蚕噬叶,很从容也很柔软。

扫地声从巷口响到巷尾,不多不少一个半小时。路灯下,飘着一条又瘦又薄的影子,孤零零的。扫地声从1966年的一个夏夜响起后,持续到眼下的1978年,十二年弹指一挥间。

子夜前后还没有入睡的,只有睡眠少的老辈子,或者是因职业习惯喜欢熬夜的人。比如,供职于社科院心理研究所的何究源,两鬓斑白,犹笔耕不止。只要一听见乐扫扫的扫地声,他便会搁下笔,肃穆地坐正身子,那竹扫帚仿佛在他心上扫过来扫过去,心便隐隐发痛。

乐扫扫是巷中人背后叫的绰号,他姓乐名稍稍,来自古语:有得意处,乐而稍稍,乃君子之风。已届古稀的乐稍稍,既不是何究源的亲旧,也不是无话不谈的挚友,只是邻居而已。可不知为什么,听着这深夜的扫地声,何究源心痛之外,还有莫名的内疚。

文化大革命兴起时,乐稍稍正好退休。他原在一家街道小厂的医务室工作,里里外外就他一个人。在新中国成立之前,他家境富足,读过医科大学,又应征在国民党部队做过几年军医,虽没有任何血债,但人生档案上有污点留存,抹也抹不去。居民小组长马大婶,按上级的指示,横眉竖眼勒令乐稍稍每夜扫一遍巷子,要风雨无阻,要扫得干干净净。

乐稍稍素来胆小,说话都不敢高声,连连点头。

“你要好好改造思想,认真赎罪。你为敌人治病,治好了让他们继续作恶,这罪可比天大。”

乐稍稍一张脸蓦地变得惨白。

从此,他夜夜扫巷子,也就有了乐扫扫这个名号。人们都习以为常,只有何究源寝食难安。是非颠倒的十年过去了,尔后是拨乱反正,世道变得清明,乐扫扫依旧不依不饶地扫巷子。没有谁指令他,也不可能有人督查他,只可能是长期的心理压抑,让一种外力强制的行为模式,变成了自我心理的庄严确认,这是一种可怕的心理疾病,得赶快调治。

何究源曾背地里找乐扫扫的夫人和孩子,让他们进行劝说和开导,可他们说:“何教授,他不听啊,反说我们不懂世事。每天很早就嚷着吃晚饭,吃完晚饭就握着扫帚坐在客厅里,两只眼睛死盯着墙上的挂钟。十一点差五分他出门,走到巷口正好十一点,然后开始扫地。扫完地回到家里,一定要把扫帚靠在床边。您是搞心理研究的,托您为他治一治。”

怎么治?何究源犯难了,他坐在书桌前长吁短叹。

何究源的妻子是个资深的中学语文教师,当她听丈夫说起这件事时,脑袋里灵光一闪,说:“老何,俗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

“什么意思?”

“让现在还是居民小组长的马大婶再训他一顿,命令他不准再扫巷子了,必须老老实实呆在家里。”

何究源蓦地站起来,敲敲自己的脑门子,说:“你头发长,见识可不短。当年马大婶的恐吓,让乐扫扫在心理上牢牢地确认了她的权威性,谁人也不可替代,真应了‘唯马首是瞻这句古话。你是让我去劝说马大婶再次登场亮相,严令乐扫扫再不许扫地?”

“对。”

“马大婶是个没有什么文化的人,过去仗着出身好,跟着别人瞎起哄。这几年被大家责怪,头都抬不起来。她会答应吗?”

“你告诉她,她应该反思自己过去的言行,拯救乐扫扫,等于是将功补过,大家会记得她的好处。”

……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马大婶领着几个居委会的年轻人,去了乐家。

乐扫扫握着竹扫把,坐在客厅里,见马大婶急火火地闯进来,慌忙站起,腰微弯,说:“我在看着钟,才十点哩,我不会迟到的。”

马大婶板起一张脸,大声说:“从今晚起,你可以不扫巷子了。扫了十二年,群众对你的思想改造很满意,我也很满意。以后,谁也不能再叫你乐扫扫,要叫乐先生、乐老师。乐先生,把竹扫帚放到院子里去!”

“是。请问巷子谁来扫呢?”

“已安排环卫工人打扫。”

马大婶说完,连茶也不肯喝,领着人走了。

每夜十一点钟,再没有扫地声响起了。

有一天,乐先生的夫人在巷子里碰见何究源,着急地说:“我家老乐,每夜不去扫巷子了,但到了十一点,又拿起竹扫帚扫自家的院子。”

何究源一惊,随即冷静下来,说:“这是一种心理惯性,慢慢……会过去的。”

“那就好,那就好。”

何究源心想:有的人会慢慢地爬过这个坎,有的人却永远也爬不过去……

玉须帘

退休前,竺可帘在公家的“湘潭华帘厂”织帘子。这个厂生产各种形制的门帘、堂帘、窗帘、廊帘、檐帘,材质有绒、棉、布、绸、绢、竹诸种。竺可帘是织竹帘的高级技工。

退休后,回到自家的小庭院,闲得骨头发酸,便自办一个小作坊,经理、工人就他一个人,还是织竹帘。

儿子竺小可早成家另过,老妻洪玲虽可打打下手,但不怎么热心这个事。她常说:“老头子,你织了一辈子的竹帘,还没织够?”竺可帘答:“我的姓和名,标榜的就是以竹织帘,非终其一生不可。”

他姓名中的“帘”,原本不是这个字,是竹头下加一个“廉”。《说文解字》称:“从竹,廉声。”推行简化字后,就通用为“帘”了。“帘”的原意是什么,是挂在酒店外旗杆上的一块布,名叫“酒帘”“酒旗”“酒望子”,如武松饮酒的店子,“酒帘”上写着“三碗不过岗”五个大字。

在织竹帘的这个行当中,竺可帘是公认的名匠高手。他有一双识竹之眼,选出的南竹必是生长期两年以上的,节与节之间的間距长。然后是刨去青皮、磨平凸节,再经锯段破竹、划片成篾、分丝、匀丝、漂丝、晒丝十几道工序后,才在织帘机上绷好以蚕丝搓成的粗细均匀的线为经,以竹丝为纬,敛声屏气地开始织帘。竺可帘不织一般的竹帘,那种帘子每市尺用竹条不过一百根至一百二十根;他织的是“玉须帘”,每市尺须用竹丝一千根以上,织好的帘子还要装上好木头制作的天头地轴,如同装裱过的国画。织这样的帘子,不但要技艺精湛,还须心静有耐性。竺可帘的屁股上,常年久坐磨出了厚茧。

竺可帘喜欢读古典诗词,因为那里面有许多关于帘子的妙句,让他浮想联翩。“疏帘淡月,照人无寐”“金碧上青空,花晴帘影红”……只有竹帘才可以透光,隔而不隔,月影、花影、鸟影……当然也包括女人的倩影,可以实中有虚、静中有动地透现过来,别有一番美感。故古人说:“帘后美人,最堪让人心旌摇动。”

竺家的庭院里总是氲氤着竹子的清香,总是轮番响起斧锯声、刀凿声、织帘声。

竺可帘问:“儿子、儿媳、孙子,这个双休日怎么没有回来?”

老妻洪玲说:“他们忙吧。”

“给你打电话了?”

“没有哇。”洪玲换个话题,说,“老竺,这几条玉须帘,你可织了不少日子了,誰定的货?”

“一个年轻的局长,说是要送给省厅的大领导,只要好,不怕价高。”

洪玲“哼”了一声。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秋月皎皎。儿媳容巧巧,突然一个人回来了。一见二老,就呜呜地哭了起来。

这小两口曾是大学同学,后来又都考上了公务员,一眨眼四十五六岁了,他们的独生子正读大学一年级。

竺可帘问:“我儿子欺负你了?”

“没有。”

“他赌钱、吸毒了?”

“没有、没有!”

婆婆问:“你哭哭啼啼的,为了什么?”

容巧巧说:“他不想看我,也不想理我。晚上,我们……各住各的房间,都关着门。”

婆婆又问:“他每晚还有休息日,都在家里吗?”

“在。”

婆婆忍不住笑起来,说:“老夫老妻了,看熟了的面孔,说厌了的话题,就这么回事。”

竺可帘说:“我送你两条玉须帘,一条挂在你房门口,有门帘你就不要关门了。一条挂在客厅与阳台的通口处,有月亮的晚上,你可以坐在阳台上赏月、看花,心里就没有烦恼了。”

洪玲说:“这不是那局长订好的货?”

“管他呢,他想要,就再等!先让自家人用。”

“老头子,我要给你一个点赞!”

容巧巧半天没回过神来,心想:你们做长辈的,得教训儿子不要轻慢了儿媳呀,这帘子解决问题吗?

竺可帘说:“巧巧,你跟你婆婆说说体己话,我出去买几包香烟。”

“爹,你去吧。”容巧巧忙说。

……

一眨眼过去了十天。

星期六上午十点,竺小可、容巧巧双双回来了,还挽着手,脸上笑得很灿烂。

竺可帘发现,儿媳妇穿着一件新旗袍,短袖、立领,黑底起碎白花;脸上化了淡淡的妆,眉修长,嘴小巧;发型也变了,高髻上绕一条珍珠项链。儿子呢,白西装、红衬衫、黑领带。

竺小可说:“谢谢爹给我们的玉须帘。”

“好吗?”

“好。巧巧坐或站在帘子后,怎么看,都入目。”

容巧巧脸色羞红,说:“小可,我还是我呵。”

小可说:“你还是你,又不全是你。”

容巧巧笑着转过身,一把抱住了婆婆,在她脸上响亮地吻了几下。

洪玲说:“这小女子乐疯了。”

竺可帘对小两口说:“你们多久没回了,我要 提早下厨,弄出几个下酒菜来。”

洪玲问:“要我去帮忙吗?”

“不劳大驾,你就陪着他们聊大天吧。”

“儿子、儿媳,你们多回家呀,我就可以多歇憩了。”

小可、巧巧说:“一定、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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