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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9-20陶丽群

长江文艺 2018年18期
关键词:老方老太妈妈

□陶丽群

《遗迹·雄风》 白晓刚 大块料镶嵌 150×300cm 2017年

她说她已经五十六岁,退休一年。她身上有种和她的年龄极不相称的特别气息,拉丽一时无法形容那是什么。直到杨老太(拉丽在心里这么称呼她)说她没结过婚,孑然一身,拉丽才知道那气息该是清爽劲儿,一个单身而理性的姑娘身上特有的清爽劲儿。很显然她已经不能称为姑娘了,但并不妨碍她依然保有姑娘的特性。她身材纤细,四肢匀称,脑袋不大,五官也是小巧的,笑起来眼角有些细碎的皱纹交错。她看什么眼光都是安详的。拉丽有种感觉,假如杨老太朝那些满腔怒火的人瞧上一眼,估计火就噗地闷掉了。拉丽不知道是不是她特殊的工作造就她这种特性,还是与生俱来。简而言之,她对杨老太是相当放心的,也颇有好感。

杨老太端坐在一张竹制的背靠椅里,背后垫一个淡紫色抱枕,身板挺得很直。她发现这个老妇人偏好淡紫色,软底淡紫色居家布鞋,淡紫色棉麻沙发套,淡紫色窗帘,当然,这些物品上的花纹不尽相同。她的房子很小,是套五十来平方米的老房子,两间鸽子笼般小的房间,拢着房门,一个没有茶几的整洁小客厅。拉丽面对客厅的阳台而坐,一眼看见阳台挤满花草。可真不少,并不杂乱,几个隔层铁架子一、二、三层架住那些花盆。初春午后软嫩的阳光照拂在深绿色的花草上,没有什么花开。拉丽不认得什么花草,她的生活缺乏种花养草这种需要情调和闲心的事情。

总之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小家。

“情况就是这样,也许我说得不够详细!”拉丽有些沮丧地说,她庆幸没穿那件鲜红色的外套来,那外套着实和这个家里的摆设、氛围都不搭调。她穿一件蓝色外套,袖子上套两只起装饰作用的短短的淡蓝色防护袖套,防止袖口弄脏。

杨老太点点头,若隐若现的笑容挂在脸上,“以后慢慢了解,你有什么要问我吗?”

拉丽摇摇头,“我知道您是特校老师,退休了,而且,您不收钱!”她不想隐瞒经济上的窘迫,实际上她挣得不算少,但真的存不下什么钱。

杨老太瞧了上善一眼,她一直纹丝不动坐在沙发上,离她们稍远,弯着细小的脖子,像一个认真的聆听者。拉丽知道她其实什么都听不进,也有可能听进去了,这一点她从来都不能确定。她不会对你的话做任何反应,薄嫩的嘴唇仿佛不屑般紧紧抿着。她有自己的世界,一个拉丽完全陌生的世界。她时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人能走得进去。多半时候,拉丽甚至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这一点常常让拉丽在黎明醒来时惆怅万分。

“你要不要看我的身份证和工作证?”杨老太把目光从上善身上挪开,和善地瞧拉丽。

“不用了,”拉丽慌忙说,“我信任您!”

“这就好!不过你还是看一看吧,这样对大家都好,”杨老太说,“特校,你知道吧?就在三马岭,你应该知道的,那地方风景很美。我在那里工作了一辈子,退休金也在那里领。”

拉丽点点头,她知道大致的方向,但没去过。她瞟了一眼小矮凳上的身份证和工作证,没动那些证件。

“明天你带上善过来吧,我今天要把房间整理好。你不必担心,随时欢迎你过来看孩子!”杨老太说。

“好的!只是,真的不需要付钱吗?”拉丽小心翼翼地问,她还是有点儿不相信。在拉丽的有限的生活经验里,没有什么是容易得到的,这些不容易多半都和钱有关。

“假如这让你不安,你看着给吧。不过,我本意并不愿收你的钱。”杨老太思忖着说。拉丽有一刻觉得自己的脑袋一片空白,想不明白人和人的活法为何天差地别。她真希望自己能和杨老太调个个儿,一个人,口袋里除了吃喝的钱,略微有点儿剩余,在拉丽看来这就算是体面的生活了。她觉得累,这样说好像也不太准确,那是一种和累有关的沉甸甸的情绪,时刻笼罩在她的身心。

“那可真是太感谢您了!不过,您若是觉得太辛苦,我可以适当支付费用,但不会很多,比如支付上善在这儿吃饭的钱。您知道,我们,生活不太宽裕,我只是一个家政服务工。”拉丽说。

“你放心吧,我并不缺这点钱!”杨老太依然微笑,但她说话的语速变得快了。她们交谈将近两个小时,她一直挺直腰板坐着,也许有点儿累了。

拉丽开始帮上善戴上手套,把她的头发盘起来塞进帽子里,往脖子上缠绕暗红色羊毛围巾。在上善的穿戴上,她一直是不吝啬的。杨老太一声不吭地瞧她像包个见不得人的东西把上善包起来。

母女俩和杨老太告别,拉丽没叫上善和杨老太说再见,她知道上善宁愿挨巴掌也不会出声。杨老太抓了几颗淡绿色的薄荷糖想放进上善的口袋里,她忽然惊恐地向后退,但她并不像别的孩子本能靠向自己的妈妈,她退到一边,和拉丽保持先前同样的距离。那几颗薄荷糖落到了地上。拉丽很尴尬,迅速捡起糖,朝杨老太抱歉地笑笑。

屋外阳光很好,路上并没什么行人,这个地方相对偏一些。在很久以前,这儿可算是城中心,后来城市渐渐往前扩建,这儿逐渐边缘化了。城市的外围是一片稻田,秋收后农民们喜欢种油菜。周末天气好时,很多年轻妈妈带着年幼的孩子,穿梭在黄灿灿的油菜花中拍亲子照。她瞧了一眼像条小尾巴般紧紧跟随自己的上善,阳光照在她白得透明的小脸蛋上,每次眨眼睛都非常用力,仿佛耳边突然遭遇一声巨响袭击。拉丽知道这种阳光会使她受不了,她会流泪,也会被晒成皮炎。她叹了口气,在包里摸索出一把防晒伞,嘭地打开。那是把儿童雨伞,比一般的雨伞小将近一半。她塞到上善手里,又摸出一副儿童墨镜,架到她的鼻梁上。

“我知道你其实都明白我说的话,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声不吭,你不聋也不哑。你长着耳朵和舌头干什么呢?你长这么大,能有吃的穿的,有房子住,你知道这些是哪里来吗?你知道的,这些都是我给你的。我像个保姆伺候你,可是倒在地上的拖把你连扶都不帮我扶。我做好了饭,你会拿起筷子吃,吃完了你垂头坐着,你像个菩萨一样!不,你这德行哪能和菩萨比?菩萨普度众生,你是给我带来磨难,不,你本身就是磨难,大磨难!难道我说错了吗?你尽管装聋作哑好了。我觉得你是知道好歹的,不然你为什么跟着我?你知道只有跟着我才能活命!说真的,你到底是个什么怪物?长这么大,没叫过我妈!你觉得我是个有义务养你的陌生人?嗯?我想分一半你的苹果,你死死攥着,你像个仇人瞪着我,好像我会咬你一口!”

拉丽一边走一边说。上善撑着防晒伞,戴着墨镜,样子古怪紧紧跟随。她总能和拉丽保持差半步的距离,不会跟不上拉丽。只要拉丽步伐稍微大些,她那双小脚就颠得更快,总也不会和她的妈妈平行走。

“你会笑,你会对小猫小狗笑,但你从不对我笑,你其实就是个自私的小孩!”拉丽最后像下了决断般说道。她突然悲从中来,腿像灌了铅,一屁股坐在路边的花圃上,嘴角抽动起来。她哭得无声无息的,泪水快速滑落,她把哭声全闷在心里了。她常常这么哭。上善撑着雨伞站在她脚边,小小的脸被墨镜遮去一半,看不出什么表情。

拉丽哭了一阵子,深深叹口气,双手夹在两个膝盖中间,脸上还淌着泪水,肿胀的双眼木然盯住地上一群蚂蚁。

“好了,刚才我和杨老师说的事情,你都听到了。你也别怨恨,我知道你一定怨恨我!没人愿意把你生成这模样,其实更苦的是我。杨老师是个特别好的人,有本事让你过得更好!我并没扔掉你,你只是去和杨老师住一段时间。”拉丽轻声说。她看见上善穿着驼色布鞋的右脚轻微挪动了一下,把一只蚂蚁踩到脚底下,使劲碾轧。拉丽一阵惊愕,她突然想起一位信奉基督教的主顾跟她说的话:“这世界人人戴罪而生,人若戴罪而活又不自知,死了之后就会下地狱。上帝是来拯救人类的,他会帮你认清自身罪恶,救赎你堕落的灵魂,死后才能回到上帝身边,成为上帝的孩子。”她循循善诱,希望能把拉丽拉进基督教队伍里。

假如真有上帝存在,拉丽想,上善一定是被上帝遗忘的孩子。她站起来,她们又重新往家的方向走去。这个地方离家稍微远,步行至少得四十分钟。

就在她们快要越过一个公交车站时,拉丽忽然怒火涌起。不,她肯定不是存心的,在前一分钟她也没想这么做,但这个念头像魔鬼一样倏然迸出来。她在公交车站猛地停住脚步,上善想不到妈妈会突然停下来,她迈出的脚想停下,两脚互相打架,给她一个结结实实的跟头,鼻梁上的墨镜和手里的遮阳伞被摔出去了。她没哭,膝盖被厚厚的裤子裹着,手套保护她的手掌心,头没碰到地上。她只是摔了,并没摔疼。拉丽不动声色瞧着她,上善一声不吭爬起来,膝盖和身体的右侧沾满白色的灰尘,她也不拍掉,任由雨伞和墨镜躺在地上。拉丽强忍胸口涌动的怒火。公交车来了,她快速跳上去。你最好别跟上来,永远也别跟着我!拉丽想。上善被妈妈的行动惊吓了,她张着嘴巴,然后也上了公交车。雨伞和墨镜依然躺在地上。车上座位全坐满了,拉丽投了钱币后迅速向后门走去。车开动时,上善只来得及上到车上站稳,车子摇摇晃晃开动后,她就近抱住车杆。现在,母女俩拉开一段不短的距离。拉丽身边一位长头发女人侧出身子看上善,而拉丽前面的人则回头瞧她,想弄明白上车的一大一小是怎么回事。拉丽扭头往窗外望,上善紧紧抓住车杆,瞪着拉丽的目光执拗而冷淡。

“唉,这么大怎么还尿裤子了?!”上善旁边座位上的一个女人叫起来。

拉丽不用看也知道,她知道会这样,但她还是回头迅速望一眼。她看见孩子黄褐色的裤子两腿内侧颜色变深,深色阴影不断向下蔓延,越来越大。上善依然一动不动地站着,好像并不知道自己尿裤子了。

“这孩子,是怎么了?”那女人扭头望向拉丽。拉丽直直瞪着她,“我也很想知道她是怎么了。”她说。女人只好扭回头,拉丽又往窗外看。还有差不多三十分钟才到家,她目前也毫无办法,她又累又沮丧。上善只要觉察到众人注视的目光,便会尿裤子。

而她天生就惹人注视,她是个患有白化病的孩子,“酪氨酸酶缺乏,或功能减退引起的,一种皮肤及附属器官黑色素缺乏或合成障碍所导致的遗传性白斑病”,这是上善出生时,医生面对这个通身(没错,通身!包括脑门上稀稀拉拉的毛发以及短小的眼睫毛)呈现乳白色的婴儿下的结论。拉丽觉得是医生在给她的一生下结论,残酷的结论。另外,她三岁后,就不爱开口说话了,她的唇舌只发挥最基本的作用,吃饭喝水。最常见的表情是面无表情,像雕塑般一副僵硬的面孔。她在十五个月时会叫妈妈,三岁后拉丽没听到她叫过妈妈。

路边有一对情侣在吵架,女孩一边吵一边往嘴里塞剥了半截的香蕉,气急了,她把半截香蕉连皮摔到男人头上。

拉丽扭回头,深深注视那张惨白的小脸,想从上面找到,给了她这个孩子的那个人的一些蛛丝马迹。然而那白过于强大,掩盖了所有痕迹。那六岁的小身躯里,大概是充满怨恨吧,不然何以长成这样毫无表情的脸和冷漠的眼神?

“你介意她的……肤色吗?也许我这样问不太合适。”杨老太说。她好像一夜没睡好,脸上有淡淡的倦态。

“医生说这不会影响她的寿命,她会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当然,生孩子可能会遗传。”拉丽说。朝房间里看一眼,上善似乎很喜欢杨老太收拾出来的那间屋子,屋子的墙纸和被服全是淡蓝色的,床上有一只巨大的粉嫩狗熊。杨老太说是从特校拿回来的。每年特校都会清掉一些玩具,旧了一点,但已经洗干净消毒了。上善坐在床上,手耷拉在狗熊身上,长久盯住狗熊那对软塌塌的黄色耳朵。

“我是说,”杨老太说,“你对她的皮肤,有什么看法?”

“她和别的孩子不一样,谁会认为她和别的孩子一样呢!”在杨老太执拗的目光下,拉丽无可奈何地说。除了医生,她很抵触和别人讨论上善的肤色。没人能理解她的心境,看着粉白的孩子,两片嘴皮一翻,永远是那句,这孩子怎么白成这样,得了什么病?上善三岁后,拉丽就很少带她出门了。那些貌似同情的语气,多半只是好奇和鄙视——你缺了多大的德,生出这么个怪物。

“而且她还像个哑巴,不说话,冷漠,这在社会上没法活,我不可能养她一辈子!她必须学会独立,会挣钱,可她连别人的目光都受不了。她像个机器人,不,她连机器人都不如的……有些禁忌,比如不能晒阳光,会患上皮炎,眼睛视力也会受损。请放心,这病不会传染!”拉丽语无伦次,极力抑制内心激动的情绪,她担心自己会突然流泪,她为这孩子已经流太多的泪了。

“我知道,”杨老太说,“我们特校以前也有过这么一个孩子——我是指白化病孩子,不过他挺开朗的,常常帮助别的孩子叠被子。在特校,所有孩子都不正常,也都正常,我是指,我们以平常心态看待他们。后来那孩子去美国了,据说他的姑妈在那边,美国白人多。”

拉丽朝房间里望了一眼,上善没那么幸运,她只有一个做家政服务的妈妈,很可能她也不喜欢这样的妈妈。

“你有没有想过,上善这性格,也许跟你教育她的方式有关?”杨老太说。

“不知道,我没那么多时间陪她!”拉丽说。

“我们也许可以试试把她当正常的孩子养。”杨老太说。

分别没有任何伤感,像托付一个可靠的熟人帮带两天孩子。拉丽在女儿身边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走了。上善也一样,她一直坐在房间里。这不是她们第一次分别,上善两岁半时,拉丽曾送她去托儿所,两个星期后,老师建议她把孩子领回家。据说其他家长反对自己的孩子身边有这么一个“怪物”。领回家后,拉丽清空一个小房间,真正的空,只有地板和墙壁。每天出工时,她把上善锁在这个四壁徒空的小房间里,给她两个毛茸茸的没有任何能伤害到她的可能性的布娃娃,她甚至把布娃娃那两颗硬眼珠子都抠出来了。吃的喝的她不会给。她和朗山夫妇合作搞完一套一百二十平方米的房子的保洁,要两个小时多一点,特别脏的房子也不会超过三个小时。她觉得三个小时不会饥渴坏了上善的。回家时,多半是上善倒在地板上睡觉,毛茸茸的小白脑袋搁在毛茸茸的布娃娃身上;或者在哭,哭的时候通常是尿湿了裤子,她会难受得细声细气地打哭嗝,两只小拳头捏得紧紧的。后来渐渐习惯了,很少哭了。四岁后,拉丽就不再锁她了,上善对任何东西似乎都毫无兴趣,屋里任何东西都不让她动心,她喜欢坐在阳台上透过栏杆往下望。能有什么可看的,她们的阳台面对一片长满难看灌木的小山坡,春天也没几朵花开,尽是些带刺的矮植物,偶尔会有只什么鸟儿从灌木丛里扑啦啦飞向天空。四岁后她懂得自己上卫生间,再也没在屋里尿过裤子。她哭的时候很少,说话的时候更少。医生说她可能患有相当程度的自闭症,以及自闭症导致的情感冷漠,医生建议拉丽多带孩子出门和人接触。拉丽带上善出去了,却发现她在人多的地方会尿裤子。

没有人喜欢不幸,而不幸,似乎已经成为拉丽生活里的常态了。整天面对一个冷冰冰的奶白色孩子,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种什么滋味。

拉丽走在回家的路上,早春明亮的阳光把一切都照得明晃晃的,她觉得刺眼,对于一切白的东西,她心里本能抗拒。她觉得她的生活真像一个白色的谎言,而这谎言是她自己撒下的。

拉丽不知道那算不算爱情,那“爱情”给她带来了这个白色的孩子。她常常记起那人身上的力士香皂味。他洗澡只喜欢用力士香皂,甚至用力士香皂来洗衣服,极少让拉丽帮他洗衣服。在九个月的快乐时光里(她从不否认那快乐),拉丽给他买了无数块力士香皂。她有时候会羡慕那些香皂,可以变成气味二十四小时依附在他的身体上。那气味会使她莫名其妙地用双臂抱紧自己,打一个寒战般的激灵,她便会无比地渴望他。二十四岁的拉丽在超市里当了三年的导购员后,经过三个月培训,进入如家家政公司当一名家政工。她一向把这个活儿做得兴致勃勃的。这活儿不需要动脑子,手脚干净和仔细认真就是这行的过硬技术和口碑,收入也算不错。如家家政公司人不多,一对常州夫妇经营,有九个员工,分成三个小组。收入四六分成。拉丽一向和朗山夫妇配合。干了一年后,朗山夫妇说服拉丽离开家政公司,他们三个人单独起灶。他们在给家政公司服务时,认识了不少客户,出来单干后,报价比家政公司稍低,很快就拉到不少业务,每人每月能稳稳地拿到四五千元收入。尤其临近节假日,大家都想在干净整洁的家过一个愉快的节,那时候他们天天从早忙到晚,每月七八千块的收入也是有的。经常有些人在家宴请客人后,打电话给他们,过去收拾一顿晚餐后留下的狼藉。相对做整套清洁工作来说,这是零散活儿,服务费五十到一百。朗山夫妇一般会把这些零散的额外的活儿给拉丽做。他们三人曾差一点散伙,朗山的母亲是个六合彩迷,把家败个精光,天天有人堵家门索债,朗山的老婆绿妮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两年多后又回来,三人得以继续合伙干老本行。拉丽的事情就出在那两年多的空档期里了。

拉丽不是一个喜欢动脑筋的人。假如可以,她能把家政这活儿干一辈子,把脏不拉几的房子擦抹干净的过程,她觉得很享受。她十八岁高中毕业就没再读书。学过一阵子美甲和文身,后来不喜欢闻指甲油刺鼻的化学味儿,把技术荒废了。不过,她倒是学会了一点儿绘画的皮毛,对一幅画能讲点儿什么。人生的所有际遇,都不是偶然的。假如拉丽不做家政,就不会去碧桂园做保洁,假如她对绘画一窍不通,就不会在擦地时走了神,立在老方的油画前若有所思。

“你能看懂?”老方身上一片色彩斑斓,从卫生间探出半个身子。他正在清洗一只颜料碟,一根湿淋淋的扁嘴笔搁在右耳上。她发现老方的右耳长着一颗小肉瘤,若隐若现遮掩在细软的披肩发之下。

“懂一点儿!”她臊得满脸通红。

老方从卫生间出来,拉丽闻到他身上一种暖烘烘的香味,后来她在他的卫生间里发现那块奶白色的力士香皂,是老方身上香味的来源。老方认真看她一眼,用眼神示意她手里的抹布。“会这个,干吗来干这个?”他问。很难看出他确切的年龄,三十岁肯定有,到底三十几?拉丽有些模糊。在判断人的年龄上,朗山的老婆绿妮是个权威,误差不会超过三个月。

他有张近似瓜子的脸,上面有长期睡眠不足和不规律饮食导致的倦态,但,还是很好看的。“不干这个,干什么?”拉丽重又蹲在地板上擦地。她在参加培训时,培训导师告诫:拖把好用吗?好用,站着拖拖就好,省力;如果我们为了省力,家政这碗饭就别想吃了;蹲下来,用抹布一寸一寸擦,干不干净在其次,主人看到的是你诚实的劳动态度,这样的姿态好看,能不干净吗?

“干什么都比干这个好。”老方说,湿漉漉的手往后脑勺拢了一下头发,这个动作差点让拉丽笑起来。

“我觉得这个比哪个都好!”拉丽说,他们打暗语般对话。

“这个有什么好?”老方不屑地说。

“水桶、毛巾、洗衣粉、木地板专用清洁剂、厨房油烟去污灵、洁厕灵,力气,是我们挣钱的全部成本。还有比这成本更低的活儿吗?”拉丽认真解释。

“我觉得你这个年纪不应该干这个!”老方也是认真的。

“干这个并不分年龄,我并不嫌弃。”拉丽说,她已经开始擦到老方的脚跟前了,老方后退几步,他退她进。

“我猜你妈妈也是干这个的。”老方叼着杆褐色的烟斗,但他并不点烟。他早就戒烟了,只是爱叼烟斗。

“不,”拉丽抬头瞥了老方一眼,“我妈嫁人去了,过她吃香喝辣的好日子去了。我只能给你这样的富人擦地换口饭吃。”拉丽半真半假地说,朝老方认真地眨眨眼。

老方顿时语塞。这个脸上有两块淡淡高原红的姑娘,手指关节粗大,可能是常年擦地深蹲的原因,臀部很结实,翘而饱满,这是她身上最动人的部分。

“那个……你妈嫁人多久了?”老方又退后几步,她把他逼近了沙发角。

“我高中毕业她就嫁了,嫁到外地去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说的就是我。”拉丽说,忍不住笑起来,她脸上的高原红更红了。

“你……”老方拍了一下他的灰色沙发,他被逼得无路可退,抬脚跨过沙发,细软的头发被带起的空气飘拂了一下。拉丽又闻到那缕力士香皂的味道,她打了一个激灵,一股暖洋洋的感觉迅速蔓延她全身。

“你真是个特别的姑娘!”老方大喘了口气。

“哈,是吗?!”拉丽直起身,她觉得老方挺特别的。姑娘?他怎么还会用这词儿,如今对女人的称呼不是老少通用美女吗?

“我要是有钱,就娶你这样的姑娘!”

“呃,你不会的,一个画画的怎么会娶一个给人擦地的保洁员,你开玩笑吧?”她白了他一眼。

这不是玩笑,拉丽给老方做第二次保洁后,老方就收拾他边角有些破损的皮箱,以及一大捆画布,离开朋友借给的房间,住进远嫁的妈妈留给拉丽的一小套旧房里,他成为她的第一个男人,她二十六岁。她瞧着她上方的老方,发现他短小的睫毛浅黄得近乎白色。

“你的睫毛和别人的不一样!”她说。

“不仅睫毛,我和所有人都不一样!”老方气喘吁吁地说。

她闻到他的汗水也有力士香皂的气味。拉丽想抓住这个长发飘飘一心梦想当画家,不屑于出门挣钱的男人。他身上让她神魂颠倒的力士香皂味道,他永远主动认错的好脾气,他脸上淡淡的倦态,像一个巨大的旋涡,把拉丽深深吸进去了。半年后,拉丽把一根验孕棒捏到他跟前,她说她二十六岁了,是个老姑娘了。他可以继续画画,不用出门,她可以养活他们仨,而且不会很吃力。老姑娘拉丽幻想着三口之家的温馨画面,她太渴望这样的家庭氛围了。拉丽对自己的父亲没有任何印象,父亲是死是活,全凭妈妈高兴。她高兴了,拉丽的父亲就活着,在很遥远的地方挣钱。她不高兴了,父亲就“听着,别在我面前提这个蠢货(有时是畜生),他早就死掉了,你连他的骨头渣子都不会见到,你最好别见!”拉丽模模糊糊记得,她的父亲似乎是个瘸子,而妈妈非常漂亮,但心里充满了不为人知的怨恨,怨恨情绪和漂亮的五官组成一副刻薄相,妈妈总是叫她“磨人的小妖怪”,这可不是爱称,她的妈妈似乎不会开玩笑……

拉丽觉得她所欠缺的,她的孩子应该替她过回来,好脾气的老方应该是个好父亲。然而老方对她可怕地咆哮起来,要她立刻“做”了这孩子。他愤怒地撕掉他所有的作品,称拉丽是个阴谋家,他是不会和她结婚的。然后又抽自己的脸,自己不该像个吸血鬼一样吃她住她还骂她,求拉丽原谅,但孩子一定不能生。拉丽说,孩子在自己的肚子里,她会自己做主。老方骂她蠢,一怒之下连破损的皮箱都不要了,消失在拉丽的生活里。拉丽觉得孩子在,老方一定会回来的。直到她生下奶白色的上善,想起老方淡得近乎白色的睫毛,拉丽就知道老方再也不会回来了。

时光慢慢地磨,一天一天地磨,磨她的心。如今,上善快满六岁了,她也三十三岁了。六年,那是怎样的岁月啊!她看见眼角细微的皱纹慢慢变得深了,她那双经年累月操劳的手指关节像男人一样粗大。相比于上天给她的这个奶白色的孩子,这些都不算什么。拉丽从未嫌弃过她的工作,也没觉得谁小瞧过她。她心疼过上善一阵子,是自己把她带到这世上,给她这副异于常人的模样,将来孩子因为这副模样吃苦受罪,也得算到她身上,这是她欠孩子的。孩子给她带来过一阵短暂的快乐时光,上善会翻身坐起,会满地乱爬,会口齿不清叫妈妈,清亮的口水流到绣花肚兜上,摇摇晃晃给她拿拖鞋,拉丽会跟随她的每一点变化而高兴。自从上善变得渐渐不苟言笑,打骂无动于衷后,拉丽就开始讨厌这个白色的小孩了,她觉得她是上天派来惩罚她的,惩罚她的轻率和幼稚。但她始终无法怨恨老方,就像她始终迷恋力士香皂的味道。

她何尝不愿意把她当正常的孩子来看待?但上善不愿意。她尝试过不止一次,上善对她的努力和善意都无动于衷。她曾经把她脱得精光,让她光着身子待着,上善就这样呆坐在床上整整一个上午,拉丽最后绝望得好像光身子的是她。

她走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到家,脱掉外套时,闻到外套干爽而温暖的阳光味道。自从有了上善后,她已经忘记春天的味道了。上善常常坐在小阳台上望向那片长满灌木的矮山坡,她坐的小马扎依然摆在那里。拉丽坐了上去,只能透过被雨水沤得霉迹斑驳的水泥栏杆往外望。那片小山坡敞在午后的阳光下,驳杂,绿得发黑,有几条并不明显的踏痕。远远的边上开着淡粉色的野蔷薇。一只鸟儿也没有。上善到底在望什么?坐在这里她想什么?拉丽做完保洁回来,总看见上善坐在这里,空空的两只手。五岁后,她就很少玩玩具了,她的小床上有一只会转眼珠子的猴子,有时她枕着那只猴子入睡,淡灰色的枕头被她扔到脚边。她听见身后的开门声,便垂下头,显然她正在出神凝望着什么,被身后的开门声打断了,这是少数时候她会对拉丽的行为做出的反应之一。到了入睡时,她会在卫生间里等拉丽来给她洗澡,除此,拉丽在她眼里似乎不存在。拉丽每次回到家里,会觉得更累,那种沉甸甸的、压抑的累。

拉丽在阳台坐了一会儿,一种空旷的宁静慢慢侵入她的身心。她给大力打电话。

“不去!”大力说。

“不,我要你过来。”拉丽不容置疑地说。

“唉,我怕那只小白鼠!”只要拉丽的口气稍微显硬,大力便会叹气哀求。

“她不在!”拉丽说,她很反感大力称上善为小白鼠,但她不愿和他计较。

“不在?……去哪儿了?”大力犹疑起来。

“这你别管,我要你过来!”拉丽有些凶巴巴的。

“好吧,不过你可别对我撒——谎!”大力似乎躺在床上,挺身而起时把“谎”说得很带劲。他是个长途客运司机,过着昼夜颠倒的生活,工资却并不高。他比她小四岁,他和老方有一个共同特点:不管对错,只要拉丽生气,就主动道歉和好。拉丽有时候分不清到底是真喜欢这个小男人,还是喜欢大力和老方酷似的脾性,也许都有。他给了她一张出勤表,她知道他今天休班。他很少来拉丽这里,一次,还是两次?两次!拉丽思忖着。每次她都把上善关在她的房间里,把孩子的衣物和几个玩具也收起来。大力知道她有孩子,仅仅如此,并不知道孩子在哪里,也许他会认为她离婚了,孩子跟着爸爸。大力第二次来时,正在忙活,突然感觉到有人在门边望着他们,回头一瞧,吓得从拉丽身上滚下来,挪到拉丽身后。拉丽记得他那顶住她的硬挺部位迅速疲软下来。那次她很伤心,她觉得这辈子只能和这个奶白色的孩子一起生活了,没有男人会接受这么一个孩子。她每个月会主动给他钱花,一两千,她觉得亏欠了他,也不知具体亏欠什么,也许是他比她年轻,他们在一起一年多了。

拉丽开始洗澡,老方走后,她也开始用力士香皂了,不知道她要怀念什么,也许只是一种习惯,人走了,习惯还在,这是幸还是不幸?她黯然神伤起来。

大力从留着没锁的房门外探进上半身,小心翼翼往屋子里瞧,拉丽包着浴巾正好从卫生间出来,她把他从门外拉进来,一只脚把门踢上,整个人立刻贴进他的怀里,她闻到他身上暖烘烘的汗味。春天的味道,到处是春天的味道。大力犹犹豫豫着,不敢抱她,他的目光在两个房间搜寻着。

“她不在了!”拉丽说。

“你真送去了?”大力抱住她。

“这不是你希望的吗?”她嗔怪道。

“哪儿,我觉得她是真有病,你这个小脑袋为什么总不愿意承认呢?这样其实对她更好。”大力说,把拉丽身上的淡蓝色浴巾扯下来。外边春光灿烂,屋里还是挺冷的,他立刻摸到她身上争先恐后冒出的鸡皮,于是把她抱到房间里。拉丽闭着眼睛,脸埋在大力的胸口。这样多好,她想,只有她和他多好!

“好了,醒醒,别睡着了!”大力要把她放到床上,她两只胳膊却依然吊在他的脖子上。

“我不用洗澡?”大力疑惑地说。每次她会要求他洗澡,她去他那里甚至会带力士香皂去,要求他用力士香皂洗。对于拉丽的要求,大力笑话她像吃奶的婴儿,即便断了奶,也要叼个奶嘴。他从不问她为什么养成这习惯,假如他问,拉丽也许会把和老方的事情告诉他。

他们耐心细致地把那事情做完,她趴在他的胸口,头发覆盖在他的脸上。

“你今天从哪儿回来,小姑娘?”大力闭着眼睛问。

“你怎么知道我刚回来?”她抚摸他胳膊上鼓出来的结实的腱子肉。老方瘦而轻盈,冲击力不大,但他能准确捕捉到拉丽的任何细微反应,总能让她心满意足。拉丽酸溜溜地称他是“老司机”。他说拉丽是他一手“开发”的产品,对自己的“产品”当然熟悉。大力就是一身持久蛮力,年轻人的朝气蓬勃也让她欲罢不能。

“你的头发上有阳光的气味。”大力说。

“到你告诉我的地方去了。”拉丽说。

“人怎么样,你觉得可靠吗?”大力把手指插进她的头发里。

“挺好的,是个好人,比我好!”拉丽轻声叹了口气。

半个月前,大力有些耳背的母亲在做饭时跟已经出嫁了还带孩子回娘家蹭饭吃的女儿嚷嚷,她晨练时遇见一个退休的特校老师,人家可不得了,练瑜伽的,五十几岁的人能徒手倒立,就是一只手倒立,一只手!她挥着胳膊比画,“这位老师想找个不正常的孩子,她研究出一套针对自闭症孩子的治疗法,可惜她退休了,她那套治疗法无用武之地。人家不收钱的,真是菩萨心肠。她的瑜伽练得绝了,劈叉就跟我们拿筷子一样,毫不费劲!”

大力和他母亲要了那位特校老师的地址给了拉丽。拉丽想了想,决定带上善去试试。杨老太和善的面相让拉丽决定把上善托付给她。从这一点来看,拉丽觉得大力还是挺关心她的,至少对她有好处的事情,他有心替她留意。

“为什么不能只有我们俩?这样真好哇!”拉丽说,像只猫拱进大力怀里。这像偷来的时光,她很久没有属于自己的时光了。

“好,把小白鼠送给那菩萨得了。”大力抚了一下她的猫脑袋。

“她不是小白鼠,你这个杀千刀的!”拉丽掐他紧实的大腿肉一把,他连哼都不哼,已经在手机上开始打游戏,空出来的一只手在她的胸前忙活。他说她的两半球长得很好。

拉丽上工时间并不固定,有时从早忙到晚,要做好几套房子的保洁。周末,她的工作时间相对少些,雇主们都想待在家里睡个懒觉,不喜欢被打扰。雇主们一般利用上班时间约她和朗山夫妇去做保洁。这是建立在户主和保洁员相互信任的基础上,一般都是熟客。户主家里有现金、首饰、贵重书画和装饰品,一不小心就会出事情,这是干这一行的大忌,必须相互信任。上工一般都是朗山夫妇电话通知她,拉丽带上保洁工具直奔各式各样的别墅区或普通小区。

朗山夫妇的家简陋逼仄,他们不是本地人。他们是为摆脱败家成性的婆婆从泉州来到这里,在城市的郊区租住在进城农户的房子里。可是婆婆又投靠而来了,在朗山夫妇家白吃白住继续败家。绿妮离家出走后,朗山把老娘扫地出门。那两年多时光,朗山做过垃圾运输工、快递员,下班就酗酒,差一点成废人……直到离家出走的绿妮回来后,三人又一起做保洁。

三个人的这两年,各有各的辛酸……

对拉丽和朗山夫妇而言,需要保洁的房子面积越大收入越多,两百平方米的房子肯定要比一百二的收入高。他们一般现场收款,干完活收钱,三人平分,各自回家,从来没让大家的钱在谁的手里过夜。有些户主一时身上没有现金,朗山夫妇也会先垫付给拉丽。他们是外地人,不喜欢生事,能当场结清的事情当场完结。这是拉丽喜欢和朗山夫妇合作的原因之一。大家都是靠体力吃饭,没必要装清高,这是一寸一寸擦洗地板换来的汗水钱。

朗山常常开玩笑说,虽然我们自己家像鸽子笼,但是没关系,我们其实整天都住别墅呢,你想啊,我们干活时夏天有空调,屋里那些妖精似的兰花,上万块钱一盆,看得最多的也是我们。朗山的幽默,常常换来绿妮的耻笑。绿妮离家出走两年多后回来,拉丽发现原来还算恩爱的朗山夫妇变得彼此生疏起来,眨眼就能当着拉丽的面吵架。彼此生疏似乎也不对,拉丽一直觉得绿妮哪儿不对劲,吵架总是绿妮先挑起来,嫌弃朗山“穷幽默”,还有朗山身上有烟味,朗山擦洗过的玻璃窗有水渍,各种嫌弃。朗山在拉丽面前磨不开面子,一句一句顶回去,接着就吵起来了。

“真有本事!男人的力气不是拿来挣钱养家,是拿来和老婆顶嘴吵架的,我就知道那死婆子养不出什么好货!”绿妮的这句话,最终把朗山的怒气推向烈火烹油的境地。朗山把抹布一扔,袖套一甩就走人了。绿妮就开始哭了,边流泪边把活儿干完。

“我也不想这样,就是忍不住,煎熬的!”绿妮说。

她受什么煎熬?绿妮离家出走归来,朗山十年怕井绳,家里钱财尽数由绿妮把着,和母亲保持着距离。拉丽跟朗山开玩笑,搞不好下次绿妮携款出走,你喝凉水的钱都没了。显然朗山并不这么想,他觉得女人多半在意钱,这没什么不好,只要不是贪得无厌就好。人如蝼蚁每天忙忙碌碌,还不是为了多挣俩钱。女人天生缺乏安全感,感情这东西又看不见摸不着,见天嘴上说爱,可爱得表现在具体行动上,不是随风飘散的漂亮话。要怎么表现,血汗钱给你把着,尽你花着,朗山觉得最大的爱莫过于此。

绿妮回来后,朗山就把酒戒了,说戒就戒,这一点让拉丽很佩服。他烟抽得并不凶,喜欢在干活时叼一支,抽完了叼着烟屁股,纯粹就像婴儿喝饱了奶,习惯叼个奶嘴。但这支烟总是能燃起绿妮的火气……拉丽觉得有时候确实是绿妮小题大作了。被人问起离家出走那两年时的情况,绿妮总是毫不犹豫地说:“能干吗,到发廊去当按摩女去了,哪儿都捏,客人觉得哪儿舒服捏哪儿。”口气很硬。人家反而没把她往坏处想,无非就是在外面混得不好,在饭店当刷碗小工什么的,受尽了委屈。

有时候绿妮对朗山又很好,给朗山买热气腾腾的老公包蛋。那是种东北食物,一个壮实得似乎能活到两百岁的东北大妈做的,在城里某个路口支起三轮摊子。东北大妈说她是随远嫁女儿来南方的,她说她长得比女婿还高大,哪能好意思在家里吃白食。她是这样做鸡蛋圆饼的:在小平底锅上打两个鸡蛋,撒上葱花,摊成一张面饼,熟后放一根火腿肠,两片生菜叶子,炒熟的土豆丝、绿豆芽,把鸡蛋饼卷起来就成了。

“给,老公包蛋!”这是东北大妈给鸡蛋卷起的名字。绿妮的好心情,不知是由“老公包蛋”引起的,还是好心情给朗山带来了“老公包蛋”。刚刚又吵了一架,朗山摔门回去了,“老公包蛋”还热气腾腾包在纸袋里来不及吃,油渍浸透大半个纸袋子。

他们这次到御苑山庄做保洁,一套两层别墅,三个大阳台,三个客厅,五间大房间,四个卫生间,外加顶楼。差不多三百平方米。

“姑奶奶,我们得把腰累断了才搞得定这房子!”拉丽愁眉苦脸地说。

绿妮扯了条卷纸捂住鼻子,竟然抽抽搭搭哭起来。他们才把一楼搞得差不多,前后两个阳台和厨房还没搞好,厨房一向都是朗山搞的,抽油烟机和橱柜必须蹬上架子才能擦洗得到,那里油烟污渍重。朗山一走,厨房就得拉丽上了。绿妮是个瘦筋筋,头发有点儿发黄的小个子女人。那两年多的离家出走,似乎她真的吃了不少苦,整个人缩了一圈,动不动就恍惚走神。

刚才朗山说了句狠话:“总这么挑剔,还不如别回来!”绿妮一直忍着,直到朗山摔门而去,她才开始呜咽。她连哭都不想让朗山看见。

绿妮比拉丽还小一岁半,她个子小,如今还瘦,像个未发育完全的小女孩。拉丽有时候特别羡慕她,虽然朗山是个干保洁的,一个大男人整天擦窗抹地着实有点儿不着调,可他是个可以让女人依靠的男人,这就够了,还想要什么?她不知道绿妮是怎么想的,她觉得绿妮和上善一样,都不是她所能理解的。

“你到底怎么了?过日子可不能这么折腾,不烦死也会累死!除非你不想过了。”拉丽说。她很担心,绿妮再这么折腾,他们三人迟早又得散伙。

“你生过孩子吧?”绿妮不回答,却爆出个这么令拉丽吃惊的话题。

“你怎么……会这么想?”拉丽吃了一惊,她低下头,害怕绿妮看见她虚软的目光,她差点没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拉丽以为,朗山和绿妮是不知道自己有孩子的。绿妮出走的那两年多,她和朗山没见过面,朗山喝醉时会给她打电话,说些“不如我们凑合过算了”“我保证让你生儿子”之类的酒话。拉丽觉得好笑,好像绿妮是因为他“不能生儿子”而离家出走似的。那时候拉丽正在哺乳期,没时间和他啰唆,潦草地挂了电话。后来朗山对她说,你真是个好女人,晓得“朋友夫不可用”。拉丽差一点告诉他,假如那时天杀的老方没出现,等绿妮回来时基本没她什么事了。

“女人怀孕九个月,怎么可能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呢?!”绿妮若有所思地说。她瞧着灰蒙蒙的客厅落地窗,左边那扇窗有只大头苍蝇,总是往透明玻璃窗上撞,当的一声又撞去,撞晕了头,掉到玻璃窗下了。绿妮又说:“你看看你的胯,明显的,以前你可不是这样子的。”

拉丽走到门后,那儿有一面椭圆的镜子。她背朝镜子,从肩膀上扭头往镜子瞧。

绿妮又说:“别装了,我看得出来!”

拉丽有些气恼:“瞎说,我生没生孩子你能懂?”

“哼,你不承认就算了。可我生了,你知道吗?”绿妮走过去,捡起那只苍蝇,一下子扯掉它的两边翅膀,扔在地板上,看着断了翅膀的苍蝇扑棱着。

拉丽心悸了一下,想起上善狠心碾死的蚂蚁,突然有种奇怪想法,她们是不是被某种焦灼情绪折磨着,导致非要通过残忍折磨毫无反抗能力的小动物来缓释?

“你还是多想想怎么和朗山把日子过好吧!尽想这些没用的。”拉丽说着,拿起油污净瓶子,打算开始清洁厨房。

“还能怎么好,我扔不下自己的孩子哪!”绿妮说着,哭了起来。

拉丽吃惊地望着她,绿妮的泪水从长着淡淡的黄褐斑的脸上迅疾地落下来。“你有孩子了?在你出走那两年?”拉丽觉得生活太过于戏剧性。

“女人生孩子,天经地义!”绿妮说,把痛苦扑腾的苍蝇一脚踩死。

“可是,和谁?”拉丽盯住她,她觉得今天的活儿肯定要干很久。

“以前认识的,在朗山之前。这两年我们一直在一起,在我们那边!”绿妮说,似乎因为说破了心里的纠结,她变得平静下来,要彻底和拉丽把事情说清楚的样子。

“那两年多你是回老家去了?”拉丽说,她看着绿妮开始忙起来,她要做客厅阳台的卫生了。

“我能去哪儿!但不是我老家那里,离我们老家远着呢。”绿妮说。开始搬动那些花盆,她连手套都没戴,那些花草有些是长刺的。拉丽放下油污净,打算和绿妮一起清洁阳台,她套上黄色橡胶手套。

“那时很烦,你知道的。我婆婆把家里的钱折腾光了,一分不剩,我们整天吵架,我是说我和朗山,那时我们回家吵,我们怕你笑话。为了朗山的妈妈,我们没少吵架,总之很烦。”绿妮说。她开始清扫花盆下枯黄的落叶,把它们堆积起来。以前她会把落下的新鲜花瓣捡出来,带回去晒成干花,装在棉布袋里挂在房间里,说那是天然的香水味。她其实是个挺有生活情趣的女人。

“孩子是男还是女?”拉丽问她。绿妮捡拾好花盆下的杂物后,拉丽就开始拿湿毛巾擦拭干净地板。

“男孩!”绿妮直起腰,眯着眼睛说,“很健康的男孩,怀他的时候我几乎天天吃泡面,你知道的,我喜欢吃泡面,放上点咸菜,那孩子被泡面和咸菜养得白白胖胖的,我差一点生不出。”她的脸上有种灵魂出窍的恍惚表情。

拉丽沉默了。她怀上善时,老方其实已经离开。老方是外地人,至今她仍不知道他老家具体在哪儿。她一直坚信老方会看在孩子的面上重新回到她身边,她希望能生下个漂亮孩子,男女都行。怀孕时她吃很多平时舍不得吃的东西,天天吃苹果和酸奶,据说这两种东西会让孩子的皮肤白里透红;还有煲猪蹄花生汤,她希望坐月子时有足够的奶水。后来孩子是白了,没有透红,白得瘆人。泡面是个什么东西,绿妮一个瘦巴巴的女人,吃那东西怎么能生出健康的孩子?拉丽有点儿心酸,绿妮总是比她运气好,不知道让她怀上孩子的是个什么样子的男人。

“他嘛,”绿妮说,“很喜欢孩子的,他也像个孩子。”

“可你回来了,你为什么还回来?”拉丽的语气有些酸不溜秋的。

“我以为,你知道的,以为能放得下那边,我和朗山,毕竟十来年了,”绿妮说,“但回来后不久我就知道了,孩子是另一个你,你能和自己分开吗?”

拉丽沉默着,她想回答“也许能”,但她什么也没说。她问自己,能离开上善吗?有个她不愿面对的铿锵声音在她内心回荡,她觉得她不配做个母亲。

“离开了就抓心挠肺的,你想一想,我这些年过的,孩子快六岁了。”

是的,拉丽想,上善再过四个月也要六岁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拉丽问她。

绿妮沉默了,她们没再交谈。绿妮似乎因为难以启齿的心事得到倾诉,干活变得轻松起来,她们忙了整整五个小时,才做完这套别墅的保洁工作。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她们干完活儿,拉丽问她,“朗山知道吗?”

“我不知道。”绿妮说,她好像卸下包袱般轻松。拉丽看了她一眼,有时候她也很堵心,也想向谁说点什么,不是吗?

抓心挠肺?拉丽怎么会抓心挠肺?上善到杨老太那里去整整两个星期了,拉丽过的每一天都像是偷来般珍惜。大力像个男主人,倒班时都住在拉丽家里。至少到目前为止,她没想过去看上善。杨老太在上善去一个星期后给她打过一次电话,她打算给上善小剂量地服用一种叫氟哌噻吨美利曲辛片,别名为黛力新的药物,主治轻、中度抑郁和焦虑,神经衰弱、心因性抑郁,抑郁性神经官能症,隐匿性抑郁,心身疾病伴焦虑和情感淡漠。想征得她的同意,拉丽犹豫了一下,答应了。她问杨老太需不需要给她送去医药费,杨老太谢绝了。“并不贵。”她说。迟疑了一下,她又说:“若不忙,可以来看上善,不会有什么影响的,上善现在很好。”拉丽答应了,但她一直没去。

她仿佛又回到了和老方两个人生活的那段日子。上工,买菜做饭,吃饭,和大力在床上待着,做些事情,说些毫无意义却温情脉脉的废话。老方以前会提议去看电影,也带她去看过两次。她觉得电影院里的空气糟糕透了,皮椅散发出来的沉闷气息,看电影的人脱掉鞋子的脚味,吃东西散发的异味,每次都让她头昏脑涨。后来老方租了几张碟子,带她到朋友借给他住的地方放碟子看。拉丽记得看过一个叫《圣殇》的电影,讲述一个冷血无情的男人,他的工作是替人收债,把那些借了高利贷还不起的人弄残废,以他们的保险金来还债务。他遇见了一个中年女人,自称是他的母亲,他不相信,很残暴地对待那女人,但女人还是一如既往对他好,男主角渐渐打开心扉并最终信任了她。为了这个母亲,他准备辞掉这份残忍的工作,就在这时,母亲突然不见了,他四处焦急寻找,寻找中得知女人并不是他的母亲,而是一个被他残忍迫害至自杀的一名男子的母亲。男主角逼死了她的儿子,她为了让男主角尝到失去亲人的痛苦假扮他的母亲。品尝到了母爱,又失去了母爱,男主角痛不欲生,最后选择自杀了。那个暮春夜晚,下了场很大的雨,拉丽记得看完电影,老方依偎在她的怀里,手探进她蓝色毛衣下,揉捏她柔软的乳房,在越来越沉静的雨声中渐渐睡去。

在拉丽还不算漫长的前半生中,有过几个让她感到无底深渊般深沉的孤独时刻。一个是她读小学四年级时,有一天放学回家,她被几个高年级女生莫名其妙堵进一条偏僻巷子里。她们嘲笑她的裙子,羞辱她稍微显得肥厚的下嘴唇,朝她身上吐唾沫,让她品尝她们的拳脚。拉丽紧紧靠在墙角,面对拳打脚踢时,她没感到多少惧怕,只是觉得这世上站在她这边的只有身后那堵墙,她孤单无助地面对整个世界对她施与的辱骂和拳脚,孤独战胜了惧怕。另一次是她高中毕业时,妈妈远嫁了。她记得那个初秋,混沌的早上,有淡淡的薄雾,她帮妈妈把一顶系着黑色丝绸蝴蝶结的遮阳帽拿下楼,妈妈扛一个巨大的行李箱,那里面有她一年四季的衣物和廉价的化妆品。她扔掉好几双半新不旧的粗跟皮鞋,她的行李箱连一根头发都塞不下了。她哀哀地叹息,说她最喜欢那双浅红色的皮鞋了。妈妈从没告诉她她要嫁的人是谁,只说是在北边。她一想到北边,脑海就出现一片宽广无垠的土黄色,光秃秃的,灰尘漫天,偶尔有枯死的树木站立在旷野。拉丽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要嫁到“北边”去。拉丽告诉她,她安顿好了,给地址可以帮她邮寄这些鞋子过去。妈妈摇摇头,毫不犹豫地把那几双鞋子扔进垃圾桶里,像扔掉她过去的日子。拉丽明白了,妈妈是担心她去找她。她站在楼下望着妈妈渐渐陷入初秋的薄雾里,回头看看身后黑洞洞的楼梯口,有一种前行后退都是绝壁悬崖的孤独。那天早上,拉丽攥着妈妈留给她的五百块钱,在楼梯口坐到薄雾散去,当刺眼的阳光穿透薄雾而来时,她的泪水才渐渐渗出来。秋天已经来了,接下来她将一个人迎来寒冷的冬天……那天晚上,老方蜷在她的怀里睡去时,雨声带来了那种蚀骨的孤独感。她望着沉睡中的男人,有一刻觉得这个男人既熟悉又陌生,她的生活变得虚幻而模糊不清起来。

……

“我挺喜欢这孩子的。”杨老太在电话里告诉她,“她很聪明,已经开始认字了,能记住些字了……她没你想得那么糟糕,你只是缺乏和她相处的技巧。”杨老太的声音清晰而纯净,听不到任何其他杂音。拉丽把手机紧紧贴近耳朵,希望能听到点别的声音,比如说话的声音、笑声、吃东西的声音、走动的声音、搬动东西的声音,但很安静,让人觉得只有杨老太一个人。

“我希望她没给您惹麻烦!”拉丽喃喃自语般地说,“您不知道,我为她操心死了,睡前发愁,醒来发愁,做梦都发愁。我妈妈在我十八岁时嫁人走了,但我过得好好的。我和我妈都各有各的活路。上善这个样子,我没有一点儿活路,我的路全是死路,她离开我怎么活……我希望她将来能独立。”

拉丽沉浸在诉说的难受劲里,“我不想去,我是不想去的,我吃了很多苦头,我想安安静静待几天,让那些愁人的事情消停消停……”拉丽呓语般地对着手机说,好久才发现她们的通话其实已经结束了。她害怕接到杨老太的电话,杨老太的电话打得很有规律,一般在周日早上九点过后。拉丽告诉过她,她的保洁工作没有休息天。杨老太还是固定在周日早上给她打电话,告诉她一些上善的事情。这样的电话拉丽接了五次,或者六次了,上善已经离开一个多月了。有一次,杨老太让上善和她说两句,她听到电话给别人接去的声音,但却没人说话。杨老太在那头温和地说:“和妈妈打个招呼,小天使!”然而这是一个沉默的“天使”,最后杨老太放弃了让她们通话的打算,告诉她,上善有时候会和她对上几句话,事情正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正朝好的方向发展!拉丽闭上眼睛。

进入五月后,天气开始渐渐转热。这座城市冷不会很冷,热也不会很热,像一个好脾气的人。拉丽把上善夏天的衣物收拾出来,打算等杨老太来电话时,告诉她,她打算给上善送夏天的衣物过去,她已经有差不多三个月没见上善了。然而拉丽等了两个星期,依然没接到杨老太的电话。

有一天早上,大力夜班车回来,带给她一个消息。他的妈妈说杨老师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个外国孩子,天天带着在火车站对面的小广场上画画。外国的孩子真是好看,粉白粉白的,连睫毛都是白色的。大力哈哈大笑,拉丽觉得这个小男人有点儿不知好歹,她开始忧虑起来。她总是活在忧虑之中。

拉丽在午饭后去了火车站。

相对于整条南昆铁路来说,莫纳站只是一个过路小站,每天有五六趟火车来往,匆匆来,放下一些人,匆匆去,带走一些人,火车咆哮着奔跑,对谁都不留恋。这个站前的小广场,其实没发挥它“让旅客落脚歇息”的作用,沦为大妈们早晚跳广场舞的场所。广场两旁是一溜专等挣乘客钱的、愁眉苦脸的小卖部和快餐店。附近的老头老太们来这儿遛鸟,遛孩子,下棋,聊天上地下的事,谈黄昏恋,人倒也不少。

拉丽不知道上善在这地方待着,得尿湿多少条裤子。

她很快就找到她们。她们在一个蘑菇亭下,面前摆着两个画架子,画着看起来“相当体面”的火车站大门。上善穿一条浅蓝色短袖纱裙,白色的长蕾丝袜裹住她强壮的小腿,脚上穿着和裙子一个色的小网纱靴子,头上戴着一顶淡黄色遮阳宽檐帽子,白色的头发被扎成小辫子,小巧地垂在她的脖颈上,发梢扎了个鲜亮的蓝色蝴蝶结。毫无疑问,这身装扮是杨老太自己掏钱给上善买的。她似乎长高了一些,看起来像个白人洋娃娃。杨老太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对上善的画进行详细指导。上善站得笔直,杨老太朝她望时,上善与她对视,露出清浅的笑容。拉丽站在围观的人群里,她发现上善笑起来居然有一对深深的酒窝,挂在她奶白色的脸上。拉丽吃了一惊。三岁之前,上善会笑,那时候拉丽并未见她有这么一对让人心疼的酒窝。酒窝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她还记得她爱吃放了白糖的豆腐脑,颤颤巍巍抓着小勺子向她的嘴巴伸过来,请妈妈吃一口。放了红糖的豆腐脑就让她生气了,她磕磕巴巴地说豆腐脑被弄脏了。如今她还爱吃吗?她还记得她们之间有过的短暂快乐时光吗?三岁之前,拉丽也给她买过几个漂亮的蝴蝶结,她们真心实意地爱过彼此,也许她早就忘了……

拉丽魂不守舍地站在人群里,上善不仅会笑了,似乎也不尿裤子了,杨老太轻轻抚她笔挺的后背,鼓励她画站前的杧果树,她拿笔的细小手腕灵巧扭动起来。她画画很奇怪,先画树的叶子、枝条,最后才把躯干画上去,她把杧果叶子上成了红色,躯干是棕色的。杨老太捏了她的小胳膊,叫她仔细看看,围观的老人们笑起来。上善扔下水彩笔,捂住脸笑得两个小肩膀不断抖动。

才三个月,不,还差十天,她就会笑了。拉丽嘟囔着离开小广场。她给杨老太打电话,告诉她明天过去看上善。第二天一早,拉丽起来时,大力伸出胳膊一把抓住她的脚踝。她知道他喜欢在早上折腾,他会把自己绷成一张弓,肌肉和骨骼蓄满力量,她喜欢摸他胳膊上隆起来的肌肉腱子……拉丽掰开他的手,她的脑海总是浮现出上善奶白色脸上的酒窝。在路上,拉丽拐进超市给上善买了一个旺旺大礼包和一箱纯牛奶,她喜欢喝牛奶。给杨老太买两包绿豆马蹄糕点和两瓶蜂蜜。她第一次去杨老太家时,注意到角柜上有瓶已经吃了一半的洋槐蜂蜜。到那里时,杨老太和上善刚吃完早饭。拉丽看见上善攥着两双筷子站在桌边,显然在帮杨老太收拾饭桌。她细软的白发扎成丸子头,别着一枚亮晶晶的发卡。以前拉丽总是给她剪锅盖头。这孩子打扮起来,还真是挺好看。上善看见拉丽,她的鼻翼骤然张开,瞪着拉丽的瞳孔瞬间扩大起来。她一下子捏紧筷子,仿佛在抓一根救命稻草。杨老太叫她和妈妈打招呼,她一直低头,拉丽朝她走过去,站在她面前时,上善的身体害冷般轻微打了个寒战,接着,从她的裤裆上淅淅沥沥滴落下液体,她又尿裤子了。拉丽愕然望着杨老太,杨老太神色严肃地看她一眼。

“上善,没事的,每个人都会犯点儿小错误,你觉得对吗?奶奶昨天打碎了一只碗,还把上善的遮阳伞忘在小广场了!”杨老太温言安慰她,“上善能自己处理好这件事的,对吗?”杨老太蹲下来,把筷子从上善手里掰开,“对吗,上善?现在我们应该去把裤子换掉,对吗?”

上善轻微点一下头,慢慢朝房间走去。她的拖鞋沾了尿液,在地板上踩出湿漉漉的鞋印子。她进了房间,轻轻合上房门。

“你坐!”杨老太温和地招呼拉丽。

“杨老师,这是……怎么回事?”拉丽几乎要哭了,她养育她差不多六年,她却把灿烂的笑容给了一个只相处三个月的人,而回报给她一地尿。

“你先坐,别急!”杨老安慰道,她拿来拖把,拖干净地板,“要不你洗一洗我们的锅碗吧。”杨老太见她手足无措,给了她放手脚的活儿。拉丽很快进入窄小而干净的厨房,平时很可能是杨老太做饭,上善在一边递给她盛菜的碟子,杨老太教她哪种碗叫碟子,哪种碗称盆子,饭勺和汤瓢又是怎么回事,拉丽的心隐隐作痛,揪起来。今早她们吃麦片粥和煎鸡蛋,凉拌黄瓜丝。拉丽通常会给上善买包子和一盒牛奶,冬天把牛奶放进热水里温一温。无论谁都不能说她不是个称职的妈妈。至于麦片粥和煎鸡蛋,精细的凉拌黄瓜丝,她觉得一辈子都没法做这样的早餐,不是钱的问题,而是她们对生活的态度和要求不一样。

“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回事。”干完活儿,两个人坐在客厅里,拉丽黯然神伤地说,她瞥了一眼上善合上的房门,“我辛辛苦苦生养她,她却连句话都不肯和我说。”

“她没跟我说任何关于你们生活里的事情。”杨老太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并不担心她说什么,我们的生活也没什么不可说的。”拉丽说。

“孩子是会说的,假如她感到快乐。”杨老太说着,给她倒了杯水,里面有一些晒干的陈皮丝,被开水冲出一缕淡淡清香。

她的生活真讲究,拉丽暗想,盯住那些在水杯里舒展的陈皮丝。

“你喝得惯吗?初夏喝一点陈皮好,上善会放两粒冰糖,她喜欢喝。”杨老太说。

“没关系,我不讲究的。您是说……上善和我在一起不快乐?”拉丽有些迷茫。

“你快乐吗?你和孩子在一起的时候。”杨老太反问她。

“小时候,三岁之前,还好的,她不爱说话以后,就……”拉丽说。

“你的感觉就是她的感觉,情感是相互的,就像力气一样,你觉得一个人在对你使力气,其实你也在朝对方使力气。”杨老太说。

“可是她还那么小。”拉丽说。

杨老太往上善的房门瞧一眼,“孩子其实比我们大人敏感。我们总是觉得生养了她,她就该按我们的意志去做每一件事,其实不是这样的。是父母带孩子来这个世界,而不是她自己要来,对吗?假如孩子能选择,她一定也会选择那些她所喜欢的父母,而不是你这样的,或者我这样的,总之是她喜欢的人。你说是吗?”

拉丽有些愕然,她从没从这个角度考虑过。她辛辛苦苦生育她,她需要她应该有所回应,比如爱妈妈,对妈妈笑,和妈妈说话,懂得体谅并感恩妈妈的付出。她觉得这些是应该的,这难道不是普天下父母所想?而且她比别的孩子更让当妈的操心。

“也许你觉得我说得不对,你仔细想一想……父母都觉得养育孩子辛苦,其实多半的父母都是自私的,养育孩子是当父母的需要,因为你想为人父母,想家庭周全,生与不生决定权在父母,而不是在孩子,中国的孩子一生都是父母的私人财产,很少能为自己而活,孩子其实比父母更苦。”杨老太盯着拉丽的目光依然和蔼,但说话的口气似乎变得硬了。

拉丽沉默着。确实,老方当初极力反对她生上善,是她一意孤行,想用孩子来留住她想要的周全。当初,是的,当初,孩子只是她的筹码,她的初衷带有很强的目的性……

“假如你把孩子也理解成为你的私人财产,我也可以理解,毕竟生养孩子不容易……这些天我一直带她往户外去,我们去看油菜花,去人多的地方,超市、火车站、汽车站、广场,坐公交车。她已经不怕别人盯着她了,她甚至在汽车上会给老人让座,她进步很快。”杨老太看起来很欣慰。

“可是她,”拉丽舔了舔嘴唇,水杯香气袅袅在她的手上,她忘了喝,“我应该是她最熟悉的人,她为什么还尿裤子?”

“也许你觉得你是她最熟悉的人,但她不这么认为,她的种种不正常的举止,也许是来自于你给的压力,或者说打击。”杨老太说。

“压力?打击?”拉丽惊讶起来,“我怎么会给自己的孩子压力和打击?她一天什么都不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

“她从没要求过吃什么,穿什么,对吗?”杨老太问。

拉丽沉默了,确实,她没太多心思等着上善选择,她对她们的生活从来都是一刀切,她觉得她还是个孩子,自食其力才有权利对生活做出选择。

“自食其力才有权利对生活做出选择,对吗?”杨老太笑着说。

拉丽吃了一惊,她是怎么看透她的心思的?她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

“上善,你爱穿哪条裤子就穿哪条,奶奶觉得你穿哪条都好看的!还有,你忘记把湿裤子放进卫生间了!”杨老太朝上善屋子喊。

上善的房门一点点移开,她换了条淡绿色的裤子,从渐渐打开的房门低头走出来,手里攥着那条被尿湿的裤子。

“这,裤子真好看!”拉丽差一点叫起来,绿色裤子配紫色上衣,活脱脱的烂牛肉色,也只有孩子才会这么穿。

上善把裤子拿进卫生间,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把小小的淋壶。

“今早奶奶忘记浇花了,谢谢上善!”杨老太赞许她,她经过拉丽身边时,对杨老太羞怯的笑倏然隐去,怯生生看她一眼,拉丽像被烫着一般。

“孩子其实没多大问题,也许我们需要改变自己……你叫她小白鼠?”杨老太盯住拉丽。

“小白鼠?没有,有谁会……这么叫自己的孩子。”拉丽说。她突然想起大力曾经戏称上善是只小白鼠,该死的只会使蛮力的牲口,拉丽在心里暗暗诅咒。

“孩子很敏感,也许我们是无意的。”杨老太说。拉丽点点头。阳台上的上善弓着细小的腰肢在淋水,她拨开叶子,把水淋到花根下。她在家从没这么细心做过一件事,拉丽觉得她除了张嘴吃饭,什么都不会。吃完饭她板板正正坐在饭桌边,拉丽叫她走,有时忍不住叫她滚,她才像个机器人般僵硬地离开饭桌。她一直以为她什么都不会,至少不会主动。实际上她什么都会,她在拉丽面前隐藏起真实的自己。她想起她在她面前独白式的唠叨,实际上她都听进去了,并且像只浑身是刺的刺猬般记仇。

可是,哪个孩子不被自己的父母责骂和讨厌过?她的妈妈曾骂她好吃懒做,将来只能靠卖皮相混饭吃。

从杨老太家出来时已是正午,刺眼的阳光照在她略显倦态的脸上。上善的变化让她高兴,上善对自己的态度让她感到彻骨伤心。肯定不会那么糟糕的,她安慰自己,杨老太只用三个月就改变了她,而她生养了她,小家伙应该不会那么狠心的,她得努力一把……大力,至于大力……电话这时候响起来,她觉得应该是朗山夫妇找她做保洁。昨天他们做了三套房子,做到最后一家时,两口子又拌嘴了,朗山一气之下朝绿妮屁股踢了一脚,然后叫她滚蛋。绿妮一直默默流泪,直到把活儿干完。拉丽夹在夫妻俩中间,无奈而尴尬。她觉得绿妮肯定是晕了头,和朗山夫妻那么多年,无一男半女,出去眨眼的工夫,跟别人儿子都生了。

拉丽掏出手机,果然是朗山的,她摁下接听键,朗山在那头撕心裂肺号啕,把她吓一跳。“拉丽,拉丽,你知道……她为什么要走吧?我不知道她是想走,还是想回老家,我待她不薄啊,昨天我踢那脚根本就没使劲,我哪儿舍得呢!”朗山哭诉起来。拉丽还没见过一个男人哭得这么凄惨,声音像被抽打似的一颤一颤着。

“她又走了?喂,你能先消停消停吗?怎么回事?我事先一点儿都不知道,她没跟我说什么,她是什么时候走的?也许只是去哪里逛了。”拉丽安慰他。

“早上,我不知道,我早上出去游泳,回来就不见了。车祸,你知道吗?车祸,死了两个人……我昨天踢她根本没使劲儿。”朗山语无伦次起来,拉丽打了个激灵,车祸?死了?

“什么车祸,你说清楚,你哭什么!把话说清楚,坐班车?她要去那里?福建?她……你现在在哪儿?好的,我过去。”拉丽挂了机,使劲闭上眼睛,她感到一阵眩晕,捧住头,站片刻后睁开眼睛,拦了辆的士赶往医院。

绿妮已经被盖上白布了,白色的床单有一片被血浸透的污痕。拉丽有一瞬间感到天旋地转,她希望眼前的一切只不过是她疲劳产生的幻觉。朗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头几乎埋到膝盖里,交叉的十指神经质般轻微颤抖。

“朗山……”拉丽过去碰了碰他。

朗山抬起头,脸上有种麻木的平静,泪痕未干。他瞅了眼床上,又看拉丽一眼。他给她递了张被卷成一根小棍子的纸条,拉丽展开一看是张车票。

“一会儿汽车站的人要来。”朗山说,嗓子像被人捏住似的,“车刚出了城就出车祸了,他们在她的电话里找到我,她连行李箱都带走了。”朗山斜眼床下,拉丽发现一个蓝色拉杆布箱,很干净,旁边地上放着绿妮常穿的透明塑料凉鞋。

“都是我的错,”朗山揪住头发,他干号了几声,只是干号,“女人受了委屈喜欢回娘家,她一定是想回娘家了,可她以前不这样的。她像变了一个人,我越来越不了解她了。”他终于哭出来。

拉丽没说什么,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绿妮对她说在外生了孩子的事时,她就知道她会再次离去,她想不到她会走得这么彻底。朗山是个高大的男人,从此再也没人依靠他了,也许绿妮从来没想过要依靠他。她只想让她的儿子有依靠,一个女人想让自己的孩子有依靠,这没什么错,假如这是错的,那什么又是对的?

拉丽过去轻轻掀开白床单,绿妮的头部好好的,一枚浅红色的发卡熠熠生辉别在她有些散乱的细软黑发上。她的脸色很平静,嘴角正溢出一些小血泡。据说一根钢筋刺穿了她整个心脏,她不敢将床单再往下拉,迅速盖好床单。

“司机也死了。”朗山说,“和一辆载满钢筋的加长货车迎头相撞,车头完全毁了,她坐在前位上。她那么迫切想回去,为什么一定要坐在那里呢?”朗山揪着头发,好像头发里藏着答案。

拉丽一直陪着朗山,后来汽车总站的领导和交警来了。一直到下午,绿妮才被推进太平间。

拉丽回到家时已是霞光满天。初夏的傍晚暖洋洋的,空气中飘浮杧果花淡淡的香味,美好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可是绿妮已经真的没了,变成一具冷冰冰的尸体。昨天她和她还在一起,她看见她脸上滑落的泪水,她强忍着泪水干活的模样回想起来让拉丽心碎。可是人就这么真的没了啊,这世界真是太匪夷所思了。

拉丽进了门,蜷进沙发里发怔,然后她摸出手机,打了杨老太的电话,她请上善接电话。那边安静了,她知道上善在听。

“上善,”拉丽拖着哭腔,“上善,”她哭了出来,“你听着,你听着,妈妈爱你,听到没有?妈妈爱你!”然后她挂掉了电话,蜷进沙发角里像只受伤的小兽哀哀哭起来。

她没注意到大力在房间里,他从里面出来,摸摸她的脑袋。

“滚,你给我滚,越远越好!”拉丽尖叫起来。

“怎么回事?”大力盯住她满脸的泪。

“我叫你滚!”她扬起她的包朝他砸过去。

五天后,绿妮火化了,已经冰凉的躯体被翻来覆去检查数次。朗山不断被叫到医院,每次他都受不了,他总是揪自己的头发,捶打自己的脑袋。那几天他的牙床肿得老高,脸都变形了,说话颠三倒四,胡子拉碴头发凌乱,看起来像个随时会朝什么人挥拳头的人。其实他几乎什么都不能做,像个神志不清的醉鬼,所有事情都靠拉丽帮忙,他在需要签字时才动动手。火化那天,绿妮的家人来了,她的弟弟和妈妈木木站着,他们甚至都没哭。她的妈妈反反复复说,她离开快十年了,她离开快十年了。好像这是个不伤心的理由。朗山把绿妮生前戴的几件金首饰交给她妈妈,他说会有赔偿,他会把赔偿款交给他们,她的妈妈才呜呜咽咽哭起来。她戴着一只看起来质地像塑料的玉镯子。

绿妮的事情处理完后,朗山简直成了拉丽的影子。他需要不断干活,和拉丽在一起干活,干着干着,便蹲在地上抱脑袋哭起来。拉丽不得不安慰他,他便抱住拉丽哭,像一个被亲人遗弃的孩子。没活儿干时,他不断给拉丽打电话,早上,中午,黄昏,半夜,颠三倒四说些关于绿妮的话:她带走了他们一半的存款,她好像不是要回娘家,她为什么不全部拿走?他宁愿她全部拿走了。他们的存款他一分都不会给绿妮的妈妈,那是个重男轻女的自私老女人……他们其实一直没领证,他后悔干吗不叫她去领个证呢?女人在意这个,是不是,拉丽?

拉丽不知怎么回答。只好对他说,一切都过去了,一切会好起来的。

拉丽也不断打电话,早上,中午,黄昏,不过她从来不会超过晚上九点给杨老太打电话。每次上善都不说话,拉丽就给她讲她三岁以前的事情。她会翻身了,坐起来了,然后会站,她的牙龈变得硬了,常常咬她黑莓似的乳头。接着长牙齿,她一直吃奶到十一个月,若不是她把她的奶头咬得太狠,她打算让她吃到满岁的。她的奶水特别旺盛。上善喜欢喝牛奶,她不喜欢酸奶,给她酸奶她就像个碰到麻烦事的大人紧着眉头,也许她不记得了……

她连续几天去看望上善,她从没这么迫切地需要这个奶白色的孩子,好像孩子是她的救命稻草,好像上善随时会离她而去,她甚至提出要把上善接回家,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她只想和她的孩子待在一起。上善垂着扎麻花辫子的脑袋,她又在她面前尿裤子了。拉丽想给她换裤子,上善哭了起来。杨老太安慰她不要着急,孩子在慢慢变好,需要一点时间,一切会好起来的。

会好吗?拉丽自言自语。她突然想起老方,那个有一副忧郁面孔、会画画、老想着突然有天爆红的男人。除了有妄想症,其实他人一直很好,从来不对拉丽说不字,从不顶撞她,除了在生孩子这件事上,他们没红过脸吵过架。他会摸着她的头发叫她戴珍珠耳环的姑娘,那时候他卖了一幅画,给她买了一对淡粉色的珍珠耳环。她一点儿都不怨恨老方,不,从来就没怨恨过,干吗要怨恨呢?孩子是上帝给的礼物……她记得那位基督教主顾对她说过的话。

她在步行街遇见大力,她从来没见过他这副样子,两条光膀子刺着左青龙右白虎,黑色的棉背心让他看起来……朝气蓬勃,他的头发披到脖颈上,在后脑扎成一绺小辫子。大力一直喜欢飘柔,而拉丽总是强迫他用力士。她有差不多两个月没见大力了,他的左耳上还戴一只金色的耳环。这时,她突然发现大力不是一个人在走,一个眼圈抹得乌青皮肤瓷白的女孩吊在他的胳膊上,短小的蓝色亮片T恤露出一片白生生的胸脯和穿了孔的肚脐眼。大力很大方,搔了搔头发,对女孩说这是他……远房的姐。拉丽竟然无波无澜,她觉得大力的胳膊上应该吊这么一个嫩生生的女孩,而不是一个整天替人家擦洗厨房和卫生间的女人。

对于大力,拉丽极少有幻想,不是不可能,而是完全不可能,但她不能因此忽略掉他给她带来的紫云英蜂蜜般滑腻的甜美。她对女孩笑了笑,新潮女孩看起来不像她的外表大胆时尚,腼腆地低头一笑。拉丽觉得这女孩子还是挺纯良的。她对大力说:“可别……欺负人家姑娘!”就这样要擦肩而过时,大力转过身对她说:“有事情需要帮忙。”他做了一个打电话的姿势,深深看她一眼。那一刻,拉丽觉得有一种混沌的疼从心里泅出来,她点了点头。年轻人的每一天都很宝贵,而他把宝贵的一年多时间给了她,她不能再有所抱怨了。她知道他们之间不再可能了,假如老方回来,他们之间也不可能了。他给她留下一个足够改变她一生的孩子,而多半时候,她并不怨恨他,大概是爱得不那么深吧。

拉丽有些伤感,离开她的每个人都那么平静而决绝,老方,绿妮,大力,没有任何回旋余地。

上善……她再也不能让她离开了。

还好,他们的保洁工作没受多大影响,只要有工,朗山便会给她打电话,有时候会到离她家最近的路口等她。他的摩托车上挎着水桶、洗涤用品、毛巾,连绿妮的那份也带来了。拉丽犹豫着告诉他,这些该扔掉了,尘归尘土归土,离去的就不要再念想。朗山不吭声。拉丽叹了口气,建议朗山多找一个人,两个人一天做几套房子,不仅慢,体力上也吃不消。朗山却跟她谈论绿妮赔偿的问题,他说大概得十三万,一条生命,他不知道保险公司是怎么算的。但他不打算找他们理论了。人都没了,大概绿妮的妈妈也不会去纠缠的,她只在意一捆钱什么时候到她手里。她天天打电话来询问,绿妮的弟弟快要结婚了。后来朗山把车站、交警以及保险公司的电话给了她,她才消停。

“假如绿妮生过孩子,我是说,她出走的那两年,她在外边生了孩子,你会知道吗?”拉丽试探着问,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干吗要去翻一个死人的旧事?

朗山沉默起来。也许他什么都知道。拉丽想。

朗山几乎每天晚上临睡前都会给她打电话,有时候说着说着便沉默了,两个人都听到从电话里传来对方的呼吸声。拉丽大概明白朗山的意思,而她什么都不能想,至少现在不能,她得把全部的心思放在上善身上,她得让上善变成一个会说会笑、会爱自己妈妈的孩子。

拉丽依然天天给杨老太打电话,一般是晚饭后。她会问上善晚饭吃什么,今天帮奶奶浇花了吧,她分辨清楚绿色和蓝色没有,今天杨奶奶教了哪几个字,假如上善愿意,她打算送她去上学,她会有很多同学和朋友。七月十三号的傍晚,上善在电话那头说了句:“绿的是叶子,蓝的是天空!”拉丽攥着手机,她听见自己的心脏急促的跳动声。

“上善,你再说一句,跟妈妈说点什么,你喜欢什么,妈妈有,都给你,你怎么又不说话了?”她语无伦次起来,而上善再也不肯出声了。

两个星期后,杨老太邀请拉丽前去看望上善,她有两个星期没去看望上善了,杨老太建议:“要给孩子时间!”

上善一直盯着她,她看起来似乎又长高了些。在没有她陪伴的日子,她悄悄成长了,拉丽感到内疚。她应该在她的眼里一点点长起来的,她该准确知道她每个月的体重变化,然而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忽略她太多了。拉丽带来的礼物她连看都不看,她只是盯着她。不,上善并不是盯着她的双眼,她一直盯着她的……肚子。拉丽伸出胳膊想要抱住她,她的身体一挺,浑身变得紧绷绷的,使劲闭起双眼。孩子面对突然而至的恐惧,通常是这副模样。上善到底没有逃避,也没再尿裤子。拉丽抚摸她僵直的后背,小巧的脖颈,她闻到她身上薰衣草般淡淡的清香,那是她细软的白发散发出来的洗发水香味。哦,她终于让她接触她的身体,终于不再逃避她的怀抱。上善什么都没说,只是直挺挺地让她抱住,直到杨老太叫她去给妈妈倒杯水,拉丽才放开上善,湿漉漉的目光跟随她小小的身影在房子里走动,她去拿杯子,踮起小脚尖拿饭桌上的茶壶倒凉白开水,她瞧她小心翼翼把水杯递给她。拉丽急促地吸着鼻子,这是她多少次盼望的,回到家里,乖巧的女儿给她端来一杯水……拉丽接过水杯,她依然直直站在拉丽面前,盯住她的……肚子。

“我可能疏忽了一个问题。”把上善打发到房间里给画好的花草上颜色后,杨老太有些担忧地轻声说。

“什么?”拉丽望着房间里的孩子。

“我给她看了女人生产的过程,”杨老太说,“我是说,我给她看了女人剖宫产的过程,是影印资料,特校里有这类片子,属于教学资料。”她朝房间望一眼,“剖宫产后,肚皮上是会留下疤痕的,我忽略了这个。后来我又找了顺产的影像给她看,可能剖宫产对她影响太深,她觉得顺产是假的!我解释了,但她一直拒绝相信。你是,顺产?”杨老太问她。

拉丽点点头,“她一直盯着我的肚子看,是因为这个?”

“是我疏忽了,我想让她知道妈妈是怎么艰辛地把孩子生下来的,每个孩子来到这个世界都不容易,我可能过于求成,误导了她。”杨老太说。

“您的意思是,她很感兴趣看我的肚子上有没有那道生产她的疤痕?”拉丽有些吃惊。

“很可能是这样。这几天她睡觉时一直轻轻抚摸我的肚子,我没生过孩子,这她知道。”杨老太说。

“假如她看到我的肚子没有那么一道疤痕,可能她会认为我不是生她的妈妈?”拉丽问。

“目前她会这么认为,所以,我还得想办法让她相信,并不是每个生了孩子的妈妈都会在肚子上有道疤痕。”杨老太说,“是我的失误!可能需要一个相当长的过程,你知道,这孩子性情有些执拗!我花了好多心思才让她相信‘小白鼠’是一种‘爱’的称呼,昵称。她好像很在意这个,她认得老鼠吗?我这里很少有老鼠。我们去菜市场和家禽市场,我教她认识各种小动物,但没有老鼠,我不确定她是否认识老鼠,她认识老鼠吗?”

拉丽点点头,她想起曾经在房间里恶毒诅咒过闯进她们房间的老鼠。有一次她下套子抓到一只肥硕的老鼠,把它关在笼里,放在阳台上,让它慢慢饿死以杀一儆百。老鼠后来真的饿死了。上善会不会认为拉丽也会这样对她这只“小白鼠”?她在她的心里种下了恐惧和恶的种子。她沉默起来,内心充满刺痛和愧疚。

“这孩子,其实没多大毛病,她常常一个人待在家里——这是她自己说的。她还非常害怕独处时有老鼠进来,晚上也害怕有老鼠。你和她过早分床睡了。”

“是的,是的……她三岁就开始自己睡觉。说起来也许您会笑话我,有时候我早上醒来,转个身,碰见这么个发白的孩子,我自己都怕。我没想到她也会怕,这是我疏忽了。”拉丽说,她觉得她快要哭了。三岁,四岁,五岁,六岁,上善独自害怕地熬过多少个夜晚?!

“我们一直睡在一起,她睡觉很安静。那间房子,”杨老太朝上善待的房间望去,“只是放她的衣物,有时候我们也会睡在里面。”

拉丽点点头。

“您为什么不结婚?”拉丽突然问道。

杨老太似乎面对这类提问太多了,很安详地笑着,“你为什么想知道?”

“我只是好奇,也许您和上善一样,受什么影响了。”拉丽说。

杨老太笑起来,“我的父母,没有一天不吵架的,我父亲甚至会砸东西,我妈妈常常离家出走,有时半个月,有时整整一个学期,他们从根子上败坏了我对婚姻的向往。我还有一个姐姐,结过两次婚,都离了,没有一男半女,人也已经去世了。她一辈子活在恐惧中,总是担心她的丈夫会随时离去……我觉得我适合一个人过,我对婚姻没有足够的信心。”

拉丽惊愕万分,她没想到杨老太会这么坦诚,她觉得她这性情应该是应对万事万物都游刃有余的,没想到她也有无法克服的心理阴影。

“但您是特校老师。”拉丽说。

“特校老师也是人,”杨老太说,“而且,那时候我还小,小时候落在你生命里的阴影很可能会伴随你一生。特校老师这个工作,给我的好处就是能够让我正视内心的阴影,选择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杨老太站起来,到小饭桌上给自己倒了杯水。

拉丽沉思着,从来没人这么有启发性地和她谈话。杨老太睿智、理性,假如她是一位妈妈,无疑会教育出很出色的孩子。没想到小时候的遭遇,让这么美好出色的女性也有无法克服的软弱。她的上善,她还不到六岁的上善,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拉丽深深忧虑起来。

屋内的光线不知什么时候暗下来了,上善从房间里走出来,手里拎一把蓝色雨伞。拉丽和杨老太才发觉天似乎要下雨了。杨老太微笑着把上善拉进怀里。

“要下雨了,是给妈妈的吗?”杨老太摸摸上善的辫子,“我们的上善知道关心妈妈了。”

孩子显得有些羞涩。

“是给我吗,上善?”拉丽朝她伸过手,上善松开雨伞,目光划过拉丽的腹部。杨老太忧虑地看了拉丽一眼。

“上善,你愿不愿跟妈妈回家?”拉丽问道。

上善一下子紧靠到杨老太怀里,两只胳膊抱住杨老太的手臂,仿佛拉丽此刻就会把她强行带走。刺痛从拉丽心底蔓延上来,她几乎要哭了。

从杨老太家里出来不久,雨就下了。拉丽一直攥着那把蓝色雨伞舍不得打开。她湿漉漉地上了公交车,在城中的环球超市站下来。她在超市收银台处花了两块钱买了一把飞人牌刀片。会有点疼,她想。但还有什么比得上生她那时候疼?那种疼就像二十四根肋骨同时折断了。造成一条疤痕的疼,应该要比生她那时的疼轻得多,应该要缝针的,必须要缝针,就当是重新再生一回吧。

哦,亲爱的上善,只要你肯相信妈妈是爱你的,什么疼妈妈都能忍受。她想着,剥开刀片的包装纸,薄薄的刀片看起来并不锋利,闪着乌黑的光泽。

选自《青年文学》2018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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