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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港奇商杨西岩

2018-09-11霍安治

同舟共进 2018年8期
关键词:筹款轮船孙中山

霍安治

清末民初的省港(广州与香港)是南中国的经济发动机。滔滔珠江吞吐赣闽湘桂黔滇各省商货,经省港营销全球。一船来自江西的废鸭毛,在内地是施肥用不上的废物,扬帆运到省城,就是外商付现收购的热门商品。上秤洗选打包,船运香港转口,登上“蓝烟通”远洋货轮直放汉堡、马赛、纽约,成为欧美名厂制绒、制毡原料。货畅其流,就能点石成金。江西钨矿、湖南桐油、福建红茶、广西草席、广东香蕉,都打开了国际市场。省港商业繁茂,中国商人学得洋商本领,省港工商实业兴办成风。半世纪创业维艰,养成华南第一批新式工商资本家。

先富起來的资本家热切的投资欲首先指向交通业。当时交通可以民办,而且是一本万利的好生意,省港交通建设有太多值得投资的项目,错综复杂的水网需要内河轮船,日渐壅塞的省城急需新码头货仓区,而洋务运动中热议的粤汉铁路更是燃起了省港商人的雄心。一条出韶关打通南岭天险的铁路,联结珠三角与长江经济带,前景无可限量。手握粤汉铁路的股票比自己办厂上算。

香港富商杨西岩是清末民初省港交通商潮的领军人物,他的事业由内河航运起步,正面击败英商太古洋行,使中国商人扬眉吐气。

其后积极参与粤汉铁路商办投资受挫,却无心插柳,与同盟会结下交情。在战乱频仍的民国初年,杨西岩成为孙中山密友,政治纷争却使他开罪蒋介石。

退隐后的杨西岩重回交通业,雄心勃勃取得省城“河南”今海珠区)洲头咀江岸“海坦填堤筑磡”建设工程,这是1920年代省港交通业的希望工程,重要性仅次于粤汉铁路。然而,杨西岩未能克服时代考验,使希望工程沦为苛捐胜场,省城航运因为他的失败而止步不前。他一生传奇,堪称清末民初第一代资本家的缩影。

击败英航商的民族资本家

杨西岩是新会富商杨超之子。杨家经营建筑房地产致富,在香港上环干诺道西拥有杨泰兴码头,出租收利,港人敬称“大地主”。商而优则仕,杨西岩纳赀捐官,豪门出手,一捐就是正五品同知,新会知县见他的水晶顶戴都要磕头,又得到伍廷芳援引,宦途一步登天。

1898年,年方而立的杨西岩出任驻檀香山总领事。夏威夷华侨众多,领事例由当地中华会馆商董兼任,杨西岩空降总领事,在夏威夷经商40年的中华会馆商董古今辉则屈降副手。杨西岩迅速展现才华,1899年檀香山爆发鼠疫,美军火焚唐人街,杨西岩与古今辉大力救护侨民,交涉善后,迫使美政府赔偿侨民半数损失,颇得时誉。但得志过快,不免招嫉。1902年,杨西岩与古今辉同遭弹劾,交部议处,杨西岩黯然辞官,“姑免置议”,结束短暂官场梦,总领事由古今辉升任。

宦途受挫返乡的杨西岩自此不再使用蔚彬原名,改以号行,足见打击之重。但塞翁失马,杨西岩之鸿途大展,却由罢官开始。

珠三角货畅其流,依靠内河航运。怡和、太古与省港澳轮船公司等英国航商凭恃内河航行权经营珠三角航线,新颖快捷的浅水铁壳轮船压倒老式木船,喧宾夺主抢占市场。由香港出发,珠三角内河航运网主要沿两条黄金航线开展。一是由香港经虎门到省城广州的“省港线”,二是由香港转磨刀门水道到新会江门镇的“江港线”。由江门镇溯江而上到三水,就是集散赣湘桂滇黔内陆各省商货的西江、北江水网。由三水向西接西江出肇庆到梧州,向北循北江出清远到韶关。1890年代省港商界向内陆发展商机,江门镇地位骤升。1902年,中英新约增开江门为通商口岸,但英国商人大意失荆州,率先经营“江港线”的太古洋行一家独大,得意忘形,洋船员对乘客极为横暴,而江门却是四邑(台山、开平、恩平、新会)侨乡中心,侨商见过世面,怒火一触即发。

杨西岩回国后,积极投身于1904年美国《最后排华议案》激成的“抵制美货运动”,与李煜堂发起“香港拒止美国华工苛约会”,同时,注意力迅速转向新会老家航业。李煜堂等四邑巨商集资创办四邑轮船公司,杨西岩大力投资,众志成城,建造“顺利”与“德利”两艘木壳船,与太古的快速铁壳船竞争。船速虽然不及英轮,但是侨乡人心凝聚,视太古如寇雔,四邑轮船公司迅速发展,添建“安利”“大利”等快速铁壳轮船,居然击败了洋行。

在四邑轮船公司旗开得胜后,杨西岩与李煜堂于1908年倡办香港四邑商工会,位列四邑商界领袖。然而,杨西岩的航运事业走不出四邑。当时,以省港澳轮船公司为主的英国航商已在“省港线”站稳脚步,占下省城粤海关旁的黄金码头仓库区,旅客上落方便,商货就近报关。有意竞争的华商轮船无法就近靠泊,发展受限,只能以一艘轮船打游击似的“一船公司”小规模苦撑。四邑轮船公司在省城没有码头,生意出不了侨乡。航运事业受阻,杨西岩的目光转向热议的粤汉铁路。

1896年清廷开办铁路总公司,联通南北的铁路大动脉建设首重北京接武汉的芦汉“北线”,广州接武汉的粤汉“南线”暂缓。然而,先富起来的粤湘资本家却热烈呼吁民间自募商股,赶筑粤汉铁路。

1900年,清廷与美商合兴公司签约借款兴筑粤汉铁路。合兴转售股权引起舆论抨击,被迫废约。广东绅商乘机争到粤路商办,发起“商办广东粤汉铁路有限公司”。杨西岩积极参与,与夏威夷传奇巨商陈芳的儿子陈席儒、陈赓虞兄弟合作,担任粤路公司在香港的募股代理人,2000万资本额却迟迟未能募齐。两广总督岑春煊决意收回官办,绅商大哗,杨西岩与陈氏兄弟发起“粤路股东维持路权会”争讼,媒体大战反而成为粤路公司的主要业务,仅电报与广告费用即耗费十余万元。

公关大战需要媒体,与孙中山并列同盟会“四大寇”的陈少白成为杨西岩等人的军师。陈少白手握《中国日报》,全力声援,惨遭禁售,报社几乎倒闭。杨西岩与陈氏兄弟曾允诺金援,临事却意存观望,引起同盟会不满,当时在《中国日报》担任记者的冯自由尤其切齿。其后陈杨虽合赠陈少白港币9000元,但已在冯自由之《革命逸史》中留下骂名。

杨西岩未办成粤汉铁路投资,却因此与同盟会接上了线。许多港商慷慨资助同盟会,他的好友李煜堂是同盟会重要财主,孙中山对粤路运动中力抗总督的杨西岩颇抱希望。1907年,孙中山亲书函件,命冯自由托陈少白向杨西岩与陈氏兄弟募款,陈少白却答以“陈杨等原非有心革命,向之筹款徒伤感情”。冯自由亲自接洽,惨遭闭门羮。1909年,杨西岩于新成立的广东省咨议局任议员,与同盟会渐行渐远。

杨西岩与孙中山的交情虽然起步不利,但3年后却担起国民党在省港的筹款重任,一人撑起半边财政,更成为孙中山的家庭密友。

开罪蒋介石的筹款专家

辛亥革命爆发后,胡汉民被推为广东都督。军政府成立伊始,广东藩库只剩现(毫)洋1万余块,而开府之日仅军队关饷即立需20余万。在这危急存亡之秋,杨西岩挺身而出,接受筹饷局主席之推举,夤夜搭轮返回香港募捐。杨主席亲自捐1万,半日即募到毫洋50万,雇轮急运广州,一日之内平息了省城缺饷风潮。胡汉民再请杨西岩与陈氏兄弟等港商筹款,前后筹出毫洋200万元。

胡汉民是同盟会的募款专家,但他一向攀不上杨西岩等巨商,曾撰文恼怒痛斥“大资本家最不革命,最怕革命”。同盟會活动资金只能靠“富于热诚的普通工人商人”的小额捐款苦撑。杨西岩突然成为胡汉民最得力的筹款专家,并非出于热情,而是高利生意经。胡汉民虽然经历多年化缘般的募款磨难,执政时的财政方策却异常拙劣,只顾眼前,不计长远。他任命李煜堂为财政部长,与杨西岩及陈氏兄弟担起香港筹款重任,开出的条件居然是3个月“倍数偿还”之200%短期高利贷。

有政权就还得起钱。胡汉民将官钱银局库存纸币1200万元全部提出,加盖军政府财政部大印发行,要求商会承认通用。杨西岩更倡议发行2500万元毫票,并亲自到上海订货印钞。发钞奇法轻松偿还200万港商筹款,使军政府有钱可用,胡汉民在自传中洋洋自得,自称“嗣后乃不虞困乏”。但是,滥发纸币造成币值崩落,商家拒用,大失民心。

杨西岩与国民党订交之初,虽然只是做高利生意,但他对孙中山却逐渐有了感情。1913年孙中山起兵讨袁世凯,广东各界因纸钞贬值愤恨,讨袁失利是意料中事,商界裹足不愿资助国民党。杨西岩却卯足全劲,不计利害放下生意经,将杨泰兴码头等杨家在香港生财的房地产抵押变卖,又向香港羊城保险公司借款,前后筹措数十万元充讨袁军费。讨袁军败,杨西岩随之家道中落。

孙中山对杨西岩毁家相助的义举感念在心,自此亲如家人,其哲嗣孙科也引杨西岩为腹心。1917年9月,孙中山卷土重来,开府广州护法,家道中落的杨西岩勉力捐款港币5000元,又在香港代筹数万元,但次年5月孙中山即下台赴沪,杨西岩却无怨无悔。1920年陈炯明驱桂,孙中山回广州,杨西岩热心筹款,又倡议孙就任大总统,制约陈炯明。1921年4月孙中山任非常大总统,开府所需的80万毫洋由杨西岩筹措,患难之交真挚动人。

开府广州之后,孙中山设法回报老友。官府生财靠捐税,而传统捐税则是好生意,商人承包捐税,缴足任务金额,其余即收入私囊。广东富庶繁华,烟花赌厘各捐成为资本家的生财捷径。包烟捐的邹敏初、包赌饷的霍芝庭都成为一代巨富。孙中山以筹款老友分任包税要职,在开府时筹款40万毫洋的伍学熀获派两广盐运使,杨西岩原以“财政委员会委员长”名义筹款,1922年开春获派印花税处处长,包下烟酒印花税。杨西岩得到生财之道,更能源源捐输,使孙中山无后顾之忧。

杨西岩与孙中山成为患难之交,在国民党中的地位也水涨船高,成为孙科“太子派”的中坚,却与胡汉民不睦。1923年,滇桂联军驱逐陈炯明,杨西岩与伍学滉筹款50万,却要求以徐绍桢为广东省长,抵制胡汉民。胜利后,胡汉民愤怒出走香港,杨西岩则更上层楼,出任广东省财政厅厅长,再升任内政部次长。位虽隆崇,但时誉不佳。“太子派干部能力确差。杨西岩、伍学滉、徐绍桢均无法维持局面,杨西岩聚敛尤甚。”曾任外交部长的傅秉常回忆道。

广东捐税早已超征预征,无法再加税,财政厅长生财之道单靠“登场炮”。傅秉常回忆,新厅长上任之际,按例向商界加一次税:“商民对此新任财政厅长,期望今后数年之平静,乐于再应付一次。故任何人出主财政,均可设法筹款一笔,但亦仅此而已,无法再向商民开口也。”

“登场炮”放完,财政厅长成为苦差。杨西岩本人曾因筹不出钱兑现一张孙中山开给滇军将领的3000元支票,遭到捆绑拘禁,被迫火急请香港亲戚汇款解难。孙中山慨然拯救老友,1923年12月,杨西岩脱离苦海,调任禁烟督办,包下鸦片烟捐。孙中山又在广州市区划出两方地皮相酬。一处位于观音山南麓,今为中山纪念堂,一处位于惠福西路盐运西二巷,今仍为越秀区精华地段。

烟捐一向是广东的主要财源,黄埔军校开办的部分费用也来自于此。杨西岩却低看办军校的蒋介石,短拨了黄埔经费。蒋勃然大怒,递出辞呈,离开黄埔回宁波。急图建军的国民党大为恐慌,胡汉民、廖仲恺等轮番上阵,力劝蒋回粤,蒋却给挚友廖仲恺回封信,洋洋三千余言,指控广东已被杨西岩这种“财团”垄断了:

今日粤中财政,已为财团所把持,财团不去,则财政无人可办,而财团贪残恶毒,人人共见,如欲其办理财政,未有不假公济私,以败坏政府名誉,丧失本党信用者也……如用此等奸商,办理财政,谁不自危,如用此等市侩包办鸦片捐税,谁能信其不厚图中饱……

孙中山以“办理不善,流弊滋多”为由,将杨西岩“着即免职,听候查办”,并指责“数月以来,办理毫无成绩,外间啧有烦言,亟应大加改革”。黄埔军校得以成功兴办。不过,孙中山仍顾念老友,杨西岩在1924年3月17日被撤职查办,3月31日即以“查明尚无实据”为由免议。次年3月,孙中山于北京病逝,杨西岩也退出政坛,只余国民政府参事之闲职。

退隐之后,杨西岩回到航运本业,却毁了广州航业的发展前景。

洲头咀的涛声

英商之所以能独霸广州“省港线”,关键在码头。省港澳轮船公司握有粤海关旁西濠口黄金码头区,姗姗来迟的太古洋行与省港澳轮船公司联营,携手垄断内河。省港客轮商船若不靠泊长堤各码头,就到白鹅潭下锚接泊,吨位较大的货轮则只能泊白鹅潭,白鹅潭成为烟囱如林的泊区。

后来居上的怡和洋行是印度支那轮船公司的在华总代理,跑“省港线”特重远洋转口,满载暹罗安南大米的远洋货轮在香港换驳2000吨以下内河轮船,千吨轮船到广州只能锭泊白鹅潭。怡和看准白鹅潭商机,于1913年在珠江后航道西岸的芳村大涌口买地建造码头仓库,俗称“渣甸仓”,前后建立能贮放150吨货物的9座货仓,跃为省港货运霸主。太古紧随其后,在“渣甸仓”隔江相对的白蚬壳兴建“太古仓”。

中国航商若要夺回利权,就要在白鹅潭建码头仓库。1925年,离开官场的杨西岩集资成立聚合公司,取得在白鹅潭南岸洲头咀的“海坦填堤筑磡”工程,由鸡鸭滘(今海珠区永兴街)起,至洲头咀海关望楼,约半公里江岸填固河堤,就能租给商人建水埗码头,坐地收租。填堤之前的洲头咀只有转泊的小轮电船能靠岸,填堤后将成为广州的下一道长堤,这是省城航业压倒怡和、太古的大好良机。

然而,聚合公司并不填堤,却坐地收起海坦租。小轮电船靠泊月收租银5元,丝艇货渡收10元,引起省城航运界怒火。杨西岩政商关系“良好”,遇有船商抗缴,常以警察为收租打手。1928年,省城船商联合打官司,迫使聚合公司停收海坦租。杨西岩的如意算盘,原是依靠海坦租凑齐筑堤资金,逐步筑堤。引起公愤后,只能偃旗息鼓,挂个治河委员会委员虚职,坐看怡和、太古继续独霸“省港线”。

1928年盛夏,杨西岩捐出孙中山拨给他的观音山南麓地皮,兴建中山纪念堂。1929年5月,杨西岩冒暑北上,参加移灵南京盛典,不料旅途奔波染疫,10月5日于广州病逝。在人生的最后一年,他仍在为孙中山奔走。

今日,“渣甸仓”与“太古仓”成为了广州古迹,洲头咀辟为公园。广州则仍能见到孙中山与杨西岩的友谊纪念。孙中山于1923年拨毫银2万,于朝天岗建造光复纪念坊,表彰杨西岩等29位居港同志迭次捐献巨款,此坊营建五载,亦于1929年落成,为两人知交留下纪念。光复亭于抗战时被毁,胜利后重建,今日犹存。

(作者系文史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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