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短房

2018年夏季，G7（七国集团，美、英、德、法、日、意、加）峰会在加拿大魁北克省小城夏洛瓦举行。作为轮值主席，东道主加拿大对峰会的预期原本就不太高。加拿大国际广播电台（以下简称加广）在峰会前曾预言“本届峰会很可能成为G7历史上首次不发表联合公报就结束的峰会”，但谁也没想到峰会的结尾比预言更戏剧化、更尴尬。

磕磕绊绊的议程

加广之所以如此悲观，是因为会前的一系列变故。作为G7本届轮值主席国领导人，特鲁多“确保加拿大担任G7轮值主席国期间所有主题、活动和举措都融入两性平等和女权色彩”，此外，加拿大政府还暗示会借G7平台宣布“某些重要政策变化”，很可能是在海洋限塑方面做出妥协。

和以往一样，本届峰会设立了5个既定主题，包括：向有利于每个人收入增长的项目投资；为未来工作做准备；推动两性平等和妇女权益；共同应对气候变化、海洋清洁和清洁能源；共同建设一个更加和平与安全的世界。

即便是这些精心挑选、能体现G7共识最大化的议题，也存在许多谈崩因素。美国总统特朗普上任后颠覆前任总统的承诺，退出《巴黎协定》，取消针对煤炭等产业的限制、减少对新能源补贴，和日本在海洋限塑问题上持保守立场，这些做法激化了和其余6国在气候变化问题上的矛盾；特朗普推动美国打破历届政府惯例，承认耶路撒冷为以色列首都，再度激化一度趋于平息的巴以暴力冲突，令本已混乱不堪的中东局势更趋复杂，对此，G7其它国家或冷眼旁观，或直言反对；特朗普在中东构建美国—以色列—沙特“铁三角”，执意单方面退出伊朗核问题协议，在G7中同样陷入孤立；以往看似最易取得共识的未来、发展和妇女权益等话题，如今也同样有麻烦——特朗普在妇女问题上的态度一直存在争议。

最关键的是，3月，特朗普在毫无征兆下宣布对所有贸易伙伴输美钢铁及铝征收高额惩罚性关税，引发轩然大波。观察家们早已预言，“全球贸易战问题注定喧宾夺主”，正因如此，人们才担心“没有联合公报”。加广认为，直到6月6日G7还未能在这些问题上达成共识，而通常联合公报都是事先协商好的。多伦多大学G7研究小组主任基尔顿表示，鉴于美国近期的特立独行、任性和善变，“倘若果真出现这样的局面也毫不足奇”。因为这一局面“大抵反映了美国当前在G7中陷于孤立的局面”。

事实上，上一届G7峰会就差点没有联合公报，只是特朗普在最后关头做出妥协才勉强成局，此次峰会前彼此分歧更大，这样的妥协还会再有么？

果不其然，整个会议过程显得磕磕绊绊，话里有话：特朗普和法国总统马克龙“较手劲”，和德国总理默克尔多次“硬抗”，与东道国总理特鲁多会前闹出“白宫变白”的不愉快，在妇女问题论坛上迟到，抛出“让俄罗斯回归”的话题引发激烈反弹，一度导致会议冷场……

一如人们所料，美国和G7其它成员国在一些以往不成问题的问题上，已很难达成共识：作为全球工业化程度最高国家的组合，贸易自由化原本是各国间的最小公倍数和不容置疑的“政治正确”，但如今随着特朗普“美国第一”的持续阐发，和相关国家迅速、强硬的报复，已变得难以谈拢；近年来一直是最基本共识的反恐、反极端主义，则因为美国和法、德、英等国在伊朗核问题协议及美国驻以色列使馆搬迁问题上分歧明显，也蒙上了不小阴影。

不仅如此，5个既定主题中看似普通的几处也同样出现问题。正如一些分析家指出的，G7团结一致的前提是各国领导人相互信任，但如今这种相互信任变成了G6领导人和特朗普间围绕贸易和关税问题的对立，且毫无迹象表明这种对立可在短时间内弥合，这就注定了峰会的基调绝不会特别和谐。

但至少在峰会闭幕的一刹那，人们还是在很大程度上松了一口气——夏洛瓦峰会虽然远谈不上成功，好在至少形式上也还算圆满，G7还是通过了一份至少在书面上承认贸易自由化必要性的联合声明，所有与会国领导人都签了字。这份声明虽然空洞无物，但好歹表明G7仍在同一个框架内——或仍愿意在同一个框架内探讨问题。

被撕毁的联合声明

特朗普声称，特鲁多在G7新闻发布会上做出“虚假陈述”，指责加拿大“向我们美国农民、工人和公司征收大量关税”“汽车关税正淹没美国市场”；在随后发布的另一则推特里，他称“特鲁多在G7会议上显得如此温顺、温和”，却在会场外对美国实施关税报复“非常不诚实和虚弱”，扬言美国的关税报复是“针对加拿大对美乳制品270%税率的回应”。接下来的一幕更令人瞠目结舌：特朗普首席经济顾问库德洛和贸易顾问纳瓦罗相继用尖刻无礼的语言猛烈抨擊特鲁多，后者甚至称“地狱里有一个特别的地方留给特鲁多”。

事实上，峰会期间，大多数与会者和特朗普之间都在争吵、龃龉，特鲁多远非最强硬、最激烈的一个，毕竟作为东道主，他还是希望峰会开成团结、胜利的大会。那么，特朗普何以把矛头对准东道主及其领导人？

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教授桑德斯指出，加拿大朝野为游说美国立法者阻止美国对加征收高额关税和支持北美自贸协议（NAFTA）不遗余力，引发特朗普反感，因为后者越来越讨厌美国立法者。特鲁多曾在NBC“媒体见面会”专栏表示，加拿大几十年来都是美国坚定朋友和军事盟友，对加拿大输美钢铁和铝征收报复性关税是“侮辱性的、不可接受的”，这番言论也让特朗普恼火。

不仅如此，原本特朗普自信“搞得定加拿大”，在自己的高压下加拿大只能予取予求，断无立异的任何余地。正因如此，2月时，他才在公开场合得意洋洋地宣称“我搞定了加拿大”。然而事与愿违的是，随着时间流逝，原本看似软弱的特鲁多政府越来越强硬，在NAFTA问题上，摆出“宁可一拍两散也不签署城下之盟”的姿态，对美国诸如“改多边为单边”和“落日条款”等核心要求公开表示不能苟同；在贸易纠纷方面，加拿大也迅速做出应对，宣布对美国输加商品征收166亿美元惩罚性关税。

当然，问题并非如此简单，更深层的原因还在于：首先，加拿大是东道主和轮值主席国，拍加拿大可以让本届G7峰会显得更失败一些；其次，柿子捡软的捏是特朗普当选后的常态，特鲁多相较于老到的默克尔、锐气逼人的马克龙等，似乎显得“好捏”一点；第三也是最重要的，特朗普仍旧在施展一贯手法，即试图通过施加最大程度的压力，谋求对方最大的让步，毕竟美加间还有许多正在谈的东西，尤其是NAFTA。加拿大一些分析家指出，此次G7峰会居然是特朗普当选后首次访问加拿大这个邻国，这本身就是极不正常的。

至少在加拿大这里，特朗普及其团队在峰会前后的言行，可谓起到了为渊驱鱼、为丛驱雀，适得其反的效果。对特朗普及其幕僚的口诛笔伐，加拿大方面做出坚决回应，总理特鲁多办公室称“我没有在G7峰会上说过此前没曾说过的任何话”，而联邦外长方慧兰则对美国官员的人身攻击式语言做出愤怒反驳。

特朗普意在打击特鲁多的威望，但效果适得其反，原本互相攻讦的加拿大各派政治家此时反倒高度团结一致起来了。原本就对特朗普政府的蛮横十分不满的一派姑且不说，不久前还告诫特鲁多政府“无论如何不要失去美国人欢心”的前联邦总理哈珀公开表示“美国总统及其幕僚的言论令人困惑”。另一位前联邦总理、与特朗普有密切关系的加拿大前总理马尔罗尼也忍不住在出席美国参议院加美墨关系听证会时，怒气冲冲地表示：从未见过拿这种言辞对待自己最亲密盟友国领导人的，至少那几位白宫顾问的言辞是前所未闻的。”至于原本就对特朗普高度不满的前总理马田则重复了自己刚刚在5月31日发布的断言，“贸易战会伤害所有人，包括美国人”。

G6+1？

但断言这次G7峰会将导致甚至已导致G7裂变为“G6+1”的说法，显然是把问题想得过于简单了。

事实上，在美国单方面退出联合声明后，加拿大以外的几个与会方态度微妙。法、德两国和列席的欧盟摆出针锋相对的姿态，不仅重申“以牙还牙”应对美方贸易单边措施，而且对加拿大和特鲁多表示了明显的同情；刚刚经历组阁动荡的意大利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英国在会议期间被传曾提出“G7共同针对其它经济体”的“以邻为壑”方案，会后又一面小心翼翼不开罪法、德，一面强调自己已“脱欧”，暗示“和美国关系特殊”；至于日本，安倍晋三摆出了“先尝后买”，不轻易下注的谨慎姿态。

显然，并没有什么“G6”。鉴于各与会国的相对弱势以及对美国不同程度、角度的依赖，不论如何不满，他们也会慢慢寻找妥协。但在特朗普越来越善变、越来越不尊重契约的情况下，他们对妥协的追求和信任也会不断递减。峰会前夕，加拿大分析家、著名媒体人克拉克曾举了一个生动的例子：15年前有个美国电视游戏节目“朋友还是敌人”，游戏规则规定，如果游戏双方都宣布对方是朋友，双方将平分奖金；如果都宣布对方是敌人则将都一无所获，而一方宣布对方是朋友、另一方宣布对方是敌人则后者独享奖金。如今特朗普显然选择押宝第三个选项，将所有贸易伙伴视为敌人。

这也是博弈论中的“囚徒困境”——如果美国试图通过贸易保护主义掠夺他国利益，其对手却仍对美国实行自由贸易，那么美国将窃取全部利益；如果双方都选择贸易保护主义，则谁也不会赢；如果都选择自由貿易，则双方都是赢家。也就是说，如果特朗普继续选择“对方是敌人”，那么他的伙伴也只能选同样选项而别无他法，因为既然对方的选项一目了然，本方的思维逻辑就只能是“止损”，即如果不能双赢，至少也不要单输。

6月15日，加拿大丰业银行推出的一份研究报告指出，如果美国继续贸易领域的单边主义逻辑行为，导致贸易战在全球范围内无差别打响，加拿大2020年的经济将负增长1.8%（此前预测为正增长1.6%）。这对于经济高度依赖出口，且出口市场75%依赖美国的加拿大而言，显然是不可承受之重。2019年加拿大将举行新的联邦立法选举，此时此刻对特鲁多及其政党来说，不论是选择“继续硬”还是“硬后软”，显然都面临巨大和叵测的风险。

鉴于特朗普为世人所熟知的一贯特性，他会比其它与会国代表更早“满血复活”，当作没事人一般继续和它们在曾经吵成一团的话题上讨价还价。或许当矛盾并不显得如此突出、集中时，我们还会看到一届表面上成功的G7峰会，和一份看上去团结的联合声明。

（作者系旅加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