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上兴

那天大概是七月十几吧。月光清亮亮的。小公园里没有多少人。有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他们在公园的小路上走着。一直走着，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这时候，女孩忽然停了一下。她说：“你听，什么声音。”

男孩听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有听到。他们就往前走去。又过了一会儿，女孩停了下来，把手里的包递给了男孩，自己往回走了几步。

声音来自小灌木丛。这是一种细碎的沙沙声。

男孩说：“我们走吧，可能是一只猫或一条狗。”这地方常有野猫野狗出没。

女孩没有听他，小心地分开小灌木丛。借着月光，他们看见了那小东西。

“刺猬。”女孩说，“陈迪，你看，是一只刺猬。”他们挨近那缩成一团的小东西，小东西的鼻尖湿漉漉的，像是刚刚沾染上了露水，一双亮晶晶的小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男孩和女孩。

他们把小东西带回了家，把它关在一只半透明的、淡蓝色的小塑料桶里。

“小心，别闷坏它。”女孩说。她看到他把盖子的缝隙弄大了一些，又担心起来，说：“缝隙不要太大，它要跑掉。”

她自己动手。为小东西留了一个她认为合适的缝隙。又把一本厚厚的字典压在了盖子上，好让盖子能盖得结实。

“明天，我们去买一个笼子。”做完这一切后，女孩对边上的陈迪说。

陈迪答应了她。有了笼子，就要一个碟子，一些小坚果，还有别的一些适合它吃的食物。这突然降临的小东西，好像是寡淡的日子里的一把碎碎的盐巴，让她感觉到了一点别的滋味。她逗着它，嘴里说个不停。

她忽然停住了。

陈迪靠在沙发上。这是一把表皮脱落的旧沙发。他们花了四十元，在城南边的旧货市场买了它。那段时间，他们刚租下这套房子，一度很拮据。

房间里一时安静极了。

“我们明天就去买笼子。”陈迪说。看得出来，陈迪想找点什么话说，好打破这让人胸闷的安静。

“要是我们能小心一点就好了。”女孩说。

“不要说了。”陈迪说。

“如果我们能小心一点，现在，宝宝该满月了。”女孩说。

“不要说了。”陈迪说，“明天我们就去买一个笼子。”

“你不喜欢它，我看出来了，你根本不想买。”女孩说。

“我没有。”陈迪说，“我想起了一个故事。”

女孩用一根细细的线逗着刺猬。她说：“你讲吧，我在听。”

陈迪没有马上讲，他给自己倒了水。还是靠在旧沙发上。他讲那个故事。

“很久以前，有个人在挖土的时候，抓到了一只刺猬。他没有见过刺猬，他觉得那一定是一只珍奇的小兽，就想把它献给皇帝。”

“然后呢？”女孩问。

“别急。”陈迪说。

“在路上的时候，那个人遇到了两个童子。那童子，嗯，大概是白白胖胖那种吧。”陈迪说，“童子见到刺猬，就拍手说，活该啊活该，你在地下残害死人，现在被活人给捉了。那人就問，兄弟兄弟，你这话什么意思？童子说，这东西叫刺猬，最喜欢在地底下吃死人脑子，吸人精气，所以会变。”

“别讲了。”女孩打断了陈迪。她说：“这个故事一点也不好玩，我不喜欢这样的故事。”

“别急，后面还有呢。”陈迪说，“后面的有意思。”

“那讲吧。”女孩说，“不过最好别说死人，挺恐怖的。”

“童子说，所以你一定要用手死死抓住它，不然这东西就跑了。这时候，刺猬说话了。刺猬说，他们两个其实是两只野鸡精，你快抓住他们，抓住雄的你能成王，抓住雌的你能称霸。男人一听，心动了。马上扔了刺猬去抓童子。但童子的反应很快，他们突然变成两只色彩斑斓的野鸡，呼啦啦飞走了。那人抓不到野鸡，只好回头去找刺猬。这时候，刺猬却不见了。”

“你想说什么？”女孩说。

陈迪说：“没有，就是突然想到了。”

“你是故意说的。”女孩说，“你在说我们的孩子。是啊，呼啦啦飞走了。”

女孩眼睛红了。她从口袋里拿出面巾纸，但泪水越涌越多，很快她就低声啜泣起来。

“好了好了，算我说错了好吗？”陈迪说。他解释说，他只是想起了刺猬的故事，真不是故意说那件事的。

对那件事，他们曾小心翼翼地不去提它。但它总像一根刺一样，时不时出来，刺一下两个人，让他们的日子，多了一层薄薄的伤感。怎么说呢？要是那天，拖地的是他而不是她，那件事也许就不会发生了。

女孩挺着渐渐隆起的肚子，说地上脏兮兮的，叫他弄一点水拖一下。他说地太滑，还是不要拖的好。她就自己去提了浸水的拖把。

地是那样光滑，她还穿着拖鞋呢。

“已经过去了，不要再想它了好吗？”陈迪说，“我们还会有宝宝的。”

陈迪告诉她，他又给未来宝宝取了一个好听的小名。那些他们准备起来的小衣服小鞋子，等将来新宝宝出生了，还可以派上用场。

“明天，我就去买一个笼子。”陈迪说，“我们好好养刺猬，等以后有了宝宝，就送他的小宠物。”

他知道，这是安慰她的好办法。果然，女孩慢慢止住了眼泪。她往桶里放了一点菜叶。小东西用鼻尖小心地嗅探着，男孩拉了女孩，他们躲到了远处。

房间里安静了下来。女孩开了窗。更多的月光倾泻进来。

“苏苏昨天打过电话。”女孩说。

“哦。”陈迪说，“有事吗？”

“她约我周末一起吃晚饭，然后一起去爬白云山。”女孩说。她停了一会儿，又说：“苏苏很想去海南呢，她约了我，我们准备等天凉一点就走。”

“好啊。”陈迪说，“不过，我不太喜欢她。”

“你说过的。”女孩说。

“好在她也不喜欢我。”陈迪说。

女孩看了陈迪一眼。长久的沉默。刺猬在塑料桶里发出沙沙的声响。陈迪靠在沙发上打盹。

“你可以先去睡的。”女孩说。陈迪就去洗脸、刷牙、洗脚，然后他换上了一件米色的、女孩帮忙挑的睡衣，蹲在塑料桶前看刺猬。

如果没有那件事。现在，陈迪就是个年轻的爸爸了，他将蹲在婴儿床边，凝视着宝宝胖嘟嘟的小脸。宝宝柔软的囟门，将随着短而不规则的呼吸，轻轻地颤动着。陈迪是个年轻的爸爸了，这多么好。

女孩靠在窗边打电话。她拉了玻璃门。阳台和客厅就成了两个独立的世界。隔着玻璃门，他看到她打电话时用脚在蹭那个花盆。她一直在蹭，一下，又一下，又一下，没完没了。

花盆里没有活的花。那里原来有一株兰花。刚搬进来的时候，他们买了它。但它现在已经干枯了。

回到客厅后，她兴致好了许多。

“谁？”陈迪问。

“苏苏。”女孩说，“我跟她说，我们抓到了一只刺猬。”

“一只善于变化的刺猬。”陈迪说，“你不觉得苏苏也很善变吗？”

“但是这很好啊。很会打扮。”女孩说。

“我指的不是这个。”陈迪说。他想解释自己的意思，但他一时半会想不到合适的词。隔了一会儿，他说：“其实，刺猬的故事还有新的讲法。”

“别讲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女孩说。

但女孩还是默许他讲了。陈迪讲。

“那人听了童子的话，牢牢抓住了刺猬。他一直走，一直走，翻过一道道山，刺猬扎得他手心生疼，但他不敢松手，也不敢合眼。过了好多天，他到了京城，进了金銮宝殿，把刺猬交给了皇帝。这时候，刺猬和他的手黏在了一起。皇帝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刺猬从他的手心取下来。于是，趁着他松开手，刺猬化作一道青烟，跑了。”

“我今天是怎么了？”陈迪说，“你别不开心，我今天不知道怎么了。”

他为自己又讲错了话，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巴掌。这欲抽未抽的神态逗乐了女孩，让他暂时忘记了追究陈迪说错话的事，也暂时忘记了那个消失了的刺猬，还有他们消失了的宝宝。

“这人真笨。”女孩说。停了一会儿，她说：“你说我周末是穿粉色那件衣服还是穿蓝色那件？”

“都好。”陈迪说。

“我就知道。”女孩说，“我还是穿白色那件吧。”她回到房间，找出那件白色的、胸前有一只猫的短袖。这是两个月前他们在步行街买的，为这一件衣服，他们还起了一点小分歧。不过最后女孩还是买了它。

她穿上它。在镜子前看来看去，好像下一个点，她就会穿着它去赴约似的。

陈迪斜坐在沙发上，打着哈欠。

“你可以先去睡的。”女孩说。这是她第二次说了。

“我们不能这样了。我们手里的钱不多了。”陈迪说，“我们要换一间小一点的、便宜一点的房子。”

“可是，我们找不到比这更实惠的房子了。它这么大，又亮。当然……”她说，“当然，价格是贵了点。但是，现在不都是这么贵吗？到处都一样。”

“我知道，你就是不喜欢我和苏苏出去旅游。”女孩说。

“我就是想出去透透气，不可以吗？陈迪，你答应过的。”女孩说。她用挑衅的目光看着他。

陈迪只好说了实话。

“本来我以为这个月，我会得到那笔提成的。”男孩说，“但是，现在，没戏了。”

夜已经很深了。窗外的桑树发出沙沙的声响。桑树底下，有猫的叫声。陈迪翻了一个身，又睡着了。女孩听了一会儿，猫叫声一点点远去。

春天将尽时，桑树上满是熟透了的桑葚。女孩摘那桑葚，做了一瓶子的桑葚酒。这会儿，在柜子的角落里，那瓶暗红色的桑葚酒，正独自酝酿着幽微而隐秘的往事。

她自己下了床。从柜子的角落里翻出桑葚酒。她给自己倒了一些。味道还不错。她把剩下的盖好盖子，她想苏苏一定会喜欢。她拿出手机，拍了桑葚酒传给苏苏。苏苏很快回了一个馋的表情。

“睡不着。”她回。

“吁嗟鸠兮，无食桑葚。”苏苏回。她知道苏苏在揶揄她。

这是《诗经》里的句子。古人说，斑鸠不可贪吃桑葚，美女不可贪图男色，果然很有道理。那时候，女孩、男孩、苏苏一起在一个叫“诗和远方”的微信群里认识。他们在群里聊天、相互调侃，有时也弄点文绉绉的古风诗句。算来不过两三年前，现在那群已经荒废得不成样子了。这事想起来就跟很多年前发生似的。

“算了，不和你说这个。”她回。

她等了好一会儿，苏苏没有再回她。

“周末，我带他一起来。行么？”又隔了一会儿，她发给苏苏。

“随便你咯。”苏苏回。

“你怎么没睡？”陈迪醒了。开了灯。

“没有，我想起了春天做的桑葚酒。”女孩说。

陈迪漱了口。但没有倒桑葚酒———她一度以为他至少会倒上一点。他给自己倒了凉白开。他又坐在那张表皮脱落的沙发上了。他总是坐在那儿。

“苏苏说，请你也过去。”女孩说。

“哦。好啊。”陈迪说。

“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女孩问。

“有啊。”陈迪说。

“那我说什么了？”女孩说。

“嗯，你说什么了？”陈迪说。

“算了。当我没说。”女孩说。

“我只是有点困，让我缓一会儿，就清醒了。”陈迪说。

“算了。当我没说。”女孩说。她洗了自己的杯子，进了房间，关上门。陈迪听到，她从里面锁了门。

陈迪坐了一会儿。关了灯，他努力让自己团成一团，好适应躺在沙发上。过了一会儿，他听到沙发不远处的塑料桶里传来沙沙声，大概是因为关了燈，刺猬感觉到安全，开始活动了。他团了一会儿，换了个姿势，将双腿伸开，架在另一张椅子上，仰面躺着。这让他暂时舒服了一些。让他有余闲体味沙发上传来的味道。

沙发上有一股子陈旧的酸涩的味道。这味道很不好闻。他开始有点不喜欢这把沙发了，而那时候，他对自己低价买的这条二手沙发还是很满意的。

“其实，宝宝没了也不是坏事。我们现在一点钱也没有。我们该怎么办呢？”陈迪说。

女孩没有声响。不知道隔着卫生间门，她有没有听到。

陈迪还有比提成没了更坏的消息，不过他没打算告诉女孩。

他这样边躺着边七想八想，感觉到周围一切都安静下去了。这时候他听到开门声。

女孩在塑料桶边站了一会儿。

灯一下子亮了。陈迪一下子坐了起来。

他听到她说：“刺猬呢？”

“刺猬不是在桶里吗？”陈迪说。

“没了。”女孩说。

他眼睛适应了突然而来的强光，看到了塑料桶。果然，塑料桶里什么也没有———除了一些被咬成碎片的菜叶。

“它不可能逃走的。”他说，“盖子盖得很好，没有人动过它。”

“是的，盖子盖得很好，但它不见了。”她说。

“它走不远，肯定就在这屋子里。”他说，“也许就在沙发底下，或者别的什么角落。”

陈迪搬开沙发，除了一枚硬币和一团她的头发外，没有发现别的什么东西。他们打开所有的灯。翻遍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没有一个角落有刺猬的影子。

“我们的刺猬不见了。”女孩蹲在塑料桶前。

“我说过，这东西会自己跑掉。”陈迪说。他把沙发移回到原地，说：“除了化作一缕青烟飘出来，别的，又有什么法子能出来呢？”

“我说过，这个故事我一点也不喜欢。”女孩说。

“你不喜欢。但你得学着接受。”陈迪说。他试图扶起女孩，但她拒绝了他。

算起来，这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现在，男人一个人结清了房租、水电费、卫生费，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那把旧沙发沾满了灰尘，他试图卖了它，但搬动它的那一刻他放弃了。

所有的一切都打包好了。家当也并不多，只一点衣服，一包被褥，几袋杂物，一箱子书而已。窗外大雪纷扬。他没有再见过那只刺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