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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戏曲对诗词“本事”的戏剧化吸收与演绎

2018-09-10伏涤修

贵州大学学报(艺术版) 2018年3期
关键词:故事戏曲诗词

伏涤修

摘 要:古代戏曲对诗词“本事”的戏剧化吸收与演绎主要有如下几种情形:有些戏曲直接以诗歌叙写的内容作为戏曲创作的本事素材;有些诗歌既有一定的叙事内容又和诗人有一定的关联,戏曲作家就将诗人形象附会、糅合进诗作内容中来重新结撰故事;有些戏曲以流传的诗词故事作为戏曲创作的本事素材。这种本事化吸收既显示出诗词中包含的叙事性,也体现出诗词和戏曲的叙事关联性。

关键词:戏曲;本事取材;诗词;故事

中图分类号:J8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444X(2018)03-0045-05

国际DOI编码:10.15958/j.cnki.gdxbysb.2018.03.007

古代戏曲与诗词具有剪不断理还乱的紧密联系。一方面戏曲之曲辞即为曲调化之诗、词,宾白中也常有诗词体语句;另一方面戏曲作家常常直接吸收、化用前人的诗句词句入剧;更重要的是,古代戏曲具有强烈的写意性,戏曲曲唱与表演时所营造、呈现的审美意境与古典诗词所追求、崇尚的艺术境界具有内在的相通之处。古代戏曲对诗词,除了语句、格律、音乐、意境方面的吸收、借鉴、融通外,还存在本事化、戏剧化吸收的情况,诗歌本事内容、流传中的诗词故事往往成为古代戏曲创作取材的本事渊薮。这种本事化、戏剧化吸收既显示出诗词中包含的叙事性,也体现出诗词和戏曲的叙事关联性,本文即对此进行探讨。

一、有些诗歌具有较为清楚的叙事内容或叙事情节,戏曲作家就直接以诗歌之本事为戏剧之本事,以诗作叙写的内容作为戏曲创作的本事素材

中国古代抒情诗多叙事诗少,即使是咏史诗,也往往是对历史人物与历史事件抒发感慨,叙事性很弱,这样,诗歌内容可直接作为戏曲本事的诗作就较少。《长恨歌》《木兰诗》由于叙事内容较为清楚,人物形象与故事情节都很明晰,因此诗作内容均被戏曲作家作为本事故事采写入剧。

唐明皇李隆基与贵妃杨玉环之间的情事关涉盛唐命运,正史稗记多有载述,以之为表现内容的文艺作品不胜枚举,仅以李杨帝妃恋为故事内容的古代戏曲就有多種。对于李杨题材戏曲而言,剧作虽然具有多方面的创作素材来源,不过,白居易《长恨歌》对这类剧作影响颇大则是不争的事实。尤其是对于白朴创作的元杂剧《梧桐雨》、洪昇创作的清传奇《长生殿》而言,不仅两剧剧名文字来自于《长恨歌》诗句,《长恨歌》题咏叙写的故事内容及诗作对李杨所持的情感基调也成为白朴和洪昇对待这一历史本事重要的创作参考。洪昇《长生殿·例言》明白宣称:“予撰此剧,止按白居易《长恨歌》、陈鸿《长恨歌传》为之。……今载《长恨歌、传》,以表所由。”[1]1吴舒凫《长生殿序》称洪昇此剧“亦本白居易、陈鸿《长恨歌、传》,非臆为之也。”[1]227毛奇龄《长生殿院本序》也称洪昇“取唐人《长恨歌》事作《长生殿》院本。”[1]231

《木兰诗》是南北朝时期的一首长篇叙事诗,讲述木兰女扮男装替父从军,在战场上建立功勋的故事。明徐渭即以《木兰诗》所叙为本事故事创作而成《四声猿》之《雌木兰》。《孔雀东南飞》是汉乐府中的长篇叙事诗,表现焦仲卿和刘兰芝之间的爱情、婚姻悲剧故事,清钱惟乔《竹初乐府》三种之一的《碧落缘》就是据此诗创作而成。

有的叙事性诗歌,本事内容并未确切交待,但诗歌叙事情节较为完整清晰,诗歌所包蕴的故事核同样会被戏曲作家当作戏曲创作的本事故事。如白居易《井底引银瓶》诗就成为众多戏曲作品的本事渊薮。《井底引银瓶》诗是白居易《新乐府》组诗中的一首,写女子未经父母许可和男子私奔结合,在男家倍遭歧视失去人妻资格的婚姻悲剧故事。《曲海总目提要》卷一“《墙头马上》”条言此剧:“盖因白居易乐府有‘墙头马上句而作。居易虽作此诗,未必果有实事,即有实事,亦未指出姓名。仁甫以居易乃中唐人,则所咏之事当在其前,故以裴行俭子当之,非其真也。”[2]75白居易《井底引银瓶》诗其本事是否实有虽无确切的文献记载,诗中也没有出现男女主人公的姓名,但此诗叙事性、情节性较强,因此就被吸收、演绎成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剧。宋周密《武林旧事》载有宋官本杂剧《裴少俊伊州》,元陶宗仪《南村辍耕录》载有金院本《墙头马》《鸳鸯简》,明徐渭《南词叙录》“宋元旧篇”载有南戏《裴少俊墙头马上》,均应是此故事内容。白朴在前人作品的基础上创作《墙头马上》杂剧,将故事改造成裴少俊与李千金私订终身,后历经坎坷终于夫妻和睦家庭团圆的爱情喜剧。

二、有些诗歌既有一定的叙事内容又和诗人有一定的关联,戏曲作家就将诗人形象附会、糅合进诗作内容中重新结撰故事,以此作为戏曲创作的本事素材

白居易《琵琶行》是和《长恨歌》齐名的另一首传唱天下、影响深远的长篇叙事抒情诗,唐宣宗李忱《吊白居易》诗云:“缀玉联珠六十年,谁教冥路作诗仙。浮云不系名居易,造化无为字乐天。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文章已满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怆然。”此诗不仅在当时童子能吟、胡儿能唱,在后世同样流传不衰。仅据此诗内容改编的戏曲就有多种,其中元马致远《青衫泪》杂剧、明顾大典《青衫记》传奇、清蒋士铨《四弦秋》杂剧均现有存本,另外元阕名戏文《琵琶亭》,《九宫正始》著录,钱南扬先生《宋元戏文辑佚》辑有佚曲二支,[3]212也是此内容。

唐宪宗元和十年(815),白居易四十四岁,被贬为江州司马,第二年秋天,白居易在浔阳江头送别客人,偶遇一位善弹琵琶、年轻时红极一时、年老被人抛弃嫁作商人妇的歌女,诗人有感于琵琶女的命运并自伤身世而创作《琵琶行》。诗中“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写出了天下失意之人容易共有的同病相怜、同声相应的极致惆怅之感,历来具有打动人心的魅力。宋人洪迈认为,白居易夜遇琵琶女之事未必可信,“白乐天《琵琶行》一篇,读者但羡其风致,敬其词章,至形于乐府,咏歌之不足,遂以谓真为长安故倡所作。予窃疑之。”“乐天之意,直欲摅写天涯沦落之恨尔。”(卷七“《琵琶行》《海棠诗》”条)洪迈认为,白居易是通过虚构的情节抒发沦落天涯之感慨。人们一般认为,《琵琶行》诗中所写诗人夜遇琵琶女之事应是实事,不过白居易和琵琶女在京城时并不相识,而以此诗为本事的戏曲作品,往往坐实白居易和琵琶女之间的“情恋”关系,将剧作写成白居易和琵琶女的缠绵情事。除蒋士铨《四弦秋》遵从《琵琶行》写白居易和琵琶女(剧中名花退红)只是江州相遇,两人间并无情事外,马致远《青衫泪》、顾大典《青衫记》均写白居易和琵琶女(两剧中名裴兴奴)在京城中已两情相悦,在白居易被贬官,琵琶女也迫不得已嫁作商人妇后,白居易和琵琶女在江州再次相遇,再后白居易复被朝廷重用,白居易和琵琶女也终成秦晋。《琵琶行》慨叹两位天涯沦落人不幸命运的主旨,被《青衫泪》《青衫记》改造成主要表现琵琶女和白居易悲欢离合经历的坎坷爱情故事。

杜牧《张好好诗并序》讲述的是杜牧生命中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经历,诗序对此诗的写作缘起作了介绍:“牧大和三年,佐故吏部沈公江西幕,好好年十三,始以善歌来乐籍中。后一岁,公移镇宣城,复置好好于宣城籍中。后二岁,为沈著作述师以双鬟纳之。后二岁,于洛阳东城重睹好好,感旧伤怀,故题诗赠之。”[5]8(卷一)根据杜牧诗序、诗作及其他资料可知,唐文宗大和三年(829年),杜牧在南昌沈传师的江西观察使幕府任职时与江西洪州乐籍张好好相识。张好好色艺双全,杜牧对她颇有爱慕之意,“自此每相见,三日已为疏”(《张好好诗》,下同)。然而三年后,张好好却被沈传师的弟弟沈述师纳为妾。再后来,杜牧在东都洛阳重遇张好好,这时张好好已流落在洛阳市镇当垆卖酒,“洛城重相见,婥婥为当垆”,诗人“感旧伤怀”,创作并亲笔抄写此诗题赠给她,杜牧《张好好诗》及书法并为诗坛和书林的奇葩。杜牧和张好好的爱情故事极有戏剧意味,后世戏曲作家将其采纳入戏是很自然之事。戏曲作家在写杜牧风流俊逸之事时常以“扬州梦”来冠名,这又和杜牧《遣怀》诗反映的他在扬州浪迹歌楼妓馆的生活有关,“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元杂剧乔吉《杜牧之诗酒扬州梦》就以杜牧《张好好诗并序》为本事素材,同时糅入《遣怀》诗内容。乔吉此剧把杜牧和张好好的一些交往过程移到了扬州,同时把两人无缘偕配的伤感结局改为美满姻缘。清杂剧陈栋《维扬梦》则同时捏合杜牧《张好好诗并序》《遣怀》《杜秋娘诗并序》及唐孟棨《本事诗·高逸第三》所记杜牧激赏紫云姑娘的内容并虚撰夸饰而成。杜牧《杜秋娘诗并序》其诗序云:“杜秋,金陵女也。年十五,为李錡妾,后錡叛灭,籍之入宫,有宠于景陵。穆宗即位,命秋为皇子傅姆,皇子壮,封漳王。郑注用事,诬丞相欲去异己者,指王为根,王被罪废削,秋因赐归故乡。予过金陵,感其穷且老,为之赋诗。”5(卷一)陳栋《维扬梦》中既有杜牧和张好好的交往,更以表现杜牧和紫云(剧中安排为杜秋娘外甥女)的风流恋爱为重点。张好好、杜秋娘,本都是美丽无比且有技艺与能力、然而最终晚景凄凉的命运可悲可叹的女子,杜牧《张好好诗并序》《杜秋娘诗并序》对两位女子充满了惋惜与同情之心,陈栋《维扬梦》着眼点不是张好好与杜秋娘红颜薄命、色衰被弃,而是杜牧在扬州调风弄月的风流韵事,剧作消解了两诗中的悲剧、感伤内容,将剧作写成了才子佳人风情故事剧。

三、有些诗词虽然本身无确切的叙事所指,但在流传过程中被赋予了故事化内容,戏曲作家就以诗词故事作为戏曲创作的本事素材

有些诗词虽然本身无确切的叙事所指,甚至算不上叙事性诗词,但前人文献中有关于诗词创作缘起与诗词流传过程的载述,载述的诗词故事同样会成为戏曲作家采纳入剧的本事素材。我国古代许多诗话词话、笔记小说中都记有诗词故事,尤其是一些以诗系事的著作,如唐孟棨《本事诗》、宋计有功《唐诗纪事》、清厉鹗《宋诗纪事》等,诗歌纪事更是被汇辑在一起。另外,清陈田《明诗纪事》既具有诗总集的性质,也对明诗中有事可纪者进行了广泛的搜罗,近人陈衍《辽诗纪事》《金诗纪事》《元诗纪事》对辽金元三朝诗歌与诗人资料,唐圭璋《宋词纪事》对宋词与宋代词人资料,也都进行了汇总式的钩沉辑录。许多诗词故事实际上就是诗人词人故事,内容很有戏剧性,戏曲作家时常将这类故事作为戏曲创作的本事渊薮。

唐崔护《题都城南庄》诗被孟棨《本事诗》演绎为崔护谒浆故事,这一故事持续不断地被戏曲作家写入剧作中。今知以崔护谒浆为本事故事的戏曲作品近二十种,现叙列如下:宋官本杂剧《崔护六幺》《崔护逍遥乐》,宋周密《武林旧事》卷十《官本杂剧段数》著录;宋金诸宫调《崔护谒浆》,《西厢记诸宫调》卷一【柘枝令】引;元杂剧《崔护谒浆》,白朴、尚仲贤各一本,元钟嗣成《录鬼簿》著录;宋元戏文《崔护觅水记》,戏文《宦门子弟错立身》第五出【那吒令】引,曲谱中题为《崔护》或《觅水记》,钱南扬《宋元戏文辑佚》辑得佚曲十六支;明金怀玉《桃花记》传奇,今存残本;明阙名《题门记》传奇,又名《桃花庄》,已佚,《曲海总目提要》卷十七著录;明阙名《登楼记》传奇,已佚,《曲海总目提要》卷四十六著录;明王澹《双合记》传奇,已佚,明祁彪佳《远山堂曲品·艳品》著录;明杨之炯《玉杵记》传奇,已佚,《曲海总目提要》卷十著录,合裴航、崔护二人事而成;明孟称舜《人面桃花》杂剧,一名《桃源三访》,今存;明凌濛初《颠倒姻缘》杂剧,已佚,明祁彪佳《远山堂剧品·妙品》著录;清舒位《桃花人面》杂剧,已佚,清叶廷琯《鸥波渔话》著录;清曹锡黼《桃花吟》杂剧,今存;清朱景英《桃花缘》杂剧,一说为徐朝彝作,今存清红蕉馆刊本;清阙名《金琬钗》传奇,今存清刻本。

孟棨《本事诗·情感第一》对崔护《题都城南庄》诗及崔护与城南桃花女孩爱情故事的记载如下:

博陵崔护,姿质甚美,而孤洁寡合。举进士下第。清明日,独游都城南,得居人庄。一亩之宫,而花木丛萃,寂若无人。扣门久之,有女子自门隙窥之,问曰:“谁耶?”以姓字对,曰:“寻春独行,酒渴求饮。”女入,以杯水至,开门设床命坐,独倚小桃斜柯伫立,而意属殊厚,妖姿媚态,绰有余妍。崔以言挑之,不对,目注者久之。崔辞去,送至门,如不胜情而入。崔亦眷盼而归,嗣后绝不复至。及来岁清明日,忽思之,情不可抑,径往寻之。门墙如故,而已锁扃之。因题诗于左扉曰:“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只今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后数日,偶至都城南,复往寻之,闻其中有哭声,扣门问之,有老父出曰:“君非崔护邪?”曰:“是也。”又哭曰:“君杀吾女。”护惊起,莫知所答。老父曰:“吾女笄年知书,未适人,自去年以来,常恍惚若有所失。比日与之出,及归,见左扉有字,读之,入门而病,遂绝食数日而死。吾老矣,此女所以不嫁者,将求君子以托吾身,今不幸而殒,得非君杀之耶?”又特大哭。崔亦感恸,请入哭之。尚俨然在床。崔举其首,枕其股,哭而祝曰:“某在斯,某在斯。”须臾开目,半日复活矣。父大喜,遂以女归之。[6]10-11

此处崔护题诗第三句是“人面只今何处去”,通行本是“人面不知何处去”。由于《本事诗》所载诗歌本事多来源于传闻、笔记,许多并非诗歌的本源之事,故其真实性值得质疑。那么,《题都城南庄》诗是否崔护所作?《本事诗》所载此则材料的可信度如何?崔护,中唐诗人,字殷功,郡望博陵(今河北定州市),贞元十二年(796)进士及第,历任户部郎中、京兆尹、御史大夫、岭南节度使等职。计有功《唐诗纪事》卷四十中收崔护诗三首,其中就有《题城南诗》;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三六八收崔护诗六首,对其中三首著作权有所怀疑,注明“一作张又新诗”,对《题都城南庄》未加怀疑。我们可以认为《题都城南庄》就是中唐诗人崔护所作。至于《本事诗》中所载崔护与城南桃花女子的恋爱经过,尤其是桃花女孩见崔护题诗后绝食而死,崔护呼唤后桃花女孩死而复生的记载,明显荒诞不经,纯为小说家言。计有功不相信桃花女子的死而复生,《唐诗纪事》便将女子读诗而死和呼唤重生的记载去掉了。《本事诗》中所载的崔护题诗爱情故事虽难信为真,但这不影响故事的流传,诗作包蕴的爱情内容,让人感受到其中似乎包含有真实的人生故事,人们宁愿相信故事是真实的,于是便一再将其写入戏剧中。

除了崔护谒浆故事外,《本事诗》中所写徐德言和乐昌公主破镜重圆、韩翃章台柳故事、顾况宫女红叶题诗故事等,虽无史实确证,但也都作为本事被吸引写进戏曲作品中。

唐薛用弱《集异记》“旗亭画壁”条载述唐玄宗开元年间三位大诗人王昌龄、高适、王之涣到旗亭宴饮,梨园女伶先后演唱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高适《哭单父梁九少府》、王昌龄《长信秋词》,后艺伎最佳者演唱王之涣《凉州词》,此故事也被后世戏曲家多次写入剧中。明张龙文《旗亭》杂剧、清金兆燕《旗亭记》传奇、清裘琏《旗亭馆》杂剧(以上三剧现有存本)、清唐英《旗亭》杂剧(已佚,清商盘《质园诗集》记载)均以此故事为本事,明秋阁居士《夺解记》传奇(已佚,明吕天成《曲品》著录)也采入旗亭宴唱诗故事。

明朱有燉《甄月娥春风庆朔堂》杂剧依据宋人笔记中记载的宋范仲淹怀妓诗故事创作而成。范仲淹《怀庆朔》诗云:“庆朔堂前花自栽,便移官去未曾开。年年忆着成离恨,只托春风管勾来。”后来有人将此诗附会成范仲淹怀妓诗,宋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一、宋姚宽《西溪丛语》卷上、宋俞文豹《吹剑录》载述了范仲淹与小鬟妓之间的风流故事。明朱有燉即在前人载述的基础上改动歌妓之名创作出《庆朔堂》杂剧。

许多流传的诗词故事与实际情况并不相符,但由于故事具有戏剧性,同时具有名人效应,故依然被戏曲作家采纳入剧。如上述旗亭画壁故事,周绍良先生就认为“显然未确”,他认为依据史料王昌龄、高适、王之涣三人并未同游长安,王之涣生年最早且游历长安在二三十岁之间,其他二人功名较迟游历长安时间也较迟,王昌龄“在长安与王之涣共至旗亭贳酒,似不可能。”“高适虽与王之涣相识”,但“王之涣在长安时,高适不过十岁左右,恐未能与二王同游。”[7]413[卷三“王之奂(涣)”条]再如范仲淹《怀庆朔》诗本来只是歌咏昔日栽花、离后忆花之情,怀妓之说也纯为附会的“美丽的谎言”[8]。至于围绕苏轼《卜算子》“缺月挂疏桐”词流传的苏轼与温氏女故事就更明显属误传误载了,清周如璧《孤鸿影》杂剧就是依据此误传误载的故事创作而成的。《曲海总目提要》卷二十“《孤鸿影》”条载:

按《坡仙外集》云:“坡公之谪惠州也,惠有温都监女,颇有色,年十六,不肯嫁人。闻坡公至甚喜,谓人曰:‘此吾壻也。每夜闻坡讽咏,则徘徊窗外。坡觉而推窗,则其女逾墙而去。坡从而物色之,温具言其然。坡曰:‘吾当呼王郎与子为姻。未几,坡过海,此议不谐。及坡回惠日,其女已死,葬沙滩之侧矣。坡怅然,赋《孤鸿》,调寄【卜算子】云:‘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借鸿为喻,非真言鸿也。‘拣尽寒枝不肯栖,谓少择偶不嫁;‘寂寞沙洲冷,指葬所也。此词盖在惠州白鹤观所作,或云黄州作,属意王氏女,非也。”[2]738

此记述也见明毛晋辑刻《宋六十名家词》之第一集《东坡词》中《卜算子》“缺月挂疏桐”词前小序,[9]50文字有些出入。依据上述记载,惠州温氏女选择苏轼为夫婿不成后而亡故,苏轼为祭奠她而作《卜算子》“缺月挂疏桐”词。然苏轼此词,元本《东坡乐府》卷上此词词前小序明言此词于“黄州定惠院寓居作”。宋黄庭坚、清张惠言均认为此词为苏轼在黄州作,晚清郑文焯更是断定此词“此亦有所感触,不必附会温都监女故事。自成馨逸。”[10]169周如璧《孤鸿影》杂剧之所以将此误传故事写入剧中,就是因为前人载述的苏轼与温氏女爱情故事缠绵悱恻,富于戏剧性,写入剧中既有名人名作效应,故事本身也颇能打动人。

有些诗词故事,不仅故事存在真伪问题,有的连诗词的真实性也难确证,然而由于故事颇有情致、流传广泛,因此照样被戏曲作家作为本事写入剧中。如元戴善夫《陶学士醉写风光好》杂剧,就是以前人野史笔记中记载的陶谷《风光好》词故事为本事。《九宫正始》中著录有元传奇《陶学士》,钱南扬先生《宋元戏文辑佚》辑有佚曲二支[3]190-191,也是此内容。戴剧写宋初翰林学士陶谷出使南唐,南唐大臣韩熙载设计色诱陶谷,陶谷写情词《风光好》给伪装成驿吏之妻的歌妓秦弱兰,从而被韩熙载拿到把柄,理屈词穷拜于下风。剧作本事见于宋郑文宝《南唐旧事》与释文莹《玉壶清话》,此外,宋龙衮《江南野史》、宋沈辽《任社娘传》也记载了核心故事情节大致相同的故事,只是后两种记载中故事主人公姓名有所变换。[11]《玉壶清话》与《风光好》杂剧中的陶谷所写《风光好》词为:“好姻缘,恶姻缘,奈何天。只得邮亭一夜眠,别神仙。琵琶拨尽相思调,知音少。待得鸾胶续断弦,是何年?”《江南野史》未出现词作内容,其他各书词作文字略有一点差异。陶谷,《宋史》卷二六九有传,然未记此事,陶谷此词也不见于唐圭璋先生所编之《全宋词》。陶谷此词此事虽缺乏史证,然此故事颇富戏剧性且符合市民欣赏趣味,故仍被戏曲作家津津乐道地采写入剧并尽情渲染。

综上可见,有的戏曲作品直接以诗歌之本事为剧作之本事,有的戏曲作品将诗人行迹与诗歌内容附会、糅合在一起以之作为剧作的故事素材,还有的戏曲作品则以流传的诗词故事为创作素材。古代戏曲吸收、采用、表现这些诗词故事时并不在意事之真伪,剧作家在演绎这些故事时往往还会出现夸大增饰乃至附会穿凿的情形。戏曲作家之所以乐于将诗词故事吸收入剧,这一方面是由于这些诗词的内容或这些诗词的流传具有故事性,这其中有戏份,有想像和创撰的空间,另一方面也是由于诗词属于雅文学,戏曲作家在演绎诗词故事时,在娱人的同时也实现了自娱的目的,对诗词故事的吸收和化用提升了戏曲的文化品格。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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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朱孝臧.東坡乐府笺[M].龙榆生,校笺.台北:华正书局,1985.

[11] 欧阳光戴善夫《陶学士醉写风光好》杂剧本事嬗变探微[J].文学遗产,2001(04).

(责任编辑:杨 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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