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怡薇

案例回顾

张峰明与妻子李淑萍共同创办了A公司，专业从事汽车零部件的研发制造。创业初期，张总负责产品的研发与销售，妻子负责财务与管理，而后妻子的弟弟李建斌也进入企业，并逐步晋升成为行政副总，同时获得了公司10%的股份。在大家齐心协力的努力下，A公司成为当地小有名气的企业。然而，1988年妻子李淑萍因病意外去世，留下一双儿女由张峰明抚养。1992年，张总与现任妻子陈洁英结婚，并育有一子。婚后，陈洁英开始担任A公司财务总监，并持有公司10%的股权。

A公司开始快速发展，从一家乡镇企业成长为行业的隐形冠军，同时，张总在律师的建议下，重新搭建了公司的股权架构，在A公司上层设立一控股公司B公司，由B公司持A公司90%股份，张总和长子张张博涛各持A公司5%的股份。B公司的股东仍为张总、李建斌、陈洁英，持股比例不变。以B集团公司为投资主体，张总还对外投资了汽车销售、投资、房产开发等多个领域。去年，仅A公司的销售额就已经突破8亿，净利润超过6000万，为增强企业的市场竞争力，张峰明决定启动A公司的上市计划。

张总有三名子女，长子张张博涛、长女张馨怡均是与前妻李淑萍所生;而次子张张劲旭是与现任妻子陈洁英所生。

长子张博涛2004年大学一毕业，就按部就班地进入公司工作，一路从基层做到A公司的副董事长兼总经理，现持有A公司5%的股份。2016年，张张博涛与前妻离婚，他为此支付了一大笔“分手费”。

次子张劲旭性格叛逆，具有强烈的自主精神。2015年，张张劲旭从美国留学归来，拒绝了张总让其进入A公司锻炼的要求，而是根据自己的兴趣选择了B公司旗下的投资公司，并取得了不错的业绩。

2017年年末，张总突然在家中晕倒，经及时救治后并无大碍。为了不让子女担心，除了妻子陈洁英，张总并未声张。也因为这次经历，张总开始认真考虑家族及企业的传承规划。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次子张张劲旭表示要与现在的女朋友结婚，为了避免家庭再次出现婚变风波，张总决定提前进行家族传承的布局。

承接上一期的分析思路，工作室专家对张总夫妇进行了访谈，张总夫妇认同需要对家族企业传承做好规划，张总的股权和财产需要做遗嘱设计，次子应该与未婚妻签订婚前协议等内容。同时专家分别邀请张总夫妇做个别访谈，了解张总和陈总夫妇的倾向性意愿和担忧，访谈内容大致如下：

张总访谈内容概要

愿景：希望家庭保持和谐，企业能够顺利完成交接班。长子张博涛接班家族企业;长女得到生活保障;次子得到现金和资源，并支持他创业。

阻碍：和妻子陈洁英一路打拼，公司股权属于夫妻共同财产，如果公司完全给长子，妻子很难接受;而且张博涛的能力还有待考察，还不能完全放心;倾向于长子接班的原因包括：

1.前妻早逝，对两个子女一直有亏欠，当初股权架构变更的时候，已经成年的长子长女都放弃了前妻的股权继承，使得公司的股权权属明晰，同时长女曾提出只要张博涛能力足够，那么将来公司要由张博涛接班，这也算是父女之间的约定，此事也得到了妻子陈洁英的认可。

2.长子毕业后一直在公司工作，工作能力也得到了大家的认可，而且性格沉稳，有利于公司的平稳发展。

3.次子出生后就享受优渥的生活，国外的留学经历带给他更广阔的视野，这也导致其志不在家族企业，强行让其进入公司反而可能产生矛盾。

担忧：1.如何平衡好妻子陈洁英和小儿子的利益，虽然家族企业有多种产业，但目前看来A公司的经济效益最好，前途最为明朗。如果将企业都交给长子，必然要做好次子张劲旭的安排。2.长子张博涛处理公司事务均没有问题，但是对企业战略大方向的处理还有待磨炼。

陈洁英访谈内容概要

愿景：希望儿子张劲旭能够获得公司股权，哪怕不参与经营，这部分股权是自己多年拼搏所得，理应留给儿子。另外，也希望家族提供一定的资源给张劲旭创业，还有自己将来可以老有所养。

担忧：对张博涛的为人非常相信，但是未来发生什么谁都无法预料，担心一旦将全部的股权都交出去了，以后很难保障自己和儿子的生活。另外还担心如果张劲旭创业失败，希望自己尽可能帮助张劲旭。张总持有的80%股权和自己持有的10%是双方在婚后取得，属于夫妻共同财产，她也咨询过律师，如果现在离婚，她有权分得一半的股权，也就是45%的股权。现在如果让她放弃股权，交给张博涛，对她来说是没有保障的，也很难接受。

导师提间

根据张总和妻子陈总的最新访谈，我们发现张总夫妇最为需要的是更为细化的传承规划，其中涉及了长子的地位，次子的安排以及长女的生活保障等等问题。夫妇两人对于未来观点有明显分歧，陈总更多是考虑自己儿子的未来，在和張总一起沟通时，一度表现得很激动，甚至提出用离婚来捍卫自己的股权。张总及时提醒陈总，企业和家庭都是两人20多年共同努力的结果，应从家族和企业的长远发展角度理性看待。面对各家难念的经，我们总结出事业传承、财富传承与文化传承的分析框架，通过“情、理、法”的路径梳理“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境况，协助家族共同制定传承规划。那么，财富和企业传承的规划应该如何制定？张氏家族的传承模式和时刻表又该如何设计？另外，在传承过程中我们还不应该忽略家族文化的作用，这样的家族企业才可能长期稳定发展。

祝双夏 浙江智仁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浙江省律师协会婚姻与家庭专业委员会主任

传承方向一：由长子张博涛最终接管集团主营业务，获得家族企业绝对控制权

1.张氏夫妇自持股份的转让

这是本次传承的核心问题，最为常见的模式是生前直接转让，包括“一次性让与”和“逐步让与”，身后根据遗嘱的安排发生继承以及交由职业经理人等进行管理。采取何种方式则要根据企业现状与社会资源、接班人能力与意愿、股权持有人态度等具体家族情况进行综合考虑。

另外，中国的创一代普遍都希望家庭内部成员作为第二代企业控制人，在此次访谈中张氏夫妇也向我们明确表达了此想法。因此，在传承架构设计中，须将该意愿作为考虑因素，特别是在涉及家族信托时，相应地也要对架构作特殊设计与约定。

2.长子张博涛的继承人培养计划展开

长子接班确定之后，接下来就是如何顺利接班的问题。一方面要尽早开始对接班人的经营能力、理念培养，另一方面要通过设计股权架构、公司内部章程、决策委员会等方式客观上对企业元老与新晋接班人作出平衡。

3.隔离长子张博涛日后人身风险、婚姻风险等对家族企业控制权的影响

长子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更应对婚姻风险予以重视。如果未对股权、收益等进行约定或安排，一旦发生婚变或意外，婚后转让的股权、股权收益及增值通通会被分割，不利于保持企业控制权稳定。

传承方向二：由次子张劲旭开拓新业务领域，为其提供经济帮助

1.构建新业务领域并注入启动资金

从情从理来说，都必须照顾次子的利益。在现有的家族企业框架下，通过变卖、转让部分非核心资产，既可以实现对家族企业资源的有效整合，也可以获得资金收益，该部分资金作为次子的启动资金及家族成员生活保障资金的来源。

2.隔离支线经营风险

两子共事一家公司可能会产生矛盾，影响家庭和谐。另外两家公司之间还可能出现混同的情况，这不仅是最终公司的控制权风险，甚至债务波及风险等都可能发生。

3.若经营失败，日后如何维持正常生活

无论是长子的制造业，抑或是次子的投资，将来都可能发生经营失败的风险，特别是次子，如果经营失败，在大股东是母亲陈总的情况下，很有可能会重返家族企业，那就会为将来公司的控制与管理埋下隐患，所以有必要提前制定规则（比如协议），任何一方经营失败后均不能干涉另一方，除非对方认可。

传承方向三：长女不参与家族企业经营，但应保障其日后生活

不管张总的接班计划如何围绕二子，不可否认的是长女有继承权。因此，在公司股权之外，张总应安排好长女及其子女的未来生活。同时，还有必要设立家族信托，除了资金信托，还应设立保险金信托，核心的目的是在目前企业经营良好的情况下，剥离一部分家族资产用以保障家族成员将来的生活，受益人不仅仅是长女，而是所有子女，如果长子、次子将来经营不善，也可以成为该信托项下的受益人。

根据上述传承方向，我们工作室建议的法律框架如下：

一、股权转让巧安排

本次传承规划中的股权转让部分根据张氏夫妇的意愿采用了逐步转让与身后让与相结合的方式，但是针对尚未实际转让的股权，妻子陈总的意愿始终是一个可变数，这也成为我们在本次筹划中的一个风险点。考虑到国内立法现状，共同遗嘱能否撤销，共同所有的财产归一人所有的财产分配约定能否撤销尚存争议，我们最终选择了先将妻子陈总享有的股权转让至张总名下，再由张总统一进行处分的方式。

二、设立持股平台，确保收益决策相分离

从企业控制权交接和家族成员利益保障两方面考量，最直接的解决方式就是使分红权与决策权分离，我们采用的方法是设置持股平台，常见的是设立一个有限合伙企业，创始人或准继承人作为普通合伙人掌握公司的决策，其他重要的家族成员通过成为有限合伙人的方式分享企业带来的效益（如图1所示）。此外，我们还需要配合婚前协议即对婚后股权所有权、婚前婚后股权的收益及增值进行约定，以及通过完善公司章程来对章程中对于股东资格的继承进行特别的约定，以避免不适合的成员取得公司股权。

此外，先将家族企业的部分资产剥离以成立一个由次子管理的新公司，再设立持股平台将家族企业利益进行合理分配，在本次传承策划中，能够有效解决第二部分提到的两个问题，其一，两个公司相互独立，避免企业经营风险相互影响;其二，两个家庭成员间利益仍然相互联系，特别是对于次子来说，一旦新领域尝试失败，其仍然享有家族企业经营收益，仍可以利用该笔收益重新创业，减少其重新插手家族企业的意愿。

三、家族信托、大额保单，保障持续现金流

从本次筹划的需求点来说，首要解决的就是如何为长女留出可支配财产，其次还需要考虑退股后陈总的财产补偿以及日后家庭成员的财富预留空间。例如，家族信托工具就是一种有效工具，具体在信托方式的选择上则需要视情况而定，由于国内立法的原因，可以选择将小部分资金装入信托做国内信托，但是如果需要做股权信托，则需要在境外选择信托。此外，在家族信托的设计中，也可以在受益人设立时引入慈善组织、慈善基金会等法人，以此将一部分资金作为慈善财产用于公益事业，为家族发展提高整体社会影响。

朱建安博士 浙江大学城市学院教授，浙江大学管理学院企业家学院课程总监

本案中，我们不仅就如何防范创始人张总小儿子可能的婚姻失败会损害家族永续经营的风险提供了咨询建议，还指出了张总健康状况的不确定性更是重要且亟待解决的风险点。紧急程度高的事情立即办，比如起草和签订婚前协议等法律文本;但是重要性程度更高的家族企业传承，可能随着第一代企业家身体的好转而被擱置，更可能因为传承系统的复杂性，不敢轻易打破心照不宣的平静而一拖再拖。但是如果不能实现有效的代际传承，遗嘱中的财富只是账面富贵，子孙承接不起，价值缩水不说，还会是压垮后代的千钧重担，更有可能伤害了员工、合作伙伴等利益相关者及其背后的成千上万个家庭。因此当下，在凝聚家庭文化和建立议事规则基础上，张氏家族传承模式之选择、传承时刻表的制定乃当务之急。

首先是选择传承模式家族企业并非只有“子承父业”唯一的模式，“子承父业”也不仅仅是儿子继承老爸的位子。家族企业是家族与企业之间的协调和匹配。从企业的角度看，宏观经济周期、行业波动以及企业的竞争力发展水平已经对企业的未来走向和接班人提出了要求;从家族的角度看，家族的目标、家庭成员结构和人力资本，潜在接班人的意愿与能力，也是千差万别。家族可以和企业共同成长，由于二代接班人拥有外人所不具备的家族特殊资产，可以带领企业走向新的辉煌;但是如果家族成员结构复杂，与其互相拆台还不如各闯一片天地，此时宜采用“分口袋”的方法，即家族成员各管一块，也不失为一种良性发展的选择;当然也不排除家族与企业分道扬镳，如果外在宏观环境与行业前景暗淡，家族成员无法凝聚成坚实的领导集体，在原产业尚且值钱的情况下早早出售，留存金融资本和人力资本，等待东山再起，也是不错的选择。在本案例中，长子张博涛和同父异母的弟弟张劲旭希望在实业和投资方面施展拳脚各得其所，正如李嘉诚两个儿子的传承模式。当然，长子张博涛与次子张劲旭在传承各自板块时，是否需要从经营权到董事会控制权两权合一仍需进一步探索。

其次是制定传承时刻表经过家族与企业的联合评估，有必要将控股家族形成的一致意见告知主要利益相关者，形成稳定氛围和预期，伴随着新生代领导人权威的塑造，按照时间表来完成经营权的逐步交接。宁波方太厨具有限公司的茅氏父子遵循着带三年、帮三年、看三年的传承路线图：第一个三年，茅总交给儿子最擅长的研发权，之后小茅总主持研发的圆弧流线型吸油烟机问世，因为解决了传统仿制西方油烟机的“外观单一、吸油烟能力弱、不易拆洗”的市场痛点，使得方太能从上百家吸油烟机企业中脱颖而出迅速跻身前三甲，赢得了员工和家族的认可;第二个三年，小茅总掌控营销权力;第三个三年，小茅总接掌全部公司管理。在新生代未能掌控全局之前，第一代企业家仍有健康体魄能够“有所为、有所不为”守住风险的底线是成功传承的重要保障。因此在本案中，我们建议张总应该积极转变角色，从企业的控制人转化为“扶上战马”的导师完成传、帮、带的重大使命。

如果说选模式与定计划是围绕事业传承展开的，那么支持家族成功的文化基因的凝练与传承显然是不可或缺的。能够平复家族不安全感的不是财富的力量，而是文化的基因。在本案中，我们明显地感到作为妻子和母亲的陈总内心的恐惧。作为事业的助手和家庭的伙伴，她一直有一种替代成就感——以丈夫和子女的成就自豪，但当丈夫身体每况愈下无所依靠而亲生儿子张劲旭还尚未成器时，羽翼渐丰的继子自然构成了一定的威胁;其实有不安全感的还包括长子张博涛自己，他虽然掌管着主业的经营，也有亲舅舅的遥相呼应，但是如果父亲突然病故，继母与同父异母之弟反而将比自己拥有更多的股份，这就会形成有老板之名而无控制人之实的局面。

显然，如果大家都只盯住金钱财富以及账面数字，那么大家族的分崩离析就不远了。我认为，家族文化首先是对待物质财富的观念，即家庭和睦比金钱更为重要。家族应该立志于把蛋糕做大，而不是争夺财富多少。这是一种“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的历史和社会使命，即个人财富不再是终极目标，而是一种为社会做贡献的方便法门。当然如果不能正确地看待财富，设立“败家子基金”式的家族信托也只能是一种尽人事的做法。家族行百里路，专业人士只能陪伴五十里，后续的家业永续需要内生于家族的机制和内在沟通协商能力，修身齐家迎接一个又一个挑战。

导师总结

尽管本案例我们提供了三子女的分家析产规划，具体份额的多少还需要逐步细化，但是首先应该明确家族持股平台的设计、家族信托的安排、多产业设立防火墙、两兄弟分别负责企业与投资，从而使兄弟能得以分槽养马的机制。传承不是简单的给股、给钱、给位子。这与中国农村传统的在娘舅主持下分房、分地的分家不同，因为家族企业的資产更多的是与特定人力资源相关的企业资产、金融资产，给对人才能保值增值。传承规划的循序渐进也需要让每个家族成员及时签署具有法律效力的文件。家族信托的设立可以保证即使两兄弟各自的经营或者投资失败，他们也能靠家族信托提供生活保障或者东山再起的资金。

不幸福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那些深受冲突之苦的家族希望借助专家砍瓜切菜一般实施外科手术，以一时之痛换长期安宁，在他们那里传承是分家，是签订析产协议，是树大分枝修剪家族树。虽然外科手术可能会延缓病情恶化，但是包括律师在内的各类专家更愿意为那些委托人“治未病”——防患于未然，看病不如健身。唯有家族具有上进和分享的价值观——就像个人拥有健康的心理，又有积极协商和作出改变的机制——就像个人拥有活跃的免疫系统，在一次冲突中能够吸取教训建立防控机制，在感冒之后人们的抵抗力与时俱进地得以提升。如果缺乏健康家族的基因，这一代人撕破脸皮式的析产分家，注定了悲情还会在下一代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