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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好生活

2018-09-10李晋瑞

都市 2018年5期
关键词:海西罗素夫妇

李晋瑞

我有病……Ⅱ型糖尿病。可我脾气不躁,身体不肥也不胖,除了那个给我开过药的医生,没人知道我有病。我老公许大为动不动冲我嚷嚷,说我有病。他娘的,那是因为他心里清楚我没病。然而我还是认为我有病,我不是说糖尿病,我的病在于我一直不知道自己究竟得了什么病。这种情况困惑我很久了,我几次想去看精神科医生或找个好点儿的心理医生,但我的铁杆闺蜜骂我有病,她叫我到大街上去看看,看看哪个人没有病。她的意思是说,我们很可能人人有病。

嗯,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得不相信书本里的那句话了———有病是人们的常态。这样,我便可以把时代解放了,还时代一个清白。看来“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的说法永远不过时,过去有欺压、奴役、饥饿、战乱,现在有塑料泛滥、雾霾横行、精神抑郁、数据欺骗、人心冷漠,人们生活在毒污的围攻中,小时候看一个人被担架抬着送往医院还觉稀罕,现在呢,120救护车从身边呼啸而过已是家常便饭。我的一位朋友三十八岁得脑溢血去了,一位四十一岁的同事心梗在讲台上。我还没讲那个为两个零花钱就用刀捅死父母的少年,那个留学美国十二年拒绝和父母联系的高材生等等,在这种情况下,很多人在冷漠中庆幸自己的正常,我的老先生,正常可不等于健康。说到这里,我就像那个跑遍各大医院却没有一个医生能查出他有什么病的人,我病了,或者说我们病了,生活在一群病人里,你自然是病人,或者说人家都觉得自己非常健康,那你肯定就是病人。不是说我非得给自己整出个病来,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真的有病。有时候我就想,兴许我的病根在于悲观。可当我看到那些迎风冒雪,就着半杯冷水,流着鼻涕啃吃干饼的人,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可我还是悲观,当然悲观与经济条件、文化素质没有直接关系。有一段时间我以为是手机里那些铺天盖地的负面消息使我变得悲观,让我觉得令人失望的东西太多了,但又细想想,时代如此亢奋,世界如此之大,自己能明哲保身龟缩成自己就已经不错了……难道,正是这“明哲保身”和“龟缩”使我悲观,我久悲而疾,积疾成病了?我不知道。

这状况一点儿都不好。可我又不能说不好。参加过抗日,又在朝鲜战场上当过通讯兵的我爸,有一次颇为担心地问我:“闺女啊,你说,你吃不饱吗?”

“当然能吃饱,现在谁还为吃喝發愁啊。”

“你还受冷?”

“不啊,我们小区暖气好得很,别看我现在穿得少,那是因为我一出门就开车。”

“那就是有人欺负你。”

“切,你觉得你闺女是个受气的主儿?”

“那不得了。那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我爸挤挤他那老犯困的眼说,“这人啊,活着就不错了!”

这哪跟哪啊!我爸大概是说我还不够超脱。可我干嘛要超脱,我是说我们的世界,每个人都需要靠自我超脱而活着,那也太悲哀了吧!人生不就得有点希望嘛,美好生活不就是我们最大的希望嘛!那我又要重复开头那句话了———我有病。大家替我想想,我是名大学音乐老师,像我这个年龄早该是教授、博士生导师了,可我勉勉强强混了个副教授,其中的原因我不想说,也没必要说,我是教声乐的,我想通过那些学生将美妙的音乐带给更多人,可是,当我站在讲台上,我尽心尽力、掏心掏肺给学生们讲课,看着那一张张起初还动人的脸,一双双充满希望的眼,你还心潮澎湃,但用不了半个学期,你就会发现你是在浪费时间。因为那些孩子根本不在乎你在讲什么,他们觉得偷偷发一条微信比听你讲发声技巧重要。去他娘的,你恨不得到校长那里把这帮家伙统统辞退,但你不能那么做,即便那么做了也毫无作用,没有这些学生你教谁去呀,没有这些学生学校哪还能存在。我当然还是得用心上好每一堂课,我只求若干年后,哪怕有一位学生突然幡然醒悟,他不能把责任推到我身上,就OK了!

这就是我的状况。我不知道是不是别人的现状———每天信誓旦旦地活着,却又了无生趣。看到了吧,我铁定是有病。我不是说糖尿病,糖尿病算什么呀,注意点饮食,服用罗格列酮片,大不了注射胰岛素,我是说,一个人知道自己有病,却怎么也不知是什么病,心里会很痛苦。我该怎么办?我只能去观察别人,希望能从别人那里获得些经验。当然大多数情况是,别人给不了你经验,太多人的活在人云亦云中,我既得观察他们,还得与他们保持距离,我从他们身上抽取那些大家公认为是美好的东西,我尽力体会它,实现它,让其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或者说过那样的生活就是美好生活,那样的我也就成了美好的人。我决心做一个美好的人,美好到别人看到我也会觉得美好。在我自己的标准没有形成之前,我必然遵循大家的共识,是的,我以我的理解去美好生活、美好自己,直到有一天我认识了一对作家夫妇,哦,那我就讲一讲我和他们的故事吧,毕竟他们是作家夫妇,又给了我不少不同的感受。

作家夫妇住我对楼,一层,算是我的邻居,丈夫叫米海西,写小说,妻子叫罗素兰,写散文,他们有个小院,除了写作,我发现他们就在院里喝茶聊天,几乎不出门。可是当你和他们聊起旅游的事来,他们又似乎无所不知。这就很容易让人以为他们的那些知识全都来自书本,毕竟他们的书房里摆着成架成架的书。但实际上,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虽然我没问过,但极有可能,他们在年轻时,就把全部的时间和收入用于走走看看了,每次出去,他们都不住豪华酒店,不跟风参加旅行团,他们只按自己的想法在附近租间农家小屋,他们和房东同吃同住,除了看看风景,还会到房东的茶园、橡胶林、玫瑰园、甘蔗地或土豆田里去,说不定还会替房东喂喂猪、放放羊、采采茶,反正不受时间约束,价格控制,还落个自得其乐。当然也发生过不愉快,罗素兰说有一年他们去武夷山,罗素兰把结婚戒指从农家二楼窗户扔了出去,当时他们各自躺在潮乎乎的凉席上,流泪,准备着离婚。他们在那里总共待了十三天,临近收拾东西打道回府时,两个人又万分懊悔。罗素兰说,她躺回自己床上,重新临摹扔戒指的动作,她把一块与戒指重量相当的石子,按当初的气愤程度扔出去,丈夫米海西趴在另一个窗户上眯着双眼专心盯着,然后两人一起跑出门去找。窗下是一个泥塘,里面长满芭蕉和杂草,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撸起裤筒蹚了进去,他们不能把爱留在异地。他们回想当初米海西将戒指戴到罗素兰手上时怦然心动的场面,可如今安放戒指的却不是那个精致的盒子,而是一潭臭烘烘的沼泥。夫妻俩弯下腰,头抵头将手伸进黑黝黝的淤泥里,像挖蛤蜊一样足足挖了一个多小时,直到房东太太瞪着满怀狐疑的眼睛问他们:“你们在找什么呀?那里能有什么啊?过去我们在那里养猪。”他们只得作罢,然后约定五年后再去。但是,五年后他们去了另外一个地方。当然,更多的时候,他们是在快乐中度过的,他们手牵手冲过沙滩扑向大海,一起钻在东北大炕的被窝里吃刚炒熟的黄豆,并排躺在碎石滩上听海水退去时,光滑的滩石相互撞击发出的悦耳声响,他们拿着手电筒穿过泸沽湖旁村庄的小巷去参加篝火晚会,在暮色葱茏的大理城门外分吃饵块。到后来他们就哪也不去了,而是宅在家里。他们说世界变了,变得哪哪都一样了,无论走到哪,他们再也无法获得新鲜感了。可我觉得,他们很可能是通过旅游得到了他们真正想要的东西,于是放弃了形式上的东西,走向了内心。

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我怎么可能真正了解他们呢,他们是作家夫妇,他们的神经要比常人灵敏,体会要比常人深刻,他们定然……我该怎么说呢,他们总是步调一致,行动统一,就像一对穿连裆裤的婴儿,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我是说,当我在琴房(窗户正对他们家小院)时,无论我是喝茶,跑步机上锻炼,我都会由不得去偷窥他们。有了这份好奇,自然我们也就认识了。再说,我自己也有小院,也种花种草,我们便有了相识的天然基础。

我这样说吧,我们住的是一处商品房小区。这种小区最大的好处,就是无论你干什么都不会被左邻右舍盯着,即使被人发现有什么可笑、不光彩或津津乐道的事,那也会像路人甲路人乙那样,传言者不会点名道姓,反正在这个时代,只要不点名道姓对你就构不成伤害(似乎法律上也这么规定,那些面带微笑却言之凿凿的外交部发言人,不也这样吗。)。而且我们每个人,不都是喜欢去评论别人,又极其反感别人评论自己的嘛。呵呵,我可能是在说自己。之前,我原本是住在学校里的,那里的小区是老了点,但有优越感,就像住清华园和未名湖畔的那些人一样,无论他是不是教授,当他从单元门出来,因为寒冷而竖起衣领,或在蒙蒙细雨中打起雨伞的时候,总是有一种神清气爽在里面的,在我儿子很小的时候,每当我牵着他的手走出校门,总会招来不少羡慕的目光,开始我以为是我的儿子或我的漂亮,后来,路边的摊主问我:“您是,学校里的,老师吧?”我说,是呀!人家这才夸我儿子,说学校里出来的人就是不一样,连小孩子都不一样。

那时我很享受那种不一样,可能是我心态不够端正,我一出大学的大门,就感觉自己像印度或墨西哥的富人,一出门便跌进贫民窟(我是说一种精神上的东西,而非物质)。那时我和我的生活都很美好,我们小区的楼房子都不高,栋栋被郁郁葱葱的树木包围着,站在阳台,冬天可以欣赏银装素裹的童话世界,春天可以闻尽梧桐和槐花的花香,无论走到哪里,即使大门口的门卫也会礼貌地称你老师。可我万没想到,我是一直活在一种自我的欺骗之中,那时我还是一个朝气蓬勃充满阳光的年轻人,尤其是我老公许大为,他有自己的公司,回家时总是开着一辆奥迪,知道吗,那些年中国人对奥迪车特别关注,同样等级的车他们却不怎么看奔驰和宝马,人们都认为奔驰和宝马是生意人坐的,而奥迪代表着某种级别,最要命是许大为没有级别,他却开着自己的奥迪A6,最要命的是在一次学校给我举办的个人演唱会上,许大为给我买了条据说别人只有上央视春节联欢晚会才会穿的裙子。所有的问题由此而生,学校里开始传言,说我的一切都得益于许大为,就连学校给我举办个人演唱会,也是许大为开着奥迪拉着院领导出去大酒一场的结果。实际上,子虚乌有嘛!许大为根本不认识院领导,他自己还一肚子委屈,许大为不缺钱,或者说有的是钱,他觉得跟我住在学校的旧房子里已经委屈自己了。他完全可以在外面买一套大房子,我甚至都可以不必要在乎自己的工作。可我不干,因为那样,我就跌入庸俗世界了,我无法接受那些打开车门不吐一口痰不下车的人,那些人下车不是提裤子,就是将手伸进口袋里摸烟。庸俗的世界里到处都可以看到这种改革开放后应运而生的新物种。许大为就在那样一个世界里,在那个世界里维系人与人关系的是钱,而不是情感、责任与热络。可是后来,我发现我又错了,因为在别人的眼里,我住在学校分给我的房子里,却成了许大为的附属品,知道吗,附属品!太扎人了。反正不论是我儿子戴牙套,我的眼霜换个牌子,衣服上别了新胸针,还是漂染了几缕头发,总之,只要我有一点点变化,总会有人半路拉住我,和我聊上半个小时。最后我发现,无论她们说多少话,最终的指向一定是许大为。似乎没有许大为,我他娘的就得去街上讨饭一样。我跟许大为谈,以后没什么事,就少回些家吧。许大为倒诚恳,问我:“觉得我没文化,是吧?”

我说,不是那样的。

“那是哪样的?”

我也说不来。其实许大为不错,只要不谈钱,还是一个相当不错的人,细心、体贴,特别能宽容我,在他面前我真的像个小女生,无论我怎么脾气乖戾,无厘头地胡折腾,他都没怪过我。可他就是没办法不谈钱,他就生活在钱那个世界里,你让他谈女高音、帕瓦罗蒂、肖邦和巴赫确实也难为他。许大为后来真的回家少了,结果很快被我那个黎姓的同事发现。这个家伙是这个世界上最最最讨厌的人,咱不论她人性好坏(反正也不碍我的事),要命的是她会抓住一切机会喊我的名字,按理说,在学校她称我“張老师”就行了,她却不,越是人多的时候,越是公共场合,她就越是要很响亮地喊我名字:“张四妹,张四妹……”她明明知道你已经听到,可她还是要叫,一直叫。因为她知道“张四妹”这名字实在难听了,比“张三妹”“张五妹”难听多了,特村,村得要命,要是光听这名字没看到我本人,人家一定会以为我是一个戴着油腻腻的围裙在集贸市场卖肉的村妇,我那个黎同事当然就叫得带劲,似乎光凭她这一叫,就能抵消我的唱歌水平一样。不是我这个人过敏,那些嫉妒我的人百分百有这种意思。我受不了,只能搬家。于是我住进了现在的小区。

后来,当我听说米海西和罗素兰是对作家夫妇时,我就觉得,他们搬进这个小区肯定有着和我一样的原因。因为我们小区太安静了,就是你把窗帘一拉,要不上闹钟你就是睡到几点大概都不会被声音吵醒的那种,正是作家们喜欢的写作环境。在小区,我住八号楼,作家夫妇住六号,中间本该有七号楼的,却意外没建,那块空地就变成了一片难得的树林,而且好些树是原来就有的,一搂粗的梧桐和二十多米高的杨树就十几棵呢,那些树样子是丑了点,但纯朴。后来开发商在大树下种了花和草,还有几株连翘、丁香和木槿,为省钱他们连条碎石小路都没铺,人工的东西是少了,但自然的东西更亲切。作家夫妇的小院就在树林的北边,树林就像专门是给他们保留的一样。有段时间,我就觉得这是天意之作,或者说这片树林成了我与作家夫妇合得来的重要原因,因为树林给了我们别人不懂的美好,我们在这种美好中享受安宁,或者说我们在这个无法脱身上的尘世里,觅得了一处心灵的栖身之所。这些话虽然没挑明,我们也没发什么共同宣言,但我们真的是在对浮躁和喧嚣冷眼视之。尤其是我们认识之后,我就越发觉得我们很合得来,很有灵犀,尽管我们对彼此的喜欢还不敢断然结论,但起码我们给对方的生活增添了情趣(决然不是添乱),慢慢地,我们两家人,当然主要是我和作家夫妇走动走动、串门小谈的便成了家常便饭。不过,多数情况是我去他们家,我当然也欢迎他们到我家来,只是他们好像放不开,或者说是他们一刻也不想离开他们的那个小院。

早晨和傍晚,我每天分两次到树林里遛狗。哦,我养了一条拉布拉多犬,之前养过泰迪,因为太能叫送人了。这条拉布拉多叫Lucky,不过我常常叫它“拉可”,我喜欢Lucky,模样俊俏,眉目传神,最重要的是所有见过它的人没一个不夸的,再说了,我家有院子,要不养一条狗怎么也说不过去啊,你想想,一到春天,院子里红的花绿的叶,木屋外花丛下要不卧一条狗那也不美好吧!(作家夫妇也养宠物,只不过是猫罢了。)性情温顺的Lucky一到树林,就兴奋得像个满心欢快的少女,我给它扔弹力球,让它在树林中撒欢,它自己在草地上打滚、匍匐。我呢,我会聆听树上小鸟的鸣叫,有时在草地走来走去,无论早晨还是傍晚,阳光总是斜照,后来米海西讲,阳光斜照着树林在绿毯一样的草地上画出了五线谱,我在其中穿梭、跳动、停顿,或急促,或舒缓,就像那个灵动的音符。我问他:“那你懂音乐吗?”

“我要是懂,那就好了。”米海西说。

但想象力帮助作家在无声中产生了音律,特别是微风吹起的时候,婆娑的树叶发出细碎的声响,我在微风中梳理长发,一片树林,阳光斜照,绿色的草坪,微风习习,一位风姿绰约的佳人,还有她的爱犬,不是一种美好吗?那个时候我常常自拍,然后晒到朋友圈,我说过的,我要做个美好的人,美好到别人看到我也会觉得美好。我不是卖弄,而是我的真正感受,我相信在两边的里楼宇里,一定有不少人通过窗户在偷看我,當然也包括作家夫妇。

一天下午,Lucky在草地上打了几个滚后,嘴里衔起一口青草,突然跑到作家夫妇院门口。我不知道作家夫妇对它做了什么,只见Lucky把头伸进铁栅栏里,不停地摇动尾巴。作家夫妇家的那只最能叫的公猫,站在墙垛上奓着尾巴唬吓Lucky。我知道,要是猫狗打起来,狗是占不到便宜的。猫会跳到Lucky背上咬它的耳朵,抓它的脸,Lucky万一被破了相,那我是说什么也不允许的。我便以呵斥Lucky的理由也来到作家夫妇的院门前,我一开始就向他们表现出我爽快的一面,我给Lucky系上套绳,一边警告那只猫:“行了啊,可算是到你家门上了,别再得理不饶人了。再说了,好猫不跟狗斗,你是想做好猫呢,还是坏猫呢?”这时,就在那簇茂密的竹子后面,作家米海西向后靠了靠,露出半个脑袋,他既惊喜又客气地说了一声:“哦,原来是张老师呀!”说着他要起身,我赶紧说,不用不用,我不进去。我说,我就在外面看看。“看看你家的竹子。”我是这么说的。

说到竹子子,我稍微多说几句。其实,两年前我就注意到作家夫妇的竹子了,要知道我们可是地处北方,冬天的最低温有时能到零下20℃,春夏两季还好,翠绿、风骨、摇曳、葱郁、婆娑,可是跨进深秋再入隆冬呢,一根根挺立的竹竿上挂着哗啦啦的枯叶,也够煞风景了吧!第一年冬天那些竹子受不少制,大雪加寒流,我在家喝着下午茶,隔窗看着作家夫妇刨开硬邦邦的冻土,埋桩,围塑料布,为竹子做护理,我就想,作家夫妇也够异想天开的了,文人多喜竹,可那也得看适不适合,作家夫妇一定做了不少祈祷,但愿自己的竹子能够百般坚强,同时他们又充满自责,如果竹子死了那可怎么办。如果我没记错,他们是在那年五月种的竹子,竹子给他们带去了一个夏天的好心情,他们一定为此洋洋得意,巴不得整个小区的人都去看看他们的竹子,可以想想,阳光明媚的早晨,一拉开窗帘,扑面而来的竟然是一簇静谧的翠竹,细雨霏霏的下午,竹子以亭亭玉立的身姿站在窗外,看着一滴滴晶莹剔透的雨珠从细长的竹叶上扑簌簌滑落,那是何等的……可它现在,我就想,罗素兰一定满肚怨话,明明知道竹子是在南方生长,却非得为其所难种到北方院子。不用看,我也能想象出男主人公米海西的样子,他既担心,又懊悔,还有不少失望。那时我们还不认识,我曾以陌生人口吻在门外问过一句:“咱们这里能种竹子啊!”当时作家夫妇都在院里,米海西说:“我也不知道,试试吧!”嘴上说试试,但他内心里是有信心的,我能感觉出来。当时我就觉得这对夫妇太能显摆了,咋不种棵椰子树呢?我花了一段时间留心那簇竹子,莫名地希望它死掉。第二天开春,果不其然,竹叶开始打卷发黄变干,然后一把一把地凋落了。我等着他们把竹子连根拔起的那一天,我去向他们讨要北方种竹的经验。可是没过多久,突然有一天,米海西在院子里大叫,他几乎像发现新大陆一样要罗素兰“快来”,他们的竹子没死,一根都没有,“你看,那是什么?竹节上的新芽,你看,好几根竹笋!”他哪是告诉罗素兰,他分明是告我,告全小区的人,他米海西的竹子活了。于是,夫妇俩在竹子旁支起石磨盘,摆上桌子和椅子,他们成天坐在竹子旁边品茶、喝咖啡、看书、聊天,真是的……我心里很不舒服,因为我更喜欢竹子,我怎么就没有先见之明比他们大胆一点先在自己家院里种上一簇呢。

到这里你不得不承认,我真是有病了吧。我开始对作家夫妇好奇,同时也相信他们对我也一定充满兴趣,我是大学老师,但那只是我的职业,不是我的生活,我相信我在自己家里唱的歌要比在舞台上好听几倍,我在业余时间对那些登门来学声乐的孩子下的辛苦,要比我站在讲台上讲得真诚许多。请别用道德的眼光来打量我,因为眼下的时代没有什么道德可言。我是大学老师,我不能开口骂人,可当我看到教室里那些听我课的孩子不是真心喜欢音乐,而是为了混那张文凭时,我就憋得要爆炸。我更愿意在家里辅导那些对音乐虔诚的孩子,所以我的琴声、歌声会一次次带着情感穿过树林扑向作家夫妇家,哦,是我多心吗?我一直觉得是音乐与文字背后的艺术气质,让我和作家夫妇成了朋友,我是说真正的艺术,真正的气质。我们都在城市里生活,可眼下的城市,到处是拥挤不堪,忙碌和热闹已经变成了人们生活的实质,哪里还有人真正在乎气质,倒是挂羊头卖狗肉把艺术像妓女一样对待人不在少数,知道吗,什么是音乐?音乐和热闹可不一回事,清晨的林中小鸟此起彼伏的鸣叫那叫音乐,可你无法用音乐去形容十字路口堵车时像掉入蛤蟆坑里的感受,夜色中溪水潺潺、海水轻叩礁石那叫音乐,可你没办法相信五个醉汉在KTV里抱着麦克风要把自己五脏六腑里的臭气喊出来是音乐。我无法去评判文学,但我相信作家夫妇也有自己的标准,所以他们和我一样,都离开了聒噪,归于了恬淡和安宁。

还说那天吧,Lucky的尾巴和屁股扭得实在夸张,它的腰都要扭断了,我知道Lucky只有在高兴时才会这样。Lucky叽叽呜呜叫,全然不顾旁边那只生气的猫,一直闹着想进去。这时,女主人罗素兰从屋里出来,还算一个雅致的女人,她端着托盘,应该是沏好的茶、小甜点和几块开胃的糖。她从台阶上下来,主动和Lucky打招呼“:Lucky你好啊!”哦……你好……啊,罗素兰的声音太美了,但凭这声音就会让人觉得她写出的文字一定百般优美。她把托盘放好,然后沿着S形小路向我走来,她的步子迈得那么轻盈,一双玲珑的脚穿着方口绣鞋,她来打开院门,一边说:“Lucky,进来吧,进来看看!”然后看着我笑盈盈地说,“当然,更欢迎张老师进来。张老师快进来坐!”据后来作家米海西讲,我是迈着孩子般可爱又活泼的步子连蹦带跳进他们家院的。我当时说了什么,我完全不记得了。米海西讲我用命令的口气呵斥Lucky,让它不要到处乱跑,似乎Lucky到处乱跑会令我丢脸。他说我背着手,no,no,no了几声后,习惯性地警告Lucky“:拉可……”他说我眼珠左右乱转(真可怕,这就是作家的观察力),动作一点也不自然。如果当时我真如米海西形容的那样,那我才是丢人呢,我是大学老师,他们只不过是一对不出名的作家,我比他们一点儿也不差。可我完全不记得了,要我现在回想来,我们认识的场面像在梦里,真正的现实是我们也许本来就认识。不管怎么说吧,我们的认识,包括后来的相处,都是快乐的,令人愉悦的,你想想他们夫妇决然知道我叫张四妹的,可是,不论是米海西,还是罗素兰,他们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都没有叫过我一次“张四妹”,就這一点,就能说明他们要比那些人渣高级。

站在作家夫妇的小院,有种别有洞天的感觉。它完全把我的心情搞糟了。我原想在作家夫妇开口炫耀前,自己先要赞美一下那簇竹子的,我要让他们明白,他们用这簇独一无二的东西为自己赢得刮目相看的目的达到了。可是我发现罗素兰没出来前还蠢蠢欲动颇为热情的米海西,突然变安静了,他坐在双人椅上,桌子上摆着书、笔记本,他没有立,更没有以主人的身份和我聊上几句,即使Lucky到他身边向他摇尾巴,他也只是用手摸摸Lucky的头。我当然也不会主动和他搭话,我看见他用手胡噜一下背后的薄荷,又揪一朵金银花在手上捻着,他一定想让我问问薄荷和金银花的味道,可我就是不问。

罗素兰当然热情,她没理由不热情,毕竟是她开门让我进入的,但她分寸把握得很好,她的热情一点儿都不让人感觉尴尬。她让我随便看看,需要什么花就吭声,她可以挖给我,还让我给她家的小院提建议。她恭维我说:“张老师家的小院实在漂亮,和你家院子一比,我家的就像是荒草野地。”究其实呢……我心想,啊呸!我简单描述一下吧,她们的家小院,门垛上安着四角塔型灯,一边一棵蔷薇沿着墙垛爬上去搭出一个拱形的花门,从门口到月台下用300×600mm的青石铺成900mm宽的小路,路的尽头左边是竹子,右边是那棵年年秋天挂满果实就像一树灯笼叫人眼馋的石榴,S型的小路两边竖着木色栅栏,下面种着各色各样的花,石竹、点地梅、孔雀草、毛地黄、勋章菊、槭叶茑萝、大百合、韭兰、三色堇、百子莲,它们间或而种,高矮分置,一看就是按开花时间和花品习性精心种的。米海西坐的椅子后面是一大棵盆栽三角梅,正好在下午可以为他们遮阳,他旁边是一株香气扑鼻的金银花。木栅栏里边的空地,他们用彩色的水泥砖分成大小不同形状各异的小块地,里面种着各式各样的小菜。就连与邻居家的隔墙上都摆上了金鱼草、一点红、吊兰、太阳花、天竺葵之类的盆花。罗素兰却说她们家像荒草野地,再看看那些散落在各处用作花盆或摆件的树脂小兔、小熊、蜗牛和浣熊,那些摆在窗台上的多肉,哪一处都是费过心思的,看上去很自然,但自然中却是不显山不露水的处处精心。罗素兰是自谦,是等我的溢美之词。可是凭什么呀?我就是不夸。但我又不能什么都说,于是我说:“真是好啊!在闹市里,咱们能有这么一个小院,可真是美呀!”我随便夸了几句。

无论从哪方面讲,我都觉得我和作家夫妇是小区里最令人羡慕的人,因为我们懂得享受美好生活,也已开始享受美好生活了。而他们的大部分人,都还在苦于奔命(我当然是指心境,而非人家真的生活会比我们窘困。)特别是我们坐在一起聊天时,我发现我们是那么合拍,有那么共鸣,说实话,我觉得这是个层次问题,还有更为重要的一点,就是作家夫妇还算不上功成名就,而我也不是什么炙手可热的明星,我们都不用担心媒体前堵后追的困扰,明白了吧,我们热爱艺术、富有情趣,而我们又不为艺术所困,我们拥有艺术的高品位,又享尽现实生活的安宁,这难道不是美好吗?……啊,知道吗,曾经有人开口关心我的职称,我呵呵一笑,我自己都不关心,劳你什么心;有人提醒我如果我稍加努力,那个系副主任的位置我就有可能弄上。我的天,我要努力我都响应国家号召弄二胎了,我弄副主任干嘛;更有人神秘兮兮地到我耳朵边说,听说那个谁谁谁是你同班同学,现在是总政歌舞团的独唱演员。哦……我拉长音,瞪大眼睛看那人。人家热心肠,继续说,听说当时她没你唱得好,你说真话,你气不气。我说,气啊,谁能不气,所以一气之下我就忘记她谁了。那人就向我竖大拇指。生活里尽是些如此无聊还瞎扯淡的人,他们远离生活的本质,不知道美好生活的内涵。以我的观察,作家夫妇不是这样的人,如果他们想大红大紫,他们一定四门大开招待那些狐朋狗友,他们能做到如此离群索居,那就说明他们真正是高段位的人。同时我又觉得,作家夫妇与我又有很多不同。譬如男作家米海西的少言寡语,偶尔说一句,也很简略唐突,我就觉得那不是真的米海西。针对这一点,罗素兰和我说:“就他呀,他就是看着你和你说话,他也不一定是真的在和你说话。他这人啊,醒着时写小说,睡着时写小说,走路的时候还在写小说。小说就是他妈、他老婆、他孩子。”

“那你呢?”米海西反驳罗素兰说。

妻子罗素兰呵呵一笑:“我是那个从现实往你小说世界里递饭的人。”

听听,罗素兰的回答多文学啊!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中,一定处处是这样有趣而生动的文学语言。多好!但我觉得我比他们活得更丰富更精彩。我没有刻意和他们比的意思,只是每次我往他们旁边一站时,我就觉得他们太苦自己了,觉得他们像有自虐症。我这人快人快语、风风火火,他们总是不紧不慢、有板有眼。我觉得他们的生活太缺乏意外和灵动了,屋里屋外哪哪都整齐、井井有条,做什么事都要分秒不差,用好的词形容是规律,用不好的词那就成呆板,甚至是苛责。难道那样的生活真的美好吗?还是那些条条框框有助于他们脱离俗世生活。整个一个夏天,我都没见过他们出去买过菜,他们就像两只兔子一样吃着自家院里的小菜,菠菜、油菜、小白菜、苋菜、水萝卜、苦苣、生菜、木耳菜、紫苏,剩下的就是黄瓜、辣椒、茄子了,兴许他们是为了安全,或是珍惜自己的劳动成果,但那也不能那么……那么抠吧?我当然不能说人家“抠”,我只能说作家夫妇太“会过”了,可他们又不承认,罗素兰说:“不是那样的。”但是哪样的,她也从未给过我答案。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和他们之间的关系处到在一起时谁都无拘无束的时候,我就发现作家夫妇过那样的生活真是他们自己的选择,而非经济的原因。如果我没判断错,他们很可能觉得那样的生活能让他们的关系保持新鲜和密切,因为他们对自己生活之外的事情厌烦了,他们要回到一种与当下生活不同的方式中去,决心要心甘情愿地守着对方。他们已经不再受外面的美食诱惑了,不喜欢逛街,不关注社会的流行,不去咖啡店,不去品茶,不去野营,不去药浴,不去美容院,不去健身中心,不去做瑜伽,不去打高爾夫,不参加红歌合唱团,不报禅修插花班,甚至都很少买新衣服,他们就是要遁隐于市,就是要全心全意地和他们的小院、几只猫一起生活。这种状况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相依为命,而是一种单纯的真正的爱的相守。这让我心生嫉妒,也万般的不信。一对夫妇,结婚都二十多年了,除了亲情,还有多少话要说,如果说是爱的话,那也应该是习惯。我是说,即使是习惯,作家夫妇又是怎么做到的呢?我是说,人到中年人人进入婚姻的厌烦期、更年期,他们怎么能做到毫无矛盾呢,看样子,他们不是传统中的那种一个人从属于另一个人的人,难道他们的关系是同志,或一个战斗集团的同盟?那么我呢,我院子里有葡萄架,也有遮阳伞,我做得一手好蛋糕、比萨,我也会做果茶,可是……那个许大为,他娘的,还停留在袜子白不白、皮鞋亮不亮、手串贵不贵、喝的什么酒、吃的什么菜上,他坐不下来,用他的话讲,要是一日不见钱他就心慌。我是说,如果我们不买飞机,不准备雇八个佣人,我们的经济条件已经足够了。许大为就说我有病,问我钱多了是不是扎手。我让他看看对楼的作家夫妇,他呵呵一笑,和我说:“你以为他们就没有病?你是要我像他们一样活得那么假。”

“我是要你学会美好生活。”

“我不会生活?”许大为呵呵笑,“难道美好生活就是作,去装腔作势?”

难道作家夫妇是在作,在装腔作势?还是许大为和我不在一个频道,还是有什么东西蒙蔽了我的眼睛。看来我对作家夫妇需要深入了解。

后来,Lucky给我创造了机会。我家Lucky是女生,一天傍晚,我和它在树林里时,一只小博美突然追上来扑到Lucky身上想展示男子汉的威风,那动作太滑稽了,就像武大郎上床,又蹦又跳,自己却没那个本事。Lucky善良,不计较,其实它甩一下尾巴就把小博美打得满地找牙了,可是Lucky就是由着小博美瞎折腾。我看着丢人,想过去用脚踢开。这时,罗素兰从院里出来,正好也看到这一幕,她就走到我跟前提醒我说:“你不能不管Lucky啊。”

“我管。我咋管,总不能我趴下撅起屁股来替Lucky吧!”

你看,我就是这么说话的。说完,我咯咯笑。罗素兰也笑,她用小拳头捶我肩膀,脸上泛着红云,一边给我竖起大拇指,低声说:“你这家伙,真行,够碱大!”

那你说当时我该怎么说,博美的主人跟过来了,我能当人家的面打博美一顿?好在罗素兰很快适应了我的说话风格,这与我是不是大学老师没关系,文文雅雅我可以的,我也有文文雅雅的时候,但文雅不等于装逼拽蛋,我不觉得我这样就是大大咧咧说话粗俗,这恰恰是我张四妹真实可爱美好的一部分。生活需要情趣嘛,对吧!不过,为照顾罗素兰,我还是打圆场说:“我不管,那是因为不用管。”这时,Lucky突然跳了一下,可怜的小博美就四脚朝天了。

后来罗素兰说,她提醒我管Lucky不是指眼前那档事,Lucky是个多漂亮的女生啊,就是做了妈妈也会是俊俏的妈妈,我可不想让Lucky因为当妈妈而变得臃肿变形,要不是罗素兰提醒,我真没打算让Lucky当妈妈,我是准备给她做绝育的。罗素兰却说:“你不能那么无情吧!”接着她跟我说了她家猫的事。她说她一直陷在一种不知如何是好的困境中。我跟她说:“午后的阳光照在窗户上,你坐在沙发上,一只毛茸茸的猫咪温热而懒洋洋地卧在你怀里,它用柔软的爪子搂你胳膊,用绵滑的脑袋亲昵地蹭你下巴,用跳动或翻滚来表达它的快乐,你一手抚摸它,一手翻看着自己的书,那光景该有多美好啊!”说完,我还说,“真是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啊!我发现我都快成作家了。”

罗素兰却说,那只是我的想象。事实上……她回头看一眼正在院子里弓腰伸爪的猫,她说自己和丈夫养的都是流浪猫,每只猫都有一段可怜的遭遇,它们颤颤巍巍几近只想讨个活命地来到他们家,他们给了它们温饱,可是等它们长大后呢?她说:“它们一个个不是变成大小伙子,就是大姑娘,它们会谈恋爱,小伙子会为姑娘不惜拼上性命地去打去争,它们常常头破血流回来,不是脸被抓伤,就是耳朵会咬出洞,严重的还会断尾腿瘸,这些还好办,我可以给它们清洗敷药。但那些姑娘们就麻烦了,她的肚子会一天天大起来,三个月后不是三只就是五只地给你生,那些小家伙……它们也会长大,然后……我就不会了,我不能让它们再成为流浪猫,又不想它们关在笼子里被卖掉……我亲眼看着它长大,哪一只都是生命……可是我现在已经有六只了,我不能再养了,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又不能让他们连一次母亲都没做过,我也不能把所有的公猫小的时候就阉了……”

我就觉得这罗素兰真有意思,她那是在说自己的困境,分明是在标榜自己的善良。她自己也说,人心要善没错,可是善良同样也会折磨人。我本想说她太滥情了,动物嘛,又不讲究传宗接代,你总那样以人的情感去理解它,可它能理解你的难吗?但我又不能说,如果她再引申一层,开始和我探讨人性的本质、生存的意义,那我可怎么办。但我完全听出来了,以她的意思,我至少得让Lucky当一次妈妈,否则她就会看不起我,给我扣上一顶不仁不义的帽子。我当然得堵上她的嘴。我当场就改变主意,跟她说,我怎么也会让Lucky做一次妈妈的。罗素兰马上露出欣喜的表情,说:“我想着你也会的,其实动物和人一样,来这世上走一趟不容易,人家该有的体会还是应该让人家体会一次,我们人类占有了人家的地盘,要再剥夺人家的生育权,那也太万恶了。”

上帝啊!我差点落入罗素兰的陷阱。Lucky正好发情,我马上就带它去了一趟狗场,回来还专门给罗素兰汇报了一下。深秋天气变冷,暖气还有半个月才送的时候,Lucky临产分娩,后半夜,气愤的是我早已约好的助产师却联系不上。我只能去敲作家夫妇的门,他们家的猫生过小崽儿,他们一定有经验。我们仨一起待在我家的小木屋里为Lucky接生。我是第一次从米海西身上发现一个男人竟然可以那么细致,米海西来时就带了手套、成沓的毛巾、和用于保暖的电加热器,他坐在地上,抱着Lucky的头给Lucky揉抚,一边还和Lucky说话,叫Lucky坚强。罗素兰将小崽一只接一只地半拉半托地接出来,她确实老练,要换作我,很可能不是把小家伙的腿拽断,就是拉伤Lucky。他们成了主力,我反倒成了帮手。我看着一个个小生命,肉乎乎地并排躺在旁边的被子上,既欣喜又发愁,这么多狗一起长大,那得多闹人啊。在生到第七只的时候,Lucky没力气了,生不动了,它扭动着脖子侧头看着自己的宝宝,罗素兰就让我看Lucky的眼睛,说那是一种超越物种的母性的眼神。罗素兰说,Lucky的性格由此就会大变,它会变得不再像以前那么任性,会变得更加温顺随和。我蹲到Lucky旁边,它努力抬头,用鼻子碰我的胳膊,用舌头舔我的手,一股股的血腥味让我干哕。我问罗素兰在给猫咪接生时,她像我这样吗?她说,没有,她只看到那些小生命的可爱了,想象着他们用不了多久就会睁眼,就会东倒西歪学走路,会变得毛茸茸的可爱的样子,就什么也闻不到了。

“真是自欺欺人,”我说,“还挺会安慰自己!”

罗素兰说:“我们活着,不常常需要自欺欺人一下嘛。”

我们给Lucky喝了半盆热牛奶,让它补充力量。米海西摸摸Lucky的肚子,说:“应该还有。”

“啊,不会吧?都七只了。”我的话音没落,Lucky就又开始叽呜。最后,一共生了十一只。老天啊,看着两排肉嘟嘟的小家伙,罗素兰抱起这只看看,又抱起那只摸摸,它们长得太像了,我说要不要做个标记,她却说不用,如果我分不清可以问她。

“十一只啊,Lucky真是个伟大母亲!”罗素兰说,“以现在的行情,一只五百,张老师你要发财了。”她知道我不会卖的,她这样说,很可能是想给予我安慰。

米海西开始收拾东西,一边说:“真没想到,一下子生这么多。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可不是嘛。”我说,“本来一次就成了,结果狗场的老板说:‘看你这么漂亮,那就再给一枪吧!结果,两枪中了十一个。”

“呵呵,你看看,这人要漂亮!”罗素兰说,“连狗都跟上沾光。”

我和罗素兰都笑。米海西不笑。很可能是他不能笑。他只说,这么多小崽儿照顾不过来时,就叫他们吧!于是我加了罗素兰的微信。我敢肯定,米海西也想加的,但我不能加。成年人的规则,就不用多解释了吧!

我们的关系越来越近,对对方以及对方的生活就有了更多的了解。我们有共同之处,我们都觉得自己生活在美好中,但我们对美好的定义又有所不同。在他们身上,我总能看到一种奴仆的形象,对文字、对院子、对猫咪、对花草,他们总是去侍奉。可我不,我就是要以自己为中心,Lucky不听话刨了我的地或捡吃狗粪,我就打它,哪盆花看不顺眼,即使它正在含苞待放我也会一铲挖出来将它扔掉。有一次作家夫妇到我院里,我正种花,我一铲一个坑一铲一个坑,往里浇一股水,把花扔进去,把土一划用脚一踩,了事。米海西就说我是“一铲妹”,言外之意在笑话我毛糙,对花苗不好。我说:“这很正常,因为我想对我好,所以没办法再对别人好。Lucky是我从小养大的,它不能让我快乐,我养它干嘛,那些花都是我花钱买来的,我当然想怎么种就怎么种它。”作家夫妇却不这么认为。我觉得他们受“利他主义”教育太深了,凡事总把别人摆在前面,可他们又不这么认为,他们说他们的一切行为都是听从于心的,他们更喜欢用“尊重”来概括自己。他们说自己那样做,不是在克制自己,委屈自己,而是想给予周围的一切尊重。所以,我认为他们对猫咪的感情是悲悯,到他们嘴里就变成了对生命的尊重,一枝老来俏、长寿、太阳花被无意折枝断根,要我,早一笤帚扫进簸箕倒垃圾筒了,可他们总会找个空地重新埋起来,他们也说是对花草的一次尊重。包括他们夫妻之前,那种形影不离棒打不散的黏缠,那也是尊重?你要知道,大家都是成年人,准确说是中年了,都早过了如漆似胶的缠绵期了,我就觉得他们……何必呢,日子是自己的,那么秀,那么装,有意思吗?

我觉得我看到的作家夫妇是假象。或者说,我一直想弄明白是什么秘诀使他们的生活看上去那么美好。难道是他们一直保持新鲜的爱情?可是,如果爱情真能保持新鲜的话,那它也就变得不再令人迷醉,不再令人渴求它永远了。用句不客气的话讲,这世上最难保鲜的东西就是爱情了。我花了很长的时间观察作家夫妇,因为我不相信他们的婚姻会没有纰漏和瑕疵。反正以我的经历,包括我身边那么多姐妹的经历,我算是看透了,我得出的结论是,一个人如果不对自己好,那这个世上就再没有谁会对你好了,那些男人,光鲜的也好,龌龊的也罢,无论他们对你讲多少甜言蜜语,最终的目的还是为了把你搞到床上去。至于婚姻嘛,怎么说呢,兴许作家夫妇是个罕见的特例?

后来,在周末时候,我会到他们家院里小坐,当然是以遛狗和咨询一些种花养草的问题为借口。作家夫妇会打开院门,让Lucky自由地跑进跑出。我们坐在竹子旁的椅子上,周围是一片生机盎然的绿色,还有一簇簇的各色花朵点缀,那时候,猫咪们一只只都懒懒地卧在花丛下,罗素兰会给Lucky接水喝,而Lucky似乎更喜欢米海西,它总往他那里跑,不知道是不是它分娩时他给它留下良好记忆的原因,总之,它总想靠近米海西,它甚至抬起前蹄往米海西身上扑,要不就在他的腿边咬着尾巴打转。米海西表现得既不讨厌,也不欢喜,我知道他不是腼腆,他只不过是在妻子面前不能或不想表现出热情罢了。他用手抓住Lucky的蹄子说:“好了,Lucky,我知道你已经很漂亮了!”(简直和那个狗场老板一样)呵呵……这是一个作家的语言吗?如果不是我多情,他的话赞美的绝不是Lucky,因为我坐在他对面,他一次一次在偷偷看我,他希望我能从中接收到他那些幽密的含而不露的信息。他在传递某种心照不宣的东西,可我不喜欢暧昧的表达,因为暧昧容易出错。我倒希望他能当着罗素兰的面大大方方地夸我漂亮。但我没说,我又不缺赞美,我又何必多一个邻居的赞美呢!于是我呵呵笑,也拿Lucky说事:“行了,Lucky,人家又不喜歡你,你就别丢人现眼了。”Lucky自是不听劝,又往米海西身上扑。我就说:“你别扑了好不好,要不我替你扑一次看看人家的反应?”

“那可敢情是好!”旁边的女主人罗素兰马上接话,“你看米海西会不会夸你漂亮?”

“行了行了啊!”我说,“咱虽然不算最漂亮,但咱这脸,这鼻子,怎么也比Lucky强吧。呵呵,我这叫什么话,好像我来你家是为了讨要一声‘漂亮一样。”

关于漂亮,我当然自信。我起码比罗素兰个儿高,皮肤比她白,尤其是胸和臀……之前我和罗素兰聊天,说我有一次走路不小心被绊倒,我问罗素兰:“你猜结果怎么样?”罗素兰呵呵呵笑:“不是门牙掉了两颗,就是把人家的地砸出两个坑。”我侧脸斜视“嘁”她一声说:“屁屁屁,你以为我长了两铅球?告诉你吧,我被弹了起来。”至于臀部嘛,我在家几乎都穿休闲裤,还都是马裤型的,你想想,要不是咱的线条、丰满度和气质,换别人,有几个女人在这个年龄还敢穿。是啊,美好的生活是方方面面的,起码自身就必须长得美好,是吧,我不相信一个丑八怪的生活能美好。我们当然只是说笑。我不可能真扑到米海西怀里。其实以我的性格就是真扑上去,我想也不会有事,罗素兰相信我能做得出来。但我偏不那样,米海西也不希望那样。凡事都得有界,过界就不美好了!

我们一起聊天,话题永远都是猫猫狗狗、花花草草,这方面米海西很在行,因为17岁前他一直在农村生活,他知道不是喜阳的花就可以放到太阳下直晒,喜阴的花就可以放到树丛下不见太阳,他给我讲散射光的重要,给我讲不要因为生活在城市里或自己是个艺术家就……他没说出来,但很可能是“清高”。他嘿嘿嘿笑,说如果可以的话,他想去找几个公厕掏出桶大粪来,说再好的复合肥也比不过大粪。一提大粪我本能地干哕作呕。他说这就是罗素兰了不起的地方,她出生在条件优越的知识家庭,可她愿意陪他开车到郊区的农户中装猪屎拉羊粪。

“其实人和人差不了多少,”米海西说,“那些自我感觉良好的人,都是因为拿自己的长处去比别人的短项。”

“可总是会有一些相对完美的人吧?”我说,“比方你们两口子,我觉得就很完美。”

“我们完美?”米海西笑笑,“我们只不过是平常夫妻。那你呢……”

“我也完美。”这是我的真实感受,“起码比大多数人美好。”

“起码比大多数人美好”所包括的范围实际上要比字面意思要多很多。米海西看出我想表达的意思了,他略显同情地说:“我觉得也是。如果我要活成你那样,那我也只剩下美好了。”

“我什么样子?”我很在乎作家的评价,同时希望他说真话。

“人漂亮,头条吧,小时候一定没吃过苦。”

“我还是吃了点苦的,不过我没吃过窝头。”

“你看,你们都不吃窝头。我小时候,能吃上窝头就已经很开心了。”

“不是我们不吃,是我父母不让我吃,他们给我开小灶,我上面三个哥哥,他们吃窝头。”

“后来你考上大学,泥没和一锹,地没刨一镢吧?”

“我说了,我上面有三个哥哥,还有我父亲,用不着我。”

“然后你以优异的成绩留校任教。”

“当时但凡有点本事的人可是不愿意留校的!”

“事实证明,你选择留校百分百正确。如果现在要我选择,我也选择当老师,尤其像你这样的大学老师,一不用早起陪学生跑操,二不用看学生上晚自习,三课程自己安排,一年两个假期,平时双休日照休,工资奖金不用担心拿不到手,哪个学生见你都毕恭毕敬。”

“这倒也是。”

“嫁个老公是大老板,生个孩子还那么出色。”

“我可是也像其他妈妈那样在儿子身上下过辛苦的。”

“但不是所有妈妈下过辛苦的孩子都能到国外留学,对吧?”

“所以嘛,我这个女人还是能说得过去的。”

“岂止是说得过去,那真是……”

“那真是……”罗素兰在浇花,她插嘴说,“米海西的意思是说,那真是遗憾啊,他没能遇上你。”

“就你家米海西……”我回头看一眼罗素兰。

罗素兰手里拿着红塑料瓢走过来,站在桌子旁,米海西很自然的伸手给她抹掉溅在脸上的泥点,又把一块山楂糖喂到罗素兰嘴里。哎呀呀,我的牙都要倒了,我对他们说:“行了啊,这可坐着一个大活人呢。”罗素兰高高举起双手,扭着一点都不性感的两片屁股,向我挤着眼说:“要是眼酸,那就叫米海西也喂你一块。”

“得了啊。”我立马让她打住,“我可受不了。”

“你是说米海西这个人吧!”罗素兰,“他这个人就这样,心细到你都嫌他麻烦。”

“我也发现了。不过,这种男人不是我的菜。”我说。

“为什么?”米海西挺不服气地问。

“太黏人。从睁眼到闭眼,推不离打不转地在旁边———麻烦。”我跟罗素兰说,“要我,早烦得把他撵出去了。”

“把我撵出去,我去哪里啊?”

“你爱去哪去哪。”羅素兰说,“谁管你!”

但这不是罗素兰的真心话。我想起有一次和她去郊区的多肉基地,刚待两小时,她就说我屁股沉,一点都没有时间观念。这我承认,在暖烘烘的大棚里,看着前后左右成片的各式各样的多肉真的开心,熊童子、虹之玉、蝉翼玉露、月影、黛比,而且很多都出了锦,端起哪盆来都觉得心生美好,旁边的罗素兰就坐立不安了。我问她到底怎么了,要是内急,就出去找个地方解决一下!

罗素兰说:“是心急。”

“我不急,你急什么?”

我以为罗素兰是为我挑挑这盆拣拣那盆总也下不了决心而着急,不想人家罗素兰蹲到我旁边,用身子靠着我说:“喂,你就快点儿吧,我家里可还有一口呢!”

“这都什么年代?我知道你家里还有一口呢,咋,是小孩啊,得等着你回去喂奶啊?你看那盆螺旋芦荟,我嘚朋友家有一盆,每天在朋友圈里瑟,你说我买回去当奶奶一样伺候它,它会不会争气点超过人家,让我也气气别人?”我说。

“我哪知道,”罗素兰说,“那你买回去试试呗!”

“喂,老先生,你知道它多少钱啊?又不是三五百。”

“反正又不花我的钱。”

“我看也是。”

“行了,咱们真得回了,米海西一定在家等不及了。”

“罗素兰啊,你有点出息好不好,丈夫丈夫,一丈之内是夫,一丈之外你就别管了。人家离了你还真能饿到肚子啊?”

“他不喜欢吃外面的东西。”

“那他喜欢不喜欢外面的女人啊?说不定人家还不希望你回去呢,你给人家创造个机会。”

罗素兰马上不高兴了。她就是这么放心不下米海西。可这个米海西有什么呀?面色苍白,似乎长年住在地下室一样,身材又那么消瘦,肯定没个强大的胃也没个健康的肾,除了心细外,他还能有什么呀?罗素兰就说:“那他也得有那个本事。”呵呵,罗素兰算说对了,我看他大概也没那个本事!大概是为怨怼我,罗素兰反过来问我:“那你家那个呢,老许,你也这么不管?”

“你指什么?吃饭?”

“方方面面。”

“不管。”我说,“我都说了,丈夫丈夫,一丈之夫,一丈之外我就不管人家了嘛!”

我知道罗素兰不烦米海西,很可能是把米海西当作了孩子。而米海西呢,似乎很懂女人,总是用他的阴柔(我不想说温柔)和体贴照顾着自己的妻子。因此,我马上又心生怀疑,觉得是不是外表上看起来阴柔缺乏男子汉气魄的男人,正是女人的杀手。我转头看米海西,让他接着说为什么要活成我的样子,那他就只剩美好了。他回到正题,说:“你经济上没压力吧?”

“这个嘛,马马虎虎,”我说,“我反正我没打算和你借钱。还有呢?”

“你弹琴、唱歌、跑步、练瑜伽、学书法、画油画、养多肉,累了就去泡澡、按摩,闲了就在家品茶,喝咖啡,你说你……”

“有点马不停蹄?”我说。

“起码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既充实健康,又积极向上。”

此时的阳光正照在我脸上,我心想这些东西他们都知道啊,这只能说明我晒到朋友圈的那些照片,罗素兰一定是一张不落地让米海西看了,本来嘛,生活就应该丰富多彩,当然我不是说别人的闹腾和喧嚣,我说的是品位,我说,“既然生活这么美好,我们就没理由浪费啊,一分钟也不应该浪费。”

“你是说像我们这样的,就是在浪费光阴?”罗素兰马上接口道。

“那可不是。我觉得你们太静了,好像时间静止了一样。”

“可我们觉得没有什么不好。”

“是的,似乎看上去一切都挺好。”

“是啊,其实我们都是活在人们的一种‘看上去之中。”米海西颇有所指地说。

“什么意思?”我说。

“他是说,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活在别人的想象中。”罗素兰帮丈夫解释,“当然也包括自己的想象。”

这话我可不爱听。我觉得他们话里有话。莫非这两个家伙躺在床上,没事时候就在对我做着各种想象?我无非是比他们活泼了一些,喜欢按自己的方式生活罢了,大概在他们眼里,我就太正常了,一个近五十岁的人,应该成熟了,成熟便会使人趋于安静和平和,可我不是,他们在我身上看到的是青春(而不是青涩),是机智和聪明。这没什么错啊,我就是一个真心要为自己活着的人,事业、男人、家庭甚至是婚姻,都不能对我构成绑架。这恰恰是他们想不通的地方,我有大房子,有院子,有宠物,我把一天的日程安排得密不透风,许大为却几乎不露面,这正常吗?他们一定对我做过不下五十种的猜测。

再后来,春末夏初的时候,罗素兰去参加一个写作培训班,一走一个月,我和米海西便有了孤男寡女的机会。奇巧的是,偏偏那一个月里又发生了很多的事。当然,是我家的事。先是一天晚上,我上卫生间,座便后面的一块墙砖突然掉下来直接砸到我身上,在我背上划出一道血口。几天后我讲给米海西。他说多危险啊,要不要上药。我马上就想到我到他家,或他到我家,他撩起我的衣服给我上药的情景。我便呵呵笑,说:“药自然是要上的,但也不能让你给上啊!”

“那有什么!”米海西一本正经地说。

“是没什么。”我嘻嘻笑,“但也不可以。”

第一次见米海西在我面前有点坦率又有点俏皮,样子还是蛮可爱的。其实是他没有听懂我的意思,我不是真心觉得一个婚外的男人不可以给我上药,而是我顾及其他,于是我进一步解释说(当然不能严肃正经):“如果你给女人上药上成习惯,啊……那我不成罪人了?”但这也不是我的真正意思,我真正想说的是,如果我习惯了他来给我上药,那我以后还不得老去找他啊。米海西立刻因为理解到我的弦外之音而显得难为情。我又说,“不过,已经上好了。”

“那可是在后背。”

“那也上好了。”我说,“我能吧?所以啊,你们男人别老自不量力,还以为女人离开你们什么也干不了一样。”其实我身上的伤口没有上药,我只能准确地掌握123457,让我照着镜子,还是给后背上药,我根本做不到。接着我脑子里出现了我家卫生间坐便后面的那面墙,我一开门看它,就像看到一具曼妙的胴体上烂出一个疮疤。我和米海西说我一天也等不了了,我得去找个瓦工来。

“为什么要找瓦工?”

“那我找谁。”我说,“找你吗?你会铲墙砌砖?”

“起码我可以去看看。”

我把米海西带回家。之前他和罗素兰来过几次,喝茶,还有一次帮我挪柜子。他知道我们家装修花了大价钱,知道我是那种一丁点都不凑合的人,我哪哪都费心,哪哪都用高档品。墙上掉下的正好是我喜欢的一块镂空的彩色花砖。他问我:“把所有的砖都铲掉?”

“铲掉。”

“那代价可不小。”

“那也没办法,我可不能……反正我不将就。”

“将就?是你不喜欢了吧?”

“怎么会,这砖可是我精挑细选的。”

“那也不能把整个墙都铲了啊!掉下来的那块砖呢?”

我从洗衣机旁边把那块砖找出来递给米海西。

“这不好好的吗!”

“当然好好的,把我砸坏了,它还有脸不好好的啊?”

“那你也不能……”

“可是墙烂了!”

米海西这才明白我的意思。他说一句“你等等”就走了。再回来时,他手里拎着一支已经装好胶筒的玻璃胶枪。他让我找来锤子、大号改锥和水果刀,他先把砖坑四周松动的水泥块抠掉,用毛刷刷去灰尘,又将砖上的脏物一点点清理掉,他干得很认真很细心,像文物专家清理一件珍贵文物,然后把玻璃胶打在砖上,又在坑里均匀地抹了一层。他把瓷砖严丝合缝地按上去,两手摁着砖,让我用宽胶带在砖上打出米字和周围的墙体黏在一起。我说这可不行,难看死了。他笑笑,坐到座便上,用干布一点一点将瓷砖四周挤出来的琉璃胶擦干净。他说:“先别下结论,等凝固上二十四小时,咱们把胶带一撕,你再看难看不难看。”

“你是说那些胶带要撕掉啊?”

“当然。”他起身,用手抹了抹脸上的灰,说:“我保證,到时候会完美如初。你看,一点玻璃胶就能解决问题,你还准备把整面墙都铲掉。”

“我真没想到玻璃胶还能干这!”我说,我确实为这面墙愁好几天了。

“这不怪你。这本来就不是你操心的事。”米海西简单而真诚地说。

“看来这女人也不是万能的啊!”

接着,气温快速上升,我摆在外面的多肉受不住阳光直射了,我买了竹架,手里抓着六棱工具却不知道怎么安。我只得向米海西求救。没几天Lucky待的木屋热得像火炉,我得给它挂门帘,我还是没办法把木螺丝拧到门框上。我又去叫了米海西。紧接着Lucky病了,不吃不喝,我把米海西薅来,让他帮我把Lucky抬到车上,又陪我去宠物医院。一场大雨后,地下室灌了水,又是米海西冒雨找到漏点做了封堵。我发现他似乎什么都会,什么都行,可是……似乎在没有认识他之前,我们家就没有这么事一样。尽管这些事情对一个男人来说,可能是举手之劳,但人家毕竟是别人的男人啊。我的男人呢,他娘的许大为呢?我给许大为打过电话,说家里坐便堵了,说窗户的锁扣坏了,说客厅的地插接触不好了,许大为只给我一句话:“这些事找我干嘛,打电话叫工人啊,该出多少钱出多少钱!”去他娘的,那是钱的事吗?

讲到这,我就想,聪明的米海西其实早就发现这些了,否则他也不会用那句“这本来就不是你操心的事”来刺激我。他说这话的时候,一定是有用意的,他是在用一句极其普通的话来提醒我美好背后的悲哀。我悲哀吗?难道我的美好像气球一样不可靠?胡他妈扯。可米海西就是这么认为的,一天下午,也是傍晚时分,我到他家门口遛狗,我知道罗素兰不在,但我还是会自觉不自觉地到他家院门口晃上几晃。正在收拾院子的米海西问我晚上吃什么。

我说:“减肥,不吃了。”

“哦,那可不好。不论多累,自己还是该善待自己一点。”米海西说。

我就奇怪了,他是怎么看出我累来的。那天我一连上了五节课,确实很累,但我在他家院外是哼着小曲的,美好的小曲啊。

“我似乎不像个亏待自己的人吧!”

“但愿是吧。”说罢,他进自己的菜地里掐一把鲜嫩的苋菜,打成小捆(他总这么仔细),打开门递给我,说:“你一个人,也別将就。”说话时那语气,老天啊,我就像个没有男人要的女人需要得到别人的一点点怜惜一样。我一下子就不乐意了,心里特生气,但念在面子上,我从他手上接过苋菜,直截了当提醒他:“谁说我是一个人?你要再说我一个人,我跟你急啊。我告诉你,我有男人,姓许,叫大为。”

“你别生气。”他马上把口气变得唯唯诺诺起来,“我知道。不是人家忙,顾不上回家!”

“顾不上回家,不等于是我一个人啊!”

“张老师,我怎么突然发现你比我们搞文字的还咬文嚼字。”

“这不是咬文嚼字,是原则问题。”

“呵呵!”米海西说,“那是,那是。”

兴许我反应过度,反倒调动了米海西的想象。只不过,他当面没再和我探讨下去罢了。但就事论事地说,人家说得并没有错,事实上我就是一个人,常常是一个人,三个月也照不上许大为一面,可那有什么呀,我就喜欢一个人生活,许大为真要回来,家里多一个人,我还眼晕,他的呼噜声搅得我睡不好觉。其实,像米海西和罗素兰那样,像个连体婴儿一样成天腻在一起才不正常。米海西马上向我道歉,说:“是我不好。我不是说你真的一个人,我不是那个意思。”但他显然就是那个意思。

“亏你还是作家。”为了缓和气氛,我以调侃的语气说,“不要老用自己的标准去衡量别人,每个人的生活不一样,我这个人,一个人独惯了,觉得一个人生活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就很美好!。”

“是的,你看我们,我和罗素兰……”米海西呵呵笑,没说下话,他相信我明白他想说的是什么。

“是嘛,我还纳闷你们,你们总那样,要是我……我可真受不了。”

“可能是我已习惯了两个人的气氛了吧。其实我觉得夫妻两人在一起,并不需要说多少话,只要彼此感觉对方在旁边就行,你要说意义,我也讲不出来什么意义来,可能仅仅是不孤单。之前我和罗素兰去过很多地方,但到哪里,实际上还是我们,那些变换的地名,不同的风景,并没有改变我们。我是说……你们一开始一定不是这样的吧!可是你现在……换成我,我会不习惯,我会感到孤独。”

到这里,我就觉得米海西过分了,觉得他不仅在窥探我,而且在介入我的生活。事实上,我并不孤独,或者说我不知道孤独是什么。就像别人说的,我一路走来顺风顺水无病无灾,舅舅亲姥姥爱,嫁个老公还有钱,我有美好的资本,有美好的理由。可在米海西眼里,他就觉得这一切都不真实。我猜不出他是出于嫉妒,还是因为揣着某种隐秘的目的,总之我觉得他过分了,他越界了。谁想,就在那天傍晚,我刚回家,那个总喜欢当众叫我“张四妹”的黎姓女同事,气恼地给我打电话,她在电话里说:“张四妹啊张四妹,你就成天美好生活吧,你知不知道你家许大为都在外面干了点啥?”

我知道这女人就是见不得别人比她好,看别人有点好心情也嫉妒得睡不着觉。我无所谓地回答她:“我既不是他上级,又不是他本人,他在外面干什么我怎么会知道!”

“那你倒是管一管啊!”

“我管什么管,我管他把钱一分不少给我拿回来就行了。”

“行啊,张四妹,你可真不愧是张四妹。”那女人在电话里就越发生气了,“知道吗,许大为和我妹搞到一起了,他们在外面有房子,现在我妹肚子大了,你就等着当妈吧!”

“闭上你那张臭嘴!”

说完,我把手机摔到地上,让一切滚他妈蛋去吧。我傻傻地在沙发上发呆,想哭,想叫,可我既没眼泪,也叫不出声来。然后,我坐在梳妆台前化妆。我知道我不比任何女人丑,我不在乎许大为跟哪个女人上床,关键是他的行为对我构成了侮辱,而且还是那个我半拉眼都看上不的女人的妹妹,能是什么货色?所以我生气。化好妆后,我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我是何等漂亮啊,我不相信许大为会真心抛弃我,那么,我这么化妆是去许大为的公司大闹一场吗?我还是去报警?我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时间已是晚饭后的时间了,我给自己好好做上一顿饭?我往厨房瞟了一眼,看到那捆苋菜,突然更加生气起来,似乎这倒霉事是米海西咒的一样。于是我开门出去,直奔作家夫妇家。米海西正在院子乘凉。

“走吧!”我进去,直接和米海西说。

“去哪?”米海西当然觉得唐突,我们没有事先约好,关系又没有密切到随叫随走的程度,“干什么去?”

“吃饭。”我说,“你说过,一个人要好好善待自己。”

“我吃过了。”

“可我没吃!”我的口气里充满了埋怨,“有老婆看着你这样,没老婆看着你还这样,有点出息吧,走,陪我去吃饭。”

“就吃个饭啊?”

“那还想咋?”我已经转身走了,“那也得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就是那个意思。”

我们在小区附近的一家餐厅坐下。米海西发现我化了妆,这种正式感让他紧张。我知道他是个懒散松弛的人,也是我催得急,他连拖鞋都没换,上身穿一件米色麻质小领汗衫,下面一条浅灰色短裤,手里抓一只屏幕都磨成花的手机,而他对面的我却……难怪从一进门,旁边的人就一直盯着看。可是,无所谓,一切都他妈的滚蛋了,我还在乎这些?我点一个全辣火锅,米海西像新生儿一样吃惊地看我,大热天的,他当然看出了我的焦躁不安,他问我:“你这是怎么了,天塌下来也不至于这样。有什么呀,该来的总会来,该走的定会走,洒脱一点儿。”他认为我在为命运抱怨,在为不公愤恨。可我觉得不是,真的不是。我举着筷子,看着他,心想:“米海西你谁啊,你知道个屁!”

“我知道你会有这一天的。”米海西习惯性地用手擦抹着手机屏幕说,“其实你自己也知道。”

“你是说咱俩在一起吃饭,背着你家罗素兰?”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你闭嘴啊。”我语气严厉,“别以为自己是智多星。什么都没有。我就是想叫你出来和我吃个饭。”

“那就是好。什么都没有,最好!”

“你到底什么意思啊,你别自以为是好不好。”

“那你为什么叫我?”

我呵呵一笑。米海西问得对。可我不叫他,我能叫谁呢。不是说我身边连一个男人也没有,苍蝇一样的男人多了,他们巴不得有一次这样的机会。可那些男人,唉,我就是想让米海西坐在我对面,尽管很多时候我承认,但我觉得他还是一个能懂我的人。

我说:“我叫你,是因为我一个人吃不了,怕浪费,你多少帮我吃点。”

米海西很坚决,说:“我可不是那种人。我不能因为别人觉得浪费,我就……”

“打住。”我说,“和你们这种搞文字的人说话真累,什么话都要听出个一二三来。”

“那是因为你说的话本来就……”

“不单纯,是吧?”我努力笑笑,尽可能把许大为带给我的不快屏蔽到一边,我说,“是的,我把你叫出来本身就不单纯。那你说,一对夫妇是不是整天厮守在一起,一刻也不分开,就要比两个人各自忙各自的要好呢?”

“什么事情都不是那么绝对。”

“看在上帝的份上,”我有点生气地说,“你能不能坦诚点?”

“你是说我和罗素兰整天厮守在一起吗?”米海西算是进入了角色,“那是因为我们一直就这样,我们要写作,写作需要安静的环境,偶尔需要一个人和你进行思想碰撞。我是說,我们也没有其他的可能啊,厮守成了我们的生活方式。”

“我不是指这些。你知道的……难道你,或者说罗素兰,就没有……就像这次,她出去,一走一个月,你就不担心她有外遇吗?”

我想米海西马上会陷入深思。没想他却很快回答我:“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事。”

“什么?”我简直要大跌眼镜了,如果我有眼镜的话。

“我说了,‘该来的总会来,该走的定会走。你费多少劲也没用。”

“那是你不在乎吗?不爱罗素兰吗?”

“在乎。我一直在乎。也爱。但我们说的不是一回事。”

“那么你们就……这样,相互自欺欺人?”

“不是你说得那样。”米海西说,“我们没有相互自欺欺人,我们的每一天都过很认真,很真诚。”

“我还是不懂。”

“我们只是懂得尊重事实。”

“事实?什么事实?”

“爱情的事实,婚姻的事实。”米海西进一步说。

“所以你们就厮守在一起?”

“我说了‘不是,我们没有刻意厮守。你看,罗素兰这不就外出了嘛。”

“你什么感觉?我是说罗素兰不在你身边,你什么感觉。”

“很不习惯。”米海西说,“在家时,她是一个很刻板的人,生活很规律,像个德国人。她一走,我常常一觉醒来会过饭点,有时候犯懒不刷牙上床,还有……我只能喝白开水或简单冲茶,我试着冲过果茶,但怎么也冲不出她在的味道,我不知道她在里面放了什么,还有就是,没有人监督了,我会把衣服扔得到处都是,有时候我抱了猫咪也不用消毒水洗手。还有晚上,莫名地睡不着,很困,脑袋发蒙,但就是睡不着。”

“可能是因为床上空了一半。”

“还有呼噜声。”米海西笑笑。

“可是现在,也许她正和别的男人在床上聊你。你想过吗?”

“没有。”米海西说,“因为想象是没用的。还会害自己不开心,不如设身处地地过好眼前。”

“譬如你和我的现在。”

“是的。”

“你在逃避。”

“不是。我说的是真话。”米海西说,“因为我知道自己要什么。其实很多人活着,并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所以等事情突然来了,就变得措手不及毫无招架。”

“比方说……”

“比方说你很漂亮,但总有一天会有人说你不漂亮,甚至说话的人还是那个一直夸你漂亮的人;比方你一直觉得生活很美好,其实自己的生活很糟糕。我是说也许我们的生活都很糟糕,但糟糕的生活里不一定就没有美好。我该怎么说呢,你的婚姻,或是你的生活,出现了问题,对吧?”

“没有,”我说,“你凭什么这么说?我知道你们当作家的总是喜欢想象,但求你别用在我身上。你看我像是婚姻上出问题的人吗?何以见得?就因为我突然拉你出来吃这顿饭?你要知道,是罗素兰要我这么做的,她老說你是穷凑合,说实话,这些天你给自己像模像样地做过一顿饭吗?”

“还真没有,我对吃喝不讲究。”

“所以她不放心你。”

“不放心也没用,她又不能马上回来。”

“所以我替她来督促你。”我说,“你和我不一样,我一开始就一个人,懂得对自己好,我一个人会炖鱼、包饺子,而你却不懂。”

“也许吧!”米海西接着说,“看来你并不担心,我是说你并不在乎……放一个男人在外面。”

“谁?”

“你老公,许大为啊。”

“切,就像你说的,我知道我想要什么。其实有什么呀,有些东西兴许别人把他当个宝,可在我这里他就是一堆臭狗屎。”说到这里,我鼻子有点酸,好在我面前是火锅,米海西没有看出什么,我说,“况且,现在谁能管得了谁啊。就像咱们俩,一会儿,腿一抬嘴一抹,来一场说来就来的风花雪月,那也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事啊!”

“你可真能开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我确实没玩笑,“如果我愿意,你愿意。那我们……可惜我们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你想要的是什么呢?”

“美好。”我说,“我不能让一个男人,他妈的,即便那个男人是自己老公,毁了我的美好。”

“到底出什么事了?”米海西坚持自己的感觉,“你一定遇上什么事了。当然你可以不告我。”

“真没事,大作家,你知道的,我这个人说风就是雨,突然间觉得一个人吃饭没意思,你又帮我不少忙,应该谢你的,我就去叫你,结果不想你自己早早就吃了。下次,下次我早早约你。”

那顿饭,我们吃了很长时间家。本来我是想和米海西说说我和许大为的事的,我会讲一讲许大为如何不惜与家人翻脸追我,然后在商场上打拼让我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他对我其实蛮娇宠的,怕打呼噜聒得我睡不好觉,自己就搬到办公室去住,我们那个家我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他从不说一个“不”字。可是米海西往我面前一坐,我就不想讲了,我能让米海西知道许大为在外面养小三,马上还会有个私生子吗?他们知道了,一旦传出去,我还怎么在小区待,即使米海西口严,不把事情讲出去,那他以后会怎么看我呢。于是一顿饭,我们尽聊他和他们家的事了,我问米海西,他和罗素兰是怎么开始的。米海西说,大家总是在乎一对男女是怎么开始的,其实开始只是个点,就像落笔的一刻,真的没有什么意义,真正的意义是在后面,那支运动的笔变化的笔写下的那些东西,一天,一年,那才是婚姻最重要的东西。我不赞同米海西的说法,但又不知道如何反驳他。

饭后,很晚了我们一起回家。在过马路时,一辆汽车急速冲来,米海西一把拉住我,把我拖到一边,我一个踉跄扑到他怀里……可是……等车过去后,他松开了手。我们穿过灯光昏暗的小区,他问我:“每次你都这么过马路吗?”

“差不多吧。”

“太危险了!”

“反正每次我都完好无损。”我突然间产生了一个好玩的想法,就问米海西,“要是罗素兰知道咱们两今天晚上……她会怎么想?我是说,咱们单独在一起,吃饭,你还拉了我的手。”

“她不会那么小气,她也不会知道。”米海西靠近我低声说,“我能再拉一下吗?”

“什么?”

“手。你的手。”

“不。”我马上躲开,说,“你错过机会了。错过了,就时过境迁了。”

“这么快?”

“当然。”

我没撒谎,如果过马路时米海西没有松手,我是不会主动从他怀里走开的,尽管我依然觉得米海西不是我的菜(大概那个爱嫉妒的女人的妹妹也不是许大为的菜),但我喜欢米海西拉着我的感觉,我希望他能给予我一些温暖,哪怕是暂时的,他甚至可以把手放在我的腰上搂着我回家。可是,他错过了机会,让我的头脑清醒了,因为我已经意识到我和他要发生什么的话,一切就完了,我不是说我会为他和许大为离婚,他们也不可能因为我而分手,而是我的,或我们之间的一切美好就会被炸得粉身碎骨。米海西看出了我的内心,也为自己失去的机会感到惋惜,他说:“其实一个人美不美好全在自己,就像一个人的归宿最终只能是自己。”他的话听上去有些悲观,却中肯。他没再拉我的手,我们似乎已经恢复到了简单的邻居关系。我们一起走到他家楼下,他停下来,在我们相距不到一尺远的距离里,他说:“那我就进去了!”

我说:“好的。”

米海西迟疑着,并没有抬脚。

我便以开玩笑的口气和他说:“怎么,还想让我和你一起进去啊?”

“她不在。”

“呵呵,你可真可爱!”我还是没个正经地说。但我们知道我们的每一句话都很严肃。

“说不定她不在乎呢。”

“那是她的事。”我说,“可我在乎。”

“哦……”米海西突然笑一下,说,“回了。你自己回去,也早点休息!”

“这你放心。”我回答得异常正式。

我转过身。已经走了几步路的米海西,突然回过头来和我说:“别相信那些话。”

“那些话?”

“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各个不同。”

“托尔斯泰?”

“其实,幸福的家庭和不幸的家庭家家都一样。婚姻需要修修补补,修好了就继续,修不好就破。”说罢米海西向他家单元走去了。

我独自一人留在黑漆漆的小区路边。我没办法回米海西的话,他也不希望我回话。我转身,看看夜色中那些晕晕的路灯一盏盏孤零零地站着,我心里想,接下来我和作家夫妇还是会和往常一样美好相处的。只是我突然发现,许大为做出那么恶心的事,我居然一点儿都不气了,知道吗,我当时在想什么,我在想如何和许大为取得联系,让他把钱给老娘打回来,老娘的手机又摔坏了。你们说,我是不是真的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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