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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孤独》的打开方式

2018-09-10兰川

作品 2018年5期
关键词:百年孤独马尔克斯

兰川

1950年,马尔克斯满23岁的前一个月,妈妈喊他一起去把家里的唯一一栋房子卖了。这栋房子是马尔克斯外公外婆的老宅,马尔克斯出生于斯,8岁以后再没去过。

卖房子是件大事,卖掉家里唯一一栋房子,则是比大更大的事。这可能意味着,这家人的生活已陷入窘境,到了非卖掉房子不可的地步。

当此之时,将满23岁的马尔克斯刚从法律系辍学,每天所做,是与谋求生计无关的文学活动,比如读书背书,比如给《先驱报》写写稿子,赚些聊胜于无的稿酬,比如继续跟朋友创办一本穷途末路的杂志。他一心想着积累小说创作技巧,尽管囊中羞涩。

他兴奋于在报纸增刊上发表的六个短篇所赢得的好友赞誉和评论家关注,无视于自己野草般的胡须、鸡窝似的头发。牛仔裤,花衬衫,是他每日标配。无论是谁,见了他这副尊容,都会像那个他认识的女孩儿一样,在背地里跟人嘀咕:可怜的加比托没救了。

眼下,他和妈妈去卖房子。

去老宅,需要两天的旅费。妈妈说钱不够,马尔克斯说,我的那份儿我自己出。这样说,只是碍于面子。

路费问题没法解决。他想预支薪水,报社经理告诉他,你已经债台高筑,还是想想欠下的50多比索什么时候还吧。

他转身来到经常路过的书店旁的一家咖啡馆,在门口,截堵了书店老板,伸手借10比索。这是一次不那么成功的行动,老板全身上下,只有6比索。

谢天谢地,32比索,他和妈妈凑到了这个钱数。如果不能按设想将房子卖掉,这个钱数,无法保证他们回到生活之地——巴兰基亚。

前往出生地阿拉卡塔卡的路途有些远,他们需要坐汽艇穿过航道,穿过沼泽,转乘列车。

汽艇上的见闻让这个将满23岁的小伙子印象深刻。吃人的蚊子,和汽艇上做皮肉生意的姑娘们一样,精力充沛地飞来飞去。邻近的客舱纵情声色,折腾到半夜。船身抖得厉害,让人无法入睡。

船上的马尔克斯捧着此时他心中最牢靠的精神导师福克纳的一本《八月之光》,如饥似渴。精疲力竭后,坐在妈妈身边抽烟。接下来,迎接他的是地狱般的时刻。

“你爸爸很伤心。”妈妈说。

这他是知道的。爸爸一直希望马尔克斯能帮他圆了大学梦,拿回一张毕业证,好挂在墙上。但马尔克斯却中途辍学,放弃学业。(注:这里有些客观因素,后文详述)

“他当年也放弃了学业,去拉小提琴。”大概还是碍于面子,马尔克斯开始揭父亲的短。

“那不一样。”争论就此开始,争论就此离题。

汽艇颠簸,按既定路线,穿过沼泽。母子二人登上列车,妈妈旧话重提。儿子给出的回复斩钉截铁:“告诉他,这辈子我只想当作家,也一定能当上。”这个想法,妈妈没兴趣。无论当什么,先拿个学位。话题就此终结,事情就此开始。

因为卖房子,他要途经贯穿《百年孤独》之始终的香蕉园马孔多,回到出生地,哥伦比亚马格达莱纳海滨小镇阿拉卡塔卡。他感激自己离乡多年,却并未将乡愁理想化浪漫化。眼前的故乡一如往昔。镇子前那条湍急的河流流淌依旧,光滑洁白的卵石铺在河床。一幕幕景象,铸就了多年以后他在《百年孤独》中起笔写到的那段享誉世界的句子:

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那时的马孔多是一个二十户人家的村落,泥巴和芦苇盖成的屋子沿河岸排开,湍急的河水清澈见底,河床里卵石洁白光滑宛如史前巨蛋。世界新生伊始,许多事物还没有名字,提到的时候尚需用手指指点点。

这辈子我只想当作家,也一定能当上。这句预言,从脱口而出到成为现实,经历了不少时日。这些时日,其实都是对以往生活的再次照亮。回乡卖房子的经历,则为照亮日子提供了契机。

下了列车,他和妈妈看到了十几年后的阿拉卡塔卡。

“天啊!”

镇子死寂,空无一人。没走几步,烫脚的尘土卷进凉鞋。马尔克斯看着自己和妈妈,想起了小时候在阿拉卡塔卡看到的一个小偷的妹妹和妈妈。小偷被人在某天凌晨3点击毙于一户人家的门口,当时他正准备行窃。那是马尔克斯见过的第一个死人。一个星期后,年幼的马尔克斯趴在窗口,看见小偷的妈妈带着一个12岁左右的女孩,手捧花束,走在前往墓地的路上。

十几年后,再次走在故乡滚烫道路上的马尔克斯,看着自己和妈妈,回想起这一幕,“我才意识到当年那对母女厄运之下,尊严犹在”。后来,故事被他写成《礼拜二午睡时刻》。这是一个短篇,不足以涵盖这一次回乡给他的全部震惊。他的野心是,为“童年时代所经受的全部体验寻找一个完美无缺的文学归宿 ”。

这个归宿他找到了。没有悬念,正是《百年孤独》。

一提《百年孤独》,很多人会条件反射式地想到“魔幻现实主义”。但马尔克斯不止一次澄清过,书里所描述的,绝非魔幻,而是现实。马尔克斯的童年,就是在一个悲惨的大家族里度过的。他的妹妹马戈特,果真就像书中所写,8岁以前整天吃土。他的外祖母,酷爱占卜……他的外祖父,拉着他的手去香蕉公司特派员办事处观看冰块的下午,就是《百年孤独》开头提到的那个下午。如此这般,不一而足。

对评论家们关于《百年孤独》的各种解读,马尔克斯颇为不屑。因为《百年孤独》这样一部小说,影射了马尔克斯不少至亲好友,这种影射,只有他们自己才能发现。评论家的一切分析,只是无端揣测,一切评论,都是大放厥词。他所写的,无非是哥伦比亚,或者说整个拉丁美洲的基本现实。

将满23岁的马尔克斯和妈妈原本计劃直接去老宅,赶紧把卖房事宜办妥。走到只差一个街区时,妈妈突然改变了前进方向。她说,看房子之前,得找人说说话。可不是嘛,这个地方,贫瘠得像干瘪老人的背,太令人害怕。

他们找到镇上的一个上了年纪的大夫。大夫像洪水开闸一样,把十几年来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种种悲剧,连同细节,一股脑倾泻在这对母子面前。万恶之源,当然是《百年孤独》极尽描写的军队屠杀香蕉工人事件。大夫绘声绘色,如同情景再现。至于这场大屠杀究竟死了多少人,是3人还是3000人,迷雾重重。时光荏苒,香蕉公司一去不返,“美国佬永远不会回来了。”大夫以此为这个悲剧故事画上了意味深长的句号。其沉重,犹如《百年孤独》结尾的那句:

羊皮卷上所载一切自永远至永远不会再重复,因为注定经受百年孤独的家族不会有第二次机会在大地上出现。

哥伦比亚香蕉公司工人遭受屠杀的惨案,发生在1928年12月6日,地点分毫不爽地位于马尔克斯出生地阿拉卡塔卡。达索·萨尔迪瓦尔在《加西亚·马尔克斯传》中说,“这一惨案是对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人生与作品影响最大的一桩历史罪孽。”

大夫绘声绘色的讲述,为马尔克斯日后创作《百年孤独》提供了鲜活素材。意外收获是,大夫还在鼓励马尔克斯成为作家这件事上立下了汗马功劳。妈妈原本想请大夫对将满23岁的马尔克斯怀抱的那个作家梦恰如其分地泼上一盆冷水,万万没想到,这盆冷水朝着她来了。

“您瞧瞧,大妹夫,”她说,“他想当作家。”

大夫眼前一亮。

“太棒了,大姐!”他说,“老天有眼。”

后面的时间段不合时宜地完全被大夫和马尔克斯掌控。他们聊的,是妈妈完全不了解的文学作品。

时钟敲了两下,“我们得走了。”

母子二人来到等待变卖的老宅。

门前的两棵巴旦杏树——多少年来,它们就是家的标志——早已被连根拔去,孤零零的宅子暴露在风吹日晒中。烈日地下只剩去取三十米宽的门面,一半是砖坯墙外加瓦片屋顶,让人想起玩具屋,另一半是没有刨平的木板。

(马尔克斯《活着为了讲述》)

门关着,妈妈敲了几下,开了一个缝。一个身着孝服的苍白女人从门缝看出来,像从另一个世界走出来。进屋,客厅的轮椅上坐着一个老人。他们是多年的房客,也是要把这房子买下来的人。

卖房事宜谈得很不顺利。房客说这房子要不是他们维护,早就倒了几百次了。房客还扒出不少陈年旧事,以证明这房子曾经做过抵押,贷过一笔款。算来算去,卖房子不仅得不到钱,可能还会再欠上一笔钱。一怒之下,妈妈决定不卖了。“就当我们生在这儿,也要死在这儿!”

马尔克斯后来回忆说:“这座宅院每一个角落都死过人,都有难以忘怀的往事。每天下午6点钟后,人就不能在宅院里随意走动了。那真是一个恐怖而又神奇的世界。常常可以听到莫名其妙的喃喃私语。”

四处端详老宅,往事一幕幕涌入马尔克斯脑海。其中,外祖母为他讲述的外公与人决斗的事,被马尔克斯认为是现实生活中第一桩激发他创作灵感的事。以外公为代表,这个家族里的男人们擅长生事,更擅长把小事闹大。

多年以后,另一位哥伦比亚作家普利尼奥·阿普莱约·门多萨和马尔克斯对谈《百年孤独》时,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在你这本书里,狂热昏愦的总是男子(他们热衷于发明、炼金、打仗而又荒淫无度),而理智清醒的总是妇女。这是否是你对两性的看法?”

马尔克斯说:“我认为,妇女们能支撑整个世界,以免它遭受破坏;而男人们只知一味地推倒历史。到头来,人们是会明白究竟哪种做法不够明智的。 ”

1967年,《百年孤独》出版。马尔克斯的后半生,诚如博尔赫斯所言,是在“荣誉的强光”照射下生活的。报端频见他的大名,闪光灯下身影蹁跹。他奔走于各国首脑之间,出席各种庆祝。他的作品,成千上万版地印刷。

这一切的缘起,都能追溯到1952年3月初,那一次和妈妈前往阿拉卡塔卡变卖老宅的经历。卖房事宜如何开始如何结束,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马尔克斯告诉我们:“这趟短暂、单纯的两日之旅对我来讲意义重大,纵使长命百岁,埋首笔耕,也无法言尽。”他将它视为作家生涯里,也是一生之中,最重要的决定。

那天路上,他不停地向母亲询问外祖父母的事情:

他们的身世如何?

他们什么时候来阿拉卡塔卡的?

44年前那个马尔克斯上校在决斗中被迫杀了的人是谁?

决斗之前,那个周围生长着众多马孔多树的马孔多村,究竟有什么神秘往事?

这些问题的答案都被他陆续写到文学作品中,除了《百年孤独》,还有《霍乱时期的爱情》,除了《霍乱时期的爱情》,还有《恶时辰》《族长的秋天》《迷宫中的将军》《爱情和其他魔鬼》……谁能说,这不是一次决定性的返乡?

只了解1952年3月初回乡那几天的马尔克斯,不足以了解马尔克斯。他的故事很长,需要从头说起。

这位名震寰宇的诺奖作家,起初对自己的出生日期稀里糊涂。在所能见到的种种报道中,在他开始变得有名气的20世纪60、70年代里,甚至,在他将诺贝尔文学奖证书握在手中的时候,加西亚·马尔克斯都被标明出生于1928年3月6日。他自己也没能弄清楚,自己究竟出生于何时。父母亡故、国内乱局,加上多年在加拉加斯、墨西哥城、哈瓦那、纽约、巴塞罗那等多地轮流居住,许多材料早已化为烟尘,无从考证。

几十年后,一份扎实的材料被发现——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洗礼证书显示,他的准确出生时间为:1927年3月6日的8:30分。此后,马尔克斯的生平故事获得了它可以被讲述的准确开始。

1927年3月6日的8:30分,哥伦比亚马格达莱纳海滨小镇阿拉卡塔卡上的一位产妇诞下一名男婴,他们为他取名加夫列尔·何塞·加西亚·马尔克斯。起初,他并没有和父母生活在一起,而是与外祖父母一起度日。

外祖父母是在馬尔克斯出生前17年搬到阿拉卡塔卡的,领着21岁的儿子,还有两个女儿,一个19岁,一个5岁。5岁这个,正是马尔克斯的母亲。这次搬家,是迫不得已。外祖父,马尔克斯上校,在原住地巴兰卡斯因为与人决斗而杀了人,不得不带着自责情绪举家搬迁到陌生之地。

在这里生活,外祖父与外祖母为马尔克斯的童年铺上了完全不同的色彩。

外祖父是军人,是上校,冷峻幽默是他的特色。他跟只有三四岁的马尔克斯说话都是如此,令人印象深刻。记忆中,外祖父带着三四岁的马尔克斯去看海:

“这就是海。”他告诉我。

我很扫兴,问他海的那边有什么。他毫不犹豫地回答:

“海没有那边。”(马尔克斯《活着为了讲述》)

火车上,马尔克斯问我们为什么坐三等座,他说:“因为没有四等座。”

在一个女人居多的大家庭生活,需要有外祖父这样充满阳刚气的男人形象为童年的马尔克斯树立榜样。“和那群热衷于传播自己观点的女人生活在一起,我的安全感完全来自于外祖父。和他在一起,我才不会惶恐,才会立足现实,脚踏实地。”

与外祖父的冷峻截然不同,外祖母,是个很容易大惊小怪的人,再寻常的事到了她口中都会变得不同寻常。她时常激动地回忆往事,在往事上涂抹魔幻色彩。这种讲述方式直接影响了马尔克斯的文学创作。他承认,《百年孤独》讲故事的口吻就来自外祖母。

这个老太太还有一套独特的释梦方式,掌控着家里每个人的日常行为。凡是她白天所讲的幻觉、预兆和招魂的事,到了晚上都会一一应验。这让年幼的马尔克斯感到害怕。日后,他把从外祖母那里得来的奇闻怪谈都以小说的形式写了出来。

我们会在他的第一个短篇小说《第三次无奈》里,看到一个7岁的小孩死而复生,之后,又在棺材里长了15年,结果变成一个非物质的无形的死人。而《枯枝败叶》中那个11岁的孩子,则长时间坐在椅子上,面对一具自杀身亡的医生的尸体。这类形象在他大部分作品中屡屡出现,最终化作梅尔加德斯《百年孤独》关键人物。这一形象,是外祖母夜晚讲的恐怖故事造就的。这些故事,搅得加西亚·馬尔克斯永远无法安宁。这种不安宁,让他撰写鸿篇巨制时文思泉涌。

外祖父和外祖母这两种看待世界的方式都映射在了马尔克斯身上,并像烙印一样印在了他的文学作品中。外祖母的世界令他晕头转向,常常使他恐惧。外祖母和她的女伴们一给他讲什么荒诞不经的事情,外祖父总是说:“你忘了它吧,娘儿们才信这个。”但一个孩子,根本无法拒绝外祖母构建的魔幻之国所提供的诱惑,只能更加好奇。

一边是以外祖父为代表的真实的理性发展的世界,其中有条理和安全;另一边是以外祖母为代表的在停滞的时空中旋转的魔幻世界,光怪陆离。两个世界在年幼的马尔克斯头脑中角逐撕扯,让每一件小事都变得不可调和。最终,作家马尔克斯的作家生涯将他摆在外祖母一边而非外祖父一边,这为《枯枝败叶》《百年孤独》等故事的时空结构带来了决定性影响。

1936年,9岁的马尔克斯告别外祖父母,随父母迁居苏克雷。此后,父亲和母亲开始对他的人生产生影响。而父母的爱情故事,直接成就了《霍乱时期的爱情》一书。

马尔克斯的父亲来自卡塔赫纳,作为异乡客,生活在阿拉卡塔卡。认识马尔克斯母亲路易萨·梅希亚·比达尔是在为一个孩子守灵时。按风俗,女孩子们要给夭折的孩子唱九夜的情歌。一个男声混入了合唱,女孩子们回头一看,惊呆了:小伙子真帅!“我们都要嫁给他。”她们唱出了副歌。

这个小伙子就是来自卡塔赫纳的异乡客,初来乍到,原本是医药专业的学生,因为没钱,只好辍学去当电报员。他打扮时髦,让人误以为是个四处留情夜不归宿的浪荡子,其实他的多情只留给了一个人,那就是马尔克斯的妈妈路易萨·梅希亚·比达尔。他口才不凡,舞技高超,小提琴也拉得好。一场晚间舞会上,他走到心爱的姑娘面前,从扣眼上摘下玫瑰,对她说:“玫瑰和我的生命,献给您。”此后,小伙子对姑娘展开类似的浪漫攻势,并采用了不少欲擒故纵的手法。最终使姑娘不顾整个家族的反对,毅然嫁给了他。

《霍乱时期的爱情》里的费尔明娜和阿里萨的故事比这要复杂得多。费尔明娜偶然一瞥,成为阿里萨“这场半世纪后仍未结束的惊天动地的爱情的源头。”经过58年的苦苦追求,终于在白发苍苍时追到了自己这一生唯一的花冠女神费尔明娜。那一刻,费尔明娜是刚死了丈夫的寡妇,阿里萨则是一个在无边风月中出入了几十年的未婚男人。两个年迈老者,在一艘轮船的客房中,发生了性爱。

她发现他并非偶然让她看见他的武器,而是像炫耀战利品一样有意地展示,以鼓舞自己的士气。(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

阿里萨一生对费尔明娜的追求,步履不停,他那不可战胜的决心和勇敢无畏的爱,让一切冠以爱情之名的所谓爱情沦为类似爱情。

这本源自马尔克斯父母的爱情故事《霍乱时期的爱情》出版于1985年,是继《百年孤独》之后为马尔克斯带来巨大声誉的另一部巨著。

1947年,20岁的马尔克斯考入波哥大国立大学学习法律,并开始阅读大量优秀诗人的诗歌。除了这件事,这一年中有这么几天值得单独记录:

4月15日,外祖母病故。

9月13日,周六的《观察家报》副刊上刊载了他的首个短篇小说《第三次无奈》。小说反响很好,备受鼓舞。

10月25日,《夏娃钻进猫肚里》发表于《观察家报》副刊。栏目负责人爱德华多·萨拉梅亚·博尔达评论说:“优秀的新作家诞生了。”

1948年2月,马尔克斯沿马格达莱纳河上的水路回到大学,完成法学系二年级的学生注册。这么做,不是出于对专业的热爱,仅仅是为了宽慰父亲。

这一年的4月,一件事情的发生促成马尔克斯辍学,也促成他进入报业。这件事发生在1948年4月19日下午1点5分。当时,马尔克斯和朋友在《时代报》报社大楼门前交谈,几米之外,发生了载入史册的波哥大事件。

1948年4月9日下午1点5分,胡安·罗亚·谢拉,一个症状明显的精神分裂症患者,手持左轮手枪,在近处突然朝自由党领导人豪尔赫·埃列塞尔·盖坦射击。40分钟后,盖坦在医院死去。本来,一切迹象都预示着盖坦将会成为下一任哥伦比亚总统,他曾许诺,届时一定要割掉寡头政治这一毒瘤。没想到,还未等他拿起割掉毒瘤的手术刀,就先死在了手术室。哥伦比亚,这个从殖民到独立,暴力冲突不断的国家,在寡头政府的操纵下,再一次被引入暴力斗争的绝境。

盖坦之死引起全国动乱,以哥伦比亚大学的学生为运动中坚。此后不久,学生运动越闹越大,政府开始镇压。警方封了波哥大大学,马尔克斯被迫离校,既无毕业学历,又囊中羞涩,为了生计,他进入新闻界,栖身于新近成立的报纸《宇宙报》。另一种生涯,就这样开始了。

跟绘画、电影、文学一样,办报也是马尔克斯最早的爱好。13到15岁时,他就尝试为圣约瑟学校的《青年》杂志撰写新闻报道。1948年开始在《宇宙报》工作后的20个月,写下43篇署名文章和不知确数的未署名文章。这些文字练习都是报人与作家生涯的重要开端,因为报人马尔克斯与作家马尔克斯是同时诞生的。他一生对自己的记者经历充满敬意。“即使像狗一样忍辱负重,我也找不到比记者更好的职业,”马尔克斯说,“我自始至终是个记者。”

马尔克斯一生中,身份多重。但就像他自己说的,就职业来讲,他对记者情有独钟。在他的记者生涯中,最夺目也最危险的一个报道是关于一个海难幸存者的故事。这个差点要了他命的报道有必要细说。

1954年,马尔克斯在哥伦比亚首都波哥大为《观察家报》撰写报道和电影评论。一年后,他在该报发表了《一个海难幸存者的故事》系列报道,引起轰动,同时也给他带来了大麻烦。

这个海难幸存者的故事持续时间之久是以往新闻事件所不能比的。这位海员戏剧性的遭遇从当时报道的原标题上可见一斑:

“关于一个因为一场海难在海上不吃不喝漂流了十天,被国家奉为英雄,得到了选美皇后的亲吻,通过广告大赚一笔,之后遭当局厌弃,被永久遗忘的人的故事。”

这个报道究竟如何产生的?这位海难幸存者身上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一切还要从1955年说起。

1955年,“卡尔达斯号”驱逐舰在美国亚拉巴马州的莫比爾结束了几个月的常规维修,起航回国,在只差两小时就抵达卡塔赫纳时,遭遇事故。据称,驱逐舰上八名水手遭遇暴风雨,落海失踪。随后,官方发出公报,公报内容很简单——向因公殉职的海军士兵致敬,此外,别无其他。

之后,军方披露:一名叫作贝拉斯科的水手乘坐一只无桨的木筏逃出生天,在十天水米未进的情况下,奄奄一息地漂流到了乌拉巴的一处海滩,活了下来。

嗅觉敏锐的记者们对这样一位海难幸存者当然有着极大兴趣。消息一出,包括马尔克斯在内的各大报刊记者都竞相赶往现场,对第一时间抢到独家报道抱有雄心。

然而,根本就采访不到他!

军方早已将幸存者安排住进了卡塔赫纳海军医院,与世隔绝。

这时,马尔克斯被自己头脑闪现的怀疑震惊了:有没有可能是官方在隐瞒关于海难的惊天内幕?

不久后,军方顾问不仅允许这个叫贝拉斯科的幸存者自由活动,还支持他做各种各样光怪陆离的广告。

他在广播里说,他的手表经受得住恶劣的户外天气的考验,赚了五百美金和一块新表;他说他穿的胶鞋特别结实,饿极了啃过,怎么啃都啃不坏,胶鞋厂奖励了他一千美金。短短一天之内,他做了一场爱国演讲、收获选美冠军的香吻、作为道德表率与孤儿们见面。(马尔克斯《活着为了讲述》)

故事的戏剧性还不限于此,与马尔克斯息息相关的是,他所在报社竟然有办法和贝拉斯科签下合同,获得了报道海难发生来龙去脉的独家版权。而采访幸存者贝拉斯科的“光荣”任务就顺利落在了马尔克斯头上。

马尔克斯对这个独家报道的机会并没有表示出兴奋,相反,他还沉浸在之前前去采访却惨败而归的郁闷情绪中,不想再与这个报道有任何瓜葛。但既然是工作,也没有理由拒绝。因此,当下表示,写这个报道,只是服从工作安排,不会署名。于是,这篇报道便以第一人称叙述,成为一篇讲述一个孤身冒险经历者内心独白的故事。

马尔克斯对贝拉斯科的采访前后历经三周,倾听、笔录、整理、发表,整个过程下来,他精疲力竭。按照常理,应该是把整个故事写完,修改好,再分期发表。但为了体现新闻报道的时效性,必须跟时间赛跑。这期间如果再发生一件更引人注目的事情的话,这个关于海难幸存者的故事的新闻价值将会丧失殆尽。所以,事情的流程就变为,贝拉斯科讲一章,马尔克斯写一章,于第二天下午登在刊物上。

系列报道的第一篇发表于1955年4月5日,那天的报纸一抢而空,造成了巨大轰动。

第三天,我们指出了事件具爆炸性的症结所在,决定揭露灾难发生的真正原因——官方的说法是遭遇暴风雨。

我想更细致地了解,请贝拉斯科细细道来。他对采访方式已经非常熟悉,回答前,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问题是,没有暴风雨。”(马尔克斯《活着为了讲述》)

海难背后的真相究竟是什么?强烈的好奇心促使马尔克斯决定将采访进行到底。那时他还没有意识到,他将印证之前脑中闪现的那个怀疑——是不是官方在隐瞒关于海难的惊天内幕?

“报道”的政治成分则严重得多,它使水手最后实在忍受不住,将“历险”老底揭穿:军舰倾斜遇祸,因于走私军火,背后指使者就是政府。水手因此构祸,《观察家报》也未能幸免被百般报复,当事人马尔克斯遂被派往欧洲避祸。报社于1956年1月,被军政当局彻底查封,加西亚·马尔克斯则被彻底断了后路。

自从撰写了海难报道,真真假假的死亡威胁通过各种方式向我们涌来,朋友们建议我出国避避风头。(马尔克斯《活着为了讲述》)

在离开波哥大之前,马尔克斯电话里跟母亲说他要去巴黎待两个礼拜。随着时间推移,有人在他母亲面前说儿子骗她,说好只待两个礼拜,却在巴黎花天酒地。马尔克斯母亲笑着说:“加比托不会骗任何人。”“有时候是上帝安排,把两个礼拜过成两年。”

《一个海难幸存者的故事》在1970年集结成书出版,销量与口碑俱佳。书中的“我”就是那个在海难中目睹同伴死亡,经历了与死亡抗争之后终于活下来的幸存者贝拉斯科。为了活命,他与寒冷、饥饿、鲨鱼、孤独和“我想死”的可怕念头做斗争,一度靠着看星星来缓解痛苦。他在与生命你死我活的相处中演绎了现实版的《老人与海》。老人尚有撤退的可能,而“我”只能挣扎于绝境。人类的求生本能和人性的强悍在与绝境搏斗中壮丽铺展。

这种壮丽,被妙笔生花的马尔克斯写了出来。而他对自己因此篇报道而遭遇的凶险从未有过抱怨,甚至,还说:“找出真相的可能性,是记者和小说家的工作,也是预言家的工作。我一直认为我的真实职业是记者。”这句话,被刊登在1981年的《巴黎评论》上。

他曾经在《观察家报》发表最早的三部短篇小说,都很好,代表着他从正门迈入了文学殿堂。卡夫卡、乔伊斯、博尔赫斯、托马斯·曼、陀思妥耶夫斯基、加尔西拉索、克维多及其他作家,马尔克斯没有崇拜过谁,但一直在向他们学习。卡夫卡,更是给过他写作的最初动力。

当初,他从同学那里借来卡夫卡的《變形记》。看到了那句——“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惊讶无比:“他妈的,原来可以这么干哪!”“原来在文学领域里,除了我当时背得滚瓜烂熟的中学教科书上那些理性主义的、学究气的教条之外,还另有一番天地。”他觉得,如果可以这么干的话,小说家他也能当。事不宜迟,第二天,他就写出了他的第一篇小说,把自己的学业抛诸脑后。

阅读增加了他的自信,也为他锻造了当作家的功底。福克纳、海明威,也是他学习的对象。他与海明威,还有过那么一次短暂的碰面,虽然海明威并不知道他是谁。

“我一眼就认出他来”。那是1957年,巴黎,一个春雨连绵的日子,海明威和他太太玛丽莎在往卢森堡公园的方向走。海明威穿着破烂牛仔裤和花格子衬衫,戴一顶棒球帽,眼睛前一副圆金属架小眼镜。当时人虽然很多,但由于他的鹤立鸡群,还是被马尔克斯一眼认了出来。一时间,他不知该怎么办,脑子里分裂出两个自己,相互争斗。是该上前请安,还是直接表达景仰,都不容易。隔阂有两个,一个是横在眼前的街道,一个是他尚不流利的英语。隔阂面前,空气突然安静,他用双手在嘴边围成喇叭,朝着对街喊去:“大师——你好——”大师果然清楚自己是芸芸众生中的唯一大师,转身举手打了招呼,顺势朝马尔克斯回了一句:“再见——朋友——”

事实是,马尔克斯,这位海明威的朋友,再也没见过他的这位大师。1961年7月2日,马尔克斯偕妻子孩子风尘仆仆抵达墨西哥城中心火车站,他随眼一望,天空正霞光万丈。后来他才知道,在他抵达墨西哥城的同时,他的大师——欧内斯特·海明威正举枪自杀。那万丈霞光,顿时有了别样含义。

日子过得很快,1967年,景仰大师的马尔克斯也成了人们眼中的大师。而这位大师在《百年孤独》付梓之前,还是一个连锅都揭不开的穷光蛋。一切多亏了妻子梅赛德斯的照顾。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让肉店老板赊给她肉,面包师赊给她面包,房东答应她晚交九个月房租的。她瞒着我把所有的事情都承担起来了,甚至还每隔一段时间给我送来五百张稿纸。不管什么时候也少不了这五百张稿纸。等我写完这部作品,也是她亲自到邮局把手稿寄给南美出版社的。 (马尔克斯《番石榴飘香》)

寄书的故事,不允许如此轻描淡写,它必须被讲述出来。

那是1966年8月,经过长达251天的写作,一部在脑子里酝酿了30多年的作品终于完成。男人冲入倾盆大雨之中,狂叫,哭,号,声嘶力竭地笑,所有的所有的苦与乐,只有男人知道,只有女人知道。次日,去邮局,稿子590页。称重,需要82比索,男人和女人的全部家当,是53比索。无奈之下,只能寄走所有希望和梦想的一半。他们回到已经无力续租的房子里,回到那个所有家当都已经典当得差不多的房子里,男人和女人才发现,寄走的是下半部……男人是加西亚·马尔克斯,女人是他的妻子梅德赛斯,作品叫《百年孤独》。

1967年8月16日,马尔克斯和妻子梅塞德斯飞抵布宜诺斯艾利斯埃泽萨机场。一周之后,马尔克斯应邀参加一本书的首发式。会中突然有人认出他来,不禁大喊:“他就是《百年孤独》的作者!”马尔克斯生平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身为大师的成功喜悦,心情顿时比激动更激动。他努力停顿了一下,像是犹豫,又像是震惊。最终,他学着大师海明威的样子,朝那人举手回喊:“再见——朋友——”

第二天清晨,马尔克斯夫妇在饭店旁边的一家咖啡馆用早餐。咖啡馆门庭若市。他坐在一个临街的位置上,不经意地朝人群张望,突然,他看到一个从早市上回来的家庭妇女。他不知如何是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只勉强指指那女人的篮子。妻子顺着他的手指,一眼就看到了菜篮中赫然躺着一本《百年孤独》。

1967年,《百年孤独》问世。1982年,马尔克斯获诺贝尔文学奖。领奖时,发表演讲《拉丁美洲的孤独》。他讲述了拉美的沉重过去,为的是告诉人们,它还有未来。演讲最后几句是这样的:

爱真的存在,幸福真的可能,那些注定经受百年孤独的家族,也终于永远地享有了在大地上重生的机会。

此后又有多部作品出版,包括2002年出版的自传《活着为了讲述》。

2014年4月17日,于墨西哥病逝,享年87岁。

责编:梁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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