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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胎

2018-08-28丁颜

滇池 2018年8期
关键词:富人外婆妈妈

丁颜

我的妈妈死了。她死了以后,她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外婆接我到外婆的家里去住,一座街门大得吓人的庭院,每个有太阳的早晨,阳光都会透过彩色的玻璃门洒进庭院投射出七彩的光,让我想不明白的是我为什么会乖乖跟外婆来这里。

这里是人们口中的富人区,一条长长的巷子,光滑的路面上什么都没有,像一条没煮熟的宽面条一样森白而索然无味。但,路两边的庭院全都色彩缤纷,满目芬芳,其中任何一家都被另一家衬托得更加色彩缤纷,像专业艺术家的超乎寻常的画布,闪闪发亮的窗户、屋顶、烟囱、语言、文字、信仰……这里的任何东西都足以让我打发大半个下午同样索然无味的时间。

在这里,我做的最多就是每天傍晚坐在朝向巷口的阳台上,边闭着眼睛假装晒太阳边等我的猫回来找我,具体来说应该是我妈妈的猫,我妈妈死了这只猫就归我了。它跟以前一样,白天常常悄无声息地跑出去,傍晚的时候又悄悄地踩着猫步爬上寂寞的墙头,轻柔地跳进庭院,来到我的身边。它是一只自由的猫。

它是一只自由的猫,这句话最早是我妈妈的情人宋朝说的。

最开始我很反对宋朝来找我妈妈。我问他:“你为什么要接二连三地来打扰我们母女二人的平静生活。”他说:“我是你妈妈忠实的粉丝,我喜欢你的妈妈。”他说他喜欢我的妈妈,对此我深信不疑。直到后來我的妈妈死了我才明白他原来是另有所图。

太阳烈烈地照着,我的眼睛黯然酸楚,几乎要流出眼泪。与此同时,我的脚边温柔绵软,我发现我的猫早已来到了我的身旁,它眼睛通红,眼泪泛滥。我想必须得抱它去让一个叫猫胎的人看看。拥有这个名字的这个人说:“我叫猫胎,我母亲结婚不到三个月就生下了我,我祖母说,我母亲怀的是猫胎,从怀孕到成形再到生产跟猫一样最多只要三个月,于是我就被起名为猫胎。”

“是不是很有个性的名字?”他这样问我。

“是。”我很坚定地回答他,并将这个个性的名字默默地记在心里。

他住在东城角,他的店和他的住处是一体的。从我外婆家到他的店需要经过两座桥,西门桥和南门桥,以及一个没有红绿灯的十字路口。我这样说,是因为我对临潭古镇的现实认识也只是这样的,只是上至大坡桥下至南门桥,窄窄的三尺长街以及蝇营狗苟的各种或喧嚣或沉默的小店铺,其余的都来自我妈妈的描述,而我妈妈描述的大部分来自古书和档案。我妈妈说:“我说的这些其实大都已经死了,我说它是想让你知道,临潭古镇它不是荒原上全新堆垒出来的城镇,它是以艺术为基底,被摧毁太重的俗气压抑的旧城,余生创伤深重失魂落魄。”

从我外婆家走到猫胎的店只需要一顿饭的时间,穿过没有红绿灯的十字路口,我就看见了他的店,小小的一个店,没有窗子,没有招牌,只有一个单扇木门,不开灯的时候像一个幽暗的洞府。但是只要是养了猫的人都知道这里。

他得意地说:“我的店只要是养了猫的人都会知道。”那时候我在他的店里坐着,我的猫吃了被鼠药毒死的老鼠也中了毒呕吐不止的下午,我对他说:“我的猫中毒这样深会活过来吗?”他笑了笑,继续为我的猫调配着解毒的药。他说:“会的。它会好起来继续捉老鼠。”对他的话,我没有怀疑的理由,因为他是古镇上最好的……此时,我想我得摊摊手,说,不知道怎么定义他的职业。就说,他是古镇上最好的看猫的好了,别人都这么说他,说他是最好的看猫的,他的店里有很多很多的猫,全都生了病,全都无精打采,死气沉沉。

半年前的一个下雨天我认识了他。那时候我的妈妈刚刚死去,我妈妈死了,猫食完了,我按着我妈妈记在电脑桌面上的买猫食的地址来这里。他穿着一套皱巴巴的黑西装,西装显得很旧,似乎还蒙着灰尘。谨慎负责地帮我挑选了一个月的猫粮,其间喋喋不休地问我关于很多猫的事情,你的猫多大了,你的猫是什么品种,你的猫是公的还是母的,等等等等。我沉默地往一个大的黑色塑料袋子里面装猫粮。想到妈妈住的那一幢破旧的居民楼,那一级一级狭小而油腻的台阶,这么多猫粮,我是怎么也提不上去的,太沉了,而这么沉的猫粮却只够猫吃一个月——我听着他低沉安然的声音好像沉重的物件漫不经心的,一件一件被人抬放在公斤称上面,称被压得吱吱响,感受到一种沉重的,别扭的负担。

店外面是一条长街,泥土混着砂石的街道,高墙木门,偶尔累累枝桠伸出墙头,朴素日常的生活气息。那时正值夏天多雨的午后,我在年轻的陌生看猫人絮絮叨叨而又客气有礼地询问中终于泣不成声。我蹲下来不管不顾地放声痛哭,眼泪又苦又涩。几分钟以后猫胎迟疑地用他那沾满猫粮的手拍我的肩膀,他说:“你不要哭了。”

实际上猫胎是一个善良平和的人。在他居住的街道上,东城角的那条街道上,所有养猫的二十五岁以上的女人都喜欢他,都用凤仙花汁液将指甲和脚趾甲染红,将她们心爱的不管生没生病的猫抱来给他看,所有二十五岁以下的女孩都素面朝天,只抱着生了病的猫来给这位只有狭窄店面,但面带笑容的英俊年轻人看。而那些住在富人区的不管二十五岁以上还是以下的养了猫的女人则从不来这里,她们或者去专业的宠物店修理她们的猫咪,或者从来就不会花心思养猫,她们喜欢养可以乖乖穿漂亮衣服的宠物狗,或者像嫦娥那样可以抱在怀里增添姿色的小白兔。这是我住进外婆家,那片富人区之后,才弄明白的事。

因此,猫胎说我算是他认识的第一个住在富人区的来他那里看猫的女孩子,可惜的是我未成年,是一个小姑娘。对他的话,我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他将我看做来自富人区的姑娘。从外婆家经过西门桥和南门桥,再经过一个没有红绿灯的十字路口来他这里。从像没煮熟的宽面条一样的森白而索然无味的巷子到泥土混着砂石的街道,我看见很多人的人生飞黄腾达,很多人的人生辞不达意。

猫胎对我说:“人生百态是一组残酷的超越我理解能力的组合。”我斜着眼睛偷偷地看他,想象着他用尽全身力气将自己扭曲成一个奇特的组合,一个正方形,这个正方形的名字叫人生百态。“这个世界对一些人来说是一点也不残酷的。”他接着说,“反而像天堂,在你眼里世界应该就像是温柔的天堂,在所有的富人眼里世界都是天堂,在富人的孩子们眼里世界也是天堂,是漂移在旋转木马上的彩色的天堂。”

妈妈死了之后,宋朝对我说:“我们住在一起吧。”我听从他的话,我们就继续住在妈妈留下来的那幢破旧的居民楼的最顶层的两室一厅里面。

他在厨房里为我做晚饭,火苗像母牛用红舌舔牛犊一样一下一下地舔着锅底,面条下进锅,水还没溢出锅盖之前,他对我说:“以后我们住在一起吧。”因此,我告诉自己,我要跟这个男人住在一起了。他算我的什么,继父?朋友?我的收养人?理不清,也不想理。反正他是我妈妈的情人,这一条是清楚的。我妈妈死了,他每天小心翼翼,无限爱恋地开始收拾我妈妈留下的那些小说、散文诗、油画、艺术品、笔记本电脑,以及这个家里其它所有的东西。

后来我被外婆接到了外婆的家里,我相信宋朝会来找我。因为他收拾了我妈妈留下的所有的东西,而我也是我妈妈留下来。我是如此地相信有一天傍晚我坐在朝向巷口的阳台上会看见他朝巷子走来,沉默坚定,他看着我的时候我会对他微笑,然后告诉他说:“我还是愿意跟你住在一起,因为你那里有我妈妈所有的旧物。”

就这样我一个人每天傍晚的时候独坐在阳台上等待,等待着这个巨大的惊喜像夕阳落山那样,落下来,余辉也跟着落下来,落到山的另一边,到更加遥远的地方,变成耀眼的、红彤彤的、载着无限希望的朝阳。

过完夏天,漫天黄叶飘飞的时候,我在去猫胎的店铺时偶然在西门桥头的一家油画店看见了我妈妈的油画,我无比思念、欣喜若狂地進店铺观察,想看清楚这一副画到底可以卖多少钱,但让我意外的是,我发现油画上面的署名竟是宋朝。宋朝,这个莫名其妙闯入我们母女生活的,别有用心的骗子,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将自己的名字像鬼画符一样覆盖在我妈妈的名字之上,将我妈妈夜以继日、废寝忘食画出来的画,变成了他的。这个不要脸的、卑鄙无耻的骗子。

我这样骂着,并低头将猫粮装进黑色大塑料袋子。猫胎对我说:“你不必如此生气,因为谎言与爱情总是如影随形一起出现的。”我没有领会他话里的意思,我说:“所有的艺术创造都是给喜欢它的人观赏参考的,N年之后人们提起它的时候,就会说它是某时某地由某人创作的,但某人是怎样的,是圆是扁是高是矮谁理会。”让人气愤的地方就在这里,人们看着我妈妈作的画,却驴头不对马嘴地说,看,这是宋朝的画。宋朝不是我妈妈,但这画是我妈妈的。这是多尴尬的一件事。任何一件事,若是出了错都是很尴尬的。

卑鄙的宋朝,他将我的妈妈间接的,被动地变成了笑料百出的人物。在宋朝出现之前,我跟我妈妈住在一起,我和她相依为命,我妈妈从很早以前就开始写小说,写散文诗,还画油画,这一切使她穷困潦倒,心力憔悴,后来我妈妈心脏开始发痛,越来越痛,没钱看医生,最后被活活痛死。妈妈死后,我没有哭,我总结出:艺术创作就是将别人的伤痛,将整个世界的伤痛放在自己心上,不断摧毁自己。

艺术就是承担痛苦。或者可以说艺术在追求自我的同时在讽刺追求自我,放在产生痛苦的层面来说,这两者并不矛盾。因此,我们这些只是泛泛而活并不追求艺术的人,因为没心没肺自然感觉不到痛苦,自然长命百岁,在漫长的岁月里面不断地进行新陈代谢,不断地消耗能源,将所有的物质都分解成大便和小便。然后整个世界都在大小便中张牙舞爪地腐烂着发出酸臭。

从我外婆家往猫胎的店铺走的时候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让人产生痛苦的艺术。想到我若是像我妈妈一样的生活,我最后也一定会被痛苦折磨而死,我不想痛苦,只想长命百岁。我之所以想长命百岁,是因为我走过西门桥,走过南门桥,穿过十字路口,看见无数店铺里的无数活着的人,深深地惊叹他们不明所以的快乐,他们无论穷富,都比我妈妈快乐。

这很奇怪,亲身经历一个事件和事后回顾一个事件,非常不同。记忆中,我看见无数店铺里的无数活着且没有痛苦的人,中午阳光灿烂的时候他们生活达到顶峰。我从他们中间吊儿郎当地穿过,自然无法看出它深层的规律,它在那一刻对我来说是杂乱无章的,是人们偶然随机发出动作的各个瞬间。只有在事后,在回顾的时候,才能找出头绪。它们是菲尔多西笔下的感性的女人们,是诗人鲁米的神秘主义诗,是我妈妈的小说、散文诗和油画。

最重要的事是这里面还有让人完全猜不透所踪的骗子,就像宋朝,他不仅欺骗我妈妈的感情还盗走那些承担了无数痛苦的东西。事情是这样的,在我和妈妈寂静的生活里,突然新加进来一个人,他风华正茂,姿态优雅,抱着大束鲜花走了进来。我第一眼就不喜欢他。他身材苗条,脖子修长,个子也不矮,皮带紧紧勒在腰间,细细的腰身像极了穿了黑色紧身衣的啸天犬。他的眼睛令我深刻,盯着物品看的时候闪闪发亮。他说:“嗨,你们好,我叫宋朝。”开始我并不以为意,因为还有很多陌生人也是如此,他们会主动找上门,说他们是我妈妈的忠实粉丝。令我意外的是不久他成了我妈妈的情人。虽然我不喜欢,但也每天装模作样,装作完全不在乎。

一个同我一般大小的孩子,背着书包,从猫胎店铺门口经过的时候,书包里的本子、课本和铅笔盒随着走路的步子有节奏地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猫胎边打量着那个孩子边问我:“你跟她一般大,你为什么不去学校读书?”

他说:“无论怎么说你这个年纪正是读书学习知识学习社会规范的年纪,我从没有见过你去学校。”他笑,然后又说:“你们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他不请自来,但这与你不去学校读书没有任何关系。”

他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说:“你应该去学校好好学习。”

我抬起头看着高大的猫胎,直到头仰得脖酸目痛,眼泪流了出来。我该怎么跟他说清楚我没有去学校读书这件的事,我想,首先,我应该告诉他,我已经被学校开除的这件事。

我因某种说起来很麻烦的原因已被学校开除一年有余,对此我深感羞隗。我跟所有的学生一样对未来的生活有着浪漫的幻想,像月亮无论是圆月还是玄月那样缓慢地向中天爬升,渴望将来过上幸福的生活。只是这个美梦实现的途径已经被我自己堵死了。被学校开除之后我也没有再去任何其它学校里面读书。我几乎已成为临潭古镇上有名的无所事事者了。

我妈妈死了之后,我被我外婆迫不及待地接到外婆的家里了,这件事我也刚才说过。现在我要说的是我的外公,他看着我满脸是笑,我那财大气粗为人直爽仗义或者说举重若轻遇事波澜不惊的外公,满脸是笑地安慰我说:“没关系你若想继续读书,我帮你联系更好的、更时髦的、更流行的学校。”他这样安慰我是因为我是他的外孙,是他那个曾用早熟的散文诗让他吃了一惊的女儿生养的女儿,他的那个女儿,已经死去的那个女儿一直很叛逆,一直拒绝父母的信仰和生活方式,她做事从来不会半途而废,她读书成绩最优异,毕业之后最叛逆。

那是一个烈日璀璨的夏天,虽然这样形容我妈妈去世的那个阴雨绵绵的季节很不恰当。但那天的确阳光普照,我躲在我外公外婆不会注意我、但我能听见他们谈话的地方。他们说得很小声,我只听到,他们说我的妈妈读书时成绩最优异,毕业之后最叛逆。而这一切除了让他们痛苦之外,再没有任何好处。

所以我断定,我的外公并不是真的愿意帮我联系更好的学校,让我去更好的学校读书,他更愿意让我半途而废。猫胎又问我:“你是富人区里的孩子,所以你可以不用那么费力读书是吗?”

对此我不想解释什么,因为最近半年我的确是住在富人区。导致这一切的不仅是血缘,更是风俗和意识形态方面的问题。

直到猫胎建议我拿一些高档的猫粮回去给我的猫吃时,我才说:“我不会拿你这么昂贵的猫粮回去的。”我对他说,“我是没有长大的孩子,身上一分钱都没有。”我将所有的口袋翻过来给他看,而猫胎用疑惑的眼神望着我,说:“不应该啊,富人区里的孩子不应该没有钱的啊。”

我眼睛盯着猫粮,避开猫胎的目光,说:“实质上我并不是富人区里的孩子。”起初在他误认为我是富人区的孩子时,我不做解释,是为了掩盖我内心的恐惧和虚弱。

“那是为什么?”猫胎这样问我:“那是为什么,你的外公外婆是富人区里的人,你妈妈自然也是了,难道你的父亲不是。”

我不知道怎么跟猫胎解释清楚这一切,想了半天之后,我就从我妈妈生下我说起。我一生下来就没有父亲。我像一只草履虫一样来势汹涌,身不由己的从我妈妈的身体里面分裂出来。临潭古镇的所有人都不欢迎我,因为他们不知道妈妈是何时结婚的,也不知道是怎么怀孕的,更要命的是从我的脸上也看不出另一个人的轮廓特征,连我的外婆都是不欢迎我的,守旧派对于一个未婚生子的女人连带她的婴儿地反感既是集体的,又是个人的。我的妈妈被我外婆从家里面赶了出来,这也就是我外婆家那么富有,而我妈妈穷得连病都看不起只能活活痛死的原因。

我因为妈妈的坚持而获得了生命,又因为妈妈的绝口不提活得成了一个既不像富人又不像穷人的一个矛盾的生活出了错的人。

我必须得承认我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女孩子。对于我妈妈的去世,我想努力地找一些悲伤的情绪,然后哭出来,但是它们却像出埃及记那样越过红海,早已经到达西奈的旷野。于是我只能坐在广大到相忘的空地上,双眼空空地看着前方。

猫胎沉默了一會儿,然后说:“其实有时候,你不用这样的,当你失去亲人想要痛哭的时候就应该放声痛哭,而不是装作没心没肺的样子,你应该像所有正常人一样,因为悲伤而痛痛快快地放声大哭。当你贫穷的时候你就老老实实地做一个真实快乐的穷人,而不是装作富人的样子,让自己活得笑料百出。”

是的,我以前是个真实的穷人的时候,我的妈妈还活着,尽管我妈妈的脾气不可捉摸,但我依然过得那样的无知而快乐。漫长的时光看起来像是没有尽头,每当门铃响起的时候,就有陌生的人带来陌生的焕发着光彩的人间琐事。我脸孔消瘦明朗的妈妈有时候因为陌生人的出现而气恼,而激动或者无动于衷。她用修长的手指温情地抚摸着我的笑脸,非常有耐心地说:“你根本想象不到这些人里面有多少是骗子。”我撅起嘴唇说:“那你为什么还要让他们进来,要和他们聊一聊熟人的八卦。”我妈妈带着若有所思的表情说:“因为大家都是穷人,八卦是属于穷人之间的不费任何功夫的快乐,而我则可以从这些快乐里面提炼出最真诚的艺术。”

那天从猫胎的店铺里回到外婆家之后,我便每天都低着头,无比专注地看一堆讲苦难、讲寂寞、讲痛苦的书,想要借此忽略那些与穷人和富人有关的理论,那些使我笑料百出的错误。我十分想念灰暗的居民楼最顶层我妈妈的破旧的两室一厅,那些半死不活的植物,堆满沾满咖啡渍的各类报纸和杂志的客厅一角,白墙上我用妈妈作画的颜料涂鸦的那些被我称之为理想和未来的东西。

为了这些,为了我的快乐,最终我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我要回到妈妈的那破旧的两室一厅里去住,尽管那里有着腥臭的喧哗和斑斑的霉斑。我外婆用手绢擦眼睛,看起来像在哭泣,她说:“你独自去那里住,谁来照顾你,难道这就是我可怜的外孙幻想出来的未来吗?”

当我和我的外婆谈论这件事的时候,我的猫守在外面的雨中,我想它的想法大概和我是一样的。结果那一天就那样平静地过去了,我并没能如愿搬回去住。

我继续住在我外婆的家里,过着所有的富人所过的天真烂漫的生活,每天依然坐在朝向巷口的阳台上,等待着宋朝的出现。我迷恋上了这种等待,但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因为一些说不清的原因并不想让人知道宋朝是我妈妈的情人。我想人的成长,无非是看待事物的眼光在发生变化,在这个变化的过程中也不断地有很多不想说的小秘密产生,无论怎样,幻象以及妄想无处不在。当人认清自我局限的时候,一种说不清楚的苦闷就会枝节盘错扎下根基。

我终于还是瞒着外婆去了我妈妈的住处,当然这是白天的事,我的外婆大概以为我是出去玩儿了。

我看见了我妈妈的房间已经被宋朝彻底搬空,里面除了白墙,除了我在白墙上涂鸦的那些理想与未来之外,什么都没有,甚至连块抹布都没有。我什么都没有找到,我妈妈死了,宋朝携带着我妈妈的旧物消失了。我在外婆的家里,一个阳光透过彩色的玻璃门投射出七彩的光的富人区里没日没夜地生活,坐在朝向巷口的阳台上,等待着清楚的幻象和妄想。而在这一切的背后,有一件无法挽回的事情正在发生,并将不可抑制地继续发展下去。

后来我在西门桥头的店铺里看见我妈妈的被涂改了名字的油画,又在另一个店铺里的看见我妈妈小说和散文诗也被印刻出来卖,封面上也是宋朝的名字,作者是宋朝。看着这样的事发生,我除了感到荒诞之外一丁点办法都没有。每天早晨醒来洗过脸,梳过头之后,安静地坐在阳台上等待,我一定要等宋朝出现,他至少应该给我一个说法。

猫胎说他也喜欢那些店铺里的新印刻出来卖的小说和散文诗。在他还没长大的年代里是没有这样的闲书的,每天所能看的只有90年代初期的港片,色彩像是褪了色的老照片。那时候他有很多同学,全都围在一起看港片,这些同学有像他一样不爱说话的,也有性格生辣活泼,急功近利,随着外界风吹草动,做出迅速反应,将通行法则了然于心的。所以很多人长大以后的人生轨迹都是不同的。但是,猫胎说了但是,他说:“但是所有人都喜欢小说和散文诗的心情是一样的。”

我一边时刻等待着宋朝的出现,一边跟猫胎说:“你相信吗?那些署名是宋朝的东西都出自我妈妈之手,我妈媽的东西被宋朝给盗了。”猫胎说:“相信,从我第一次翻开那些书我就知道了,但我只是一个读者,我想我只扮演好读者的角色就可以了。”

直到我的猫双眼通红,眼泪翻滚,我抱着它出现在猫胎的店里的时候。猫胎像一个失了恋的悲伤者一样看着我的猫。他问我:“你跟这只猫的主人是什么关系?”我骄傲地说:“这只猫之前是我妈妈的,现在它归我所有,是我的猫。”猫胎说:“你的妈妈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至少在我眼里,她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她之前常抱这只猫来我的店里,我是知道的,我非常喜欢她。”

猫胎说每个泛泛而生的人都会有一个自己喜欢的艺术家,可以通过艺术家的作品消减自身的不自知的痛苦。他一边低头用仪器检查着我的猫的眼睛一边聒噪地说个不停。我在他的店里,望着低头工作的他沉默着,说过这样的话的人太多,以至于我早已将此类语言看成了空洞的谬论。

与此同时,猫胎放在玻璃茶几上的电视里面出现了宋朝讲话的画面,他洋洋得意地对着话筒在讲一些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理论。接着主持人问他:“宋朝先生人们说你写那么多犀利的讽刺作品,是为批评临潭古镇的伪善以及贫富分化,是这样吗?”看着宋朝又对着话筒体面的、张扬跋扈地胡讲乱讲,我真的生气极了,他完全谬解了我妈妈的那些思想,那些艺术灵感。我真的很想扑上前去,狠狠地扇他几个耳光,吐口水在他的脸上,然后再撕开他卑鄙虚伪的面具。

而猫胎一直喋喋不休地在跟我说话,他抬起头看着我的沉默和面无表情,问道:“你怎么了?”我说:“电视上的那个人就是宋朝,那个卑鄙的盗窃者。”此时我是如此地怨恨宋朝欺骗了我妈妈还有我,我想我妈妈生下我,没有别的,只希望我能够延长她的影子。我生命的光源滋生于我的妈妈,这光源作为参照映射在我的身上,对照呈现出轮廓清晰的自我。这让我莫名地欣慰。我妈妈才是那些伟大艺术品的真正的创作者,有时我甚至怀疑我妈妈就是被她的艺术创作活活折磨死的。

我正在思考一个人是否能够既可以忠实于激进的理想,又不依附于毁灭性的极端的意识形态的时候。看见洒满阳光的街道上,猫胎提着一袋子猫粮,一把一把地分放在排排蹲坐在他面前的那些无人收养的病猫面前,所有的病猫都笑靥如花。他说:“收养这么多的没人要的猫,以后即使没有亲人在身边,也不会过于孤单。”这一幕让我开始羡慕猫胎的善良和知足长乐。我对生活失去兴趣,百无聊赖时,便常常独自穿过长街来猫胎的店里,看湛亮云天山影下安然的看猫人和他的猫,自由的,愉悦的,坦然的。

但我永远不可能像猫胎这样知足常乐地生活下去。虽然我嘴上没说什么,但心里从没有放弃过等待宋朝出现。我成长的能量全来自我的脾气不可捉摸的妈妈,它常常像大风一样从我的胸腔和躯体里面穿透而过。每次我都能意识到身体每一处结构都在使出力量与之回应,如同一种寓意暗示,注定需要付出如同我妈妈创作艺术时一样多的力气,不然生命一定会比这一刻更灰暗。

我想猫胎是不会明白我的这些想法的,我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转身要走,只听见他说:“如果你想为你妈妈做点什么,那我是愿意帮你的。”

“我只想等宋朝出现。”

“你相信我,他是不会再出现在你的面前的。”

“你为什么要帮我?”我惊讶地翘起了眉毛,索性继续站在那儿,瞪大眼睛看着他。

他微微耸了耸肩膀,说:“我看港片的时候,是在1997年之前,香港还没有回归,祖国大好河山还没有统一。但我阅读那些高雅的散文诗和小说的时候,你的妈妈已经死了,出了差错的事任何时候都应该尽力将它修正过来。”

出了差错的事任何时候都应该尽力将它修正过来与我所认为的任何一件事,若是出了错都是很尴尬的是一致的,于是我们成了某种思想上的同盟,成了盟友。

我们在无人的黑夜里悄悄地进行调查,这样的调查从一开始含糊不清,所以查出来的真相也支离破碎。

我们共同的敌人是宋朝,他因为起步早,所以发展迅速。他从卖掉我妈妈的东西起步,以千变万化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建立起以艺术为名的庞大网络,并一夜之间登上了古镇的艺术舞台。他所折射出的伟大艺术家的形象,夺人眼球、超凡脱俗。他站在以我妈妈的油画所作的巨大海报前面,完美地浓缩了这一形象。

很快,古镇的各大媒体和各色各样的古镇上的人——普通民众、存在主义者甚至深居简出、离群索居的艺术家——都来到宋朝的面前。他们有的是为了向艺术致敬,有的是为了满足好奇,有的则是为了近距离打量一下突然冒出来的极具潜力,极受欢迎的名叫宋朝的艺术家。大街上一片混乱,唯一能够维持秩序的力量就是当时已经分崩离析的警察——部分警察也已脱掉警服混在人群中观望宋朝,警察局的大门也早已被成千上万的被艺术冲昏头脑的普通民众所堵死。

那天我被人挤得晕头转向,然后头重脚轻地去我妈妈的破旧的两室一厅里面,沉默地站着,但依然能听见那些为宋朝而响起的铿锵的音乐和高亢的呼喊声。后来我想到我的朋友猫胎,我们达成同盟一起出现,然后被人群挤散。我想他可能是回了他的店铺,他只有那么一个地方可去。我得去找他,跟他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目前看来在这件事上我和他注定得支离颠沛,需要付出更多勇气。

我经过南门桥到西门桥的那段距离的时候,专门走进去卖书卖字画的那家店。是一间狭长的屋子,屋子深处一片朦胧。四面墙壁上都靠着高达天花板的书架。书架上塞满了大大小小、五花八门的书。地桌上也放着一摞摞书,堆得像山一样。屋子尽头一人高的书桌上可以看到灯光,光圈一圈圈变大然后慢慢消失。书店老板就坐在那里,他看见我,说:“你要么进来要么走远一点,你站在门口堵着阳光,我的书会感冒的。”我很想骂他神经病,但我忍住了,他是店老板,我只有来他这里才能看到我妈妈的被宋朝盗去的那些艺术品。我走进店里面读了非常多非常多的世纪之交的讽刺诗,来表达我对这个世界的讽刺。

猫胎说:“宋朝来找过我,让我不要多事,不然他会让我臭名昭著,活不下去。”我没有对他说什么,只是看着他,就像看遠处连绵深邃的蓝雾缭绕的雪山。

他笑了笑,我看到了雪山顶上的一抹彩虹。

然后天黑了,我便起身回到我外婆家。晚餐的时候,大家竟然讨论的是猫胎和宋朝。我在电视机前,看着媒体对宋朝所做的荒诞评价发笑,笑着笑着便抿紧了唇,无法不自问一声:“这真的可笑吗?”外婆家的那些我所不认识的亲戚温和而坚定地说:“人们足够明智的话,一定会支持宋朝,他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也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小说家,我们都必须团结起来支持他。”

我有点想念跟我妈妈在一起时的生活,虽然贫穷但真实而快乐。我试图想给这些我不认识的亲戚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但他们只将我看做一个古怪的、异想天开的、满嘴跑火车的孩子。在他们眼里卑鄙愚蠢自私的宋朝,是已经消失了三百多年的堂吉诃德,是来自拉曼查的骑士,是不顾全世界的嘲笑带上忠诚的仆人踏上追梦之路的人,当然这些忠诚的仆人自然也包括我不认识的这些亲戚。

现在我终于明白,我的妈妈还有富人区里的很多很多孩子能够特立独行追求自我甚至桀骜不驯离经叛道是因为有巨大的财富和背景在做支撑。而像我这样的,贫穷妈妈生养的贫穷女儿,即使想将简单的错误修正过来,都不会有人相信我。他们用轻蔑的目光看着我,出门的时候轻声骂我:这个傻逼。

我只好再去猫胎的店里无所事事地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讲话。然后看他提着一袋子猫粮,在洒满阳光的街道上一把一把地分放在排排蹲坐在他面前的那些无人收养的病猫面前,所有的病猫都笑靥如花。

我已经泄气了,但猫胎的眼中依然是不熄灭的鬼亮神采,他说:“其实,你现在不必急着给人们做解释,修正错误要从源头开始,比如让宋朝承认他窃取了你妈妈的心血。”我问他:“你为什么一定要帮我修正这个错误,我想不这样做也是可以的。”因为我已经开始犹豫想要退缩。他说:“只是想为这不易的世界增添些许光明些许真诚些许善意。”

猫胎的父亲智障,他的母亲跟他父亲结婚三个月后就生下了他,他没有见过他的父亲,但他的祖母说他依然是他父亲的儿子。之后他的祖母也死了,他和他的母亲在东城角前面店铺后面庭院的这一隅艰难地活着。他的母亲告诉他世人都会抱怨社会不公诅咒邪恶与黑暗,然而,仅仅祈祷光明降临是远远不够的,倒不如亲自点燃一盏灯,去做光明的创造者,即便微弱也足以照亮一方。所以他就开始收留很多的流浪猫。

猫胎爱着他的母亲,却像我不知道他的过去一样,他对他母亲的过去也一无所知。他常常像任何一个春秋战国时期的英雄一样忍辱负重地将拳头化作青铜剑保护着他的母亲。

猫胎的母亲一直住在店铺后面的庭院里,她是一个和善的女人,有温暖的微笑。她虽极少露面,但她才是整个故事中的关键人物,她的出现充满戏剧和某种震撼:刚出场时她是教会猫胎真善美的伟大母亲,直到故事发展到现在,她变成了一个没有尊严的,只怀孕三个月就生下孩子的女人。她在花季少女的时候因为愚蠢的爱情而怀孕,七个月之后腹部隆起、无法遮掩,为了在三个月后合情合理地生下孩子而嫁给了一个快要死去的智障。

关键人物的故事就是这样,光明刚被注入心里然后被瞬间抽离,极端的恶与丑直接且彻底地撕碎极端的善和美。

猫胎是完全不知道真相的不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他认为他被称为猫胎,也只是他母亲婚后怀胎三月就生下了他,就像《圣经》里面玛利亚没有结婚就能生下孩子一样,没有什么不可能。有生之年这个女人虽一直处在无法摆脱的泥潭中,但在她儿子的保护下也可以昏昏沉沉度过一生。但是后来由于她的儿子因为我或者我的妈妈而卷入宋朝的“艺术事件”中,宋朝告知猫胎事情的真相,并以此要挟他。原本从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有多么悲惨的猫胎,原本坚信善良与美好可以战胜一切的猫胎,发现他的母亲一直在欺骗他,欺骗他用初生婴儿般的纯洁灵魂去拥抱这个肮脏的世界,他的母亲一直用一个真善美的坚硬外壳包裹着他,让他像一个智障一样,笑料百出地跟很多猫生活在一起。

当然这一切,在我知道之前,全古镇的人都知道,人们只是假装不知道或者假装已经遗忘,直到卑鄙下流无所不用其极的宋朝将这一切再翻出来,再抛撒给人们的时候,它又再一次变成了全镇的谈资。

我很担心地问猫胎:

“那你自己身上的错误怎么办呢?需要修正它吗?”

猫胎没有回答我,他低着头倔强地在街道上行走,像镇上其他没有父亲的或者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谁的人一样,思想端正又沉默隐忍,任由强烈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

他说:“我想跟你讲一下我现在的立场。我在冬日里从大坡桥走到南门桥,走完整条尘土飞扬的街道,觉得自己像一只猫一样坚强,身体轻柔,还会缩骨功用来逃避人们的眼光,所以没有什么可以打倒我,我必须让你知道,错误跟错误是不一样的,有些错误的发生就像是上帝咬过的苹果一样。”

我继续不死心地问他:“你身上的错误需要修正它吗?”

“上帝咬过的苹果是很特别的,不会轻易被人群和集体的概念暴力所能摧毁。”他思考了半天,这样回答我。

于是,我们每天依然在一起商量着我们的计划。

但是,最终,我们的计划还没有实施之前,宋朝又在电视上跟人们发誓,在人们还没过上幸福生活之前,他不会再画一幅画,再写一个字。然后他在电视的另一档节目上开始在教满脸渴望的学生调制莫洛托夫鸡尾酒。无论我怎么愤怒,怎样歇斯底里地告诉人们真相,都没有用,宋朝的花里胡哨的行为已经彻底遮盖了所有的事实,人们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

我从小在我妈妈身边长大,我深深明白她的孤独,孤独的人善于艺术创作,孤独的人绝不会耀武扬威地上电视节目教满脸渴望的学生调制莫洛托夫鸡尾酒。

后来,当我实在忍不住说了一句贬损宋朝的话时,我外婆劝我:“别说这样的话,我的亲戚跟我说,有个女人中伤他,结果一只狗从垃圾堆跳出来狠狠地咬了她的大腿,很快她就死了。他不是普通的艺术家,他是能够承担痛苦的艺术家,能够承担的艺术家,则是可以与神直接沟通的艺术家,反抗这样的艺术家就是反抗神。反抗神,就是亵渎神灵。”

我从不明真相的人们身边走过,浑身发抖,我问猫胎:“人们为什么会这样?”猫胎说:“因为所有的艺术都曾给古镇带来过无数的改变。在无数个过去和无数个未来里面,人们将自己的痛苦交给最伟大的艺术家,并自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宋朝好像要将所有的花里胡哨进行到底,他开始在每一篇散文诗的后记里面描述他对一个女人的爱情种子如何在一段不真实的日子里发芽开花,他写下的这些事我从不知道,我妈妈活着的时候我从没见过这些事有发生。

知道一切真相的我,愤怒地想要和宋朝彻底决裂。我义正辞严地悉数宋朝的卑鄙行为。人们轻蔑地看着我说,我只好无精打采,每天像一个吃了败仗的士兵一样从大坡桥向南门桥游荡,经过西门的桥的时候,去书店读几行讽刺诗,大声地讽刺一下这个世界,我不想再那么麻烦地跟他们讲宋朝做过什么,他们不想听,更不会相信。

但这明显让我更窝火。我开始胡思乱想。早晨我总是在疲倦中醒来,因为白天刻意回避的那些事,都在夜里的梦境中上演了。这种绝望的处境再次提醒我,这个世界根本没有黑白,沒有真假对错,人们认为它是什么它便是什么。

在一个灰蒙蒙的、寒冷的,我放弃坐在阳台上等宋朝来找我的一个早晨,我外婆家的门铃响起,几分钟后,宋朝走进来了。挂在门上的一串镀锌小铃铛叮叮咚咚地响着,好久停不下来。宋朝眼睛睁得很大,腰间依然勒着那条紧紧的腰带。在客厅里,他撞见了我。当时我手里正拿着一本书,正懒散地朝卧室走去。宋朝像没事人一样跟我说:“外面在下雪。”我从七彩的玻璃窗看出去,雪花正顺着雕刻着花纹的柱子往下淌,我还看到巷子口的一堵被雪淋得斑斑驳驳的墙。

我说:“那又怎样?”

他说:“你干嘛要跟猫胎那样的人搅和在一起,你妈妈的那些东西是属于穷人的,而猫胎那样的人连穷人都算不上,他连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都不知道,他是生活在最低层的人。而你现在是富人,你住在富人区大半年,你难道没有看清楚整个世界都时兴大惊小怪地围着富人转吗?”宋朝说这些的时候,我想到的是猫胎每天喂猫的那条洒满阳光的街道,那些干燥温暖与世无争的阳光。

客厅里暖融融的,只见宋朝摸了发油的乌黑闪亮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他的大衣被融化的雪水湿透,滴着水,肩上挎着一个帆布包。他的脸色有点苍白,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祈求到:“请给我一个机会,你是唯一一个知道所有真相的人,只要你缄口不提,我就可以继续以一个艺术家的身份在古镇上生活,生而为人,大家都不容易,请你看在我曾经给你做过饭的面子上,放我一马。”当宋朝在我面前一层层剥开自己的内心哭着祈求让我看清他时,我却如何都看不清。

我说:“知道真相的还有猫胎。”我想无论怎样,猫胎也许才是古镇上最清醒、最善良真实的人。

宋朝说:“我不怕他,我怕的是你,你的妈妈在深夜的孤独中写那些散文诗,那些小说,画那些画的时候,你是清醒的,是见证人。”

事情发展到这里便告了一段落,我每天都在要不要放宋朝一马的决定中犹豫徘徊。

春天的时候,人们为了向伟大的艺术家宋朝示好,听他号召,开始驱逐生父不详、血脉不清的猫胎。猫胎四处躲藏,最终在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匆忙带着自己的脸上挂满泪水的母亲逃离古镇,厨房里洗了一半的大米还留在滤锅里。最好的看猫的人消失了,波斯猫、柴郡猫、很多猫全都变成了失去主人的野猫,再没有合格的猫粮和灿烂阳光下喂猫的人。

有时候我想,猫胎是否真的有跟我说过他母亲结婚三个月之后生下他的这件事,可能这完全出自我的想象,甚至连整个临潭古镇都出自我的想象。但是这个故事,却潜移默化地彻底改变了我对猫胎的看法。我怀着无比悲哀的心情想着这些,想着我妈妈的灵魂因为我最后的懒散退缩、犹豫徘徊而继续被人们误解。但我又想到人们因为接受学校的教育,已经变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所有的一切都是物质,也就无所谓灵魂不灵魂的了,死了就是彻底地消失了。

我再一次经过西门桥,经过南门桥,穿过十字路口,看不见猫胎的店铺时,我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懦弱,此时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这样一个不合理而且过于残忍的结局,这本来可以成为一个理想主义者长存的美好结尾。

凡是为人间不公而战,为真善美而作的都是真正的勇士。猫胎是,我以为我自己也是。后来我才想明白,我跟猫胎一致的是,我们都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不一致的是,猫胎是最好的最善良的看猫人,而我只是一个因为血缘而像老鼠一样能够深深潜伏在富人区里的犹豫徘徊的家伙。

猫胎消失之后,宋朝对我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我能够天天看到他,或者说他再也没有刻意避开我,而是在人群里高声地嘲笑我:“你们来看,这就是那个从富人区里面被赶出来的离经叛道的女人生的孩子,她已经长这么大了,谁也不知道她的父亲是谁。”我知道我迟早会遭受这样的羞辱,我平息自己无法平息的愤怒,深呼吸,然后瞪着宋朝说:“这样好玩儿吗,你忘了挂在门上的那一串镀锌小铃铛是怎样叮叮咚咚地响起的吗?”

我发现我糟糕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宋朝扭动着啸天犬一样的身材,放声大笑,然后走近我,手指括在我的耳朵上,低声说:“现在你再做什么我都不怕你,原本我也是不怕你的,直到你找到一个固执的看猫人做你的帮手时,我才心惊胆战,寝食难安,但你这个愚蠢的家伙,哈哈哈哈,你这个愚蠢的家伙,现在在人们眼里我才是真正的艺术家,而你的妈妈顶多也只是从富人区被人驱赶出来的婊子。”

我一路泪流满面,走回外婆家,抱着我的眼睛通红,眼泪泛滥的猫沉沉地睡去,在梦中我见到了猫胎,他说:“你不要再哭,我并没有离开临潭古镇,而是不能出现,因为黑暗太漫长,希望太渺茫。”

我说我明白我都明白,人生百态是一组残酷的超越我理解能力的组合。是用尽全身力气扭曲而成的一个奇特组合,一个正方形,这个正方形的名字叫人生百态。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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