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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告别

2018-08-23宋宇南方周末实习生黄飞

南方周末 2018-08-23
关键词:南方周末老年人

南方周末记者 宋宇 南方周末实习生 黄飞

南方周末记者 宋宇 发自北京

南方周末实习生 黄飞

2018年8月上旬,因为担任第七届鲁迅文学奖的评委,作家周大新待在北京西山阅读入选的中篇小说,不能请假外出。住所对面是八大处公园,评委们早晚可以进去走走,有人一口气爬到山顶,他只在平地散步,“爬不动了”。

平素,周大新常去干休所附近的玲珑公园散步,先慢走,再加快点速度,然后又慢下来,偶尔伸展伸展肢体。他身高1.78米,从前喜欢打篮球,当年因此被招兵的连长看上,没想到后来成为军旅作家。如今他有时打乒乓球,时间一长就心脏供血不足。

往昔,周大新可以写一整天,现在每天上午下午各写两小时,不再熬夜。写作四个小时后,他感到疲惫,一眼都不想再看电脑,希望赶紧离开家。他正在阅读英国学者彼得·沃森的作品《思想史:从火到弗洛伊德》,中译本厚厚两册,1200多页——他阅读小说的兴趣降低了,因为那“经过作家的加工”,更喜欢读些思想性著作。

周大新老了。“老是慢慢让你感受到的,别人已经把你看老了,你自己慢慢也认同了。”1952年2月,他出生在河南邓州,2008年凭借长篇小说《湖光山色》获得茅盾文学奖,眼下“不论按哪个标准都算是老人”。

截至2017年底,中国的老龄人口,即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已达2.41亿,占总人口17.3%。这项比例达到10%,就意味着进入人口老龄化社会。中国从1999年进入人口老龄化社会,老年人口增加在2017年首次超过1000万。

老龄化是全球性问题。依照联合国数据,世界老龄人口将由2017年的9.62亿上升至2050年的21亿,在人类历史上首次超过儿童——14岁及以下人口。目前,欧洲老龄人口比例最高,已经达到四分之一。1982年,联合国大会首次召开老龄问题世界大会,大会产生的《老龄问题维也纳国际行动计划》呼吁:

严肃地认识到生活素质的重要性并不亚于长寿,因此应当尽可能地让老年人能够在自己的家庭和社会中享受一种被珍视为社会整体一部分的充实、健康、有保障和令人心满意足的生活。

老龄化的原因多种多样,主要是生育变少和寿命变长,而计划生育政策是中国人口结构变化的独特因素。目前,中国公众对老年期生活普遍准备不足。

2018年初,周大新出版新作《天黑得很慢》,这是中国首部“全面关注老龄社会的长篇小说”。小说出版时,他料想读者应该只有老人,鉴于更喜欢买书的是年轻人,销量不会太好。没想到书卖得不错,出版半年多,首印的6万册差不多卖完了。“说是‘80后有些人都觉得自己老了。”周大新认真地开着玩笑。

2018年8月12日,周大新在北京家中接受了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房间中氤氲着好闻的中药味,周大新的夫人正在煎药。他一直认为自己还年轻,55岁时,一位文友打电话请他参加会议,说可以带着“老伴”。“应该是说你可以把‘夫人带上。”他觉得这是外界认为他已是老人的标志。不过,他还是习惯称太太为“家属”。

“心理上不能 先把自己看成老人”

《天黑得很慢》的主人公是73岁的退休法官萧成杉。周大新通过护工钟笑漾的口述,描绘了这位老人最后一段生活。从不服老到寻求长寿秘法,再到被衰老拖垮——萧成杉的身体机能、智力及生活意义逐渐消失。

萧成杉起初性情暴躁,只因一个小伙子称他为“老人”,几乎与对方打起来。他想写几部法学著作,成为法学家,又积极重新组建家庭,但都未成功。他在写作期间心肌梗死,获救之后开始健身,寻找各种长寿途径,练习龟龄功,吃千岁膏,一度相信自己能延寿到117岁。

这些故事兼具真实和荒诞,源自周大新亲眼目睹的衰老和去世,以及他自己的“老”。“我身边好多人都在对抗、想办法,但是我亲眼看见他们一点一点地妥协,然后退让,最后投降。”周大新说,小说一开始是为自己而写,也希望提示身边的朋友,“人长寿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心理上不能先把自己看成一个老人,(再)慢慢地对抗吧。”

周大新年轻时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会老,精力和时间似乎永远用不完。“虽然科学告诉每个人,大家都会老,但其实人不会认为自己也有老的一天。”

母亲去世和退休两件事,令周大新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老了。“过去有我母亲在,不觉得自己老;后来母亲一走,马上人就老了。”母亲90岁患病卧床,逐渐失忆,直至92岁去世。他一下子觉得没人依靠了,谈及母亲时潸然泪下。

退休则“明确地让你感觉到外界认为你老了”。周大新63岁退休时,觉得好像不再被社会需要,“你以后就可以领养老金了,按正常的说法,退休之后你不再为社会创造财富。”

小说出版后,周大新在《文汇报》上发表了创作谈,多年的战友、文友,在家乡河南和长期工作的山东结识的朋友,甚至海外华人都读到了。反响通过微信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写书时,他全然依靠自己的经验与感受,后来经常被邀请去谈这本书,才认真搜索数据,并因此了解自己的作品为什么受到关注。

周大新现在俨然已是老龄问题专家,能随口准确地说出相关数据。

2018年的一次新闻发布会上,全国老龄办副主任吴玉韶提到,中国老龄人口到2050年将达到峰值4.87亿,占总人口的34.9%。“你想想那是什么情景,在街上三个人中间就有一个老人在拄拐杖行走。”周大新说,这组数据对自己震动极大,“原来没想过这些事,只是想着提醒老人们注意老年养生,把时间延长,没想到国家、民族发展这方面。”

“黑夜是 慢慢降临的”

“到这个年纪,就经常听到人去世的消息。”讲到故去的老友们,周大新的眼圈又红了。

周大新的很多老朋友最后都丧失了基本的躯体功能。一位去世已久的老作家罹患喉癌,手术后没法说话,只能靠写字交流。

另一位作家患癌后,脑子还清楚,但说不出话,也写不成字,只能每天躺在病床上眼看着孩子们来送钱。他的孩子那时刚刚工作,经济压力非常大。病房在五楼,他住里间,想结束自己的生命,但已经没有力气了。他以呼吸新鲜空气为由,让孩子把窗户打开,趁妻子出去办事时慢慢爬到窗户上,跳了下去。这位朋友的去世,对周大新的打击非常大。

小说取名叫《天黑得很慢》,周大新说那是“一种很自然的失明的感觉”。夏天从傍晚到完全天黑,中间得有三四个小时,黑夜是慢慢降临的。“一旦有病,你就发现从老走到死,告别的时间是很漫长的。” 周大新记得,母亲生病期间,自己就感到时间过得很慢,一天特别长。

前不久,周大新看到一个人的讲述:兄弟姐妹们从外面请假回去,父亲已经病危,大家内心都在等待,等着把后事办完赶紧返回工作岗位。在这样的谢幕过程中,老人和孩子在心理上都会感觉异常缓慢。“退休以后,外界认为你老了,其实到你最后完全告别,也很慢。”周大新说,“你还可以做点事情,不要完全被动地等待,做事情反而让你心情好起来。”

出于对老年的恐惧,“眼看着时间要到来,他慌了,人一慌就会失去正常的判断”。周大新有位朋友,父母都是厅级干部,大学本科毕业,“应该很清楚的,也不行,就是害怕”。

“特别是当你连续听到身边有人走了以后,这种恐惧,就觉得好像到身边了,能拖延一天时间就拖延一天,任何一根稻草都想抓住。”周大新向南方周末记者举例,“这时候谁告诉他一个什么办法,说有几个人用了很灵,他就会相信。这和他的文化程度无关,非理性的。”

“你到医院去,很多人都在问,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要得这个病?当时我孩子有事的时候,我也是这个样子。那时候就觉得,那么多人都好好的,为什么是我?”周大新深深了解人面对重大变故的无助感。他曾说:“没有文学,我会活得更苦。”

2008年,周大新的独子周宁因病去世。在2012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安魂》中,他以倾诉的形式追思儿子,同时反省自己作为父亲的种种不足。他将小说献给“天下所有因疾病和意外灾难而失去儿女的父母”。

《天黑得很慢》出版后,很多人给周大新写信,说父母买了很多保健品,吃不完,只好堆在屋里。他去电视台做节目,一位编导说父母买了两万元的“什么东西”,吃不完,开始动员孩子们吃。孩子们当然拒绝了。老年人往往成为骗子的目标,保健品、电信诈骗,以及P2P爆雷。

“老人没有分辨能力,没钱,特别想赶紧积攒一些养老金,他们就告诉他存到哪个基金里面会赚钱,很多老人吃亏了。”周大新向南方周末记者形容,“给很多老人的回报率很高,给到13、18……哪有18%回报率?那就是想骗你的本金,他们都拿去了。”

周大新谨慎理智,绝不相信自己书里写到的那些花言巧语,却还是吃了亏。干休所附近有家家政公司,请居民们预先存钱,小时工每小时30元或35元,存3万元就能降到20元。有段时间,他想请一位全职保姆,每月四五千,3万元半年也就花完了。“家属”持家有方,认为夫妻俩可以坚持先请小时工打扫卫生,过一段再请保姆。

但家政公司很快人去屋空,只剩下醒目的招牌晾在路边。预存费用只用掉4000元,周大新损失了26000元,周围有许多居民存得更多。“老人需要请小时工,年轻人一般不愿意;它也不敢骗年轻人,年轻人一下子识破了。老年人觉得可能有道理:这家政公司在这儿办公,它能骗人吗?”周大新认为,这就是针对老人的欺诈。

保姆、护工、小时工等家政人员,很多来自农村,保证金被骗个精光,只好围到公司总部讲理。公司的负责人据说被抓住了,但没钱可赔,居民们只能去登记个数字。“它用这个办法弄钱,没人想到。”周大新感慨道。

“还有这种需求, 而他又没有能力了”

周大新把《天黑得很慢》写成了一周七天黄昏的故事,头四天分别是陪护机器人、长寿丸、虚拟返老还青体验的推广活动和“人类未来的寿限”讲座,内容看似有些学理依据,却超乎现实,有些甚至荒诞不经,更像骗局。后三个黄昏是钟笑漾讲述萧成杉的故事,占据了全书的大部分篇幅。

▶下转第24版

这是“万寿公园黄昏纳凉”活动的一周安排。周大新构思了很多遍小说开篇,“因为写老年生活的确没有人看”,相对于几十元的书籍,老年人可能更容易被成千上万元的保健品吸引。他想到农村唱戏的手段,开演前先敲锣鼓,热闹非凡,把全村人吸引过来,戏才正式开演。小说同理。

万寿公园是周大新虚构出来的,原型大约是玲珑公园。公园中间的永安万寿塔,由明代万历皇帝的母亲李太后所建。周大新的版本更富戏剧性:李太后对政治过分热情,且与首辅张居正交往密切,年轻的皇帝心生芥蒂,修建寺院和高塔,供母亲诵经礼佛,迫使她在四十多岁的盛年退休。

如今玲珑公园成了普通人运动玩乐的场所,夏天晚间尤其热闹。年轻人拉去音箱,引来一群人围住听他唱戏唱歌,“这是年轻人要抒发自己心里积压的不快”;而老人们唱歌,跳广场舞,做各种健身操,各自扎堆,相安无事。

老人们需要活动、社交,周大新在小说中写得更多——他们也需要性爱,这往往被公众忽视。小说中的萧成杉爱上一位丧偶的知识女性,情投意合,几次希望共度云雨,却终究力不从心,婚事也不了了之。“人老了,还有这种需求,而他又没有能力了。”周大新曾有所顾忌,最后还是写了老年人的性生活,“这是人这个阶段必须面对的问题,如果避开它,写老人生活就不可能是真实的。”

“所有男人到最后都有一天会变成性冷淡,这没有办法。人家说80岁以后男女都一样,样貌也都差不多,都是佝着腰,满脸皱纹,头发枯干,什么生活都没有了。”周大新记得,有次去天津的一家书店讲座,嘉宾是天津社科院一位专门研究老年婚姻的专家。专家就讲,老年人结婚必须要带各种润滑剂,谈得非常细,在场很多年轻人听笑了。

“他是从科学方面讲的,说你可不能像青年人结婚那样,老年人结婚要准备的东西不一样。”周大新听来也非常吃惊,自己从感情上讲问题,而专家完全是从具体操作上、有板有眼地讲道理。

有电影公司买去了小说版权,拿不准影片里是否能表现老年人性爱。周大新坚持想拍出来,“那会很震撼人心的”。

电影的导演还没确定。南方周末记者提议,可以请谢飞导演,周大新笑了起来。1993年,谢飞的电影《香魂女》和李安的《喜宴》同获柏林电影节金熊奖,影片即改编自周大新的小说《香魂塘畔的香油坊》。谢飞写完剧本后,还请周大新按照河南方言修订一番,再带他去观察小镇居民的生活。

有趣的是,古稀之年的谢飞许久没有导演电影,却凭借对电影的独到点评成了豆瓣“网红”。

“一旦自己也沮丧, 病就更快了”

周大新的家乡,曾经有类似日本电影《楢山节考》的传说:老人会被年轻人背到树林里,任由其饿死。进入21世纪,汉水流域陆续发现的“寄死窑”,可能佐证了这种弃老风俗。在环境恶劣、资源极为有限的境况下,这种残酷的风俗自有其逻辑;而在当代社会,老年人理应受到更加文明的对待。

1991年的《联合国老年人原则》列举了18项老年人应当享有的权利,包括独立、参与、照顾、自我充实和尊严等。“社会的尊重能给人带来很多生存下去的动力。如果你不尊重他,他觉得活着没有意义,一旦自己也沮丧,病就更快了。”周大新相信,社会对老人的尊重和尊敬非常重要。

周大新常在小说描写来自基层的劳动者,如年轻的保安、护工。这些都是他的老乡,他了解他们的生活、脾性、习惯。过去吃住与医疗条件都差,老人“一个个都是弯着腰,得拄拐杖才能走”;现在农村老人还能干活,“大家都觉得生命力还很顽强,应该还能活40年、50年”。

原国家卫计委和世卫组织联合发布的《中国老龄化与健康国家评估报告》写道:“中国农村地区老年人继续工作的现象尤为普遍,多数人在60岁~69岁时仍在工作,劳动参与率仅在80岁以后才降低到20%以下。”

与此同时,中国的慢性病疾病负担随人口老龄化增加,很多老年人同时患有多种慢性病。与年龄密切相关的,诸如中风和阿兹海默症等慢性疾病的患者越来越多。而中国的老年人多数生活在农村,年轻人向城市迁移,造成农村人口迅速老龄化。

“过去说多子多福,现在农村基本上还是这样。”周大新感慨,眼下农村老人养老全靠家庭。

周大新的父亲是一位非常能干的农民,今年92岁了,完全听不见,手抖,没法写字。周大新住在北京,没办法与父亲通电话;妹妹用很大的声音与父亲说话,老人还是理解错了,只是静静地坐着。“听力一丧失,人和外界接触就失去了一个很重要的通道。然后慢慢视力也不行,这两项是人最痛苦的。最后就是发不出声音。”周大新说。

周大新经常北京和河南两边跑;他的弟弟、妹妹住在南阳,常回老家。母亲的最后两年在床上度过,日常的喂饭、翻身、擦洗和排泄处理,工作量非常大,都由他的大弟弟负责照顾。大弟弟非常孝顺,周大新提供的更多是经济支持。

有次回乡,一位嫁出去的同村姑娘找到周大新,告诉他,她母亲重病,但两个哥哥都不愿意出钱送医院,据说是媳妇不愿意给。周大新称呼那位老人“婶子”。“婶子其实比我母亲得病还要晚、还要轻,就是因为孩子们不孝,很早就走了,更残酷。”在微信里,他也读到过类似的乡村悲剧。

城市居民的医疗条件好得多,但老人的医疗仍然是家庭的棘手难题。周大新有位88岁的老领导,住在北京有名的医院,请两个护工。如果病人生活能够自理,每天200元;如果没有自理能力,每天就要300元。老领导的护工费用每月18000元,由5个孩子分摊。好在孩子们都很有成就,经济上能够保证。除了两个护工外,老人还需要一个孩子陪在身边。四个女儿、一个儿子,再加四个女婿、一个儿媳,以及长大的孙辈,轮流值班才行。

“我去见他,他想跟我对话,还能明白你是谁,转眼间又不明白了。就算明白你是谁,拿个本也写不出来。”由老领导的疾病与家族,周大新想到了独生子女们,“一旦有事情压力特别大,基本上一对夫妻四个老人,甚至六个老人。”

对于自己的养老问题,周大新坚定地回答:“我想在家里养老,到时候请护工吧。”他去过附近镇政府开办的养老院,费用较高,老人的居住和生活条件不错,护理人员也受过专业训练,业务精湛。他读过护理人员折磨老人的故事,觉得不安,希望养老院指派护工来家里,由他们管理。

周大新喜欢住在自己家。他在家里装了投影仪,每天晚间看电影,“有些(引人)思考的电影能给你带来精神上的刺激,不能让自己观念也老下去”。他最近比较欣赏描绘青年人抉择的电影《无问西东》,不喜欢重述《长恨歌》的《妖猫传》。他还认为,如果基于“大数据”编写剧本,就违反了创作规律。

专访结束后,南方周末记者踱步去了玲珑公园。那时天色已经全黑,天气还闷热,颇有些活跃的仲夏夜气息。阿姨们在小型广场围成一圈,和着音乐整齐划一地舒展上肢,不疾不徐地向前移动,准备着下一轮循环。她们身侧,永安万寿塔倔强地耸立在夜幕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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