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榄核札记

2018-08-21蒋蓝

岁月 2018年8期
关键词:鸡蛋花包公甘蔗

蒋蓝

甘蔗拔节之声

盛夏時节,我从成都抵达广州南沙区榄核镇,此地是人民音乐家冼星海的家乡,单是这个激发水果联想的地名,就让人绮想不已。据说最早叫榄核圩,建于清康熙十九年(1680),因渔民到此采蚝,把废土弃于滩涂上,经涨退潮水的搬运堆积,逐渐形成堆堆榄核之形的沙垄,故名。在浅海中才会有“蚝”,可见此地生态。这种以果核形状而孕生的地名学理,内地从来没有过。内地的地名来历均是着眼于物产的外形而命名的。

所以,在榄核镇没有见到一颗橄榄,见到的是铺天盖地的甘蔗林。

榄核镇位于三角洲平原,最高峰海拔才二三十米,我特意登上一个小土坡,终于目睹了千亩蔗林起伏跌宕的大合唱。南国海滨空气洁净,丽阳如金芒,将宽阔的甘蔗叶逼出了泪水,顶巅一层的叶片上,发出碧玉的水灵与通透。偶尔清风拂过,将一些柔弱的叶片背面翻转过来,这就像是一面硕大的莨绸上,产生了极其自然的褶皱。

我随意走入路边一块甘蔗田,蔗林有三米高,其间颇热。那些若有若无的小径堆满了小草,蚱蜢从芭茅巅飞速跳跃而起,草茎划出了一道道惊险的弧线。不禁想起儿时去甘蔗林偷砍甘蔗的往事……

四川的甘蔗品种无疑来自广东。

经历张献忠屠川浩劫之后,清初开始,粤赣闽的客家人千里迢迢迁入崇山峻岭环绕的巴蜀,带去了很多外来的物产种类和先进的生产技术,为巴蜀的经济复苏和社会的全面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红薯、玉米、南瓜、番茄、土豆、洋白菜、四季豆、二荆条等粮食蔬菜作物从外国传入广东、福建后,由客家人引入四川。客家人还把原产于国外的烟草、柠檬和产于福建、广东的广柑、橘子、甘蔗、柚子、桂圆、荔枝、黄麻、木棉等经济作物带入四川,改善和优化了当地的产业结构。客家人带去苎麻种植和麻布生产技术,开启了四川种麻的历史,如今客家人聚居的隆昌麻布生产仍闻名遐迩;带去蓝靛和烟草种植技术,带动了四川印染业和烟草业的发展;甘蔗最先由客家人在四川内江、资中试种,之后沿炎热的沱江流域推广,形成了以沱江流域为中心的四川最大蔗糖基地。这些风物,恰在沱江流域的大作家周克芹笔下,得到了精雕细刻地呈现。

民国时期,我母亲家里就是资中县种蔗制糖的大户,她吃糖太多,以至于如今见糖色变。母亲说,当时家里安装有一部令乡里羡慕不已的手摇电话,外公每天在电话里与人谈论的,就是收甘蔗、买粗糖、卖白糖……

南国的天气说变就变,云朵镶起了蕾丝,就像经过薯莨的漂染,低空中可见急雨拉伸开来的箭矢。我走入大生村村头的茶社,屋檐外面的景色变幻,蔗林的叶片在急雨里似乎获得了一次淬火的机会,它们重新递出的刃口,勃发出一抹翠绿的幽光。这就像四川的竹海一样,雨后的甘蔗林,可以听到清脆的拔节的声音,那声音如火苗一般萦绕耳际。金蝉照旧是树梢上的哨兵,它们洞悉所有季节的秘密,执拗的蝉鸣截断了雨阵,让偌大的甘蔗林空然寂静。从蔗林叶片上滴下的积雨,声若古琴嘤咛,与甘蔗嘎嘎作响的拔节之声相互缠绕,让一座村落的原野充盈着自然的韵律。穿行其中,蔗影婆娑,仿佛有一个背影以绝世轻功踏叶而舞。

在我看来,人生的浓淡,似乎与甘蔗无关。《晋书·顾恺之传》记载说:大画家顾恺之每食甘蔗,恒自尾至本,人或怪之,云:“渐入佳境。”这是说顾恺之吃甘蔗从淡至浓,方能渐入佳境。我自幼干什么总是与周围反其道之,吃甘蔗是从甘蔗根部开始吃,每吃下一口都是甘蔗“渐入韶华”时节的一口,本以为美好的希望总在下一口,殊不知每吃的下一口,都是鸟淡的。幸运的是,我已经有二十年不吃甘蔗了。

甘蔗亭亭玉立在我清贫的童年,吊足了我的胃口,也撑高了我的信仰。只是我等眼拙,无论如何,我也没有在榄核镇不设防的蔗林里,看出诗人郭小川笔下的战斗意味。

在印度有一种野生甘蔗,称为伊师迦草,属芦科,也译作肅医、虎鬓。它外表柔软,内部实坚,不易枯死,所以佛典中经常用来比喻永远不会衰颓的事物。如《大般涅槃经》卷十七中说:“如是七法,非化非作,不可毁害,如伊师迦草。”甜蜜的事物,也许恰如恒河沙数。而在我心目中,一根已经足够。

云收雨散时分,阳光仍旧在蔗林顶巅泼洒着橘黄的写意。

大生村包相府

大生村旧称“五村”,位于榄核镇北岸,距离镇中心约2公里,是革命老区及番禺区新农村建设的试点大村。村民以种植果蔗、蔬菜、香蕉和养殖鱼塘为主要经济收入。这一带的乡村民居,没有戴望舒《雨巷》中描绘的那种江南春景,但静谧而温馨,具有南国水乡生机盎然的活力。绕村而过的榄核河,带走了多少游子的梦想?!

在一棵巨大的榕树下,有一耸立在榄核河边的包相府,引起了我的注意。

广州南沙民间信仰的神祇,以海神天后为主,龙母、龙王、佛教、道教及祖先崇拜、自然崇拜等多神信仰共存,体现了南沙民间信仰的多元与包容。广州一地明朝以来一直有包公崇拜,民间于每年农历二月十四日庆祝“包公宝诞”。

当地村民说,这里的“包相府”俗称“包公庙”,源于一个版本大同小异的故事:相传有一年发大水,洪水滔滔,大生村许多地方成了泽地。这时河面上漂来一块黑木,黑木极像包公头像,村民便把它捞上来烧香点烛供奉起来。没曾想,此举后竟立刻风平浪静,洪水也慢慢退去。村民便集资在捞起黑木块的地方集资建起了包相府,俗称包公庙。2014年,包公祠年久失修,又进行过一次维修。

大生村包相府是我见过的最为袖珍的包公祠了。虽然仅有一间不大的砖木结构老屋,屋檐高约四米多,辅之以南粤浓郁彩饰,但仍然可见其沧桑。青瓦屋脊之上,双龙抢宝的雕塑横卧房脊。一共有16列瓦脊,尽头均有白色灰雕瓦当。

门楣之上挂有一面照妖镜。横批:“包相府”,左右配有鸟语花香的孔雀、凤鸟壁画4幅。门联是:“变理阴阳遐瞻宋代,虔供香火永兆河清”。门柱右侧下,还刻有“庙口土地”文字,显然,这里一度还是土地菩萨的供奉点。

我信步而入,居中立有一尊包公神龛,并不高大。其实,“公正廉明”的形象又何须金碧辉煌呢?在“十里不同俗,百里不同风”的乡土民间,有着不同的文化习俗与生活方式,但是在包公崇拜上却出奇地一致。

包公故事作为民族集体记忆沉淀至今,虽然版本不同,叙述方式不同,地方戏剧语调各异,但人们对清廉官吏为民惩恶扬善的理想却是共同的。民间的信仰里,包公已经不仅仅是公正的化身,他还兼有保佑阖家美满、旱涝保收、出入平安,甚至稳步生财等多种职能。这种一厢情愿的“兼职行为”,想来包公不会答应。

当地村民讲,广州国民革命时期,暴动频繁,起义不断,曾经有不少革命者流落到大生村一带,在老百姓家里隐蔽起来,或疗伤,或躲避追捕,他们与大生村结下了深厚的感情。这当中,自然有包公祠的护佑之功。

临走之际,看到一个满脸皱纹的老人斜靠在包公祠的墙角假寐。估计是发现我举起相机,他突然一震,快步离去……我再次进入包公祠,深深鞠了一躬。

包公祠几丈开外就是榄核河,一轮一轮的波涛把每个人的心事带往大海。与其说我听到的是水浪拍击石头的水声,不如说是一种拆骨之音,突有欲说还休之痛。

鸡蛋花犹如一个谜面

在榄核镇乡野间,可以见到鸡蛋花,让我大开眼界。

鸡蛋花因花瓣由内起向外为黄色,然后出现断层的白色,为白黄相间,外白内黄,很像打散的鸡蛋,人们俗称为鸡蛋花。

鸡蛋花学名“缅栀”,是夹竹桃科缅栀属的植物,大概有50种之多,在热带和亚热带的国度随处可见,甚至成为行道树,一出了这两个地区就几近绝迹,故又名“庙树”或“塔树”。最普遍的花色为五瓣外白内黄,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鸡蛋。

鉴于天竺本为植物王国,佛教便与植物结下不解之缘。佛经里说,寺院必须种植“五树六花”。五树是:菩提树、高榕、贝叶棕、槟榔、糖棕。六花是:荷花、文殊兰、黄姜花、缅桂、鸡蛋花、地涌金莲。记得我在柬埔寨遇到一棵我见过最壮硕盛大的鸡蛋花树,荫蔽了寺院的小半个庭院,在靛蓝洗过的天幕下潇潇洒洒地打开花叶,非常震撼。

缅栀在清初已经由台湾传入两广地区。康熙年间黄叔璥的《台湾使槎录》,记录当地人所称的番花,即此圣物,他并指出这就是广东的贝多罗。具体引入时间,潘富俊的《福尔摩沙植物记》,及何家庆的《中国外来植物》,都明确指鸡蛋花是1645年由侵台的荷兰人带来的。

我到广州时值盛夏,正是鸡蛋花怒放时节。在榄核镇雁沙村等地,有不少种植鸡蛋花的农户。如是我见,如是我“闻”(花香),这些鸡蛋花乃是南国花城给我印象最佳的清欢。鸡蛋花夏秋季开花,花香芬芳。它具有独特的树形,加之落叶之后,树干弯曲自然,金钩铁划,极具观赏性,适合园林绿化或盆栽观赏。此外,鸡蛋花还颇有药用功效,花含有鸡蛋花酸、甙类和挥发油,有除湿去热、润肺解毒的功效,可直接炒食或泡茶饮用;树皮和枝叶所含乳汁,可医治疥疮、皮肤创伤等。近几十年来,该花在番禺、南沙地区种植较多,深受民众喜爱。

可以发现,几乎是所有的白色花都散发芳香,而越是色泽艳丽的花,就愈是缺乏芬芳。但鸡蛋花可谓熊掌和鱼兼得之物,一心二用,内外兼修,就不能不引人的青睐。

影子是花的反寫,而花是影子的正读。就像面对绝色的事体,尤物往往隐含与姿容等量齐观的副作用。和其他大多数夹竹桃科的植物一样,缅栀的树干流出的白色乳汁含有剧毒,这成为古代少数阴谋论者往往采撷的秘药,显然它的功效比缥缈的鸩毒之类要立竿见影得多。

鸡蛋花就像一个谜语,它举起的是芳香四溢的谜面,它以分泌的白色乳汁,暗示了它的谜底。

据说,东南亚、夏威夷的美女常把鸡蛋花串成花环戴在身上,可惜这一幕没有在榄核镇看到。也许有,只是我没有眼福吧。如今,科技发达了,鸡蛋花已经被拿来制作香水,我估计那种销魂之芳一定就是聚德金斯在《香水》里描述过的移魂之水,一闻即菩提,一闻得大道。

席慕蓉曾在散文《鸡蛋花》里,写到幼年全家从大陆逃难香港,在香港读书时陪伴自己童年的鸡蛋花。多年后她回到香港故地,鸡蛋花仍是往日那样,枝头堆满温馨。我想,如今的种植户看中的是利润,是树上结出钞票,不会去注意鸡蛋花的神秘主义氛围。

问题在于,如果你没有勘破这一层迷香,又如何敢说,自己懂得了、彻悟了鸡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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