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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红蝴蝶飞呀飞

2018-08-16九诺

四川文学 2018年8期
关键词:萨里伯母铺子

九诺

云翳在教学楼上空斜斜地飞过,像只大鸟的身影。秋阳穿过那云,直直照射下来,铺洒在萨里眼前的纸页上,反射出一团耀眼而温暖的光芒,把萨里的小脸蛋和眼睛鼻子照耀得清晰明亮。他握着圆珠笔,歪着脑袋,一笔一划地在《新华字典》扉页写下了四个大大的字。这四个工整漂亮的大字组成了一个人名。他多么希望,这四个字就是他的名字。这是他同桌的姓名。萨里的字写得工整,同桌请他帮忙,在这本崭新的《新华字典》扉页写上名字。

中秋刚过,他们就要教用字典查生字生词,全班五十六个同学,好像就萨里一个人没有准备《新华字典》。这暖暖的阳光洒在他身上,却像夜里月光下的一层霜,他的心境被埋进了一片冰天雪地的黑土里。一阵软风吹过,都能让他不禁哆嗦一下。早在入秋之前,老师就让他们通知家长,要准备字典了。可那时,镇上刚刚遭遇一场猝不及防的特大洪水,萨里家的铺子也被一卷而空,爸妈正灰头土脸地忙着收拾一堆堆烂摊子,听完他的诉求之后,只是草草地说一声,知道了,就没有了下文。每次萨里鼓起勇气要再次提起时,看到爸爸忙碌的身影,妈妈疲惫的脸庞,酝酿了很久的话都会像一颗不小心吞下去的糖,卡在喉里。萨里心里清楚,他们家的铺子开到今天,实在不容易,而今却毁在了一夜之间。他隐隐约约能理解爸妈此刻的心情。

那时萨里还没上学,妈妈还在老家。爸爸带着他来到镇上,在街上租了一间狭窄的铺子,摆上一张台球桌,白天供镇上赶集的人娱乐,晚上拉下卷帘门,父子俩就在台球桌上铺了铺盖卷,呼呼大睡。这台球桌真宽敞,真沉稳,可比老家的木床还舒服。可爸爸翻身不爱在原地翻,要滚着翻,经常睡着睡着,轰一声摔到地上。睡梦中的萨里还以为,是外面在打雷。爸爸眼睛也不睁,摸索着爬上台球桌,继续睡,嘴里嘟囔着,没事没事,睡吧,睡吧。睡到天明,父子俩把铺盖卷起来,收到角落,取出塞在台球桌下的电饭锅、电炒锅,和几只碗盆,就煮饭炒菜。

有时候,这对年轻的父子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就会有人在门外哗哗哗地拍着卷帘门,嚷嚷着要打桌球。爸爸就轻拍萨里的小脸蛋,高兴地说,醒醒,醒醒,儿子,咱们有生意上门啦,快起来,快起来。那时萨里总是很嗜睡,睡到天明哪里够睡,如果不用吃饭不用帮爸爸守桌球,让他睡上一天一夜,他也未必会睁开一下眼。萨里困极了,只好趴在墙角的鋪盖卷上打盹。爸爸守到凌晨一两点,早上又起得这么早,也是口枯眼涩,恨不得撅根火柴棒,将上下眼皮支撑起来。

萨里上学了,爸爸就在墙角给他拉上一张帘,铺上巴掌宽的临时地铺,让他先睡。地上太凉,又不够宽阔。打桌球的人都尽了兴,慢慢散去,爸爸在桌面上铺好铺,再把萨里抱上去睡。等他们攒够了本钱,爸爸在门前摆了一些饮料、烟酒。没过多久,又加了水果。既要卖水果,又要看桌球,爸爸就更加忙碌了。萨里放学以后,要帮爸爸守桌球。小朋友们去河边戏水,去机关单位做游戏,去小山坡上放风筝,都没有他的份。他只有把衣服铺在地上,玩起他的赤皮青冈果陀螺。

这陀螺是萨里用一颗成熟的赤皮青冈果和一根竹签组成的。竹签串起青冈果,类似手捻陀螺,但竹签得更长,方便用巴掌搓捻,转起来也就更加迅猛持久。萨里把它叫做“骏马”,让两个陀螺比赛旋转的耐力,叫“赛马”。他将第一个陀螺搓下去,再把第二个也搓下去。两个旋转的陀螺在狭窄的空间内,相互碰撞,嚓嚓啪——嚓嚓啪,碰了分开,复又碰撞,几个回合下来,总会有一个先停止旋转。叫做“斗败”。这时陀螺就不再是“骏马”,而是“公牛”了。这种游戏也自动改称“斗牛”。斗败的放到一旁,让斗胜的继续接受下一头“公牛”的挑战。到了晚上,他要去睡觉的时候,爸爸就会问,今天谁是冠军呀?他就说,花花。那是一个赤青相间的花陀螺。或者说,今天的冠军是大块头,小敦实。

爸爸把桌球转让给一个刚到镇上来发展的小伙子,把店铺改成了卖东西的铺子。卖水果、干杂、日用百货,把妈妈也接到了镇上。萨里不用再经常替家里看守铺子了。放学后,他就变成一只飞出笼子的小鸟,在镇上飞来飞去。妈妈比爸爸还小几岁,他们都还很年轻,但生意经营得有声有色,热火朝天。经常周济老家的亲朋好友。他们把隔壁的铺子也盘下来,扩大了铺面。水果货物,满满当当。就在这时,一场大暴雨过后,洪水说来就来,翻过河堤,淹没街道,卷走了铺子里的大部分货物,残留在铺子里的水果饼干,也都被泡烂、变质……

上课铃声清洌洌地响起来,像条皮鞭猛抽到萨里身上。他一个激灵,屏住呼吸,端坐着等待一场狂风暴雨的袭来。语文老师拿着《新华字典》进来。她的脚步落到水泥地面上,就像踩在萨里的心头。她抬眼看了一圈教室,说:“没有带字典的同学,举起手来我看看。”拖拖拉拉地,桌面上出现了几只害羞似的小手,像第一次见公婆的别扭小媳妇。一共有八个同学没有带字典。萨里稍稍松了一口憋不住的气,把自己的小手也举了起来。低低的,耷拉着,像一只冒出头来观察敌情的小老鼠,毫不张扬,彻底失去了平日里抢答问题时的神气。老师往鼻梁上推了推眼镜,又扫视了一圈四周,让同学们把手都放下来,说:“不能再等了。这样吧,没带字典的同学,跟旁边的同学一起看。回家后,让你们的家长抓紧了。”

萨里胸中的狂风暴雨暂时平息了,他瞟一眼四周,看到附近的情况,正像洪水退去后满目疮痍的小镇。

一节课下来,萨里内心的激动久久不能平复。他第一次感受到,字典原来是一样这么好的学习工具,无论是忘记了的字,还是第一次见的词,只要用这字典一查,就能查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世上居然还有这种作弊一样的学习方式,往后学习,就彻彻底底成了一件轻松而又美妙的差事!他和同桌为了证明世上所有的字,都可以在这本字典里查到,特意借了一本大人看的书,挑一些难写、难认的字。查一个,惊喜一次,查一对,惊喜两回,一条漏网之鱼也没有。而且解释得比老师讲的还清楚、全面。更重要的是,这些解释就在他们手中攥着,可以慢慢理解,慢慢消化。只要有了这字典,以后就再也不愁遇到不认识的字了,更不用硬着头皮,到处向别人请教生字生词了。对于这字典,萨里心中有一个当下时髦的字可以形容:酷!如果要用两个字形容,就应该是:哇塞!他深深地被字典震撼并吸引住了。

放学回到家,见爸爸外出归来。处理完被洪水糟蹋过的铺子后,他们家没有再在街上开铺子了,爸爸开始进山收羊皮牛皮。收羊皮牛皮得走乡串户,不是一两天的事,一个月里,爸爸也无法在家歇息两天。吃完饭,萨里找准时机,乖巧地坐到爸爸怀里去,让爸爸给他买字典。爸爸不知道什么是字典,更不知道上哪里去买。问萨里:“这东西街上有卖吗?”萨里也不知道字典要到哪里去买,但他知道,街上没有字典卖。爸爸说,他记下了。就跟上次一样。萨里感到有些失落。可他不埋怨爸爸,爸妈都没有上过学,只会说一些简单的汉语,连一个汉字也不认识,面对这既听不懂也看不明白的东西,肯定是眼前一片浑沌,一片迷茫,像个头脑不灵光的睁眼瞎。

第二天上学的时候,第一件事,萨里就向同桌请教,他的《新华字典》是在哪里买来的。同桌也茫然地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哇,要回家后问我爸爸,明天才能告诉你。”

老师又让没带字典的同学举起手来。加上萨里,已经只剩下四个同学没有字典了。一整天里,萨里的脑子里都是字典,几乎都忘了玩耍。快要放学的时候,他问同桌:“我可以跟你一起去问你爸爸,字典在哪里买的吗?我怕等到明天,我爸爸又不在家了。”

同桌同意了。他们俩手拉着手,嘻嘻哈哈地走出校门。同桌家住在街头,是少数几家没有被洪水洗劫的铺子之一。他爸爸告诉萨里:“买字典呀,那可要到县城的新华书店呢。”

萨里像一只被人追赶的兔子一样朝家飞奔。他拐过弯弯曲曲的小巷道,一路上弄得鸡飞狗跳。他大声嚷嚷着推开门:“新华书店!新华书店!是新华书店!”

爸妈一脸惊愕地望着他。家里来客了,是老家的大伯。他们正在讨论帮他们家把铺子重新开起来的事。爸爸问萨里:“什么新华书店?”

萨里把手支撑在膝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很久才能把话说出来:“字典,字典要到县城新华书店买。”

爸妈相视一笑,大伯也捋捋胡子,跟着微笑。他们的笑容里透露出某种洋洋得意的神秘。妈妈说:“你堂哥的字典还在,你大伯说了,下次赶集的时候,给你带来!”

堂哥曾上过初中,确实应该有字典。可萨里还是要问大伯:“这是真的吗?”大伯摸摸萨里的头,说:“千真万确呀,下个赶集日,我就让你伯母给你捎来。”

萨里喜出望外,望着大伯说:“那您可别忘了哟。”

大伯含笑点着头:“忘不了,忘不了,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

大伯和爸妈又聊了很久,大伯的意思是希望爸妈把曾经接济亲朋好友的钱收回来,先重新把店铺开张起来。爸妈则坚持,亲朋好友也都不容易,不要拖着他们一起陷入泥潭。大伯说,这话不对,都是一家人,没有拖累不拖累,一家有难,就当八家扶持……

他们聊到很晚才睡。

萨里开始等下个赶集日的到来。镇上每隔十天赶一次集。爸爸又走了,他这次需要跑得更远,打算跨县去收羊皮牛皮,要很长一段时间后才能回来。他跟妈妈和萨里依依惜别。

到了语文课,老师又让没有带字典的同学举起手来。已经只剩下两只小手了。另一只手,是离萨里不远处的一个女生举的。她的衣服鞋子总是脏兮兮的,脸蛋却洗得红扑扑。她爸爸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进了监狱,她妈妈不做生意,也不干活,成天在街上打牌。萨里希望老师问他们,你们为什么没有带字典呀。这样,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告诉老师,等赶集的时候,他就有字典了。可老师并没有这样问。而且在今后的语文课上,她也没有再让没带字典的同学举起手来了。

下课后,老师来到萨里和那个女生旁边,询问他们。她把她的字典借给他们,让他俩当着她的面各查出两个生字。萨里红着脸,很快就把生字查了出来。他在为那个女同学提着心,怕她查不出来挨老师的训。果然那个女生在字典上翻来翻去,迟迟查不出字来。但老师没有训她,只是又单独教了她一遍。那女同学很紧张,一直低着头,在老师教她的时候不仅反应迟钝还错误百出。萨里连连为她捏汗。

赶集那天,正好是星期天,一大早,太阳还没爬上山来,萨里就要去街上迎接伯母。妈妈挺着肚子在后面叫他:“不用去街上迎,她会到家里来的。”萨里嘟着不高兴的嘴。妈妈又说:“你这么早去,她也到不了。”萨里歪歪脑袋:“万一伯母有事,早早地就来了呢。”妈妈只好妥协地说:“那你注意些吧,人多,小心被踩踏。”街上一大早就有了来赶集的人,但还是比较稀少。萨里站在通往老家的路上,仰着脸,往那条路上眺望。路上不断有三五成群的人朝这边走来,可就是没有看到伯母的身影。

大伯是不是忘了?伯母是不是有事不來赶集了?是不是堂哥的字典不在了,伯母不好意思来赶集?这样的想法一个接一个地从心底冒了出来,拷问得他胆战心惊。

他沿着那条路往前面走。路上遇到很多男女老少,有的正是他们老家的人,他就问:“你知道我伯母今天来不来赶集?”那人故意说:“你伯母是哪个呀?不认识哪。”萨里响亮地把伯父的名字说出来。他们哈哈大笑,说不太清楚。终于有人说,你伯母要来赶集,估计还在后面。他一激动,缠着人问个没完:“真的吗?万一她有事不来了呢?”那人说:“真的呀,来时我还叫了她呢,她让我们先行一步!应该就在后面了。”萨里又问:“那她没事吗?不会耽搁掉?”那人笑了:“有事呀,她的事,正是来赶集呢。”心里越有底,萨里越走越起劲,越走越远。当他站在山坡上,顶着风撒下一泡黄澄澄的尿时,已经看不到小镇的面目了。

他在这里等呀等,终于,远远地看到了伯母的身影。他朝伯母奔跑起来,嘴里在喊着:“伯母伯母,带来了吗,带来了吗?”

伯母把手放在眉上,遮出一片阴影看了一会儿,大声回答:“带来啦,带来啦!你慢点,慢点哟,小心跌跤。”

伯母从包里取出字典。那是一本破破烂烂的字典,已经没有了红皮,残存的扉页上,也只剩下一个字:XXX典。但萨里已经很满足了,只要能查字,有没有封面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抱着字典,又蹦又跳,嘴里嗷嗷地叫着,活像一头撒欢的小猪。他不知道怎么表达内心的激动,只好把所有的语言、动作,都夸张了几倍。一会儿要替伯母拎包,一会儿要牵伯母过河,一会儿要给伯母掸裙上的灰。把伯母和她的同伴们逗得东倒西歪,笑成一片。

回到了家,萨里仰躺在床上,把前几天就早早准备好的生词本拿出来,一个一个地查寻。奇了怪了,这字典跟同桌他们的字典竟不一样,他一个字也没有查出来。翻来覆去查了一晚上,他开始怀疑自己的查寻方法出了问题。期盼第二天的语文课早点到来,好举手向老师请教。可向来嗜睡的他竟难以入眠。夜又被拉得长长的,像一条怎么走也走不到头的路。

老师走过来把字典拿起来,翻看了几页,又不动声色地把字典重新放下,说:“先跟你同桌一起看吧。” 到了下课的时候,老师单独对他说:“你是从哪里得來的呢?”萨里回答:“是我爸妈找我伯父要,我伯母昨天给我带来的,是堂哥读书时用的字典。”老师点了点头,告诉他:“这是一本成语词典呢,查成语用的,不是字典。”

这天放学回家的路,特别漫长,而且更陡,书包沉甸甸的,像装满了石头,坠得萨里不得不深深地弓着背。推开门,萨里重重地把书包扔到床上,把悲伤和委屈都集中爆发出来,哇哇地向妈妈哭诉:“堂哥的字典根本就不是一本字典,它是一本词典,我不管,我要一本字典,我不要这本词典……”

妈妈正挺着大肚子织毛衣,她慢悠悠地说:“什么典啊典的,你都把我说晕了,你就说,这本能不能用?”

萨里纠结地说:“不能用。也能用。哎呀——呜呜……”

泪珠又从眼眶里掉落下来。

妈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能用就将就着用,咱家今年不比往年。你也知道……”

这一晚,萨里吃什么都不香,也不想再出去跟小伙伴们玩,他坐在床上,望着窗外,两眼不觉就有些发直。

临睡前,有人敲门。是胖邻居,她虽没怀孕,却挺个比妈妈还大的肚子。她丈夫是个在山上当书记的,她手拙,织不好毛衣,也不愿一针一线干那精细活,拿着几捆毛线,要找妈妈代织。这不是头一回。附近很多爱打牌、坐不住的妇女,都请妈妈帮忙织毛衣。熟识的,把织剩的毛线送给妈妈作为酬谢即可,不熟的,慕名而来,就会给妈妈付点手工费。她把满嘴的大蒜味带走后,萨里想睡觉,也睡不成了,妈妈让他帮忙团毛线。他心情不好,不愿帮忙。妈妈说:“来吧乖乖,织毛衣的手工费,就给你买一本新的字典。”

萨里歪着脑袋:“真的吗?”

妈妈轻松一笑:“当然是真的啦!”

萨里学着同学的语气,对妈妈说:“那你敢不敢拉勾?”

妈妈不知道拉勾是什么意思。萨里一边教妈妈拉勾,一边向她解释:“拉了勾,谁说到做不到,谁就是小狗。”

妈妈和他拉了勾,又在萨里的脸上,暖暖地亲了一口。萨里红着脸,坐在妈妈对面,和妈妈一起团毛线。这一刻,萨里感到很幸福。一直团到开始在昏暗的灯光下摇摇晃晃地打起了瞌睡,妈妈才让他上床睡觉。

他的同桌告诉他,隔壁班有个同学原来在用他哥哥留给他的字典,这两天他爸爸又给他买了一本新的,原来那本打算卖掉。萨里跟同桌商量好,一放学,就去找那个同学。他俩在学校大门口等了很久,把教室里的学生都等空了,还是没有等到那个同学。他们向那个同学的同班男生打听,男生们都说:“他今天请了假”。

萨里准备上门拜访。同桌认识去他家的路,萨里却不认识。萨里请求同桌,跟他一起去,同桌怕回家晚了,挨老爸的揍,不愿去,只把那个同学的家庭住址详细地告诉了他。

萨里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去,找妈妈要钱。妈妈问清原由后,拖拖拉拉一阵,还是大方地给了他十块钱。他攥着这十块钱,一路朝同桌告诉他的地址跑去。快要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发现前面有两条路,不知道要走哪一条。凭感觉选了一条,继续奔跑。却跑到进一条死路。他调头往回跑。

前面是一排民房,他不知道是哪一家。同桌只告诉过他,是第五家,没说是从左边往右边数,还是从右边往左边数。这时,他看见班上那个和他一样没有字典的女生,已经站在一扇门前,正要抬手敲门。她似乎也一眼就看出了萨里到这里来目的,她朝他招了招手,说:“我知道,他家就是这一家,来吧。”萨里默默地往前走去。那个女生敲开了隔壁班那个男生家的门。开门的正是那个男生,问清他们的来意后,他说了一声,跟我进来吧,就朝屋里走去了。

萨里站在大门口没有迈步,那个女生又朝他招招手,示意他进来。他失落地摇了摇头,说:“我就不进去了,你进去吧”。

他退出来,蹲在路旁,一边抚摸一棵小草,一边安慰自己:“谁让她比我早到呢?谁让我跑到死路里去了呢?”

“我好歹已经学会了查字典,可她还没学会呢。”

“而且,我认识的字也比她认识的多,她更需要这本字典。要怪,就怪那条死路吧!”

没有字典,萨里一得空就拿着成语词典翻阅,随着时间的流逝,也喜欢上了这本成语词典。他发现,很多他平时想说却不知道怎么说的话,居然都可以简单地用四个字表达。这也真是一件令他又惊又喜的妙事。他学习好,字写得漂亮,经常被老师夸,其实就叫个“其实难副”;看到语文老师,长大后想成为她那样的人,就叫“见贤思齐”;想要得到字典,像他这样着了魔似的,就是“朝思暮想”。他把这些喜欢的成语抄录在一个小册子上,每早读一遍,一有空,就拿出来重温。他把这本《成语词典》端端正正地摆放在书桌左上角,就像同学们把《新华字典》摆在书桌左上角一样。班上那个原来没有字典的女生,有了字典后,不但学会了查字,而且查字的速度,似乎比他还快了一些。她经常主动把她的字典拿过来,让萨里查字。

老师没有再提萨里没有字典的事。萨里遇到生字生词,也可以从身边任何一个同学处借得字典,可那些字典归根结底,都不属于他,他还是没有一本一天二十四个小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躺在他的书包里,他想什么时候查字就能什么时候拿出来慢慢查字的字典。别人的字典扉页上,也都写着他们自己的名字,而不是萨里的名字。而且全班五十二个同学,就他一个人没有新华字典,这让他感觉到,有时候他真像那一只丑小鸭。虽说他的课桌上也摆着一本,可那毕竟是一本成语词典。它就像青蛙群里的一只蛤蟆,大片竹林里的一株漆树,如果非要用一个成语形容,那就应该叫“鸡立鹤群”,或者叫“格格不入”。

秋天悄悄过去,冬天悄悄来临,到小镇做生意的人更多了。他们拉着马车,开着拖拉机或小货车,把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或者事物带进小镇,再从小镇把他们想要带走的东西带走。这天放学,萨里在路上看见一个生意人在卖锅碗瓢盆。他卖锅碗瓢盆跟别人不一样,主要支持以物换物,用土鸡土鸭、土鸡蛋土鸭蛋等,换锅碗瓢盆。他带着一个小男孩,正在马车上看守货物。萨里一眼就发现,小男孩的书包里,躺着一本九成新的《新华字典》,他估计,这本字典扉页上的名字写得很小,很容易把它换成自己的名字。

就像老鷹盯上了一只小鸡,萨里打上了这本字典的主意。可他没有想到好办法,只能像在空中盘旋的鹰,来来回回在小男孩眼前晃悠。小男孩也注意到了他,频频抬眼打量他。他俩似乎都有说话的欲望,可谁也没有胆量先开口。萨里看到前方不远处,不断有人把鸡蛋鸭蛋一个个数着放进他父亲的箱子里,再从他父亲手中接过一个个锃亮的锅碗瓢盆。萨里家也有一些土鸡蛋,就装在那口废弃了的老灶里。它们此刻都变成了一个个乒乓球,在萨里眼前不断欢呼跳跃,朝他挤眉弄眼。

等着等着,夕阳将要西下,集市正在散场,空旷的街道镀上了一层黄金。再不付诸行动,就要眼睁睁让这只“小鸡”钻进了茂密的棘丛,寻不见了。萨里干咳一下,引起小男孩的注意,望着天空,说:“今天……夕阳真是不错呀,可惜,快要落山了。”

小男孩也望了望远山,说:“那叫‘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萨里啪啪鼓掌,又朝他竖起了大拇指:“厉害呀,你真厉害,这都懂,我……我佩服得……五……五体投地……”

小男孩也笑了:“你也不错嘛!”

萨里不无得意地笑着说:“你……你们也教查字典了么?”

小男孩点点头:“我都会查了,你学会了吗?”

萨里赶紧说:“学是学会了,可我没有字典,全班就我一个人没有。” 他试图博得小男孩的几许同情。

小男孩果然说:“是吗?那可不太好,为什么不让你爸妈给买一本呢。”

“镇上买不着,要到县城去买,所以……”萨里用脚尖轻轻磕着一块石头,又咳了咳,说:“如果你愿意,我希望可以用鸡蛋换你那本字典,我将……将没……没齿难忘!”

小男孩问:“你有多少鸡蛋呢?”

“二……二十来个,至少,也得十五十六个。”

“我去问问我爸爸。”

小男孩跳下马车,朝他爸爸小跑了过去。小男孩仰着头,在跟他爸爸说着什么,还指了一下萨里。萨里赶紧把脸转向别处。他用余光瞥到,小男孩正扯着他爸爸的衣袖,似乎在做着一番请求。一阵风吹来,撩拨着萨里泛黄的头发,他不禁连着打了好几个寒颤。小男孩终于喘着气回来了。他眉开眼笑地对萨里说:“我爸同意了。我们每个月都会去县城好几趟的,字典容易买到。你……你去取鸡蛋吧,我等你!”

萨里铆足了劲,一路朝家狂奔,还发出了类似小动物的庆祝声。他的头发在夕阳余晖之中,像马鬃一样欢腾起来。

家门紧锁。他踮着脚,从脖子上扯出用毛线拴住的钥匙,慌乱地打开了挂锁。鸡蛋就藏在那口灶里。那是小镇被洪水席卷以后,他在河边的淤泥里挖出来的。那段时间,小朋友们都在河边挖东西,挖出什么的都有。萨里造化低了点,只挖到了两瓶百事可乐和这些鸡蛋。他原本打算,等他家的铺子再开起来的时候,再把它们摆放到铺子里卖了,换些一直想买却没有买成的东西。他把手臂探进灶内,一个一个地把鸡蛋摸出来,搁放进兜里。摸出一个,嘴里就数一声,一个,两个……十六……十七!

他嘭一声关了门,撒腿又疯了似的奔跑起来。虽然小男孩承诺,等他回来,他也相信小男孩,可他还是怕他们因为什么走掉。时间显然已经不早,赶集的人,差不多都要散尽。从萨里家到大街上的路,拐来拐去,又窄又陡,有点像一条迷宫的道路,要故意为难他似的。道路两旁,挤满了各种破旧而毫无规则的建筑,密集程度,就好比一根玉米棒子上的玉米粒。萨里穿着红色的上衣,在这些建筑中间奔来转去。风托起了他肥大的衣服,像一只飞舞的蝴蝶,展开了翅膀。

“啪”地一声,一个鸡蛋从兜里滑落下来,摔在了岩上。摔碎在地上的鸡蛋并没有流出蛋黄蛋清,倒滚滚地翻涌起了一阵烟雾似的粉末,空气的味道,立马被破坏得臭不可闻。这鸡蛋坏了。或者说,它们原本就是一群坏蛋。萨里又从兜里摸出一个鸡蛋,在耳边摇了摇,听不到也感觉不出蛋内有液体涌动,说明这蛋还是坏的。萨里轻轻地把它放在路边的岩石上,破,刚一磕破,臭气就张牙舞爪地喷发出来,拼了命钻进他的鼻孔。恶臭让他头脑发胀,心慌胸闷。

萨里像只斗败了的小公鸡一样,垂头丧气地兜着鸡蛋,走在落满了纸屑、糖果皮和枯叶的凌乱街道上。那个小男孩远远地朝他招着手。别的生意人都走光了,只有这对父子还在等他。萨里的心里更加难受。等他走近了,小男孩的父亲伸着脑袋,往他的兜里瞄了一眼:“多少个?”

萨里颤抖着声音说:“还剩十五个。”

“放到箱子里去吧,轻点,小心碰破了。”他很信任萨里,忙着收拾东西去了。

小男孩见萨里还愣在原地,催他说:“去呀,放进箱子里。”

萨里往前走了两小步,站住脚,转过身来,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不解地望着他,说:“我叫拉也。”

萨里点点头,说:“谢谢你,拉也,我叫萨里。”

拉也说:“不用谢,萨里。”

萨里兜着鸡蛋转身,一颠一颠地跑掉了。胶鞋拍打在街面上,发出抑制着哭腔的啪哒啪哒声。萨里的眼泪在眼眶里倔强地打转了几圈,唰一下,直直地滑落了下来。

他来到河边,在一堆庞大的垃圾堆旁坐下。河水蹦蹦跳跳地沿着河道,匆匆忙忙往远处奔赴而去。两只羽毛漂亮的鸭子仰着脖子,朝他嘎嘎嘎嘎怪叫。他将鸡蛋一个一个举起来,抛出去。鸡蛋们在空中划着弧线,不自量力地扑向了垃圾堆里的玻璃瓶子,啪——破碎了。——啪!——啪!——啪!河边腾起了一股又一股青灰色的粉质臭气。

萨里像大病了一场,恹恹地过了一段日子,天上就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花。

学校搞了个辞旧岁迎新春的“知识竞赛”。竞赛有“奥数比赛”、“成语大会”、“口算专家”、“诗词背诵”四项,高年级低年级,各一组。奖品种类繁多,书包、整套文具、足球、篮球、羽毛球,还有各种书籍——其中就有字典。萨里毫不犹豫报名参赛。他对“成语大会”很有信心。

每天除了课内学习,就抱着成语词典记和背。这些天来,他的成语更是大有长进,许多次在课堂内老师提问成语,课堂变得鸦雀无声时,他都能一口气给出正确答案。他报名参加“成语大会”时,老师都给他打气说:“别说低年级组了,就是让你去高年级组参赛,这奖,也跑不掉喽,加油吧。”

每次学校搞竞赛,他们的老师都会参与出题,上届的“成语大会”竞赛,就是她负责出的题。她的话,就像一盏明灯,亮堂堂地挂在萨里心中。

这是一个得到《新华字典》的来之不易的机会,错过了,可能就再也没有其他机会了,他要牢牢抓住这个机会。每天晚上很晚了,他都不愿意睡,妈妈劝说不动,只得灭了灯,逼他去睡。到后来,也不用再由妈妈灭灯了,家里停了电。妈妈说,还有一个星期左右,他们一家人就要重新搬回到街上,剩下的这几天,不打算再缴电费。

家里备了一根蜡烛,只在上床时用。上床前上床后,就得摸着黑过日子。萨里就在妈妈入睡后,悄悄爬起来,摸黑出门,到门外的路灯下继续学习成语。天地间纷纷扬扬地播撒着雪花,寒气在小镇上越积越多,堆积成了一个无形的大冰箱。一盏昏暗的灯孤立在路旁,默默地散发着温暖、干燥的橘黄色灯光。它们以锥形俯下身来,热情地揽住萨里的肩头,把他的皮肤、书本,照耀得晶莹剔透,镀成了一圈流畅的金线。

这段日子,过得有些不知不觉。明天,就是“知识竞赛”的日子。萨里如常背靠灯柱,把成语词典摆放在膝盖和大腿上,沙沙地在草稿本上写出声响。他写字一笔一画,像是在木头上做雕刻,刻得深,挪得慢。偶尔写错了,从身旁取出橡皮擦,脑袋一摇一摇地擦。擦完,用手轻轻一拂,鼓着腮帮吹两下。一想到再过两天,他就能用上一本全新的字典——而且还是一本带着至高荣誉的字典,他的心坎里,就洋溢了满满当当的阳光,脸上忍不住绽出了浅笑。到时候,他会使出浑身解数,给他的字典写上名字、包上书皮、贴上粘画,把它点缀得像朵花一样漂亮。

天越来越冷,呼呼地吹着风。

萨里的脸、手、脚踝,都被湿润冰冷的空气冻得又青又紫。他裹紧身上的衣物,把体内温暖的气,都吹进掌心。灯光照射在纸页上,让他感到有些炫目,有些昏沉。看着看着,他在路灯下一摇一摇地打起了盹来……

清晨醒来,萨里感到脑袋像块生铁一样沉,全身上下的筋,似乎都被挑了,使他动弹不得。他的喉咙和口腔干涩难挨,如同一口烧干了的锅。他试图挣扎着爬起来,却已经使不上力气。妈妈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探了探体温,说:“发烧了,火炉一样。”妈妈上街把医生请来,给他打了一针药剂,又大方地给他买了两个鲜肉香葱包子。那是他平日里吃得恨不得把舌头也给吞下去的美食,可今天,他连闻一闻的欲望都没有。他想张嘴说话,显得格外艰难。一整天里,他都在昏昏沉沉当中痛苦地醒来,过不了多久又痛苦地昏昏睡去。和清醒时相比,昏睡可以免去不少难受。他也尽量迫使自己进入睡眠。

这天夜里,他不断重复着同一个梦:在一片山花烂漫的山坡上,一只红色的蝴蝶翕动着翅膀,在他眼前慢悠悠地飞来飞去,刻意招惹、引诱着他。他踉踉跄跄地追上去,蝴蝶扇动翅膀飞了起来;他停下脚步,眼巴巴地望着它飞走,蝴蝶又停落下来,仿佛在等着他追上来;他奔过去捕,蝴蝶又再一次从他的手底下溜走,翩翩飞舞起来……这只蝴蝶比鸽子大,比雉鸡小,拥有着红色的翅膀,纸页叠成的身子,一只红翅膀上,黄色花纹组成了四个大字——新华字典。它就这样,在他眼前的蓝天白云下飞呀飞,飞呀飞……

醒来的时候,还未等萨里完全睁开双眼,灿烂的阳光就已经夺眶映入眼帘。透过玻璃窗,他能看到蓝蓝的天空白白的云。他感到头脑清醒,浑身轻爽。他意识到,他错过了“知识竞赛”,再一次眼睁睁地看着那只大大的红色蝴蝶,翕动着翅膀,远远地飞走了。而且不会再驻足等他靠近。耳边闯入有人说话的声音。是爸爸和妈妈的声音。爸爸回来了。他正在和妈妈商量着,重新回到街上开铺子的事宜。薩里腹中饥饿,想起来吃点什么,偏过脑袋,看到离枕头不远的桌面上,安安静静地躺着一本崭新的《新华字典》。

红红的封面,白白的身子,像初春时节刚冒出头来的嫩叶,新鲜得散发着一圈圈光晕。就连那一层包裹在封面上的塑料薄膜上,也找不到一粒尘埃,一丝皱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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