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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笑且笑过一生

2018-08-14刘墉

特别文摘 2018年4期
关键词:溪水笑话长辈

刘墉

母亲的胆囊发炎,虽然吃药控制住了,却整天捂着肚子,坐在椅子上发愣,连我说笑话,她也板着个脸。

“你为什么都不笑呢?”我问。

“我不是不笑。”她嘴角挑一挑,“是不敢笑啊!一笑就疼。”

她这话,使我一下子回想到了四十年前,父亲病的时候,她也叮嘱我,别逗父亲笑。

“让爸爸开心,有什么不好?”我不懂地问。

“开心可以,但不能笑。大手术,伤口还没长好,一笑就裂了。”

躺在床上的父亲点点头,对我挤出一丝苦笑。

也想起三毛,过世前一年,听说她因为从楼梯上摔下来,断了肋骨,我去医院看她。

她没化妆,拉着被单遮脸,一边怨我不先通知就去,一边怪我总是说笑话,害她笑一下,肋骨就疼一下。

其实在二十多年前,我也受过笑的苦。

一天,我正在作画,有位老同学来访。他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一边看我挥毫,一边说自己的近况。

“我到屈尺去,看那边的溪水好清澈,就一个人,脱光了,下去游泳。”很有文艺才华的他,非常细腻地形容了四周的山光水色,述说他怎么试探溪水的温度,感受沁心的凉爽,忘我地漂浮其间。尤其当他形容日光照下来,射过他拨水的手指间,把他的身影映在溪底,更是美丽极了。

“我漂着、漂着,看着自己的影子,觉得自己好像……好像……”他沉醉在回憶里。

“好像什么?”我停下笔,问他。

他看看我,似乎还在回忆中,突然抬头,说:“好像一只大乌龟。”

我做梦都想不到他那么美的形容,到头来竟像只大乌龟,于是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他一副正经八百、十分不解的表情,惹得我更笑弯了腰,而且是从向外呼气的笑,到往里吸气的抽笑。

当天夜里,我的气喘病复发,紧急住进了医院。

从那以后,即使听到很好笑的事,我也忍着,尽量在大笑几声之后结束,绝不发出抽气式的笑。

记得年轻的时候,最爱听笑话,甚至在军中还有讲笑话的比赛,大家运足了丹田之气,放肆地大笑。

然后,进入社会,尤其在跑新闻的那段时间,截稿前,明明忙死了,却常有人停下笔,说个笑话。

管它好不好笑,办公室里都会发出一团笑。而且愈累,笑得愈大声。似乎用那笑,作为一种深呼吸的运动。

又过了二十年,我开始喜欢看古典笑话,在文言文的句读间,找寻古人辛辣的幽默,且把那幽默带上应酬的餐桌。一桌老友,也都带来拿手的笑话,你一段,我一段,谁也不让谁。

有人会一边听一边拿笔记,说要回家讲给老伴听。

也有人口沫横飞,说的却是不久前才对同一批朋友讲过的笑话。

大家一边听,一边笑,一边掏出面纸,擦眼角不听使唤而流出的泪水。

我想:不同年龄爱不一样的笑话;同样的笑话,不同年龄听起来,是否也有不一样的感觉?就像这群老朋友,由笑人生的现象,到笑人生的无奈。

常想起小时候的一位长辈,很爱打麻将,却总输,有一天和牌,而且居然是清一色自摸,发出少有的开怀大笑。可谁曾想,在笑声中,那位长辈慢慢滑下椅子,死了。

自那事情发生后,常听大人提起,好像说一个悲剧,又像说一则笑话。

每次大家都哈哈笑几声,听不出是高兴还是应付。只是现在回想起来,哪个笑话里没有自己的影子?哪个笑话的背后,没有这种人生的讽刺?

想想那笑着溜下椅子的老人,断气之前,还能大笑几声,岂不是喜剧的结局?

比起那些由不敢笑,到不能笑的许多人,能笑几声,哈哈哈,管他是真是假,不都是一种幸福!

(摘自《对错都是为了爱》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图/廖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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