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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如芯

2018-08-07田俊娥

伊犁河 2018年2期
关键词:二娘爷爷奶奶

田俊娥

1

睡眠仿佛一片黑漾漾、无边无际的大海,我是一叶小舟,在海面上漂啊漂,就是划不出这片魔幻般的梦海。夜,很深很静,一颗黄色的月亮在如裙带般的浮云里穿行。一束橘黄色的灯光照在我的脸上,我醒了。这时,我看见奶奶坐在炕头静静地看着我,她的脸庞很慈祥,一双温柔的眼睛如大海般蔚蓝平静。我伸出一只手握住奶奶粗糙的手,调皮地笑着说:“您还不睡?”

奶奶说:“你快睡吧。我一会儿就睡。”

我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奶奶熄了灯,窸窸窣窣地脱衣服,随后,她躺在了我身旁。我透过窗棂瞥了一眼天空,夜晚的天空仿佛大海一般蔚蓝,月亮黄晕晕的,宛若一只浮在水面上的大黄鸭。奶奶睡着了,发出轻微的呼吸声,不久我也进入了梦乡。

晨曦临窗,百鸟啾鸣。一股冰凉而新鲜的空气袭进屋里,气味如牛奶般香甜。我醒了,赤着脚坐在炕沿上沉思。我在思索如何渡过这漫长的一天。吃过早饭之后,奶奶说要去田里看麦子,问我要不要跟她一起去,我立即答应了。去田里看麦子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当下正值阳春四月,田里的豆苗又细又嫩,仿佛牙牙学语的婴儿一般可爱。它们总是匍匐在地面上,翠绿的蔓上结满了许许多多狭长的豌豆角。圆溜溜的豆粒嵌在豆荚里,散发着诱人的香味,怪不得豆虫那么迷恋豌豆呢。以前,我去豆田时,总能瞧见软溜溜的豆虫牢牢地粘在纤细的豆杆上。豆虫如此沉重,像一颗绿钻石缀在豆苗上,把豆苗都缀弯了。有一次,我亲眼看见一个脸儿黑黝黝的男孩子伸出鹰爪一样的手,死死掐住豆虫的背,想要把豆虫从豆杆上拿下来。可是,豆虫瞪着一双凸出的小眼睛,用吸盘似的足死死扒着豆杆,任凭男孩子怎么撕扯就是不下来。男孩子气急败坏,一直拉扯着豆虫,豆虫的身子被男孩子拉得像嚼过的柔韧的口香糖一样长。最后,还是男孩子胜利了,豆虫被男孩子重重摔在地上,一脚踩死了,男孩抬起脚时,地面上留下了一汪绿油油的豆虫残骸,像肺痨患者啐在那里的一口痰。

奶奶携着一只竹条编的筐子走在前面,我空着两手跟在奶奶后面。虽然是四月了,但是由于许久没有下雨,路面异常干硬。我们要上一个斜坡,那坡面经历过了无数只脚的践踏,已经变得如打磨过的钢珠般光滑了。我和奶奶小心翼翼地走上了斜坡,来到一段平坦的小路上。路的两旁是草丛,草丛中生长着一蓬蓬墨绿色的荨麻草。高大修长的荨麻草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白硬小刺。一个老太婆半跪在一簇茂盛的荨麻草前,手持一把锋利的剪刀,小心翼翼地剪着柔嫩的荨麻头。她穿一身黑色衣服,前襟油亮亮的,十分肮脏,犹如打磨过的铁皮一样光滑。我们走得离她更近了,我可以更真切地看到她的臉了。她的头发乱糟糟的,散乱地盘在脑后。她青灰色的两颊深深陷了进去,使得颧骨凸得老高。她的眉毛很淡,眼睛惨白得像两块晶片,嘴唇发暗,像开败了的萎花。在她的身上,我感受到了幽暗阴沉、鬼气森森,她就像一张古旧的老照片,没有一丝新鲜感,散发着陈腐的气息。她抬起脸望着我们,在阳光的照耀下,她的脸就像一块布满纹路的盾牌,坚硬而复杂。她的目光从我脸上移向奶奶,和奶奶的眼神相对,在那一刹那间,她们的目光相遇,又像小鸟的翅子一样掠过对方,飞向远处。

奶奶对我说:“这是你二娘奶奶。”

我说:“二娘奶奶好。”

她眯起一双狡黠的眼睛对我笑了笑,说:“好啊。”

随后,她又和奶奶喋喋不休地讲些什么,我好几次想加入她们的话题,仔细聆听她们的对话,可是二娘奶奶总是用冷若冰霜的眼睛瞪着我,吓得我躲在一旁不敢插话。我全身贯注地蹲在潮漉漉的地上玩起了泥巴。我发现二娘奶奶在说话时无意中将剪刀滑落在了一旁。于是,我兴奋地捡起地上的剪刀,挥舞着剪刀去剪荨麻头,一枝荨麻头被我剪断了,落在了地上。我为自己的胜利感到沾沾自喜,于是,我继续剪下一枝。二娘奶奶正在和奶奶说着话,说得神采飞扬、口沫四溅。忽然,她一回头瞥见了我手中的剪刀。于是,她恶狼扑食似的扑向我,想夺下我手中的剪刀。我吓得连连后退,手中的剪刀跌落在地,插进了泥土里。二娘奶奶一头扎进了荨麻丛中,同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如同裂帛。瞬间,我的脊梁骨一阵发麻,恐惧像一把匕首插进我的后背,我站在一旁,如同木偶。二娘奶奶从荨麻丛中吃力地爬起来——我的天啊,她的脸又红又肿,变成了一个猪头。眼皮上扎了十几根细小的荨麻刺,使她的眼睛无法睁开。她张开一张黑洞洞的嘴谩骂着,哭叫着,声音如碎玻璃般尖厉。我站在那里不能开口,嘴巴仿佛被硬胶粘住了似的,嗓子里泛起苦涩,像塞了一团黏湿的青苔,胃里火辣辣的,仿佛饮了廉价的烈酒。二娘奶奶说:“你手怎么这么长,动不动就拿人家东西——哎呦,我的脸呀!”

我哆哆嗦嗦地说:“二娘奶奶,我不是故意的,您别生气。”

二娘奶奶用手抚摸着红肿的眼皮,用那双死鱼般冰冷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我,嘴里喷着绿色的泡沫,咒骂道:“该死的,没人要的野孩子,滚!”

我的眼眶有些湿润。奶奶一直站在一旁看着我们,我的奶奶是个极其镇静的人,她不像二娘奶奶那样泼辣。奶奶看见我委屈的泪水之后,对二娘奶奶说:“他二娘,她还小,不懂事。有什么事你冲我来,别跟孩子一般见识!”奶奶的话语字字句句清如泉水,掷地有声,我的悲伤立即逝散了不少。二娘奶奶知道我没爹没妈,只和奶奶相依为命,每当有人说我没爹妈时我就十分伤心,二娘奶奶想用这话伤我的心。果然,我听了二娘奶奶的话后很伤心,她得逞了。

二娘奶奶喉咙里呼噜作响,她缓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用手拍打着身上的泥土。她双颊涨红,嘴唇乌紫,浑身颤抖,手背上的青筋像常春藤一样鼓起来。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骂骂咧咧道:“我想剪些荨麻头包饺子吃,不料被这该死的东西扫了兴致……”

奶奶说:“荨麻饺子扎嘴。”

二娘奶奶皱眉蹙额,一声不响地拾起地上的剪刀,扔进装有荨麻头的叵箩里,提着叵箩朝我们说:“扎心。”说完之后,她摇摇晃晃地朝家的方向走去,嘴里仍低声咕哝着,声音仿佛一群蜜蜂在水桶里嗡嗡作响。

奶奶望着二娘奶奶远去的背影说:“走吧,以后别再随便乱拿人家的东西了。”

我鸡啄米似的点点头。奶奶又补充道:“你二娘奶奶有些神经兮兮的,你别往心里去。”

我说:“是我先有错,不该拿她的剪刀。”自此,我对二娘奶奶产生了恐惧之感,总感觉她神经有问题,不敢轻易靠近她。

太阳被厚厚的云层遮挡住了,天空呈现出一片黄铜色。我和奶奶一起朝田野里走去。田野里到处是绿油油的麦苗,田埂上长满了郁郁葱葱的杂草,一群麻雀在草丛中嘁嘁喳喳地叫着。我们穿过一片麦田时,感到热浪如擂鼓似的一阵一阵拂过我们的脸颊,直冲云霄。奶奶向麦田深处走去,碧绿冰凉的麦田掩住了奶奶的脚。一阵微风拂过,麦苗像涟漪般微微泛动,奶奶仿佛是在一条绿波荡漾的河里行走。她走得很慢,弯着腰,手轻拂着麦苗,仿佛在研究地图似的。我站得累了,便在地头蹲下来休息。我蹲在田间地头仰望着静美的天空,天空中的云总是变化莫测的,一会儿像飞船,一会儿像羊群,一会儿又像天鹅……

红彤彤的晚霞照在我家门前河坡的苜蓿地上,照在草地上的一株灯芯草上,照在浅浅的河水上。河水平静得宛若一面镜子,里面倒映着灯芯草和夕阳的影子,夕阳的影子犹如即将熄灭的灯芯。灯芯草的倩影在水中乱晃,晃乱了我心中的一片宁静,却无法晃乱我对二娘奶奶的记忆,二娘奶奶的故事总如黄昏的灯芯草一样,随风摇曳,时时触动着我的心弦。

二娘奶奶的丈夫是我爷爷的堂哥,他在族里排行老二,所以我们喊他叫二爷爷,喊他的妻子“二娘奶奶”。二娘奶奶的娘家在陶山,在我的记忆中,她仿佛姓陶又仿佛不姓陶,总之,二娘奶奶不愿别人提起她小时候的事以及她娘家的事。二娘奶奶嫁过来时年纪还小,不过她那时长相还是蛮好的,白皙的皮肤,乌黑的长发,大眼睛,黑眼珠,薄嘴唇,面容娟秀,不疯也不癫,挺正常的一个人。后来,经历过一些事情,她的精神就变得不太正常了,时好时坏。

2

黄黄的太阳挂在天空中,洒下一片燥热的光影。正值六月,天气异常闷热。一个身穿黑衣服的年轻男子手里牵着一匹瘦骨嶙峋、麻脊背的驴,缓缓地走在河坡上。驴背上横披着一条麻袋,麻袋上摞着两条新褥子,褥子上坐着一个穿红衣服的女子,女子的头上松松地蒙了一块红方巾,红方巾仿佛要掉下来似的。驴子累得大汗淋漓,十分吃力地走着,驴背上的新人也坐得歪歪斜斜,身子前后摇摆不定。驴腿上的毛污秽不堪,只有眼圈周围的毛是雪白的,使得驴看上去略显精神。驴背上坐着的女子自然是我二娘奶奶。按照惯例,迎亲之日,男方家要去四五个人的,但是,由于是六月,村里人都在田间忙碌着,没有人愿意去帮我二爷爷迎亲,我二爷爷只好让他的大哥独自牵着驴去女方家迎娶新娘。我二爷爷的大哥,也就是我的大爷爷,他牵着驴有氣无力地行走在河坡上,两只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前方,两只眼珠子毫无生气,仿佛嵌在脸上的两块燃尽的煤渣。他的鞋上蒙了一层黄澄澄的尘土,白色的袜子为汗水洇湿了,滑腻腻地粘在脚底板上。这使得我大爷爷走路不稳,脚底下仿佛踩着两块肥皂似的。河床早在几年前就干涸了,只有两眼泉里有水,清澈的泉水缓缓流出泉边,悄无声息地灌溉着河滩上的水草。泉面上漂浮着一层又大又圆的泡沫,它们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仿佛一颗颗光芒四射的珍珠。绿茵茵的草丛中躲匿着几只雀鸟,它们的羽毛黑白相间,如锦匹般光滑亮丽。它们发出一串串欢快的叫声,如潺潺流水般清脆悦耳。我大爷爷牵着驴走上河坡,来到了一段平坦的路上。他已累得气喘吁吁,眼珠子像石英球般灰白。但是,来到平坦的大路上之后,他和驴走得很平稳,配合得很默契,犹如钟表的指针的走动与它走动所发出的声音一样,不紧不慢,错落有致。

我二爷爷家门口有一棵老槐树,槐树又高又大,洒下一片浓荫。我二爷爷在槐树下焦灼地等待着,脸上泛起密密的汗珠。我二爷爷长得人高马大,五官端正,浓黑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像木头雕刻出来一样。我二爷爷的娘在厨房里挥手赶着苍蝇,苍蝇孜孜不倦地在厨房里飞来飞去,总是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偷食摆在案板上的面条。我二爷爷的娘的手在空中此起彼伏地挥舞着,心如油煎。终于,随着两声爆豆般的炮声,我二娘奶奶被人搀下了驴,扶进了房间。待新娘子进屋后,我二爷爷的娘跑到门口的槐树下松了一口气,忽一抬头,她望见槐树梢上蹲着两只乌鸦,缩着脖子,如铜铸一般。我二爷爷的娘迷信,办喜事怎么能让乌鸦扫了兴呢,于是,她弯腰捡起一个石子儿砸向乌鸦,石头子儿与其中的一只乌鸦擦肩而过,落在了旁边的一个草垛子上。树上的两只乌鸦仍然一动不动,如同长在树上的两颗黑色果实。我二爷爷的娘垂头丧气地走进屋,把这件事悄悄告诉了我二爷爷,我二爷爷的脸顿时变得木然了,两只眼睛如青灰的石子一般,茫然地盯着她娘清癯的脸。

我二爷爷的婚宴十分冷清。麦子黄灿灿地匍匐在地上,人们心如火燎,都忙着去田里割麦子了,我二爷爷家煮的面条剩了一大盆,他们全家人吃了三天才吃完。因为乌鸦和吃剩面条的事,我二爷爷的娘和我二娘奶奶的关系变得很紧张。我二爷爷的娘总认为乌鸦蹲在门口的树上是极不吉利的事,再加上我二娘奶奶的娘是后母,所以,我二娘奶奶在婆家的地位非常低下。

第二年春天,冰雪融化了,天气变得暖和起来。河坡上的苜蓿芽冒出了地面,绿漾漾的,给河坡增添了不少风光。村里的妇女都提着叵箩,拿着小刀去河坡剜苜蓿芽,吃了一冬天的白菜土豆,她们对绿色蔬菜充满了渴望。二娘奶奶也喜滋滋地挎着篮子去河坡剜苜蓿芽,不过,她去离家比较远的下河坡剜苜蓿芽了。暖烘烘的太阳照耀着大地,天空异常明朗,二娘奶奶的心情就像此时的天空一样,明亮清新。二娘奶奶在下河坡剜了半篮子苜蓿芽后开始寻找新的苜蓿地。因为这里的苜蓿长得并不算好,瘦伶伶的,很难剜到。于是,她挎着篮子继续朝前走去,寻找更好的苜蓿。下河坡倾斜角度比较大,背阴,有些残雪还未消融,地面又湿又滑,二娘奶奶不得不手脚并用,以倒退的方式往河坡下爬。突然,二娘奶奶的脚被一个什么硬邦邦的东西勾住了,她大惊失色地回过头一看,一个死人直挺挺地躺在河坡上,脸上的皮肉已腐化,露出了白森森的骨头,两个眼眶里填满了泥土,她的一只脚正被死人的一只臂弯勾着。二娘奶奶惨叫一声,吓得魂飞魄散,丢掉手中的篮子,连滚带爬地往河堤上跑去。二娘奶奶疯狂地跑上河堤,气喘如牛。这时,一个人迎面走来,问二娘奶奶发生了什么事,如此慌张,二娘奶奶用颤抖的手指着下河坡说:“人屎(死),人屎(死)……一个人屎(死)。”

这件事报到上面,上面的人颇费周折,也没找到死者的家属,只好将死者草草掩埋。但是,二娘奶奶却受到了惊吓,神经出了问题,总是隔三岔五犯一次病,在家里大闹一场,把家里搞得鸡犬不宁。我二爷爷心烦意乱,只好去请阴阳先生来给二娘奶奶治病。二爷爷和阴阳先生正急匆匆地往二爷爷家赶。二娘奶奶身子绷得僵直,犹如一根木棍。她翻着白眼喘着粗气,突然,她从炕上坐了起来,冲着站在地下的我二爷爷的娘喊道:“我要喝酸菜浆水。”

我二爷爷的娘吓得两股战战,颤声说:“我这就去给你烧一碗热的去,冷的不能喝。”不料,二娘奶奶凶神恶煞地说:“快去,我就要喝冷的,快去!”

我二爷爷的娘吓得慌慌张张地端来一碗生的酸菜浆水递给二娘奶奶,二娘奶奶粗鲁地接过去一口气喝完了。喝完了,她还嚷着要喝,我二爷爷的娘只好再去给她舀。二娘奶奶一连喝了三碗酸菜生浆水之后,在炕上躺了下来开始抽抽答答地哭泣起来。我二爷爷的娘战战兢兢地问道:“还要喝吗?”

二娘奶奶说:“不喝了。我有话要问你,你一定要给我说实话,行吗?”

我二爷爷的娘斩钉截铁地回答道:“一定实话告诉你,你问吧。”

二娘奶奶说:“你们是不是派人去请阴阳先生了?”

我二爷爷的娘含含糊糊地说:“不是的,是去给你抓药了。”

二娘奶奶喊道:“我没有病,我什么病也没有。”

屋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之中,接着,二娘奶奶似乎昏昏沉沉睡着了。阴阳先生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胖脸,古铜肤色,戴一顶帽子。他将手中事先准备好的一张符贴在门上之后,去了二娘奶奶的房间。这时,二娘奶奶从睡梦中惊醒,开始浑身发抖。惊恐像无数根冰冷的细线向她袭来,传遍她的全身,她感到阴阳先生的眼睛狠狠地盯着她,目光像石头一般坚硬。二娘奶奶又开始哭泣起来,阴阳先生念了一通经文咒语,又烧了几张黄色的符纸,符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做完这一切之后,阴阳先生对二娘奶奶说:“我已经了解了事情的经过,你的身体里附着一个鬼魂,就是你在下河坡遇见的那个死人的鬼魂。我已经给他写了车票,烧了钱,打发他走了。他不会再回来了,你休息几日就好了。”说完,阴阳先生从我二爷爷手中接过一碗符灰水给二娘奶奶灌了下去。过了几日,二娘奶奶的病好了,可以下地活动了,并且她自此再没犯过病。

有一年正月,村里的庙里迎神,全村男女老少都去看戏。二娘奶奶也抱着孩子准备去看戏,然而,她爹捎来口信说想念她了,让她回去住几日。她收拾了一个小包袱,抱着儿子回娘家看她爹。她爹又矮又瘦,手持一柄木叉在门口的空地上翻晒着受潮的谷子。圆溜溜的谷子黄灿灿地铺了一地,散发着迷人的香气。空地的边缘处站着十几只麻灰色的鸟,它们张着十几双火红的眼睛,贪婪地盯着谷子。二娘奶奶的爹看见二娘奶奶来了,便丢下手中的木叉领着二娘奶奶进了屋,并吩咐二娘奶奶的后娘去给二娘奶奶做饭。二娘奶奶的后娘极不情愿地哼了一声,拿起两个茶盅子,摇摇晃晃地朝面缸走去。她掀起白面缸和谷面缸,分别从缸里舀了一茶盅子白面和一茶盅子谷面,开始生火做饭。她在灶台前缓慢移动着,动作慢得像一只乌龟。不一会儿,二娘奶奶的后娘端来两碗冒着热气的白面和谷面掺在一起烧成的粥。二娘奶奶端起粥碗,从粥碗里她望见了自己瘦削的窘容。于是,她放下粥碗,抱起儿子走出了娘家的门。这时,夕阳正在地平线上挣扎,仿佛一枚喜蛋。

二娘奶奶回到家时已是午夜时分。我二爷爷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他打开门一看,我二娘奶奶神情恍惚地站在门口,怀中的孩子熟睡如泥。我二爷爷吃了一惊,忙问怎么了,我二娘奶奶两眼呆滞,一言不发。第二天,我二娘奶奶就病倒了。这次的病又引发了她的疯癫病。

二娘奶奶病愈之后去河坡饮驴。二娘奶奶家的那头驴十分健壮,和软菜似的二娘奶奶形成鲜明的对比。二娘奶奶摇摇晃晃地走在前面,驴不紧不慢地跟在二娘奶奶后面,一根缰绳将二娘奶奶和驴连接在一起。太阳慵懒地挂在天空中,大地在金灿灿的阳光中昏昏欲睡,二娘奶奶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在路上,似乎和大地一樣困倦。驴在阳光下走着,它的皮毛光滑顺溜,色泽亮丽,像甲壳虫的外壳和乌鸦的羽毛一样闪闪发光。它瞪着一双蓝宝石般的眼睛,眼里流露出湖水般清澈的蓝光。它神采奕奕地走在大路上,步伐整齐而富有规律,像钟表声一样嗒嗒作响。它的腿修长健美,动作刚劲有力,锋利的蹄甲在干硬的路面上留下一串串清晰的蹄印。二娘奶奶手里紧紧握着驴缰绳,为了更加保险,她又将驴缰绳在手腕上绕了两圈,这样看起来十分牢固,驴子逃跑的可能性也就更小。二娘奶奶脸上洋溢着轻松的笑容,抱着万无一失的态度喜气洋洋地走在路上,完全没有意识到危险正在一步步向她逼近。

河坡上充满了喧闹声,一群放学归来的小学生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地涌上河坡,因为河坡是他们放学回家的必经之路。孩子们东闯西撞、又吵又闹,把驴子吓得东躲西藏,摇头摆尾。二娘奶奶感到事情有些不妙,便忙大声制止着孩子们,让他们安静,别吓跑了驴。然而,孩子们哪里肯听二娘奶奶的话,爱玩是他们的天性,调皮捣蛋是他们一惯的作风,他们听到二娘奶奶的制止声后反而吵闹得更加厉害了。有的孩子甚至扮鬼脸,吐舌头吓唬驴,二娘奶奶气急败坏,对孩子们恶语相加。孩子们听了,一齐起哄,吓跑了二娘奶奶的驴。二娘奶奶被驴拖着跑了十几米,蹭破了脸皮,磕破了膝盖,扯破了衣服。二娘奶奶遍体鳞伤,坐在地上如一滩烂泥。她坐在路中央扯着嗓子从中午一直骂到天黑才回家,从此,村里人再也不敢轻易招惹二娘奶奶了。

3

二娘奶奶疯癫了大半辈子,生育了六个子女,四男二女,他们都已成家立业,过自己的日子去了。二娘奶奶像吐尽了丝的蚕,日渐瘪瘦。

空旷的田野在夕阳中无限延伸,缥缈的云雾缭绕在远处的山谷,太阳仿佛一个火红的大罗盘,在徐徐落下。二娘奶奶患了头痛病,躺在炕上不断地呻吟着,她的小儿子六子提着一瓶酒,嘴里轻轻哼着小曲儿,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她的小儿子长着一副阴沉沉的面孔,一双像山羊般冷漠茫然的眼睛。他像兀鹰似的站在炕前,俯视着躺在炕上的二娘奶奶,眼睛视而不见,平静如水。过了许久,他从怀里摸摸索索掏出一团灰白的棉花,用棉花团蘸着白酒粗手大脚地给二娘奶奶擦拭额头。二娘奶奶紧闭双目,一动不动地默然接受着。一番擦拭,棉花团变成了灰黑色,经过擦拭的额头变得十分湿润,在夕阳中闪闪发亮,宛若清洗过的陶罐一样。六子把黑乎乎的棉花团扔在了桌子上,棉花团在桌子上像蚂蚱似的蹦了一截之后停住了。二娘奶奶努力把沉重的眼皮睁开一条缝,说:“你还记得来啊?”

六子虎视眈眈地盯着二娘奶奶白木雕刻似的脸看了一阵子,慢条斯理地把剩下的半瓶白酒揣进怀里,咳嗽了一声,说:“是啊,听说你病了,过来看看。你感觉好点了吗?白酒可以消毒降火,专治头痛。”

二娘奶奶睁着困乏的眼睛,说:“现在感觉好多了,你回去吧。”

六子飞快地转动着两只眼珠子,笑着说:“听说你腌了一缸酸菜,我家那一缸酸菜吃完了,倩倩让我带点回去。”

二娘奶奶指了指角落里的一只黄坛子,说:“坛子里有,自己拿吧。”

六子揭开坛盖,盛了一大碗酸菜,蹲在地上津津有味地吃着,嘴里发出咔嚓咔嚓的咀嚼声。二娘奶奶听得心烦意乱,六子吃酸菜的声音像钢钻一样钻进她的耳朵,扰得她心神不宁。她用干枯的手指堵住了耳朵,可那声音仿佛施了魔法似的,仍不断地涌进她的耳朵。病人的神经总是十分敏感,半点不顺心都会扰得她心神不定。二娘奶奶终于忍无可忍,声嘶力竭地说:“别在这里吃酸菜,要吃到外面吃去。”

六子不解地眨了眨双眼,端着吃剩下的菜去外面吃了。二娘奶奶的双眼愈加疲乏了,宛若扑扇翅膀的蝴蝶,似闭若开。她也许真的困乏了,不一会就睡着了,六子什么时候走的,她也不知道。

二娘奶奶的病渐渐好了起来。她可以下炕自己煮东西吃了,从此,六子隔三岔五出现的身影也销声匿迹了。我二爷爷自从二娘奶奶病了之后就躲在小儿子家里,帮小儿子干活,陪孙子玩耍,根本不把二娘奶奶的病当回事。也许,是二娘奶奶嘴碎,总爱在二爷爷耳边唠叨,惹得我二爷爷的心像一团麻一样无头无序。其实,二娘奶奶年轻时不是惹人生厌的,她也曾有过幻想。她从未见过蔚蓝的大海,她总是幻想有一天能去海边看看。有一次,二娘奶奶做梦,梦见自己像个赶海的姑娘一样在沙滩上欢奔乱跳地追逐海潮,在松软的沙滩上留下一串串清晰的脚印,弯腰拾起一枚枚亮晶晶的贝壳,那贝壳上还沾着温热的海沙……不过,这一切都是她的幻想,她从未离开过她熟悉的故土,而且,她幻想中的海水是深碧色的,大大小小的船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缓慢行驶,它们发出一声声呜咽悲凉的汽笛声,二娘奶奶仿佛变成了一只虔诚的水鸟,匍匐在海水的脚下,与大海一起喧哗、颤动!

其实,二娘奶奶除了疯癫、爱骂人之外,也有善良的一面。有一年,我奶奶生了一场大病,躺在炕上奄奄一息。我大伯站在门口悄悄地哭泣,泪水把衣襟打湿了一大片。二娘奶奶从我大伯面前经过,看见我大伯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哭泣,便走上前仔细询问。我大伯眼里扑朔朔滚出两颗圆滚滚的泪珠,泪珠顺着脸颊流进了嘴里,我大伯感到泪水又苦又涩。二娘奶奶见我大伯沉默不语,便焦急地问:“怎么了?”

我大伯说:“我娘病了,不能给我做饭吃,我饿。”

二娘奶奶问:“你爹呢?”

我大伯怔怔凝思片刻,说:“不知道。”

一阵轻风吹过,二娘奶奶额前光滑轻柔的发丝随风而起,如柳丝轻舞。她说:“别怕,我今晚上带你去河坡拔点苜蓿,回来烙荞面饼子。”

傍晚时分,彤云凝滞,天空寂然。二娘奶奶来到我奶奶家,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荞面饼子递给我大伯,说:“吃吧,吃了我们去拔苜蓿。”我大伯接过饼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我奶奶双眉深锁,目光呆滞如鱼眼,脸像黄蜡一样。她躺在炕上气若游丝,看见二娘奶奶进来,眼睛里泪光莹莹的。我奶奶用沙哑的声音对二娘奶奶说:“谢谢你来看我,你要带小兵去哪儿呀?”

二娘奶奶说:“去河坡拔点苜蓿,回来烙饼子,小兵说饿。”

奶奶有气无力地说:“别去了,拔回来也没人做给小兵吃。”

二娘奶奶说:“拔回来我做。”说完,便带着我大伯往外走去。

二娘奶奶摸黑将苜蓿洗净剁碎,掺在荞面里烙了七八张荞面饼子。我大伯饿极了,一口气吃了五张荞面饼子。第二天早晨,我大伯将一张荞面饼子拿给我奶奶吃时,我奶奶吃出一个豌豆粒大小的荞麦虫。那时,正值五月,是荞麦虫活跃的季节。荞麦虫生着一对轻盈的翅膀,到处飞舞。它们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四海为家。我奶奶一直对二娘奶奶心存感激,因为二娘奶奶在关键时刻没有丢下我大伯独自逃跑,而是将我大伯安全带出了苜蓿地。

后来,我奶奶听说二娘奶奶病了,特意包了荨麻馅的饺子,给二娘奶奶送去了一瓦罐。二娘奶奶握着我奶奶的手,眼里流下了两行混浊的泪水。她躺在炕上像一棵干瘦的枯松,脸色暗黄,声音断断续续,如失去音符的钢琴发出的音一般。但是,二娘奶奶的生命颇为顽强,她总是在生命的边缘徘徊,却终究不愿越过生与死的界限。没多久,她的病又好了。虽然她的病好了,但精神却变得有些失常了。她常常忘记穿衣服,赤条条地坐在院子里。

为此,我二爷爷伤透了脑筋,他又从小儿子家里搬了出来,住进他和二娘奶奶共同生活过的院子里,时时刻刻守着二娘奶奶,以防她跑出去。有一天,我二爷爷睡着了,二娘奶奶趁着这个机会就往外跑。我二爷爷从梦中蓦然惊醒,他看见我二娘奶奶像一条泥鳅似的正往門外走去,裤子扔在院子里。我二爷爷急忙拿起裤子去追二娘奶奶,他边追边呵斥二娘奶奶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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