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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步穿越西班牙

2018-08-07姚岚

伊犁河 2018年2期

姚岚

三年前,我瑟缩在纽约黑云欲摧的图书馆里,看了一部品位俗气的《标准美人》电影,故事不过是标准古希腊英雄之旅的花样儿改动,在航拍绝美的西班牙,父亲走上罹难儿子未尽的圣地亚哥徒步之路,并路遇各国身世迥异的友人,沿途重拾对儿子的理解与释怀,所有人完成对自我生命意义的再造。

三月后,我在土耳其安卡拉的沙发客主人,也曾造访过这条路。谈起这部电影,他只是弹着烟灰甲亢似的不断念叨着:“不对,这电影拍得不对,一派胡扯,胡扯。”但当我追问他的故事时,他却缄默了。

又是三个月,我贼心不死却不得不开始工作,心不定,气不凡,每天在写字楼优雅的细长腿问一副卖菜相,高喊辞职去撒野的口号,却始终心怀畏惧,走不痛快。在上海的一个西班牙朋友也不经意问提到了他的旅程,不过是一场荷尔蒙爆炸的盛大聚会,他一派天真快活地说,你想从哪儿开始就从哪儿开始,哪儿都可以走,随便走,开心就成。这诸多迷雾云障,堆叠成一团厚重,无论是低头飞奔在上海混大地铁里的哪一站,我一抬头就能看见她,挤扁了所有千篇一律的霓虹广告,横亘在我假模假式的所谓“个人前途”上。

三年后,终于因公司乱祸而得自由之福,简直像个放肆李白再世仰天大笑出门去。突如其来的不得不辞,也迫使我在短短两个月内疯狂接活,连药物测试都来者不拒,连哭带吵求男友出邀请函,终于有了两年90天申根签证。真是我拿明天赌青春。飞机上,特意穿了双新鞋,随意翻看起徒步攻略,“不能穿新鞋,旧鞋才适宜”,就傻了——即便我根本没做任何专业徒步准备,全凭想象,圣地亚哥之路也从那雾里渐渐显露了她丰满的形体。如同一盘同我一起历经三年火候是时候上桌的大火鸡,诱人入味儿。

这么多年,圣地亚哥之路都与我有关,因我憧憬盼望她日日夜夜;却也与我无关,因我走上才知有关她的神性、灵性,高谈阔论我难以企及,我只是想做件酷事儿——和所有那些景点打卡的游客一样俗不可耐。

羞赧的晨光,粉红的黎明,踩在深秋的金红落叶上,那咔嚓咔嚓声和随处可见的贝壳形路标一样令人安心。我前一天从马德里坐大巴抵达小镇Astorga,从圣地亚哥之路的三分之二处开始,干燥的土地和稀疏的植被逐渐由高山松海和湿冷气息取代。不变的依然是西班牙久负盛名的温暖阳光,然而在正午太阳全力以赴前,即便登山包摩擦后背热气上涌,即便风力几乎为零,我的脸还是冻得毫无知觉,甚至心满意足地舔舐着自己的鼻涕。竟不知究竟是因为自然太美好还是自由太可贵,眼眶都湿了——或许只是和鼻涕一个原因。

“阿尼埃塞哟!”

我尴尬地左嘴角硬挤出个浅笑:“不好意思,听不懂。”

坐在路边落叶中公园长凳上的韩国老大爷,年逾七十,背负着十公斤多的包裹,两支登山杖,两条护膝,标准的徒步装备,眨眼间就给我赶上了。天还没亮透,这个时间大家都是能量满满,基本不会有人休息,我猜他也是这么实心实意地比别人多走了十几天才能给我撞见。路上,体力好的一日能走四五十公里,体力差的也就十几公里,若是落后哪怕五公里,怕也是再难追上了。

“Buenos dias(早晨好)”

“Buen Camino(朝圣之路走好)”

这是圣地亚哥之路上的常见问候语,无论国籍,无论年龄,心都能立马亲近,即便仍是连名字都叫不全的陌生人。

几乎所有走在路上的亚洲人,都是韩国人,据说一个韩国人出版了一本和我们这儿的《鬼吹灯》一样畅销的圣地亚哥之路纪实故事,他们才蜂拥而至。我遇到的韩国大哥,胸前别着个小男孩儿的照片,是为了让身患绝症无法行走的侄子得见美好世界的公益行动。剩下的便是零星几个日本人了,不多说话,或是根本说不来,礼貌得令人畏惧。而我,似乎落得个孤立无援的无趣境地,第一晚用电磁炉把公共厨房的锅烧糊,还被一对巴西老夫妇立功逞能似的“强行帮忙洗锅”后,我就夹牢尾巴决心再也不丢八大菜系的脸了,尽管我很快便在一天六个鸡蛋的强大补给下,英勇果敢地把另一家旅舍的盘子砸了个稀巴烂。

旅舍albergue是路上沿途最常见的住宿点,比青年旅舍hostel还要低一个段位。公共或市立albergue是政府筹资所建,再大的房间也能塞满数不过来的上下铺,一个大堂挤满了收款、做饭、洗衣、聊天、写日记、喝酒的,简直是农贸菜场,生怕动静不够大,哪怕是淡季十一月。

这就是人,平均年龄50岁,近一半都是从不说英语的西班牙当地人,三分之一是英语说得南腔北调的意大利德国等欧洲大陆人,下来便是加拿大、美国等英语国家,只见到了一个说法语的黑人。我被评为“路上唯一一个中国人”异类,甚至经常是跟着哪国人走就被当作哪国人,无论肤色。虽说年龄不小,他们的体力倒真不弱,我已是气喘吁吁,他们却大声吆喝,同时健步如飞。当然,这些健朗的“老人”平时也搞铁人三项,或提前专门负重行走数月。

大部分想到来这里的,就像运转大半辈子将进修理厂的齿轮,生活开始生锈漏油,才想到如提线木偶般平凡无奇、甚至浑浑噩噩地受命运驱使外,是不是还有另一种也许更为轻松、相对精彩的选择。生活强加于他们的苦楚,在一目无极的山野草原中,被稀释得那么苍白无力。寻常巷陌,邻里之间,他们本来崩毁的日常生活难以维系,他们闪亮的耻辱难以启齿,却都在这异国他乡,对着偶然相交的另一颗流星,竟成了依依不舍的千言万语。

“我没睡袋啊……”

“跟我睡呗,你不用掏钱!”

“那不行,人太多!”

这是我和阿根廷人埃米的对话,分享一切已成路上的规则,蠢蠢欲动的男孩女孩却舍不得在众目中传出一点儿八卦。

每天天不亮,旅舍就被在登山包里翻找衣服和洗漱用品的窸窸窣窣声唤醒了,有人早已踏着月色上路,有人却四仰八叉睡到日头高照。大家都尽量安静地整理完毕,悄悄带着点奶酪熏肉等干粮,并不多说一句话地上路了。一路上,或许是万径人踪灭的山水树草,或许能见三三两两约好同行的挚友,听他们唱着婉转低回的母语,看准时机打声招呼,简单介绍一下自己,一同走个二十分钟,最后,或是脚程更快的他们离去,或是我。时而每半小时就能撞见只有一条路一问咖啡馆的小镇,时而卻是一天都难进油水。小镇里,总能看见七八个呷着咖啡享受着第二甚至第三顿早餐、和自己同时开拔却一上午都不见踪影的室友,惊讶于他们的速度和体力,还有那不知哪儿来的大胃口。有人家独门独户,在荒原农田之间摆开小摊儿,并不标明价格,不论吃多少随意投几个硬币就行。有时一整天都是孤单一人,有时却能随时来个四人移动麻将桌。

走在路上是放松惬意的,没有景点打卡,不用被地图和GPS哄得团团转,只要跟随箭头。一天下来的景色不会变太多,毕竟是一步一步踏踏实实看过来的,单反狂拍一千张也自然不会有。

下午三四点,很多脚程快的就赶紧入住了,免得再往后走体力不济,赶不上在太阳下山前抵达下一个村落。当然,也还是有人另辟蹊径,渴望在黑夜的森林中穿梭。好在路上是绝对安全的,一个荷兰姑娘从荷兰到西班牙就是这么拉着一头驴和所有铺盖帐篷,脏兮兮却绝对平安地抽着大麻一直在野地里安营扎寨的。

大部分人到达后就已经基本阵亡,睡个两三个小时才能起来觅食,有些体力之王竟然从背包里掏出笔记本电脑开始写日记,当然大多数用的还是小记事本,毕竟要背着行李走个二三十公里。大部分朝圣者都自称“没钱,要省钱”,都会排队起灶做饭,简单的意面炒蛋沙拉,即便他們在家乡有稳定工作,也收入颇丰。餐厅为朝圣者准备的套餐并不贵,一欧元便可买一瓶整装红酒,不用担心一个人喝不完浪费,餐厅仍会回收并分杯卖给别的顾客。至于做饭的,当然也会买来便宜的当地红酒啤酒,并不为一醉方休,只为围坐长桌对月小酌结交朋友助兴。路上基本都是教徒众多的保守小镇,冬天更如一片死寂,只为取景的好莱坞影城。没有酒吧夜店,我们也并没有体力消受,十一二点大家也就睡倒了。一次一个室友说他们喝完回来听见我在梦里大声唱歌,我问有没有影响他们睡觉,他们说自己也累翻了哪有心思听歌呢。

被塔罗牌专家苏格兰人马克感染,我也偷懒搭了一次便车,还叫出租车把登山包送到下一个住宿点,比同路人超前了二十多公里,早两天就抵达了后段山顶,脱鞋休息时,认出了再熟悉不过的意大利口音。

“哇呀呀,你这一脱鞋怎么掉出来两个套?”

好丢人,我暗想,赶紧说教,“你不知道吧,我这可是防水泡疼痛妙法,安全套是塑胶制品,耐磨有弹性。”

眼前的意大利“老头儿”卡洛斯低头从腰包里也慢慢掏出了一只安全套,“怎么样,咱们换换口味?”这对话发生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岭,竟然只有幽默而绝无色情。我们互相通报了名字,却并没问年龄。和他一起的两个意大利人分别来自西西里岛帕勒莫和那不勒斯,一个犹如棒棒糖,瘦高的身子顶着爆炸卷毛头,四十岁;一个二十多岁,留着平头,戴着两幅墨镜、花头巾、护腕,拿着自拍杆,漂亮的倒三角形身材,像个户外运动广告模特。他们是在靠近法国的城镇相遇的。这对话和这满地狼藉令四人大笑不止,于是我跟着疯疯癫癫的他们上路了。

最后,他们竟然成了我最棒的旅途之友。为了赶上卡洛斯在Melide的章鱼生日宴,我一天走了三十五公里,到黄昏不得不搭便车,还被深夜才到的他们耻笑。说是派对,不过五人,还有曾定格在我镜头中那烈阳下玉米田里打盹的法国姑娘。餐馆里我们猜了一圈卡洛斯的生日,竟然还不到五十岁,两个“年轻人”罗贝和皮泼假装悲伤地替年老色衰的老寿星抹眼泪,三人紧紧相拥。一块朴素得不起眼的小蛋糕上插着一根火柴,微弱的火光很快消失,晚辈们唱起生日歌,这下,我是真的眼眶湿了。

我和意大利人嘻嘻哈哈两天,吃惊地盯着吃草的牛、拉屎的牛、打盹儿的牛,惊喜于自然的每一点动静。到达康波斯特拉,愈接近终点,进城的路愈发漫长,康波斯特拉是有机场的大城市,路也的确长。到达主教堂的人,都是仰天大叫着跌进已在广场休息的伙伴怀中。多少天的沉默少语、腰酸背痛,多少破了又硬的水泡和唇裂,多少臭烘烘的汗水和咸呼呼的鼻涕,甚至是路上许诺却从未实现的成就感破碎成失落感,都在这一刻跌进了一团结实温暖的胸膛。我们拥抱、亲吻、大笑,庆幸旅途的结束,也数落这处在维修状态中的教堂怎么这么不给力,连个像样的总结照都拍不出来。我们赖在广场上,难以消化旅途已成终点的事实。

大部分专程徒步的到了康波斯特拉就乘飞机直接回家,少部分人继续走向世界的尽头——福斯特拉。我和意大利人租车去的,是真的一夜之间就变成了游客,连世界尽头的海啸山鸣、沧海桑田,都给我们车里唱的卡拉0K荼毒得无影无踪。怪不得埃米会说,他只有当一个人顶着风雨走到了康波斯特拉,才真正心情欢畅。

一路上充斥着爱意绵绵的夫妻档,喋喋不休的姐妹档,最特别的是多动症患儿雷欧,社会工作者卢卡便想出了一起走这条路来治疗的法子,我们不知道结果如何,但每个人似乎都很喜欢他们。当然,最多的还是独行侠。

在路上从来就是一个人的,没有任何人的脚力耐力完全相同,再心有灵犀的伙伴,都不可能时刻舒舒服服地肩并肩手拉手。也没有任何交谈,可以始终保持高昂活力,沉默不语恰是最受欢迎的话题。然而,孤身一人却从不孤独。疲乏之时,前方的背包身影总像明亮的航灯;无聊之时,总会有一只鸟儿一抹云儿点燃生机;饥渴之时,身后总有赶上来的伙伴问你怎么包里没有水,变戏法一样扔过来一瓶;疼痛之时,总会有脱了鞋袜甚至裤子、自己都已皮开肉绽、邋遢不堪的先生女士,给我推荐种种灵丹妙药,还亲自上手按摩。即便真的不幸到迷失在腾腾雾霭中,也还有自己。清楚地闻到自己的呼吸,听到自己的脚步,没有车鸣、高楼、手机、推销,一整天都无人打扰,哪里也不曾有这样神奇的境地。最后,哪怕仅仅只是问了一声好的人,都是同睡一张床同吃一碗饭从不计较一分一厘的至亲。

路上的景色是美的,但绝没有达到青藏高原、安第斯山脉的奇幻地步,然而她又是平易近人的,你不用冒着生命的危险、背几桶氧气罐儿、彻底给丢在原始社会里,就能平平安安地撒野、痛痛快快地遁世。很多徒步达人抱怨路上不够刺激,但正是平坦与简单的她,让我们时刻走在人间,走在家里。

古语“高山流水觅知音”,恐怕也可理解为在这不染尘埃、超脱世外的世界一隅,才能觅见知己。所有真正珍重的旅程,最后都是对人的牵挂。十天后,我在马德里又见了埃米;二十天后,小罗贝在那不勒斯车站接上了我,带我一整天吃吃喝喝,竟然付了昂贵的两晚住宿,让我咋舌的那不勒斯贵族。

今天,回看这部电影,才意识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每个人因其看事物的角度不同、兴趣不同,都能走出不同寻常的。不需要大老远跑去西班牙折腾,也能在日常生活中,怀着好奇与坚韧走向远方。某个山谷,某段路,你也许看不清远方,却总能在脚下,觅到一点点贝壳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