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

话说我妈喜欢养鸡，我家无论搬到哪儿，一到新地方，第一件事是卸车，第二件事是追鸡，第三件事才是收拾新家。在追鸡的过程中，自然就和满村的新邻居认识了。大家对我们的第一评价一般都是：“新搬来的那家鸡真多。”第二评价：“新搬来那家鸡真野！”第三评价才轮到人：“新搬来那家真会过日子。”

能不会过吗？比方这次，丢一只鸡找了三天。把所有邻居家都翻遍了。

我劝我妈：“算了吧，不要了吧？不就一只鸡嘛。太扰民了。”

我妈不干：“这人生地不熟的，跑丢了怎么办？被人逮走怎么办？野狗叼去怎么办？老鹰抓了怎么办？……多好的一只鸡啊……”

又说：“要是丢的是别的鸡也就罢了，可那是咱家的领头公鸡！咱家就这么一只公鸡！要是没了，以后母鸡队伍谁来带？”

又说：“咱这公鸡，虽说吧，长得不咋样吧，又瘦又矮胆子还特小，远远见到一丁点人影儿，就惊得咋咋呼呼上窜下跳。养了一年多还没养熟，连自家主人都不认……可是！人家特会带母鸡！老子养那么多公鸡，没见过这么会照顾母鸡的。”

又说：“它一看到母鸡走远了，赶紧‘咕咕咕地唤。带出去一天，管保一只母鸡也丢不了。若是其他公鸡的话，天黑了就自个儿回来了。还得让老子去帮它找老婆……”

又说：“吃食时，这只公鸡总是让着母鸡先吃，等母鸡都吃饱了才凑到跟前吃……若是远远一看老鹰来了，大呼小叫，领着母鸡们就往草深的地方躲……”

又说：“最重要的是，这只公鸡体格小，踩母鸡的时候伤不着母鸡。不像以前那只，当初看它又高又壮又威风，原以为是个好品种，留着配种，没想到那家伙太狠了，把家里所有母鸡都踩瘫了，爬都爬不起来。一个个背上血淋淋的，从此再也长不出毛……”

我筋疲力尽：“知道了知道了，那咱还是继续找吧……”

话说这一次，那只胆小怕人却劳苦功高的公鸡神出鬼没了好几天。晚上悄悄回来，蹲在鸡舍外守着母鸡们，小声应和。我妈看它到底还是记挂母鸡，也没趁黑逮。结果天一亮这家伙就没影儿了，一连几天都这样。

邻居们也热心帮忙。一会儿来一个人，大拍院门：“他嫂子！刚路过老陈家，看到你家灰公鸡在他家大门口树林子里！”

一会儿又来一个门外大吼：“听说西边刘家院子来了一只鸡，快去看看是不是你家那只！”

正吃饭呢，又飞奔来一位：“大妹子赶快跑！你家鸡在我家菜地！刚刚看到的！赶快跑啊！”

那几天我家鸡比我家的人还出名。加上我妈逢人就倾诉这鸡的百般好处，人人都知道了我家公鸡踩母鸡踩得好，还会躲老鹰。

后来鸡总算逮着了。全村都松了口气。

果然是个好品种！等母鸡下了蛋，孵了鸡娃，全随他爹那德行。瘦小、干枯、整天大惊小怪、惊惶失措。一个一个跟铁疙瘩似的，生长极缓慢。要是鸡厂的肉鸡，四十五天就能上餐桌了。我家的鸡，四十五天还没我手心大。

当这些鸡娃比鸡蛋大一点的时候，展开翅膀随便能飞两三米远。

再长大一点，晚上就不回鸡窝睡觉了。有的飞到房顶上睡，有的飞到树上睡。我家门口树上全是鸡，蔚为奇观。最可怜的是老母鸡，看着孩子们飞那么高，急得在树下团团转，瞎呼啦翅膀，怎么也窜不了一米高。

我建议剪翅膀。我妈不放心：“还小着呢，再长长吧。”

“再长就和咱家没啥关系了，统统成野鸡了。”

“万一遇着老鹰咋办？飞又飞不动，躲又躲不了。”

“你觉得它们还怕老鹰？”

我妈觉得有理。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我俩打著电筒爬上鸡架子，一逮一个准儿。都说鸡有夜盲症，果然没错。

所谓剪翅膀，就是把翅膀尖上的羽毛剪去一截梢头，剪完后不影响其他，只是再飞不起来了。

这才总算是治住了这群土八路。

这才想起来问我妈：“哪来的公鸡啊？这品种，真绝了！”

原来她以前在山里开杂货铺，当地人养的全是这种鸡。我妈买了一只配种。就这样子生孙孙生子，不管搬多少次家，不管再麻烦，都要留一只这样的鸡种。算下来，这只公鸡算是我家的野四代了。转了四代的种还这么彪悍，那纯种的还不得上天了。

这些介于鸡和鸟之间的动物，虽说不好管理，长得瘦小，下的蛋也贼小，养着似乎不太划算，但是一个个极健壮，从不生病。不像集市上买回的鸡苗，全都打过疫苗了，还得隔三岔五地喂药，否则很难养成。我家附近养鸡场的鸡全都靠药物吊着命。他家垃圾堆上空药盒堆成山了。

然而，如此健旺易养的品种，我们最终还是没养成几只。自从剪了翅膀，没多久就死了好多。没病没灾的，说没就没了。我怀疑它们是给气死的。

话说其中有一只鸡，从小特立独行。当所有鸡仔还只能整天跟在鸡妈妈屁股后面咋咋呼呼寸步不离时，它就擅自行动了。总是离开大部队走得远远的，自个儿翻翻捡捡找食吃，自个儿刨土晒太阳。天快黑了才归队，钻母鸡翅膀下睡觉。只有那时才像一个小鸡仔。

我妈特为之自豪，一看到它就指着说：“啧，有志气！啧，胆大！啧，要是只公的以后就留它配种！”她从来不嫌人家脾气大，也不怕管不过来。

责编/毕春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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