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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认知与文学路径
——《朝花夕拾》与《从文自传》的比较阅读

2018-07-22郭巧瑜北京师范大学香港浸会大学联合国际学院广东珠海519087

名作欣赏 2018年29期
关键词:朝花夕拾自传沈从文

⊙郭巧瑜[北京师范大学香港浸会大学联合国际学院,广东 珠海 519087]

鲁迅与沈从文是中国现代少数享有“文体家”之誉的杰出作家,二者的创作都极为庞杂,但在艺术风格与文学观方面有着泾渭分明的差异。鲁迅的文学重在揭露与鞭挞,充满战斗的激情,终身以“国民性改造”为己任,显示出深沉的忧国情怀与道德担当;而沈从文的创作多为田园牧歌式的作品,以“人性”为皈依,显示出和谐、平淡、纯净的审美取向。对于二者创作风格的相异之处,已有不少研究者做出了解读,而本文选取两位作家的自传性作品《朝花夕拾》与《从文自传》,试图通过比较阅读,得出两位作家不同的自我认知与创作路径。

《朝花夕拾》与《从文自传》两部文本都强烈地显示了“乡土”对作家的影响,同时展示了鲁迅与沈从文对“乡土”迥异的接受路径,这一点已有论者指出①,但它们对于我们的启示却不止于此。自传是一种十分特殊的文学种类,具有特殊的文献意义及史料价值,但对于“文学家的自传”,我们亦不应忽视其文学及美学。而作为一种特殊的传记,自传不仅要处理“我与别人的关系”“我与时代的关系”②,还需处理极为特殊的“我(叙述者)与自我(被叙述者)的关系”。考察两位作家的自传,不仅有助于我们把握其对自我的认识,对于如何解读他们的创作,亦不啻为一种有益的启示。

一、间离与认同:自我认知

中国现代自传是文学革命后个性解放、自我意识高扬的产物。③而普实克更认为:“倾重主观性、内向性,倾重描述个人经历同时也侧重抛弃一切幻想而去反映生活,甚至包括理解生活的全部悲剧意义的现实主义观点——这种总倾向的最突出成就是中国的自传文学。”④《从文自传》无疑是这个时期自传文学最突出的代表之一,但在《朝花夕拾》的“自传性”问题却曾引发过争议。在20世纪80年代,王瑶曾断言《朝花夕拾》“并不是自传”⑤,然而随着研究的深入,这一结论已被推翻,论者已公认《朝花夕拾》即使不是严格的自传,亦至少是带有自传性质的作品。⑥法国著名自传研究学者勒热纳曾指出,要辨别一部作品是否为自传,需要“看童年叙事是否具有重要地位,或者更笼统地说,叙事是否强调人格的诞生”⑦。通过阅读我们不难发现,《朝花夕拾》是完全符合以上这些特征的,尤其是将这本散文集与鲁迅之弟周作人在同时期所作、同样以故乡风物为题材的散文作品(而非周作人晚年具有自传性质的《知堂回想录》)相比较,其“自传性”——体现其个体内在精神特质的主观性更为强烈。事实上,鲁迅也曾写过一篇《自传》⑧,基本上只是其一生行状的客观记录,在体现其人格的形成、精神世界的历程方面,远远比不上《朝花夕拾》(甚至也比不上《呐喊·自序》《两地书》这样的文本),这也是这篇自传没有被广泛引用的原因。

不过王瑶的论断也并非没有其根据,1936年5月鲁迅在致李霁野的一封信中明确写道:“我是不写自传也不热心于别人给我作传的,因为一生太平凡,倘若这样的也可作传,那么,中国一下子可以有四万万部传记,真将塞破图书馆。我有许多小小的想头和言语,时时随风而逝,固然似乎可惜,但其实,亦不过小事情而已。”⑨其时鲁迅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从这一段夫子自道可以看出,鲁迅的“自传冲动”,即“要求认识和表现自己,也让别人了解自己,肯定和尊重自我的存在”⑩的意愿,似乎是十分微弱的。

那么,如何解释鲁迅的自我言说与其实际创作中的这个悖论呢?实际上,“悖论”或“矛盾”乃是存在于鲁迅文学内部的一大特点,理解这一点对把握鲁迅的文学精神极为重要。我们可以为此找到许多例子,如鲁迅为“左联”五烈士写下的著名悼文就有一个悖论式的标题:《为了忘却的记念》。在《坟》的题记中,鲁迅写道:“所以虽然明知道过去已经过去,神魂是无法追蹑的,但总不能那么决绝,还想将糟粕收敛起来,造成一座小小的新坟,一面是埋藏,一面也是留恋。”⑪一面要埋藏,一面却又留恋;一面要忘却,一面却又记念;这样的悖论也同样存在于《朝花夕拾》的具体篇章中:尽管知道回忆“也许要哄骗我一生”,却又“时时反顾”⑫。正如很多论者所指出来的那样,《朝花夕拾》这一系列的散文是经过精心安排的,是一次有系统性的创作,从整体框架上完整地体现了鲁迅从童年到青年这一时期的生命历程,不论是出于艺术性的考虑,还是为了“在纷扰中寻出一点闲静来”⑬,鲁迅的确想借此对自己生命带来重要影响的人事作总体性的回顾。另一方面,读者也需注意到,鲁迅的写作虽然是在抵抗遗忘、抵抗记忆的消逝,但《朝花夕拾》在不断回忆的同时又不断拆解回忆,在很多篇章的结尾,往往笔锋一转,以与“现实”的对比,消解了“回忆”的有效性:对猫的反感“早已是过去的事了”,作者“已经改变态度,对猫颇为客气”⑭;对于长妈妈,也“终于不知道她的姓名,她的经历”⑮;对于极为向往的“五猖会”,也“完全忘却,不留一点痕迹了”⑯;童年时花费许多心力画成的绣像本也“早已没有了罢”⑰;甚至连挚友范爱农的死因,也“至今不明白他究竟是失足还是自杀”⑱,对他的后人在当时的境况也一无所知。

在《朝花夕拾》中,叙述者在追忆过去的同时,却又否定着“过去”,甚至暗示连“过去”本身也是无所追踪的,这就使文本具有了极强的反讽意味。勒热纳在分析自传中叙述者与被叙述者的关系时,将其分为两大类,一为认同的,另一为间离的⑲,无疑《朝花夕拾》就是一部“间离性”的自传。然而这种“间离”与反讽并非是“今日之我”对“昨日之我”的简单否定;正如“为了忘却的记念”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希望历史与人民能记住牺牲的烈士一样,叙述者以某种负罪的愧疚感叙述着已不可再来甚至不可追踪的“过去”,凸显了叙述者对过去的人和事——包括“过去的自我”的珍视。若非如此,他的书写会显得毫无意义。这种文本内部既肯定又否定,既否定又肯定的反讽叙事,使《朝花夕拾》与一般的自传区别开来,与后者中张扬的自我不同,《朝花夕拾》中的“自我”是以压抑甚至否定的模式体现出来的,但同时这种压抑与否定,这种“想要遗忘却无法遗忘”的潜在话语,又强烈地彰显着传主鲁迅的个人特质。

与之对比,《从文自传》明显是一部自觉的、典型的自传,且是少见的写于作家中年之前的自传。对于作家来说,这需要不同寻常的自信与魄力,即此时他必须已具有比较系统、成熟的自我认识以及梳理、叙述回忆的能力。过去论者多注重这部自传的文献价值及史料价值,但对于其在沈从文创作中的坐标意义,我们亦给予足够的重视。《从文自传》写出之后,沈从文一生最重要的代表作《边城》《湘行散记》等亦应运而生,诚如夏志清所说,《从文自传》实际上是沈从文“一切小说的序曲”⑳。“自传的头号问题是‘我是谁’”㉑,亦即自传作者的“身份认同”问题。而“身份认同”问题的产生,必然与自传作者所面对的陌生的“他者”相关。在这个层面上,我们不妨把《从文自传》看作是其“乡下人”身份认同最终确立的标志。实际上,在《从文自传》的开篇中作者已暗示,本书是为“城市中人”㉒而作。《从文自传》中多次强调了“读书”与“教育”,特别是后者,是沈从文一生中爱用的词,这种“教育”更多指的是他从天地山川、军队行旅中所获得的现实的教育(即所谓的“大书”),与“城市中人”仅仅从课堂、书本上获得的教育(即所谓的“小书”)是截然不同的。正是这样的一种特殊的“教育”,赋予了沈从文与现代城市文明格格不入的个性与气质,为沈从文一生对“城市中人”乃至整个民族的精神状况的反思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灵感与资源。正如张新颖所说:“正是借助自传的写作,沈从文从过去的经验中重新‘发现’了使自我区别于他人的特别因素,通过对纷繁经验的重新组织和叙述,这个自我的形成和特质就变得显豁和明朗起来。”㉓

除了“自我认同”之外,沈从文在《从文自传》中还有一种“自我塑造”。汪曾祺曾说:“沈先生用手中一支笔写了一生,也用这支笔写了他自己。他本人就像一个作品,一篇他自己所写的作品那样的作品。”㉔与《朝花夕拾》相比,《从文自传》的“自传性”相当明确,不仅体例完备,从“我”的故乡、家庭、教育到社会经历、人生理念无所不包,而且还不止一次给“我”下定义,如“我的气度得于父亲影响的较少,得于妈妈的似较多”㉕,“我感情流动而不凝固……我认识美,学会思索,水对我有极大的关系”㉖,“我不大能领会伦理的美。接近人生时,我永远是个艺术家的感情,却绝不是所谓道德君子的感情”㉗等,诸如此类“夫子自道”的段落,或长或短,在《从文自传》中俯拾皆是,文字优美而描述精当,为后世研究者所反复引用,乃是绝佳的一手材料。在《从文自传》中,不仅是传主本人的“现实经历”,包括他的“心灵经历”,都有着清晰可见的、令人信服的脉络。我们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沈从文在写作时,不仅是在单纯地回顾自己过往的生活,而且也是有意识地向作者提供了解一个作家所需要的一般资料。无怪乎汪曾祺认为《从文自传》“是一本培养作家的教科书”,它告诉读者“人是怎样成为诗人的”㉘。也即是说:对于要向读者所呈现出来的自我形象,沈从文有着清晰而明确的把握。可以想见,要将“自我”向读者和盘托出,除了需要创作的真诚,还需要一种自传作者所必须具备的自信以及纪念自我的本能(即所谓“自传冲动”)。由此我们可以看出,《从文自传》实际上是“乡下人”沈从文“从倾泻于‘自叙传’写作中的自卑”过渡“到倾注于乡土抒写里的自傲”㉙的分水岭。

根据这种 “自傲”,与《朝花夕拾》的间离相对照,我们可以把《从文自传》归为勒热纳所说的认同性自传。如在谈到所接受到的“教育”时,如前所述,沈从文不断地强调自己不仅读 “小书”也读“大书”,这正是他得以与“城市中人”相抗衡的自豪的资本;而鲁迅的叙述,却是充满了创伤、羞耻与屈辱:被父亲要求背诵《通鉴》的惊惶与不解,《二十四孝图》的恐怖,当然还有“幻灯片事件”带来的深深的耻辱之感。不知读者是否记得著名的《藤野先生》充满否定与冷嘲意味的开头:“东京也无非是这样。”㉚对于这些从正规途径接受的教育,鲁迅几乎都无甚好感。又如在对“乡土”的描写上,《从文自传》的开篇即详尽、细致而充满深情地介绍了“我所生长的地方”的历史、地理、人文,而在《朝花夕拾》中,尽管鲁迅的故乡绍兴乃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江南城镇之一,作者却吝于在介绍地方人事上花费笔墨(尽管他做过不少搜集故乡地方史料的工作),而更多的是体现了对故乡的憎恶与厌倦,这一点也与鲁迅的小说一脉相承。“教育”与“乡土”乃是构成个体精神世界与人格气质的重要因素,换言之亦即个体“自我”的反映。在对“乡土”与“教育”的态度上,我们又一次清晰地看到两部自传中叙述者与“自我”关系的不同。隐藏在两部自传中的内在自我,如沈从文自傲的一面,以及鲁迅自我压抑的一面,一定程度上被两位作家的其他重要作品(如小说和杂文)所遮蔽,也长期被大部分读者所忽略,但在考察作家创作的内部逻辑,把握住作家的精神内核方面,这一点是至关重要的。

二、 负罪意识与审美观照:文学路径

如前所述,《朝花夕拾》这部回忆性的作品,揭示了一个不同于“战士”形象的鲁迅。林毓生指出:“因为鲁迅由于理性上的考虑和道德上的关切,在完全拒绝中国传统的同时,又发现中国传统文化和道德中的某种成分是有意义的,……在他所主张的全盘性反传统的思想面前,这种态度使他十分苦恼——甚至有一种内疚的罪恶感。”㉛(着重号为笔者所加)这种“内疚的罪恶感”,类似于竹内好所说的“近似于宗教的原罪意识”㉜。

这样的负罪感,在《朝花夕拾》中的某些篇章可以明显地窥见其端倪,如对于父亲的死:“我现在还听到那时的自己的这声音,每听到时,就觉得这却是我对于父亲的最大的错处。”㉝包括范爱农,鲁迅对其死亡多年来耿耿于怀,未必不是这种负罪感的结果。在此意义上,这些文章与散文诗《风筝》小说《故乡》《祝福》《在酒楼上》等文本是在同一个系统中的。这是体现在个人道德层面的负罪之感。另一层面,则是体现在“感时忧国”方面。这其中最著名的例子,莫过于《藤野先生》中记叙的“幻灯片事件”。后世公认这是鲁迅弃医从文的转折点,但亦有不少论者质疑其真实性㉞,颇有打破“鲁迅神话”意味。不过,根据勒热纳的理论,“自传与小说的区别,不在于一种无法企及的历史精确性,而仅仅在于是否有重新领会和理解自己一生的真诚的设想”㉟。鲁迅对“幻灯片事件”的叙述与当年真实情况是否完全一致并非是重点,重点在于鲁迅选择了将这一事件戏剧式地呈现,将其描述为一生至关重要的转折点的叙事策略及其背后动机。也许“幻灯片事件”并不是鲁迅弃医从文的唯一原因,他的这一选择是由多方面的原因所决定的,然而单单突出这一事件,无疑是因为鲁迅认为这应该成为他弃医从文最主要的原因,甚至是唯一的原因,其他的因素并非是没有影响,而是其重要性与此相比,几乎是微不足道。在“应然”与“实然”之间或许存在一段距离,但造成这种距离的,正是鲁迅“重新领会与理解自己一生的真诚的设想”。

提到“幻灯片事件”,读者自然会想起《从文自传》中同样有描写观看杀人砍头的经历,而且与鲁迅通过幻灯片观看的途径不同,沈从文是亲身看到无数杀人与砍头的场景。论及此,我们不得不提王德威关于同时出现在两书中但迥然相异的“砍头”意象的著名论述㊱。沈从文在《怀化镇》一章中写到“杀人”时,其冷静的描写令人惊异,似乎与大众想象中田园牧歌式的沈从文作品大相径庭:他用“看热闹”㊲一词来形容军中看看杀人砍头的行为,又描写了兵士们在“看热闹”的过程中喝酒、聊天、炖狗肉的事迹 (他自己亦正是其中一员),似乎杀人与砍头亦不过是日常生活中一个平淡无奇的事件。但读者知道事实并非如此。正如王德威所说,在这儿,文本出现了“意义的悬置”。这种“意义的悬置”当然是沈从文有意为之的。王德威认为沈从文并不赋予杀人与砍头这种暴行任何内在的寓意,而是从中看出了“人类动机的种种复杂与共存性”㊳。沈从文如此描写杀人与砍头的场景,并不意味着他对此是漠然处之(否则他不会在小说中反复书写这一主题),而只是在叙述策略上有自己的考虑。沈从文自述“我就是个不想明白道理却永远为现象所倾心的人。我看一切,却并不把那个社会价值搀加进去,估定我的爱憎”,他“不明白一切同人类生活相联结时的美恶”㊴,“不大能领会伦理的美”,因此“接近人生时,我永远是个艺术家的感情,却绝不是所谓道德君子的感情”。在做出道德判断之前,沈从文首先是“用文字捕捉感觉与事象”㊵,将他所看到的,使他心有所感的种种现象记录下来,不管这些现象是多么的离奇荒诞,甚至是血腥残暴。沈从文之所以能看出“人类动机的种种复杂与共存性”,一方面是与他艺术家的眼光有关;另一方面,也与他受“水”的德性影响关联甚大。在《一个传奇的本事》中,沈从文写道:“水的德性为兼容并包,从不排斥拒绝不同方式浸入生命的任何离奇不经事物!却也从不受它的玷污影响。”㊶在《湘行书简》中,沈从文认为“历史是一条河”,“从那日夜长流千古不变的水里石头和沙子,腐了的草木,破烂的船板,使我触着平时我们所疏忽了若干年代若干人类的哀乐!”㊷“水”赋予沈从文一种对于世间万事万物皆能接纳、包容的特质,使其不论“看”到何人何事,均将其置于广阔的人类社会历史中去看待,因此沈从文所谓的“艺术家的感情”,并不等同于孤立的、“为艺术而艺术”的鉴赏,而是将世间万事纳入时间长河中观察其“常”与“变”,正因为有艺术的审美视角与流动的、历史的审美观作为支撑,因此在处理砍头、杀人这种“离奇不经”的事物时,沈从文得以与其保持距离,以冷静的甚至是淡漠的笔调去描写,反而使文本有一种更加触目惊心的效果。

沈从文强调自己喜欢“看”,“我永远不厌倦的是‘看’一切”,鲁迅也对“看”极为敏感,他的作品中最重要的批判对象之一就是麻木、冷漠、愚昧的“看客”。沈从文的不掺杂社会价值的、纯粹的、非道德的“看”,在鲁迅那儿极有可能成为被批判的对象。当然经过上述的分析,我们知道沈从文的“看”与鲁迅笔下那些“看客”的“看”是有本质区别的,但仍不能否认,在这一问题上鲁迅与沈从文持完全相反的立场。正如李长之所说,鲁迅“并不是能鉴赏‘美’的人”,而“审美的领域,是在一种绰有余裕,又不太迫切、贴近的心情下才能存在”㊸,而这样一种“绰有余裕”的审美机能,是具有强烈情感的鲁迅所缺少的。在“幻灯片事件”中,个人在求学路上的挫折感,对于同胞麻木冷漠态度的痛心,对中华民族不能自立于世界的耻辱与恐惧,所有的这些浓烈的感情混合起来,对鲁迅造成的强烈的冲击,使他无法像沈从文那样与其保持一种审美的距离,而更加重要的是,鲁迅认为是这一事件最终促成了他的弃医从文,也就是说,他认为自己有责任与义务去改变国民愚昧麻木的精神状况。而对沈从文而言,观看砍头与杀人似乎并没有激起他类似的使命感(他日后的“从文”另有原因),尽管二者都怀有对生命的悲悯之情。而造成二者这一重大区别的原因,笔者认为即是前面所提及的鲁迅的“负罪感”。我们知道,西方传统中的自传起源之一正是宗教自传,如奥古斯丁的《忏悔录》,直到启蒙运动的代表卢梭写自传,仍以《忏悔录》命名。鲁迅的自传不是“忏悔录”,但和宗教的忏悔类似,具有某种负罪意识。竹内好觉得,“鲁迅的根柢中,是否有一种要对什么人赎罪的心情呢?”㊹这样的一种负罪感与试图赎罪的心理,加上民族危机意识高涨的时代背景,使鲁迅不能像沈从文那样在回忆中以某种超然的姿态对待这一事件。

在这一点上,鲁迅的道德激情与负罪意识,与沈从文的审美凝视与历史观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沈从文的艺术家天性与包容万物的心胸,使他的笔可以自由地抒写从铁匠打铁到土匪造反,从男女奇情到杀人砍头这样的世间万状,犹如一幅展开的风俗画卷,呈现出多姿多彩的地方风貌;不仅《从文自传》是如此,他的小说也是如此。实际上,《从文自传》中几乎包含了他除都市小说外所有小说的母题;而鲁迅所描写的人事,基本都带有强烈的人伦、道德色彩:童年赠予其宝书的保姆长妈妈、热衷散播谣言的亲戚衍太太、在异国鼓励其努力上进的老师藤野先生、英年早逝的挚友范爱农,就连他所爱的鬼魂“无常”,也是因为“近人情”才显得格外亲切可爱。其中《范爱农》一篇尤能体现鲁迅的特点。作为自传,《朝花夕拾》与《从文自传》一样包含了许多传主小说创作的母题,除了反映乡土社会与生活的数篇代表作之外,鲁迅另一类同样十分重要的知识分子题材小说,如《在酒楼上》《孤独者》,几乎都能在《范爱农》中找到影子。我们知道,同样是描写志同道合的朋友,沈从文也写有传记《胡也频传》,但其相对克制、冷静的笔调(考虑到传记是在胡也频被杀害后所写),与《范爱农》中悲凉、颓丧、物伤其类的氛围对比,俨然是相反的两套笔墨。在这儿,我们又一次看到沈从文与鲁迅文学路径的分歧之处。

三、 结语

从上述分析我们不难看出,《朝花夕拾》与《从文自传》这两部自传作品,除了为读者提供了了解作家生平的一般资料以外,实质上还蕴含着解读两位作家文学特质的钥匙。鲁迅与沈从文除了在艺术风格上有着明显的差异外,在如何书写,如何把握所书写的材料上,也显示出两种耐人寻味的不同路径。二者反映在自传写作中的不同特质——鲁迅的自我批判与担荷一切的负罪意识、沈从文的自我认同以及独特的审美取向,也昭示了二者日后不同的写作之途:鲁迅在自传写作后鲜有“正统”文学作品面世,而几乎把所有精力集中在面向黑暗现实的杂文创作上;而沈从文在自传写作后,顺理成章地写出了其文学生涯中最为著名的代表作。本文所做的比较阅读的尝试无意在两者间分出高下,但笔者相信,这种比较不仅能使我们更有效地把握二者创作的分歧,对于深入地解读二者的文学作品,乃至中国现代作家的自我认知,乃至现代文学中“道德的”与“审美的”两种话语之间的张力与撕裂,亦是不无裨益的。

① 尹变英:《〈朝花夕拾〉和〈从文自传〉的比较研究》,《南都学坛(人文社会科学学报)》2003年第23卷第3期。

② 赵白生:《传记文学理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35页。

③ 陈兰村主编:《中国传记文学发展史》,语文出版社1999年版,第430—432页。

④ 〔捷克〕雅罗斯拉夫·普实克:《普实克中国现代文学论文集》,李燕乔等译,湖南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 24页。

⑤ 王瑶:《论鲁迅的〈朝花夕拾〉》,《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4年第1期。

⑥ 辜也平:《传记文学视野中的〈朝花夕拾〉》,《鲁迅研究月刊》2009年第11期。

⑦ 〔法〕菲力蒲·勒热纳:《自传契约》,杨国政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9页。

⑧ 鲁迅:《鲁迅自传》,《鲁迅全集》第8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42—344页。

⑨ 鲁迅:《鲁迅全集》第1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95页。

⑩ 杨正润:《现代传记学》,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07页。

⑪ 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页。

⑫⑬⑭⑮⑯⑰⑱㉚㉝ 鲁迅:《朝花夕拾》,见《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36页,第235页,第245页,第 255页,第272页,第291页,第 328页,第313页,第299页。

⑲ 〔法〕菲力蒲·勒热纳:《自传契约》,杨国政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68页。

⑳〔美〕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刘绍铭等译,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63页。

㉑ 赵白生:《传记文学理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9页。

㉒㉕㉖㉗㊲㊴ 沈从文:《从文自传》,见《沈从文全集》第 13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243页,第249页,第252页,第323页,第308页,第323页。

㉓ 张新颖:《〈从文自传〉:“得其自”而为将来准备好一个自我》,载《文艺争鸣》2005年第4期,第94页。

㉔㉘ 汪曾祺:《沈从文的寂寞》,见《晚翠文谈》,浙江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156页,第165页。

㉙ 解志熙:《爱欲抒写的“诗”与“真”——沈从文现代时期的文学行为叙论(中)》,载《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2年第11期,第87页。

㉛ 林毓生:《中国意识的危机》,穆善培译,贵州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79页。

㉜㊹〔日〕竹内好:《近代的超克》,李冬木、赵京华、孙歌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年版,第82页。

㉞如竹内好和李欧梵都怀疑,由于幻灯片未能找到,这次事件可能是虚构的。

㉟ 〔法〕菲力蒲·勒热纳:《自传契约》,杨国政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8页。

㊱ 可参见王德威:《想象中国的方法》,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135-146页;以及王德威:《历史与怪兽:历史·暴力·叙事》,麦田出版社2011年版,第17—55页。

㊳ 王德威:《历史与怪兽:历史·暴力·叙事》,麦田出版社2011年版,第34—36页。

㊵ 沈从文:《从文小说习作选序》,见《沈从文全集》第9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2页。

㊶ 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12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218页。

㊷ 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11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88页。

㊸ 李长之:《鲁迅批判》,北京出版社2003年版,第13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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