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

在香港某大学的一场讲座上，我说起，我小时候很喜欢听故事。

讲故事的都是老人，他们讲的大多是神话故事。年画中的姑娘每天从画中下来，为贫穷的小伙子做饭。赶考的秀才夜晚在花园里遇见花神，受花神护佑，后来中了状元。一对无儿无女的老人在种菜时，收获了一个大倭瓜，把它切开，里面竟然蹦出来一个活泼的男娃娃……

这样的神话，使寒冬变得温暖，使黑暗变得光明。当然，也有恐怖的神话，比如借尸还魂、狐仙害人等，但结尾总会蹦出一个能人，清除妖孽，惩恶扬善。

可以说，我最早的文学启蒙，就是这些神话。

我由此谈到了自己的长篇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其中的一个情节就是老人们讲给我听的，他们说那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当地有一个无儿无女的猎人，有一次进山打猎，忽然看见一只怀孕的狐狸。猎人很高兴，因为狐狸的皮毛很值钱。猎人举起枪，朝狐狸瞄准。然而，未等他扣动扳机，狐狸像人一样站直了，它抱着两只前爪，给猎人作揖，叫着猎人的名字，说：“某某某，我知道你好枪法！”狐狸作揖已让猎人手软了，再加上它说的那句话，更是让他心惊胆战。猎人知道自己遇到了得道成仙的狐狸，连忙放下猎枪。狐狸转身朝密林深处去了。

猎人回到家里，把他的奇遇说给左邻右舍听。从此，他放下猎枪，以种地为生。猎人变成农夫以后，日子过得安闲。他一天天变老，终于有一天，平静地离开人世。他的葬礼上，忽然未了一对如花似玉的姑娘，她们一身素白，为他吊唁。当地人都不认得她们。她们为农夫守灵，直到把他送到墓地。农夫入土后，她们突然间无影无踪了。村里人这才反应过来，她们一定是当年猎人放过的有身孕的狐狸和她的孩子。她们为老人送终未了，以报答猎人当年的不杀之恩。

我刚讲完，一个女生就举手提问：“你讲得也太夸张了吧？狐狸怎么能开口说话呢？再说，现在是科学时代，这些神话都是糊弄人的，有什么意义呢？”

我笑了笑，说：“看你的年龄，也就20岁左右。你生長在香港这样一个国际化大都市，从小享受到的是丰富的物质生活。你们可能没有听过祖辈讲故事，而神话故事又不如时髦的流行读物更能吊起你们的胃口。你们这一代人，既没有听神话的环境，也没有接受神话的情怀了。所以，你们丧失了与另一个世界沟通的可能1生。

我得感谢这位女生，她很坦率地讲出了她这一代人的心声。孟姜女哭倒长城，在他们眼里可能是荒谬的。宇航员没有发现月球上有生命的迹象，他们可能会认为嫦娥奔月的故事也是荒诞的。

全球化、城市化的进程，在渐渐消解神话。大自然的演变，也在剥夺神话产生的土壤。我们这个时代，难道真的不需要神话了吗？人类因为对万事万物有悲悯的情怀，所以一路走到了今天。

也许我的一些话触动了那位女生，她再次提问：“你怎么让我们相信神话呢？”

我说：“等你们年岁大了，想着自己的肉身会灰飞烟灭时，也许对神话就有认同感了。”

在我眼里，能给生灵以关爱，给大自然以生机，给人以善良的神话，是万古长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