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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羊爸爸

2018-07-19张忠诚

小学生导刊 2018年21期
关键词:梆子豆腐脑公羊

张忠诚

1

梆子有件事想跟爸谈谈。炕烧得热,梆子睡不着,缩在被窝里蠕动,像条虫子在泥里拱。他把被子掀开条缝,听窗根底下羊圈里的动静。羊们在相互挤着取暖,也不知爸睡没睡。梆子摸黑把棉裤套上,把棉袄也披上。他想找爸说的事不想让妈知道。梆子刚穿上一只鞋,妈说话了。

“大半夜不睡觉,干啥去?”

“有尿。”

“睡觉前刚尿过,哪来那么多尿?”

梆子没答话。妈也不再说了,翻了个身。梆子穿鞋,轻手轻脚地拉开房门,来到羊圈前。月光很亮,星也多。梆子找大公羊。公羊站在墙边,有两只母羊头正抵着它的脖子。

梆子小声喊:“爸,你过来。”

公羊没反应。梆子又喊了一声,还是没反应。梆子从羊圈门跳进去,羊粪上铺着一层草梗子,跳上去很暄腾,像踩在草褥子上。母羊们围过来,梆子一只一只推开。

梆子搂住公羊的脖子,先闻闻羊膻味儿。梆子爱闻这羊膻味儿,有草香。公羊用角顶了下梆子的脑门,两个算是打过招呼了。梆子说:“爸,我妈喜欢上别人了。不是别人,是你最不喜欢的那个人,你猜是谁?”

公羊没吱声,倒换了下蹄脚,嚼了嚼嘴。梆子说:“爸,你不会把镇上卖油条、豆腐脑的老陈忘了吧。上次你去他的铺子上吃油条,你吃了三根油条他非说你吃了四根,多收了你五毛钱。你说这不是五毛钱的事,下回馋死也不去老陈的铺子吃油条了。我妈喜欢的,就是这个老陈。”

梆子跟公羊嘀咕了半天。公羊看上去很淡定。梆子敲了公羊角一下,说:“爸呀,谷兰草可是你媳妇儿。你要是不管,再过几天他们就结婚了。爸,我不喜欢老陈,他天天给我炸油条、做豆腐脑我也不喜欢他。”

梆子妈隔着玻璃喊梆子:“梆子,你咋把尿撒到羊圈去了?”

梆子应了一声,拍了拍公羊角,贴在公羊耳边说:“爸,你说等我长大些带我爬青石岭,你说话可没算数。”

公羊忽然哼了一声。梆子说:“说你一句你还不愿意了?”

羊圈里滚进一绺风,吹得梆子打了个喷嚏,身子激灵了一下。本来没尿,打个激灵有尿了,他在墙角撒了一泡尿。有了这泡尿,回屋妈要是问他,他底气就壮了。

2

梆子老早要赶羊出门。梆子妈给梆子带上了烙饼和水,说:“梆子,你晚点把羊赶回来,多吃些山草肥肥膘,妈给你带的烙饼够你吃,你别喝山里的生水,水壶里有热水,加了糖的。”

昨夜没睡好,梆子哈欠连天。

“妈,我知道了,不到天黑不赶羊回来。”

“梆子你别把羊赶太远,青石岭草药沟的草是好,可有野牲口儿,前个儿听李三爷说草药沟山道上有狼粪。”

“我在水泉沟放羊,水泉沟的草也好,还有水,羊吃了草,赶到沟底就饮了。”

梆子妈拍了拍梆子的脖颈,发现儿子的脖颈硬得很,还宽,像他爸爸。梆子挥着梢条,口中“嘞嘞嘞”的喊着,像个地道的小羊倌儿,赶着羊群出门去。

进了水泉沟沟口,梆子把挎包盖子掀开。包里除了妈给带的烙饼和水壶,还有一顶灰帽子。这顶帽子是梆子爸戴过的。帽子边角有些磨破了,梆子给偷着缝上了皮筋。梆子喊公羊站住。公羊出了门听梆子的。它站住,昂首等梆子。母羊们还稀稀拉拉地往前走。公羊咩了一声,母羊们听公羊的,止住蹄脚,在路边拱草。

梆子把帽子给公羊戴上,勒上皮筋。梆子端详着公羊,帽子看上去有点歪。他给正了一正,再看,好像更歪了。有几只母羊急着往沟里走,剩下的也没了立场,当了墙头草,羞答答地倒着蹄脚往前赶,公羊挣开梆子去追。梆子喊:“爸,你着啥急?你不进山它们走也是白走。”

这回公羊没听梆子的,赶上羊群咩了一声,母羊又都站住。公羊这才回头看,等着梆子,帽子歪在一边。梆子见了笑得蹲在了地上,挎包在地上沾了泥。羊们不知梆子笑啥,公羊又咩了几声。梆子笑够了站起来赶上羊群。

到了山上,羊们几乎不用管,有公羊带着吃草,梆子尽可以睡大觉、唱山歌。尽管有阳光晒着,人也犯困,但梆子还是不敢睡。山上冷,他要是感冒了羊就没人放了。天气预报嚷嚷这几天有雪,可连个雪星儿也没见着,亮瓦晴天的。梆子喜欢下雪,有了羊又怕下雪,下了雪羊只能在圈里喂草料。这笔账梆子妈算过,下一天雪,至少得五天没法赶羊上山,十五只羊连吃带嚼差不多得二百块。

山上有割下的柴捆子,拾掇几个在高处围了个窝窝儿,梆子坐在柴窝窝儿里看着羊满山寻草吃。

梆子记事早。梆子妈跟梆子爸生气,梆子妈好揪梆子爸耳朵,一揪耳朵,梆子爸只好向梆子妈告饶。他们和好了,梆子妈就给梆子爸包他最爱吃的茴香鸡蛋馅的饺子。

想到这,梆子闭了眼靠在柴捆子上睡觉。太阳晒在梆子脸上像什么呢?梆子闭着眼想。想着想着梆子哭了,眼泪把阳光搅混沌了。他想出来了,像爸焐热的手摸他的脸。小时候爸常背着梆子来山上放羊,也是在这面阳坡上。小脸儿冻红了,梆子就喊冷,爸总是把皴裂的手塞进棉袄,在肚子上焐热了再抽出来,把梆子的小脸儿捧在手心里。就是这样的暖。

在这样的暖里,梆子真睡着了,连眼泪也没擦。

3

醒来时太阳在头顶,梆子站起来数羊。羊们吃饱了,有几只卧在坡上懒懒地晒太阳,有几只忧郁地站着,发呆,想心事。公羊卧在离柴窝窝儿不远的地上,大角在阳光下显得愈发黑。数了三遍,十五只不多不少。梆子放心地坐下来,解下挎包,掏出烙饼跟水壶,刚吃了几口就忽然涌上个念头。他觉得妈早晨的话里藏着事,让他晚些赶羊回去是瞒着啥事呢。梆子把烙饼跟水壶塞回挎包,挥着梢条集合羊队伍。

羊们愣了会儿神,踩着山石稀里哗啦地下了山。

梆子手上的梢条不停地抽羊屁股,羊群小跑着进了村。等赶回自家院子,梆子见妈正往菜窖里搬菜。菜窖挖在菜园子里,梆子妈把拾掇好的白菜往菜窖里送,菜窖里有人接菜。

梆子妈没想到梆子这么早赶羊回来,有点慌,托着两棵大白菜,一手一棵,站在窖口。菜窖下的人喊她递菜,梆子妈小声说了句什么,菜窖里的人也不说话了。梆子擤了把鼻涕,不说话,把羊一只一只赶进羊圈,稀里哗啦地挡好羊圈门。梆子连挎包也没摘,一屁股坐在羊圈门的横杆子上,不说话,只坐着。

僵了半晌,梆子妈接着递菜。一小垛白菜都入了菜窖,窖下的人爬出窖口,梆子看也没看就知是老陈。老陈跟梆子妈说:“我走了。”梆子妈说:“你吃了饭再走。”老陈说:“等下回再吃。”

梆子妈没再留老陈,老陈跨上摩托车,打着火骑走了。梆子妈送走老陈,来到羊圈前,说:“洗洗手,吃饭吧,妈也没吃呢。”

梆子没进屋吃饭,在窗台上抓过半截粉笔,走到大门外把两扇门关上,歪歪斜斜地在门上写:“老陈,我不欢迎你。”

写完念念觉得不顺溜,他把“老”字擦去,在“陈”字后面加上两个字:油条。念几遍觉着还少点啥,他又在最底下郑重地写上:周梆子。

十一个字把两扇门板占满了。

4

梆子咋给公羊喊爸呢?

小孩没娘,说来话长。梆子爸原来也种地、放羊。后来二十公里外的黄花镇成了矿区,村上去矿上背矿的多了,梆子爸也把羊卖了去背矿,工钱当天结算,比放羊挣得多。梆子爸在矿上背了五年。去年冬天矿井塌了,梆子爸被埋在了井下。人喊马嘶地营救了好几天,后来矿上传出话来,说人挖不出来了。矿上来找梆子妈谈判,说是多给些钱补偿。梆子妈只顾哭不签字,但架不住矿上轮番来说服梆子妈,梆子妈才把补偿协议签了。

梆子爸就这样没了,连个坟包也没有。

梆子在学校里书也念不下去,整天失魂落魄的。梆子家有个立柜,中间门扇镶着水银镜,梆子常把椅子倒过来骑着,对着镜子。镜子里一个梆子,镜子外一个梆子,俩梆子唠知心嗑。

春天里,梆子妈说梆子你不爱念书就放羊吧,你跟你爸放过羊,对羊不眼生,妈给你买几只羊。梆子乐得放羊不念书,放羊能独处,多好。梆子妈买了十只羊,九只母羊,一只黑角大公羊。

梆子在春夏之交开始了放羊的日子。有几只母羊生了羊羔,到了秋天梆子有了十五只羊。

梆子在山上放羊狠狠地想爸,想着想着睡着了。后来让热气熏醒了,睁眼见大公羊正看着他,往他脸上哈气,湿漉漉的青草味裹着羊膻味,把他的两个鼻孔塞满了。

梆子刚在梦里看见了爸,爸领着他正爬青石岭。好几年前了,梆子爸领着梆子放羊,梆子指着远处一座云雾里的高山问,梆子爸说山叫青石岭,等梆子长大了爸带着梆子爬上去,站在青石岭上能望好远,看得见黄花镇的乌金塘水库。还没来得及带着梆子爬上青石岭看大水库,梆子爸就出事了,连个坟包也没有。

梆子醒来对着公羊喊了声:“爸。”

梆子喊完爸,公羊咩了一声。梆子觉得很神奇,又对着公羊喊了声“爸”,这回公羊没有回应他,但梆子还是觉得神奇。他好半天回不过神来,看着远处的青石岭想掉眼泪,可眼泪一滴也没有。梆子捧住公羊的脸,像爸小时候捧他的脸。

梆子跟公羊说了许多话,也不记得他给公羊喊了多少声爸。梆子喊爸时,公羊有时会咩一声,公羊咩一声,梆子想哭一声。梆子把爸爸离世的这段日子压在心底说不出的话都跟公羊说了,直说到夕阳下山。

梆子挥着梢条喊羊,走着走着梆子看不见道了,眼泪终于流了出来。夕阳晒着梆子的半边脸,泪水泛着霞光黏稠地糊在脸上。

从那以后,梆子就给公羊喊爸了。他问过一次妈妈,梆子妈说梆子爸属羊,梆子又觉得公羊就该是他爸。梆子有啥话也不用憋着了,也不用倒骑着椅子对着镜子自言自语了,想说话了搂着公羊脖子,把憋屈话儿跟爸说。喊得多了,公羊跟梆子达成了默契,梆子一喊爸,公羊就知道在喊它。梆子再去放羊,常把爸爸戴过的帽子翻出来偷偷带着,进了山给公羊戴上。有了行头,梆子觉得公羊更像他爸了。

5

梆子在门上表明了立场,也宣示了主权,但老陈还是要来梆子家。每次来老陈都给梆子炸油条。起初梆子不吃油条,他看见饭桌上摆着油条,香气直扑,故意大声喊着跟妈要米饭。梆子妈说没米饭只有油条,不吃饿着。梆子说饿肚子就饿肚子,屁股往后挪半下,靠着窗台板儿怄气。梆子不看饭桌,看窗外的菜园子。梆子妈说饿晕了你可放不了羊。

梆子不理妈,依旧看菜园子。菜园子里没啥看的,只有几片冻硬的白菜帮子,几只鸡懒散地抖落着毛里的灰。可鼻子没骨气,老是把油条的香味捕捉到,肚子里的馋虫被勾了上来,爬得梆子麻痒痒的。

梆子到底没抵住诱惑,还是吃了油条。不过梆子也是有尊严的,他没有直接抓过老陈的油条往嘴里塞。他先节外生枝说一句:“下回炸油条别用我家锅。”

没人吭声,这屋里除了梆子,就是梆子妈跟老陈。

他又说:“炸油条别用我家油。”

梆子妈跟老陈在灶屋里用卤水点豆腐,梆子没听见老陈接话,但他还是听到了老陈憋着嘴在笑。本来老陈正点豆腐,长勺子一下一下地搅着豆浆,铝勺子与锅底一声一声匀细地磕。老陈憋着嘴笑,勺子乱了节奏,没轻没重地“梆梆”磕锅底。

梆子来了劲:“炸油条别用我家面,做豆腐脑别用我家豆子我家的磨我家的卤水我家的勺子我家的笊篱我家的水。”

梆子一口气把想到的都说了,老陈憋不住先笑了,梆子妈也笑。梆子听到笑声,话有了呼应,心中有了得了胜的豪气。

梆子妈从灶屋走进来,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说:“傻小子,油条、豆腐脑用的都是咱家的料,你要不吃,剩下的老陈可都拾掇家去了,亏不亏?”

梆子说:“我家的油条、豆腐脑凭啥让他拾掇走?”

梆子往前挪,抓起油条嚼起来。老陈炸油条一绝,吃一口又脆又香还满嘴流油。梆子一口气吃了五根油条,还想吃,梆子妈说:“豆腐脑还没上桌呢。”

梆子也觉得吃饱了油条,吃不下豆腐脑会有些亏,坐在桌前等白嫩的豆腐脑上桌。

吃了几回油条、豆腐脑,梆子吃惯嘴儿了,再吃米饭觉得味道寡淡。吃过一段时间,梆子心安理得起来,先对自己说:“老陈炸油条用的是我家的锅灶,用的是我家的油,用的是我家的面。老陈不过是动了动手,这油条、豆腐脑吃的还是我自己家的。”

后来梆子问自己是不是改变了对老陈的态度,他看着金黄的油条和白白嫩嫩的豆腐脑,心里有了个谱儿,跟公羊说:“爸,我喜欢的是老陈炸的油条,不是老陈。”

公羊也不知啥原因,风吹得眯了眼,或者真听懂了梆子的话,眼角竟有水光,看上去挺委屈。

下过几场小雪,天气越来越寒冷,手伸在外面猫咬似的疼。整个乡野都在盼着一场大雪降下来。梆子把羊群赶到山洼里去,追着太阳走,让羊们多晒些太阳。于老头儿年轻时放羊放牛,到老了蹲墙根儿晒老阳儿了。他跟梆子说:“放羊是让羊多吃草肥膘,不是让羊晒太阳,人老了才要晒太阳呢。”

梆子没把于老头儿的话放在心上,照样儿把羊放在阳光足的山坡上。梆子还给公羊找了爸穿过的大衣,公羊不吃草时卧在山石上,梆子把大衣盖在公羊身上。公羊有了大衣盖着,暖暖和和的,母羊们看着不乐意,来找梆子抗议。梆子推开母羊,说:“你们吃你们的草,别来打扰我跟我爸说话。”

梆子跟公羊叽叽咕咕说话。公羊有时把眼眯上,梆子学着也眯上。梆子眯了几回眼瞌睡来了,醒来时发现趴在公羊背上。

这天晚上赶羊回家,吃饭时梆子妈说:“梆子,你明天不用去放羊了。”

“为啥?”

“咱把羊卖了,天冷了你放羊太遭罪了,雪把山再封了,光靠草料喂干赔钱。”

“卖给谁了?谁家买去不是一样赔钱?”

“卖给荞麦沟老崔了。”

“妈,你把羊卖给老崔?老崔是个屠夫呀。”

“到年根儿了,老崔的生意好了,他说你放的羊肥,价钱给的也高些。”

饭噎在喉咙里,梆子咽不下去。

“公羊也卖?”

“卖。”

“把公羊留下吧?我给弄草料。”

“梆子,来年春上咱还买羊呢,公羊也要买的。这只公羊老陈掰开牙口看了,少说也有六年了,该淘汰了,来年买只牙口嫩点的公羊放。”

“妈,你那么信老陈的?一个炸油条的哪会看羊呀,我放羊我还不知道,公羊壮实着呢。”

“梆子,你对老陈有偏见,可老陈待咱娘俩不薄,油条、豆腐脑你可没少吃。”

梆子看了会儿妈,光看不说话,把梆子妈看毛愣了。看了一会儿,梆子咬着牙说:“我再也不吃老陈的油条了。”

梆子妈瘪了瘪嘴儿,没瘪住,乐了。

6

第二天早晨,梆子妈怎么也找不见梆子。没有找见梆子,大公羊也没了。大门的锁打开着,钥匙插在锁上,门口有公羊的大蹄甲印。

梆子妈隐约猜到跟卖羊有关,但又想不透为啥梆子只带走了公羊。梆子妈去了水泉沟,喊破了嗓子也没喊出梆子。她又去了韭菜沟也没喊到人。梆子妈几乎要绝望了,她不知梆子带大公羊去了哪里。这冷冬数九的,要出人命的。梆子妈回到村子,求村上的男人去帮着找找梆子。村上没几个像样儿的男人了,下矿井出事故的,丢命的丢命,捡了条命的也残了,手脚没残的大都患上了矽肺病,走路喘气拉风匣,更不用说上山去找梆子。

梆子妈求了个孩子去镇上找老陈。

这天赶集,老陈正在集上出摊子炸油条。听说梆子丢了,老陈摊子也不管了,围裙也没来得及解,蹬着板车来帮着找梆子。

老陈带着村上的老弱病残找了一天,还是没找见梆子。黄昏时下起了雪,这场雪刚飘下来梆子妈绝望了,这雪看架势是场漫天雪。老陈说去草药沟找,梆子妈说梆子不会去草药沟,梆子胆子小,草药沟有狼。老陈说四处山沟都找了没见人影,估摸梆子领着公羊进了草药沟。这么说梆子妈更怕了。老陈说兰草你别哭,我把梆子找回来。梆子妈说老陈要不等雪住了你再去,别小的没找回来,再搭上个大的。老陈说就算把大的搭上,也得把小的找回来。

老陈带了烙饼、刀子还有火源进山了。

刀子防身,狼怕火。

雪把山上的路都遮严实了,老陈在草药沟瞎撞了一夜,累得骨头快散架了,汗在头发梢上结了冰,找个背风的地儿缓缓力气,吃点干粮,吃几口雪。老陈没有找过的只剩眼前这座高峰了,雪后的山峰反着日光,让他想起了电视上播的雪山金光。

这山峰就是青石岭,老陈决心咬破牙也要爬上去看看。

老陈爬青石岭几乎耗光了他所有气力。他几次停下来躺在雪地上,望着雪后蓝瓦瓦的天,觉得自己要死在这雪山上了。他的气力和体温在一点一点流逝,人越来越恍惚。老陈歇一阵子爬几步,爬几步歇一阵子。当他爬上青石岭主峰,群山与村庄白茫茫都在眼底时,这个老实巴交的汉子顿时泪水横飞。

老陈在一块巨石前找到了梆子和公羊。

梆子蜷缩着睡在地上,公羊骑跪在梆子身上,身上落满了白色的雪。

老陈想推开公羊把梆子抱起来,公羊用黑角顶开了老陈,发出低沉的咩咩声。老陈忙摘下狗皮帽子,把脸上的霜雪抹净。老陈常来梆子家,公羊认得老陈。这下老陈再去抱梆子,公羊很友好。但老陈去拉公羊时,却拉不动。公羊的腿僵得打不开。老陈只好拦腰去抱公羊,他抱不起来。老陈快虚脱了。老陈跪在雪地里,看着这公羊骑跪的姿势,扑打着公羊身上的落雪,眼窝子又哗哗淌出水来。

7

转年春天,梆子家发生了一件大事,梆子妈娶了老陈。自打从青石岭上被救下来,梆子有话不爱跟妈说,爱找老陈说。不过他还没给老陈喊爸,还是叫老陈。老陈也乐得答应梆子喊他老陈。梆子妈看着这俩人乐呵呵的,心里到底松下了口气。

梆子的羊不断卖出买进,但公羊始终在队伍里。次年秋天,羊的行情跌入谷底,再放羊眼见着要赔钱了,梆子妈跟梆子商量把羊卖了,想放羊过两年行情好了再买羊放。

梆子没说话,老陈插话说:“公羊不卖。”

梆子看看老陈,说:“那些羊卖也不卖给老崔。”

梆子妈说:“以前卖羊你也没让卖给老崔,这次还不卖老崔。”

梆子的羊队伍只剩一只公羊了。

羊群卖掉后公羊似乎一下子又老了不少,老爱卧着,跟人老了爱躺着一样,看来公羊真老了。梆子发现公羊爱吃碱草。这种草山区长得不多。梆子满坡找这种碱草割。深秋以后碱草没有了新鲜的,梆子就给公羊割枯黄了的碱草吃。

梆子问老陈:“公羊能熬到春天到来吗?”

老陈摇摇头说:“怕是够呛呀,草料吃得少了。”

梆子说:“春天来了多好,吃上青碱草没准儿能缓过来呢。”

公羊没能等来碱草长出嫩芽,它再也站不起来了。梆子整个白天几乎都在羊圈里陪着公羊,晚上也要醒来三四回,不顾天寒风冷,跑到羊圈里陪公羊。

8

公羊死在一个清晨。

晨光从羊圈门里照进来,照在公羊的大黑角上,公羊卧着的半个身子也晒在柔和的清辉里。

梆子从羊圈里出来时,老陈站在羊圈门口拥抱了他。梆子妈在洗刷一扇门板,洗完用抹布擦干。老陈把门板摆在羊圈门口,又钻进羊圈抱出了公羊。公羊瘦的只剩下厚厚的羊毛。

公羊静静地睡在门板上。梆子给公羊梳理毛,又找来那顶旧帽子,给公羊戴上。梆子妈当然认得那顶帽子。帽子磨毛边了,帽顶扯出了个口子。梆子妈摘下帽子,找块碎布来缝补。老陈呢,去了村外梆子家的小菜园。小菜园是梆子爸开荒出来的,还栽了一棵花梨树。老陈在树下挖着坑,几天前梆子跟老陈说想把公羊葬在花梨树下。老陈挖了个长条形的深坑,在坑底铺了些谷草。老陈看着坑,拄着锹把儿说:“哥呀,上次那根油条我不是有意多算你的。”

梆子妈补完帽子,去和面、揉面、擀面,包了一屉饺子。煮好饺子,梆子妈用碟子盛了,热腾腾地供在了梆子爸的遗像前。

梆子妈给公羊补了帽子,老陈给公羊挖了葬坑,可梆子除了梳羊毛,看不出有什么举动。

老陈说:“梆子,天黑前得葬了。”

梆子抬头看看日头,日头正往西走,又看看一直站着的妈和老陈,日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又斜又长。梆子俯身趴在了公羊耳边。老陈跟梆子妈大气也不出,怕惊着了梆子。

梆子张开了嘴巴,又合上。他在酝酿一个音。当那个音发出来时,梆子妈跟老陈还以为听错了。他们互相看了一眼,泪水簌簌地落下来。

梆子发出的是“咩”。

9

清明节刚过,梆子进山刨来一筐碱草芽根,栽在了花梨树下。围着花梨树,梆子还扎了一圈矮篱笆,看上去像个小院子。

碱草芽绿意葱葱起来时,梆子偷偷去了趟黄花镇,一个人从山背面爬上了鸡冠山。鸡冠山正面山下是矿区,谷底人影晃动,翻斗车进进出出。梆子不看矿区,坐在鸡冠山上看大水库。

那个夏天梆子跟老陈学会了炸油条。

梆子妈给梆子缝了条蓝底白花的新围裙。梆子不像老陈那样邋遢,把围裙围得跟油脂麻花似的,梆子的围裙老洗,围了半年还像条新的。

老陈跟梆子去赶集,蹬车的是梆子,坐车的是老陈。老陈坐在板车上摇头晃脑地给梆子唱小曲儿。梆子爱听老陈唱小曲儿,老陈唱完一个不唱了,梆子就喊“爸,你再唱一个”。老陈先嘻嘻笑,接着再唱一个。老陈也不知哪来的那么多小曲儿,唱也唱不完。

梆子时常会去花梨树下坐坐,却再也没有放过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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