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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像与创伤
——塔可夫斯基《镜子》中梦境的精神分析学研究

2018-07-13胡鹏飞武汉大学文学院武汉430072

名作欣赏 2018年36期
关键词:祖屋夫斯基木门

⊙胡鹏飞[武汉大学文学院, 武汉 430072]

一、记忆作为梦境的来源

在《释梦》中,弗洛伊德认为,梦境材料的来源主要有以下几种:睡梦前日间的生活经验、睡梦时躯体的感觉刺激以及童年时期的印象与记忆。影片中第一段梦境之前,主人公先有一段对童年祖屋附近的小屋着火的回忆,在此之后出现了第一个梦境,这个梦境是幼年主人公睡眠时做的,画面一开始展现的是幼年的主人公躺在白色被褥之中睡眠,此时,画面由彩色切为黑白,进入幼年主人公的梦境:祖屋外植物蓊蓊郁郁,一阵风抚过,吹弯了树苗和灌木,少年主人公躺在白色被褥中睡眠,呼唤了一声“爸爸”,睁开了眼,爬下金属睡床,他走下床、走过盛水的盆,望着另一边——父亲正在用水瓢往盆中添水,母亲俯在水盆中洗头。父亲突然消失了,母亲独自一人在祖屋中,祖屋的墙壁上突然覆满了深色的苔藓,雨水从墙壁渗流而下,屋内的火炉和镜中的影子一同舞动着火苗,屋子的墙皮混着雨水纷纷掉落。母亲撩开了头发,微笑的脸庞映在镜中,水流从镜面流下。她搭上一件白色披风,照向镜子,面容由年轻瞬间变成苍老,苍老的母亲慢慢走向镜子,用手抚摸它。幼年主人公做梦之前,目睹祖屋旁的小屋着火,熊熊燃烧的大火,作为日间的经验,直接启发了夜晚的梦境。出于对大火的恐惧,主人公梦境中出现了各种水的意象:床边脸盆中的水,母亲洗头盆中的水,墙壁上渗下的雨水,整座祖屋都被水覆盖了。而在这个梦境中,也有这样的画面,父亲给母亲洗头,然后消失,母亲独自一人在祖屋之中。这折射了小屋着火那天的一个事件——父亲与母亲的离异,这件事在童年主人公心底里留下了深刻印象,祖屋逐渐崩塌的画面,象征着幼年主人公生活世界的解体。除了日间的经验之外,童年印象也是影片中梦境的来源之一。影片的第三个和第四个梦境,童年的祖屋、祖屋内的种种旧物以及屋外的树林和灌木丛,在梦境中反复出现。

二、梦境作为欲望的镜子

(一)父母离异的创伤记忆

梦是欲望的满足,这是弗洛伊德在《释梦》中提出的一个根本理论。塔可夫斯基对梦境亦有相似的看法,塔可夫斯基之所以把这部影片命名为《镜子》,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希望以之作为镜鉴,照见自我记忆深处,照见其中的欲望与恐惧。在影片出现的第三个梦境中,主人公再一次梦见了父亲与母亲:母亲悬空在睡床之上,父亲抚摸着她的手,画外音是他俩的对话。父亲:“别怕,一切都会好的。”母亲:“遗憾,只有在痛苦中我才能见到你,你在听我说吗?”父亲:“是的。”母亲:“我飞起来了。”父亲:“怎么了,马鲁莎,不舒服吗?”母亲:“别担心——我爱你。”对话之后,一只白鸽从母亲头顶飞过。这一段梦境,反映了主人公内心深处最大的渴望——修复父母破碎的情感。父母的离异在童年主人公心中造成了难以磨灭的创伤,成为他整个人生的创伤记忆。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引论》中说:“一种经验如果在一个很短的时期内,使心灵受一种最高度的刺激,以致不能用正常的方法谋求适应,从而使心灵的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扰乱,我们便称这种经验为创伤的。”父母关系的破裂以及父爱的缺失在主人公心里留下了阴影,主人公从此无法正常地和他人相处,主人公成年之后,像父母一样,也经历了一段失败的婚姻,最终和妻子离婚。与妻子的离异不只是他生活痛苦的唯一来源,同时,他与母亲的关系也破裂了,他俩只要交谈就会争吵。在父母离异的童年创伤的影响下,主人公无法正常地和他人发展亲密关系。父母离异的创伤对主人公的另一个影响是,他的整个生活结构崩塌了,他的一生都沉浸在一种丧失和生气的情绪之中,对现在和将来都不产生兴趣,而永远沉迷于回忆,所以在整部影片之中,充斥的都是主人公对童年往事的回忆。这种状态,弗洛伊德称之为“病态的悲伤”。

(二)梦境召唤回的创伤情境——童年祖屋

为了疗救这种病态的悲伤,主人公反复做一个回到童年的祖屋的梦。在影片中,成年主人公自白道:“我经常反复做一个梦,在梦里,我好像回到了我最心爱的地方。那儿曾经有祖父盖的房子,四十年前我就出生在那房子里的餐桌上。可是每次我想走进,总被什么阻挡,这个梦我做了一次又一次。当我看到那圆木围墙和幽暗的储藏间,尽管在梦中,我也能意识到我只是在梦到它,于是快乐消失了,因为我知道自己肯定会醒来。有时,一点声响把我从童年房子和松树的梦中惊醒,然后我便伤心不已,盼望着再做这个梦,这个梦使我又回到童年,重温儿时的欢乐,让我感到一切尚在前方,一切皆有可能。”弗洛伊德认为:“就创伤性神经病而言,对于创伤发生之时的执着就是病源的所在,这是很清楚的。这些病人常在梦里召唤回由其创伤所产生的情境。”主人公频频回到童年祖屋的梦境,无疑是想回到创伤记忆的发生之所,通过重新召回这个记忆情境,在梦中实现创伤的修复。

在独白之后,影片紧接着进入了童年祖屋的梦境,这是影片出现的第二个梦境:黑白画面下,一张木桌上,有一个盛着水的玻璃瓶,在瓶中,齿轮静静沉在水底(象征着时间的倒流),主人公在梦中“穿越”回到了童年,重新成为少年,他走在祖屋外的草丛中,穿过小径和松林,轻轻呼唤了一声妈妈,打开了祖屋的木门,可是一阵狂风吹过,少年主人公又回到了草丛中,他害怕地奔跑着,跑向祖屋的木门,他使劲拉门,可是拉不开,他转身准备离开,门自己开了,母亲正在门前,拾捡散落一地的土豆,一条小狗在门边徘徊。梦在这里断了,少年主人公没有进到祖屋之内。

主人公想要回到童年的祖屋,但是在这里,有一些奇怪的力量在阻碍着他,丛林中吹过的奇怪的狂风,隐藏着主人公害怕的对象,这是主人公在现实中遭遇的种种阻碍的象征,这些阻碍的东西,就是主人公的创伤记忆,以及现实之中和至亲关系破裂的痛苦。他逃到祖屋门前之后,一开始是无法打开木门,准备离开时,门自己开了,母亲阻挡在木门之内,他无法通过,也最终没有进入祖屋。母亲的阻碍,显然是他与母亲破裂的关系的象征,这成为主人公的一个心结,不能解开这个心结,主人公就无法重新回到童年的祖屋,回到美好的梦境。

在影片的第二个梦境,也就是母亲飘浮与父亲和好的梦境之后,出现了本片的第四个梦境,第四个梦境与第二个梦境颇为相似。也是在祖屋外的草丛之中,少年主人公穿过小径,来到祖屋的木门之前,这一次,他打开了木门,进入了祖屋之内,在一片光影交错之中,屋内的帘布被清风吹动飘舞着,少年主人公手捧一罐牛奶,站在镜子前,喝了一口。这个回到祖屋之内的梦境,紧接是父母和好的梦境,也就是影片的第三个梦境,父母和好的梦,一定程度上满足了他心底最深沉的欲望,修复了他的心理创伤,他似乎重新找到了力量。此外,主人公后来在电话中,也向母亲真诚地道歉了,乞求母亲的原谅,母亲积极的答复和爱意,弥补了主人公和母亲之间的裂痕。在和母亲和好之后,回到童年祖屋的阻隔消除了,少年主人公得以重新进入到祖屋之中,在祖屋中手捧牛奶这一意象,象征着他得到了情感的满足,重新得到了哺育。

在第四个梦境之后,紧接的是彩色画面的童年回忆,少年主人公在长满青草的溪流中游泳,母亲就在旁边洗衣服。祖屋之内,阳光洒在地面,一只小狗趴在桌子上玩耍。主人公终于跨过了记忆的阻隔,走进了童年的祖屋,童年的回忆也开始温暖生动起来,爱与美好又开始充溢在镜头之中。

三、梦境与塔可夫斯基的生命观与艺术观

塔可夫斯基在他的日记中曾引用托尔斯泰的话:“正如人的一生要做几千个梦,我们的今生,也是其他生命的一个梦。我们离开所在的那个真实的生命,为的是进入今生,而当我们死去,再回到那个生命之中。我们的一生,乃是别的真实生命的一个梦,而对于永恒,对于最后那一个真正的生命——上帝的生命——也是如此。”梦是虚幻的、非真实的,塔可夫斯基认为,现世的人生如梦一样,也是虚幻的、不真实的,它只是永恒的存在的倒影,现世的存在并没有意义,真正的意义在于走向那个“真实的生命”,这是塔克夫斯基的生命观。从这个角度上,我们也可以认为,梦和现实具有相同的本质——虚幻,它们都是无形存在的倒影,永恒的有限显现。塔可夫斯基的艺术观,正是根植于他的生命观之上的。他以梦境来表现现实的表象生活,把二者相通的本质勾连。在梦境与现实的互动之中,共同走向无形和永恒的存在。塔可夫斯基不仅在作品中展现了诸多梦境,他的电影的每一个画面,包括非梦境情节,呈现方式也都是梦境式的,这是贯穿整部影片的艺术灵魂。所以在《镜子》中,梦境的意义,不只在于反映主人公童年的记忆、生命的创伤与执着,更多地是在透过梦境与记忆,在追寻背后的永恒的真实。正如他所说:“对无限的认知,透过影像得以维持:有限之内的永恒,物质之内的精神,形式之内的无极。”塔氏认为,真理就存在于生命的每一刹那之中,影像的意义,就在于描摹这刹那之下永恒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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