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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川桃龙藏乡的龙王庙

2018-07-12李祥林

文史杂志 2018年4期
关键词:马槽龙王庙龙王

李祥林

2017年5月中旬,我去川西北岷江上游,应茂县文化馆邀请,前往做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的讲座。19日下午,巴蜀网友人从汶川过来,他们的车接上我,出凤仪经土门,奔北川而去。接下来,一连数日我们流连在北川的大山里,走乡镇住村寨,看山水观风俗,见闻不少,感受良多。下面,便是我就桃龙乡走访所撰笔记之一。

大山巍峨,云雾缭绕,将桃龙与马槽二乡分隔在山之两面。5月20日下午,先去马槽,再顺之字形盘山公路上下,驱车前往桃龙。在马槽乡街上,见有红四方面军总医院旧址,一座格局严整的长方形四合院,穿斗式青瓦木板房,屋顶两面坡,漏花窗,梁枋上犹存涂金花草人物雕刻,当是昔日大户人家的住所,2013年列为四川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其侧,有房屋相邻并呈一字型展开,门牌号为“红星街2号”,门上写着“马槽坊酒”,两边挂着黑漆金字牌子,分别是“玉米酒传统酿制手工技艺源头作坊”“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墙面有作坊酿酒的系列图画。马槽酒是白酒,用玉米酿制,即乡村“包谷酒”,前几年已列入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当时评审会上,评语是我撰写的,特别指出这是来自羌区的民间酿酒,有地方性意义。历史上,位于青片河中游的马槽曾属茂县管辖,1951年调整行政区划,将茂县所辖白马乡(今白什、马槽)划给了北川。如今,马槽酒已是北川羌族自治县的一张名片,在县城巴拿恰处处有见出售。行走北川,当地朋友多以此乡村佳酿热情招待。4月底在茂县羌寨避暑山庄参加阿坝州羌学会成立20周年大会,北川同仁也给大家带来马槽酒。

离开马槽,车行山路,海拔渐高,天飘着雨。我们穿行在高山雨雾中,翻山花了两个小时左右。车沿山路而下,进入桃龙乡地界。山脚路边,右侧树林茂密,有建筑物引人注意。下车来,顺着杂草丛生的小路走进去,看见两座木结构建筑体,左侧居前的是方形亭阁式,正面是飞檐大殿式,皆重檐翘角,梁柱粗大,气势不凡。四周不见人烟的山林中有此庙,让路过的我们感到意外。路边立有一石碑,额书“军火碑记”,碑有缺损且字迹漫漶,依稀可辨“出入相友,守望相助”“枪炮之设”“敕令造治”等字样,末署“大清同治元年七月初八”,看来有些年头了。后来在该乡大鹏村听老年村民讲,过去这里深受匪患之扰,官府派兵来剿匪,乡民们曾捐资买军火相助,这碑便记的是此事。碑旁凸起的石头上有石板砌就的小龛,初以为是土地爷,但从神灵黑髯飘胸且右手拿着毛笔来看又不像,其前石上刻着合体字“黄金萬两”,鎏金字迹尚新。大殿为三开间,前有水泥硬化地面的坝子,殿内正中塑像是手捧笏板端坐的龙王,笏板上有篆体字“龙王”,其脚下平台贴着方形红纸亦写明是龙王,红纸上注有小字“六月初六”,当说的是祭祀的日子。龙王左右,站立的塑像形体稍小,分别是手执钻锤的雷公和手捧宝镜的火闪娘娘,他们是管辖云雨的龙王的“跟班”。龙王头上,有二层阁楼,上面还供有一尊神灵,从头戴王冠身穿黄袍的造型看,应是玉皇大帝。龙王庙大殿柱上贴着对联,今人所写,云:“宝剑辉煌驱逐千秋归海外,旌旗闪烁招来百福赐人间。”庙之两侧还有二通古碑,一通正中有“龙王庙”字迹,一通额书“功果不昧”,末尾署“大清同治肆年三月十七日”,是由行善者所立功德碑。庙里墙上挂着多条红幅,记录着善男信女的奉献,如“朱某某伍拾元”“冯某某贰拾元”“陈某某腊肉贰斤玖两、玉米面肆斤贰两”“余某某猪头伍斤捌两、大米贰斤壹两”“安某某腊肉叁斤、大米陆斤贰两、粉条壹斤玖两”“李某某腊肉肆斤肆两、大米肆斤陆两、白酒壹斤”,等等,有现金亦有实物。

龙王信仰多见于汉族地区,在雨量充沛的北川桃龙,依然体现着民间对风调雨顺的祈求。该乡龙王庙中,除了供奉龙王、文昌、地母等,也有藏传佛教的崇拜对象,其多神信仰中融汇着多民族文化。北川是羌族自治县,桃龙是藏族聚居乡。桃龙乡地处龙门山脉北段,属高山深谷地带,河谷平坝零星分布,交通不那么便利。此乃北川县唯一的藏族聚居乡,其东连小坝,西接白什,南靠禹里、马槽,北接外北,有马桃路、禹九路两条县级公路从境内穿过,幅员面积69平方公里,平均海拔高度1400米左右,辖6村1社区、35个村民小组。乡为山乡,乡民务农。这里气候湿润,土地肥沃,年平均气温19度,森林覆盖率达85%,中草药种植是当地传统产业,全乡药材种植面积达5.5万余亩,药材苗圃4000余亩。如我们所见,山村周围,到处是成片成片的银杏、厚朴、黄连、重楼、石斛等药用植物,当地人的经济收入也因此看好,外出打工者不多。目前,桃龙乡有人口3400多,包括羌、藏、汉,也是多民族共居之地,其中藏族900多人,占全乡人口总数的27%,属于“唐代吐蕃戍边将士后裔,为明代白草番一部”。在此龙王庙里,我们看见,藏传佛教的二位宗师像也供奉在此(未注明名字,从相貌看,当是宗喀巴和莲花生),位于左侧,与右侧的地母像相對,其座前平台所贴红纸上还写着“雪顿节”,此乃藏族传统节日。二位尊者身旁有立像稍小,侍立左右,皆藏人打扮,一位手持兵器钢叉,一位手执拂麈式白牦牛尾,后者左手中有笏板写着“布雨吐雾郎军”,其功能看来跟汉区的雷公、电母类似。龙王庙侧有溪水从山上流下。陪同我们的副乡长介绍附近山顶有喇嘛庙,当地民间亦有喇嘛会。2008年“5·12”地震后,桃龙乡由山东省日照市援建,乡政府前大道便以“日照路”命名,社区新建房屋外观多取藏族风格。为了配合拍摄,乡上组织了藏民在广场上跳锅庄。广场位于铁龙沟左岸,其侧有楼房写着铁龙村。作为灾后重建项目,这里有“藏羌文化展览馆”。北川被批准为羌族自治县之前,桃龙叫羌族藏族乡。桃龙是北川藏族人口最多的乡(全县共有藏族人口3000多),而单就本乡人口比例言,仍以羌民居多(据2006年3月乡人大通过的《桃龙藏族乡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五年【2006—2010年】计划【草案】》统计,全乡人口总数为3411人,其中有羌族1895人,藏族933人)。如今乡上建立藏羌文化展馆,实在情理之中(我们下榻的客栈,建筑风格带藏式,也以“藏羌农家饭店”命名)。从地方表述看,由政府主持的展馆以“藏羌”命名,当然意在传递和谐相处的民族主题。展览馆是新的,体现着主导性官方意念;龙王庙是老的,寄托着自发性民间信仰。无论老还是新,无论官还是民,在此有着某种内在默契。

作者走访北川大山中的民族村寨

乡政府所在为龙藏社区。或曰,“乡治龙藏,汉语意为‘山沟里的寨子”。关于桃龙之得名,当地有民间传说:“很久很久以前,我们这里还是西海,后来不晓得哪一年西海龙王错行风雨犯了天条,玉皇大帝就搬山来把西海填了,把西海龙王锁到铁笼子头喊二郎神镇守。”笼中无水,二郎神怕渴死龙王,每天押着后者去凤凰山上的水塘喝水。龙王站在山上环顾四周,发现玉皇大帝没给这里下雨,老百姓没粮吃快饿死完了,就悄悄启运神力,呼唤来南海的甘露和东海的水,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此事又犯了天条,二郎神禀告上去,玉皇要处死龙王。西海龙王的三个儿子正在东海逃难,闻讯带兵赶来救父亲,二郎神不敌。玉皇派出四大天王和八大金刚带领天兵天将来捉拿龙子,仗打了七七四十九天,三个龙子战败后自杀了。他们的血溅在树上,变成樱桃子。從此,每逢春天青黄不接时,老百姓就去摘樱桃吃。为了纪念龙王及龙子,老百姓在龙子自杀地立起石碑,叫“大龙藏”“小龙藏”和“武龙沟”,二郎神被打落下来的地方叫“马落坪”。后来,人们就叫这地方为“桃龙”。这个地名故事搜集于1986年5月,讲述、采录者为汉族,姓侯,男,38岁,桃龙乡人,文化站专干,高中文化。从文化人类学透视,该故事有三点可注意:一、传说此地古为“海”而后为“山”,神话叙事中或许孑遗着沧海桑田之自然变迁记忆;二、民间表述中的龙王形象是正面的,他甘愿触犯天条而唤雨佑民,这是对当地人崇敬龙王之根由的说明;三、故事讲龙王犯天条被玉皇“锁”住及龙子与天兵天将打仗,似乎又隐喻着昔日地方与中央政权的关系史。众所周知,二郎神信仰在川西北民族地区不鲜见,但该故事则以战败的龙王及龙子为尊奉对象,以不同寻常的民间叙事表达出别有意味的民间心理,值得民间文学研究者琢磨。

从语言看,除了汉民,桃龙乡羌藏民众亦深度汉化,仅少数懂得藏羌词汇。清道光《石泉县志·番俗》就记载,北川藏羌民族“通汉人语者几半。白草之番日染华风,延师课读,间有知书识字者”。与汉文化的互动,在藏乡桃龙有种种体现。龙王庙位于桃龙乡九成村地界。在上述藏羌文化馆,收藏有若干石雕如柱础、碓窝、警世石等,题名“九成号石雕”,介绍云:“九成号位于本乡九成村,为陕西籍商人文九成所建,已有近两百年历史,是茶马古道上重要驿站和商品集散地。曾规模宏大,盛极一时,如今仅存废墟。这是从废墟中取来的石雕。”石雕残件上不乏精美的纹饰,由此可窥这家陕西商号是颇具规模的。四川是移民大省,明清以来入蜀的陕西客商不少,他们形成的“陕西帮”活跃在清代至民国的四川商业界。省府成都有陕西街及陕西会馆,川南自贡有颇具气派的西秦会馆,清道光《茂州志》卷二亦记载有“陕西馆”“山西新馆”等。在川西北藏羌少数民族地区,自清朝康熙以来,除了日用零星交易,茶、米、油、糖、烟叶、布匹、丝绸、皮毛、药材、陶器、铜铁制品等“多为陕甘商人暨川省内县人经营”。又,我在桃龙读到邑人德怀所撰《桃龙藏族乡历史沿革考》,文日:“桃龙的民族成分是多元的,除羌、藏以外,还有来自平原的和丘陵地区的汉民。桃龙曾是茶马古道的组成部分,涪江下游,成都平原一带的商贩,将食盐、布匹、茶叶、日用品经北川羌区运入阿坝州,再将少数民族地区的药材、毛皮、鸦片等土特产运往汉区。位于桃龙乡九成村的九成号就是一个重要的驿站和货物交换地,至今已有近200年历史。从桃龙经片口翻桦子林可达松潘,翻山至麻窝,再翻和尚头,可达茂县。不少汉区的工匠到羌区谋生,主要有瓦匠、木匠、石匠,名之日‘钻山河。有的在当地结婚生子,有的举家迁往山里,数百年来未能中断,给桃龙增加了新的民族成分。”考察桃龙乡龙王庙,对此族群互动及文化交融的地方史也不可忽视。大山中这座龙王庙,是积淀着丰富的地方文化信息的载体。

作者与桃龙乡的藏羌文化展馆

以龙王为主的藏乡龙王庙,其中多神崇拜值得多面关注。如我所见,该乡村小庙中有大小神灵10多尊,除了玉皇、龙王及雷公、电母,主神龙王的右手边是牛马二王,再过去是莲花生与宗喀巴以及左右两位分别手执拂麈和三叉的侍者;龙王左手边是文武二将,再过去是地母。大殿中的神灵,呈“一”形排列。供奉在此的神灵,表面看来混杂糅合而谈不上体系化,实际上尊尊都顺应着当地民众的心理需求,反映出民间信仰的灵活性与适用性。当地多雨,山洪是不可忽视的地质灾害,主供龙王求保佑自是民间首要大事。其他地方龙王会一般在农历六月二十三,此地是六月六(这日子又跟羌区祭祀大禹的日子一致)。据村民告知,九成村这座龙王庙曾规模不小,庙前现在公路穿过的地方,原本是庙子与戏台之间宽敞的坝子,2013年7月那场连日暴雨导致的洪水冲过后,坝子和戏台都没了。藏族原始宗教亦有龙神且“龙神的种类很多”,跟汉区龙王有区别,但在视龙神为水神,认为“龙又是雨水的主人”这点则跟汉区相近。牛马二王是我行走川西北民族地区常见的,羌语称牛王为“八扎士”而马王菩萨为“究扎士”,视之为“家畜的保护神”。通常,村寨人家的神龛上是用红纸书写其名。如我在走访地震后从汶川龙溪迁往邛崃南宝山的夕格寨(今名木梯村)时,看见尔玛人家的神龛内,正中以大字书写“天地君亲师”,右侧写着“川主上皇”“福禄四官”“七曲文昌”“财神”“灶神”等,左侧写着“药王”“牛马王”及历代先祖等。桃龙乡民直接把牛马二王骑牛坐马之像彩塑在龙王庙中,让我开了眼界。二位神灵皆手中执鞭,一着蓝袍,一着黑袍,衣饰云纹,美髯黑须,目光炯炯,相貌庄严。其座前写着“十月初一”,这是羌区不少村寨牛王会的日子,也是如今汶、理、茂、北四县统一的羌年时间。

再看龙王的右手边,首先是“文武二将”(旁注六月十八日),然后是“地母娘娘”。且看二将,文者手捧笏板,上书“文昌”,武者红袍绿甲,手握长矛。一般说来,民间所奉“文武夫子”是孔子和关圣,但此处均非(武者美髯飘胸,形貌及衣袍跟关公颇相近,但手中兵器非大刀),而且以“将”相称。文昌通常以帝君相称,其祖庭在川北,梓潼县七曲山大庙即是。文昌帝君在道教神谱中是掌管功名禄位之神。文昌本星名,亦称文昌星或文星,古时视之为主文运功名的星宿。《文昌帝君阴骘文》称,帝君七十三次化生人间,世为士大夫,为官清廉,其“济人之难,救人之急,悯人之孤,容人之过,广行阴骘,上格苍穹”。天帝命其掌天曹桂籍文昌之事,大凡人世间之乡举里选、大比制科、服色禄秩、封赠奏予,乃至二府进退等等,都归其管辖。四川民间又传说文昌帝君化身为瘟祖大神,降伏五瘟神,能制服瘟疫,保佑平安。文昌信仰流行四方,也见于民族地区(如我走访的川北羌区、川南苗区、川西彝区等),川西北村寨人家的神龛上多有其名。全国各地建造的文昌官、阁、楼、殿数以千计,遍布大陆,乃至东南亚。对文昌的敬奉,反映了民间社会对文运功名的重视,也体现着中国自古以来在官方引导下的文明教化意识。地母的形象,在近年我走访各地,就女娲神话及信仰做田野调查中屡屡有见。《周易》以地为坤卦之象,有母德,后世由此衍生出地母崇拜。桃龙乡龙王庙中的地母娘娘(赶会日期是农历十月十八),其身下坐着一条大鱼,当是象征大地的鳌鱼。汶川、茂县等地流传的羌族神话《狗是大地的母舅》讲,天爷造天造地,天立起来又垮,总造不好,西王母建议他“把那条大鳌鱼叫去作地嘛,用它的四条腿子撑着天,那就不会垮了”。变成大地的鳌鱼,有时要动,有时要眨眼,它一动一眨眼,就要地震,万物就要遭殃……汶理茂北地处龙门山断裂带,桃龙乡龙王庙让地母娘娘坐镇在此,其意义不言而喻。

一座大山深处的龙王庙,折射出川西北地带上的多民族文化交融,连带着诸多饶有意味的“地方性知识”,让我们不能不刮目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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