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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那沉睡在我故乡的祖母

2018-07-10施建华

雪莲 2018年6期
关键词:小脚建华祖母

清明节要到了,突然想起在江南,家家户户都会吃一种绿色的叫做“清明果”的食品,是用糯米和艾草的汁调合起来做成的,有一种特殊的清香。突然地,就想起我的祖母,那曾经给我做清明果的人呢?她去了哪里?

祖母去世已经很多年了,父亲说祖母如果活着今年就到100岁了,那么就让我以这简短的文字来祭奠我的祖母吧。

在15岁以前,祖母于我而言只是一种陌生而遥远的想象。第一次见到我的祖母,是在15岁的那年夏天,母亲送我回浙江读书,那个时候祖父已经去世了,整整两年半的时间,我和祖母两个人相依为命。那时候祖母有七十多岁,但整个人看着却很清爽和利落,她总是穿着一件灰白色或者蓝灰色的盘扣布衣,而且总是围着一条蓝黑色的粗布围裙,在房间和院子里走来走去地忙碌着家务。

记忆中,祖母是缠着小脚的,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一条腿还有点不太利落,据说是年轻的时候被喝醉了酒的浪荡祖父打的。后来听大人们偶尔提起过,说祖母是当时大户人家的女儿,家境很好,有着很丰盛的陪嫁,她嫁给了年轻的时候曾经是浪荡子的祖父,祖父逐渐地败光了家业,变得贫穷起来。

那时候我是住校的,每周回一次家,家距离学校有两三公里的路程,每周从家中回学校的时候,祖母都会给我炒一饭盒香喷喷的梅干菜,上面还覆着一个油炸荷包蛋,她把这个鸡蛋叫做是“烤鸡子”。

祖母很爱干净,而且我记得她是有一点点洁癖的,那个时候她都七十多岁了,却还坚持着自己洗衣服,她总是说我洗衣服不干净,从来不肯放心地交给我洗她自己穿的东西。她有着那个年代女人们的操劳和勤快,每天早晨,她都会端着一个小面盆去村头的池塘里洗菜洗衣服,棒槌一声声,敲碎了满塘的星星,也敲开了村民们一天生活的序幕。

我记得祖母家的院子里有几棵我叫不上名字的树,一口井,井旁边是石砌的洗手台,池子里总是蓄着一汪水,祖母总是不停地去池子里洗她的手。

我记得祖母每天早晨梳好了头,都会左右两只手各拿一个小镜子,一前一后地照照。

我记得祖母做菜是很好吃的。她做鱼,一定要是新鲜的活鱼。她蒸饭的时候,总要洗一个番薯一同放到米饭里去煮,煮好了,拿给我吃。她做的炒米粉,细细碎碎的,裹着青菜叶子和肉,透着诱人的香。

我还记得祖母是喜欢包粽子的,大概是她嫌一个人包起来太慢,便叫来同村一个年龄相仿、下巴上还长着一颗很大的肉痣的老太太,两个人一起在青石板的院子里忙碌。我回家,总是可以看到两个老太太坐在冬天的阳光下,一边拉着家常,一边手里包着粽子的情景,阳光打在她们身上,老人们看见我的笑容慈祥极了。

祖母说我刀工很好,切出来的东西特别细,于是,洗菜切菜就成了我的任务。每一个回家后的晚饭时节,总是祖母在灶台上忙,我在灶台下面用稻草烧火,我一边烧火一边唱歌,两个人的日子,简陋、简单,却处处都透着温馨和气。吃过饭,洗碗便是我的任务,祖母每次都会不厌其烦地叮嘱我,洗过碗后一定要把抹布放到清水里涮几遍,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了今天。

村子旁边不远的地方有祖母家的一块菜地,地里种着茄子、辣椒、青菜之类的蔬菜,我最喜欢陪着祖母一起去菜地里采摘。弯曲的小路上,我在前面慢慢地走,祖母颠簸着小脚在后面跟着,祖母要什么我便摘什么,我手里拎着的篮子里很快就会装滿各种蔬菜,那是多么难忘的一段乡村记忆。

盛夏,南方的天气一天比一天闷热起来,房间里总是会有许多的蚊子,祖母每天睡觉前,都会用一把竹叶的大蒲扇把房间里的蚊子都赶出去,然后把蚊帐放下来,再端来一小盆井水把地面泼湿了,好让我凉快地睡觉。

我也记得在很冷的冬天,祖母围着做家务用的粗布的藏蓝色围裙,抱着火囱,一个人就那样呆呆地坐着。那时候祖母深邃的眼神会让我感觉到有一丝的害怕,我不知道她是回想起了什么,还是在感叹着生活的不易。

而那时,幼稚不懂事的我,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要陪着祖母聊聊天说说话。她不太能听得懂我的普通话,我也不是很懂祖母的家乡土话,我们之间的对话简单到例行公事似地几句:“建华,去打水”、“建华,吃饭了”、“建华,睡觉了”……

深冬的夜里,我在迷迷糊糊中沉沉地睡去了,祖母床前的那一盏灯却还暗暗地亮着。

我在祖母身边待了两年半的时间,却连一张和祖母的合影照片都没有留下。那个时候,照相是要去专门的照相馆的,我和祖母,都没有想到过要把那一段生活的记忆留下来。后来,我回了青海,在有一年大学期间我从北京回义乌过年,祖母已经换了房子,住在一间上下两层的老房子里,我经常会跑到阁楼上去从小小的窗口看外面的人和风景,我记得那年春节总是下雨而且很冷,雨不停地从屋檐上落下来。祖母每天都很开心,笑呵呵的,从阁楼上的坛子里拿出很多麻糖之类的东西给我吃,而且什么家务活都不肯让我做,祖母说我是读书人,做不来这些粗糙的家务活。

那之后的第二年还是第三年的冬天,祖母走路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便瘫痪了,父亲和母亲赶回去照顾她到临终。

祖母走了,听到消息我心里还是有一点的难过,一个人在阳台上发了很长时间的呆。但我却一次也没有梦到过祖母,她是在责怪我当初的不懂事吗?听母亲说,祖母用过的雕花木床,深紫色油漆的衣柜和她留下来的那些棉布衣衫都按照故乡习俗焚烧了。

祖母叫陈球,浙江义乌廿三里人,如今我能看到的,只有父亲保留下来的几张祖母旧时的老照片了,从她清癯的面貌可以看出祖母年轻的时候曾经是怎样地美丽过,她脑后的发髻永远那么整齐,一双眼睛透出深邃的光来,灰白色或者蓝灰色的盘扣布衣始终是清清爽爽的,在我来说那是一种无比亲切却又无比陌生的味道……

祖母去世的时候82岁,距离现在已经有18年了。

而我,总是会在每一个思念的季节里想到祖母,总是仿佛能够看到祖母在井台边洗手的场景,总是能够听到祖母那穿越时空的声音传来,祖母颠着小脚,颤颤巍巍地在房间和院子里忙碌着。一个在今天早已不复存在的小院子,是当初我和祖母两个人相依为命的地方。

可是那个时候,我怎么从未尝试过要走进祖母的内心,去了解她的过往经历和所思所想呢?现在再也没有这个可能了,祖母走的太远了,她在黄土下已成为一把让人叹息的白骨。在时光过去了这么多年之后,她的样子,已经开始逐渐地遥远和模糊,好在,还有那几张黑白的老照片时时在提醒着我祖母曾经的存在。

那一天傍晚做好饭后,我像往常一样叫孩子来吃饭,“辰辰,吃饭了”我说。突然地,这样的场景仿佛在哪里见过似地熟悉。恍惚中,我仿佛又听到去世多年的祖母的声音,在江南,在我十六岁初梦的年华里,我听到白发的、身着青布褂的祖母,颠着小脚,从门内探出脑袋,声音颤颤地用义乌土话喊着我说:jin wa , sai wang(建华,吃饭了!)

多么遥远的声音,这遥远的声音穿越时空从苍茫中来,依旧是那样的亲切!孩子从不曾见过面的我的祖母,孩子永远也见不到了的我的祖母,也曾像我今天叫孩子吃饭这般无数次地喊过我的名字!

【作者简介】施建华,女,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黄南州作协副主席,媒体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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