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试论商周青铜器侧身牛纹

2018-07-09李树浪

考古与文物 2018年2期
关键词:青铜器B型A型

李树浪

(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考古学及博物馆学)

商周青铜器上常见以牛为元素的装饰,内容丰富、手法多样,其中有一种是取材于整头牛侧身之正视图形,具有很强的写实感,本文将这类牛纹饰称为“侧身牛纹”[1]。侧身牛纹是商周青铜器上一种颇具特色的纹饰,具有一定的研究价值和意义,目前尚未有学者对此作系统的整理和研究,故笔者撰就此文,以供大家探讨。

一、类型与年代分析

(一)类型分析

我们搜集到目前所见装饰侧身牛纹的商周青铜器共21件,其中出土器13件,传世器8件(附表),根据侧身牛纹的布局特点和表现手法将其划分为A、B二型。

A型:单首单身式(简称A型牛纹),仅表现出牛从头部至尾部身体对切的一半。在青铜器外壁上以浮雕状牛首饰或兽首饰、扉棱等为对称轴,左右相向对称分布,形成纹饰带,纹饰带上下两侧通常以弦纹为界栏。根据表现手法不同可以将其细分为两亚型。

Aa型:1件。平面阴刻,即用阴线勾勒出牛的侧身形。标本:卢龙东闬各庄M1︰3弓形器牛纹(图一,1)[2],该器以弓背中央的凸形饰为对称轴,两侧饰相向对称的侧身牛纹各一幅,构成为器身主题纹饰,牛首、躯干轮廓及牛身纹路皆用单阴线勾勒。牛角、眼特大,与牛首比例失调,其前、后肢均为直立状。大概因为仅见一只牛角,原简报误认作犀牛纹。较之其它青铜器上的侧身牛纹,本例牛纹构形稍显抽象走形。

Ab型:浅浮雕,即用浅浮雕形式表现出牛的侧身形。Ab型牛纹青铜器较多,根据对称轴每侧牛纹幅数的多少分为三式。

图一

Ⅰ式:13件。每侧仅有一幅。标本:竹瓦街二号窖藏1号罍盖牛纹(图一,2)[3],以兽形鼻为对称轴,牛两两相向对称,共两组四幅。牛首、躯干均为浅浮雕,用阴线勾勒出眼、鼻孔、牛蹄等,躯干上又用阴线勾勒出鳞片纹和云纹。牛角稍粗,尖端弯曲。牛尾较粗,形似马尾,与身躯不协调。牛的前肢弯曲下跪、后肢直立,表现出驯服姿态。

Ⅱ式:2件。每侧有二幅。标本:作宝尊彝簋(《铭图》4091)口沿下牛纹(图一,3),以兽首饰为对称轴,牛左右相向对称,每边两幅,共两组八幅。牛首、躯干均为浅浮雕,用阴线勾勒出眼、鼻等。牛角垂直上扬,似犀牛角。牛首朝下前伸,前肢弯曲下跪,后肢直立,表现出驯服姿态。

Ⅲ式:1件。每侧有三幅。标本:随州叶家山M28︰163盘腹牛纹(图一,4)[4],以兽首饰为对称轴,牛左右相向对称,每边三幅,共两组十二幅。牛首、躯干均为浅浮雕,以雷纹衬地,用阴线勾勒出牛眼、鼻孔及躯干上的“”形纹和云纹。牛首稍前伸、上扬,前肢弯曲下跪,后肢直立。

B型:6件。单首双身式(简称B型牛纹),有一个共用的牛首,躯干则是沿中脊对切并向两边展开分布且均为浅浮雕形式。根据牛首表现形式不同分为两亚型。

Ba型:1件。牛首与常见的独立牛角兽面纹基本相同。标本:赛克勒Ⅱ32页Fig.24栕父乙壶牛纹(图一,5),牛首面部较大,与身躯比例不协调,前肢曲折下跪,后肢直立,尾部粗长,躯干有阴线勾勒几何纹饰,整个造型与Bb型牛纹相比显得生硬。

Bb型:5件。高浮雕牛首。标本:竹瓦街二号窖藏1号罍肩部牛纹(图一,6)[5],牛首同时作为器耳之一部分,牛角粗大,弯曲上扬,用阴线勾勒出口、眼、鼻孔等,躯干上又用阴线勾勒出鳞片纹和云纹。牛的前肢弯曲下跪,后肢直立,表现出驯服姿态。牛尾较粗,形似马尾,与身躯比例不协调。

商周侧身牛纹没有明显的时代特征变化,除Aa型牛的前、后肢都为站立状外,其余皆为前肢弯曲下跪与后肢站立状,着实令人费解。另外,AbⅠ式和Bb型牛纹共存于竹瓦街二号窖藏1号罍和汉台临01号罍。

(二)年代分析

排除未见器形图的传世品,目前所见最早的A型牛纹青铜器当属河北卢龙县东闬各庄M1︰3弓形器[6],根据共存分裆鼎、簋推断其年代为殷墟文化四期。A型牛纹渊源或许更早,安阳殷墟西北岗M1004号大墓出土一件牛方鼎(《铭图》0008),年代为殷墟文化三期,腹内壁有一个阴铸的侧身牛形符号(图二,1),形状与Aa型牛纹很相似。不过商周青铜鼎内壁通常只铸铭文不饰花纹,此牛形符号很可能是族徽铭文。这类构形为动物侧身形的族徽铭文是否对同类动物纹饰的发展演变起到某种作用还无法确定,姑且存疑。A型牛纹青铜器大部分属于西周早期,从其形制、纹饰及共存器物综合考察,尚没有明确晚至西周中期的,可以说A型牛纹年代下限应当是西周中期前段。

B型牛纹的单首双身表现手法可追溯到商代早期[7],然其本身出现的时间较晚。目前所知最早的B型牛纹青铜器即前述栕父乙壶,同铭之器还有故宫博物院所藏一件青铜壶(《铭图》12129),从形制、纹饰和铭文字体来看均属于商末周初。装饰B型牛纹的五件罍在形制、纹饰或埋藏单位方面互有关联,其中竹瓦街二号窖藏1号罍(图二,2)、汉台博临01号罍(图二,3)[8]、喀左山湾子窖藏牛纹罍(图二,4)[9],形制、纹饰基本相同,风格简洁明快;竹瓦街一号窖藏牛纹罍(图二,5)[10]、随州叶家山M111︰120罍(图二,6)[11]形制、纹饰基本相同,风格华丽繁缛。竹瓦街二号窖藏4号罍(图二,7)[12],盖的形制、纹饰与同出1号罍的相似,器身形制、纹饰又与竹瓦街一号窖藏牛纹罍的相似。由此可见,5件B型牛纹青铜罍为同一时期之物。关于彭县竹瓦街窖藏铜器年代,学界已作了较充分的探讨[13],其中罍的年代当为西周早期。随州叶家山M111出土资料尚未完全公布,但据现有资料观察,该墓青铜容器群年代不晚至西周中期。总之, B型牛纹年代上限为殷墟文化四期,下限不晚于西周中期初年。A型牛纹和B型牛纹流行时间段基本重合,前者出现时间可能稍早于后者。

二、分布地域与传播路线

根据有明确出土地点信息及出土地点信息可推测的侧身牛纹青铜器资料,商周时期A型、B型牛纹随时间变化的分布地情况分别如(表一)和(表二)所示:

图二

从表一来看,商代晚期A型牛纹分布地域仅限于北方,使用频率极低。西周时期A型牛纹传入南方广大地区,使用频率急剧增高,而且南方地区所占比例高达81.1%。关于出土Aa型牛纹弓形器的卢龙东闬各庄M1,简报作者指出该墓距当地孤竹故城十里左右,墓主当即为殷商时期孤竹国贵族。孤竹国原是商朝北境的一个同姓诸侯国[15],深受商文化影响,目前所见孤竹国青铜器大部分为商式器,闬各庄M1出土的三件青铜器概莫能外。上海博物馆所藏商代晚期戎父己觯[16],铭文中有族徽和日名,根据“周人不用日名说”[17]、“周人不用族徽说”[18],可知该器也是一件商人遗物。由此可以推测A型牛纹起源于商朝统治区,是商文化的产物之一。根据其它A型牛纹青铜器年代、分布地区及器物风格的内在联系可推断,大约在西周初年A型牛纹向西传陕西入关中,然后辗转南下经过汉中盆地,一条线是向南进入四川盆地,一条线沿汉江东下进入汉东地区。A型牛纹传入淮河上游有可能是从汉东地区越过桐柏山传过去的,也有可能是从原商朝统治区直接南下传入的。

从艺术史分析法来判断,装饰B型牛纹的竹瓦街二号窖藏1号罍的年代要早于汉台博临01号罍和喀左山湾子窖藏牛纹罍。如此,B型牛纹传播路线的起点似乎是四川盆地,然后北上进入汉中盆地。从汉中盆地出发,一条线是沿着汉水东下进入汉东地区,然后向东越过桐柏山相继进入淮河流域和黄河流域,然后一直向北进入辽西;另一条线是继续北上进入关中,再顺着渭河、黄河东下大约到达山东地区后再向北转进入辽西。其实不然,前述竹瓦街二号窖藏1号罍等3件器物很难确定相对早晚关系,不宜强行进行年代排序。装饰B型牛纹的栕父乙壶(赛克勒Ⅱ32页Fig.24)有族徽、日名,故也属于商人器物。从侧身牛纹发展演变过程来看,B型牛纹不过是商周铸铜工匠参考了已有的单首双身龙纹等表现手法和A型牛纹的侧身形态后设计出来的。归根结底,B型牛纹是商文化的产物之一,很可能也起源于商文化区。西周时期,陕西关中还没发现B型牛纹,不过笔者坚信该地区存在这种纹饰(理由见后文)。实际上,B型牛纹向长江流域的传播路线与A型牛纹的大致重合,至于传向辽西的那一线,则可能是沿渭河、黄河东下到达山东后再向北直达辽西的。

表一 A型牛纹分布表

表二 B型牛纹分布表

在侧身牛纹传播过程中,陕西关中可能起到一个中心枢纽的作用,它先是吸收了商朝统治区的侧身牛纹,然后将其传播到周边多个地区。侧身牛纹南传过程中,汉中盆地或许一个重要的中转站,它是进入四川盆地和汉东地区的必经之地,自然也是四川盆地与汉东地区青铜文化直接交流的必经之地。汉台博临01号罍的发现再次证明汉中盆地在商周时期南北青铜文化交流中的重要地位。

三、使用者族属倾向

关于A型牛纹使用者族属,前文已指出卢龙县东闬各庄 M1:3弓形器和戎父己觯是商人器物,下面来分析西周时期A型牛纹青铜器的族属情况。

簋(02ZQⅡA3M4︰21)(图二,8)所在墓葬出土青铜器有方鼎1鬲1簋1尊1卣1爵2觯1[19],其中带铭文者如下所示:

簋(02ZQⅡA3M4︰21):伯作□(宝?)尊彝

卣(02ZQⅡA3M4︰20):伯作彝

上述簋、卣铭文中的“伯”应当是M4主人,该墓出土青铜器虽不见族徽、日名,然墓底设有腰坑,周围其他墓葬也多有腰坑,报告编撰者认为M4所在墓区之腰坑墓葬皆为殷遗民墓是有道理的,可见簋(02ZQⅡA3M4︰21)的器主是一位殷遗民。

信阳县浉河港冉父丁壶(图二,9)的出土单位不清楚是墓葬还是窖藏,共存的大部分青铜器带有族徽和日名[20],无疑是一批殷遗民青铜器群。冉父丁壶属于殷商以来的冉族之物,此器年代约为成康时期,器主当然是殷遗民。同理,传世戈壶(《铭图》11977)带有族徽铭文“戈”,自然也是殷遗民之物。

尊(《铭图》11495)铭文为“北子作彝”(图二,10)。北子氏与商周时期冉族关系密切,兹举几例青铜器铭文如下:

卣(《集成》5165):盖——北子。冉。父辛。

器——父辛 。冉。

觯(《集成》6476):北子 作旅彝。

盘(《集成》10084):北子宋作文父乙宝尊彝。

1961年湖北江陵万城发现一座西周中期古墓,出土青铜器有鼎2甗2簋2爵3尊1罍2卣1觯1觚2勺1凫首1等[21],其中跟北子氏相关的青铜器如下所示:

鼎: 北子。冉。

甗: 北子。冉。

簋: 翏作北子柞簋,用遗厥祖父日乙,其万年子子孙孙永宝。

林沄据此推论北子氏是商人冉族的一分支[22],自然属于殷遗民。江陵古墓的发现表明西周时期北子氏在湖北江陵一带长期生活,那么北子尊(《铭图》11495)最初也可能来自此地,并且可以和浉河港冉父丁壶视为同一个大家族之物。

随州叶家山M28︰163盘(图二,11)与随州叶家山M28︰166盉(图二,12)的器主皆为曾侯谏[23],近来新出土资料表明曾侯谏先祖是周初之南宫括,西周南宫氏和湖北曾侯一系为姬姓,有传世文献和金文作证[24],可知A型牛纹也为周族人所使用。

关于彭县竹瓦街两个窖藏9件罍的产地,孙华认为没有四川地方特色,它们是周王朝铜器作坊或在周王朝铜器工艺传统指导下制作的[25],笔者基本赞同。不过,长江中上游地区商周青铜罍一向形体高大,装饰A型牛纹且形体较高大的竹瓦街二号窖藏1号罍、2号罍、3号罍的器主原本就应该是古蜀人,考虑到地域、文化及器物风格上的联系,汉台博临01号罍的器主也可能是古蜀人,但这4件罍的形制、纹饰等文化因素却基本来自中原地区。

粗略统计,A型牛纹青铜器的使用者,殷商时期商人占100%;西周时期,殷遗民占26.7%,古蜀人占26.7%,周人占11.1%,族属不明的占35.5%。因此,我们认为A型牛纹是商文化传统纹饰之一,西周殷遗民有使用该类纹饰的偏好,也正是其坚持传统文化的表现。周人尽管也使用A型牛纹,但其始终没有成为姬周文化的一项传统,这从周人对其使用频率低、王畿地区少见即可看出。B型牛纹,商时期其使用者似乎只有商人,西周时期其使用者族属需要仔细推敲。随州叶家山M111︰120罍的器主很可能是所出墓葬主人曾侯[26],自然是姬姓周人所使用的器物;竹瓦街二号窖藏1号罍、汉台博临01号罍器主是古蜀人,前文已作分析;竹瓦街一号窖藏牛纹罍、喀左山湾子窖藏牛纹罍尺寸相对较小,很可能不是古蜀人铸造使用的,前者与同一窖藏的覃父癸觯等可能因某种原因落入古蜀人手中。目前虽尚未发现明确属于殷遗民铸造使用的B型牛纹青铜器,但从B型牛纹的文化属性和源流动向推测这类青铜器应当存在。

四、侧身纹牛纹兴衰和传播的历史背景

(一)兴衰历史背景

侧身牛纹兴起于商末,西周初期迅速发展,西周中期却又突然消亡,如何解释这一历史现象?从商代青铜纹饰发展史来看,其主题纹饰始终是兽面纹、夔龙纹、鸟纹,其余如虎纹、象纹、牛纹、鱼纹等因为各种原因受到限制或者排挤;其次,青铜器的每一发展阶段都会兴起不同的装饰风格,侧身牛纹是一种晚起的装饰风尚,自然不如兽面纹等多见;再者,晚起的侧身牛纹在还未得到充分时商朝为周所灭,它在商代流行时间短促。因此,侧身牛纹在商代比较罕见是不难理解的。

商朝灭亡后,大量的殷遗民在很大程度上仍然坚持本民族文化传统,侧身牛纹作为商文化传统之一继续得到坚持甚至有所发扬。西周早期,青铜文化较为落后的周人吸收了大量的商文化因素,所以周人也一度使用侧身牛纹,不过仍然以兽面纹、夔龙纹、鸟纹为主,侧身牛纹同样受到排斥,这可从周文化核心区周人铸造的青铜器上极少装饰侧身牛纹看出。由于文化交流关系,中原周边的一些土著民族也吸纳了侧身牛纹,如西南地区古蜀人也一度使用这种牛纹。

西周中期发生了一场规模宏大的礼制改革[27],商代传统的青铜酒器、装饰、族徽和日名等急剧地退出历史舞台,取而代之的是周人自身风格的青铜器。侧身牛纹作为商文化的一种传统在这场改革中自然也在清除之列,故到了西周中期侧身牛纹近乎绝迹。

(二)传播历史背景

从有出土地信息的西周时期侧身牛纹青铜器来看,它们基本分布于辽西、四川盆地、汉东地区、淮河流域等古中原的广大周边地区,而且其中五件侧身牛纹罍在风格上联系甚为紧密,形制、纹饰往往惊人地相似。以前有学者提出了“边地半月形文化带”的概念[28],但并不能很好地解释西周早期侧身牛纹传播所反映的青铜文化流动。我们认为侧身牛纹传播特点的根源是商周之际政治格局急剧变化所引起的中原地区青铜文化格局的改变。

商代晚期中原地区青铜文化中心是河南安阳殷墟,周武王灭商和成王平定武庚叛乱后这个中心的位置有所移动,我们认为它西移至陕西关中,再具体一点可能是周原地区。正是中原地区青铜文化中心的西移,才使侧身牛纹从商朝统治区传入陕西关中,进而南下传入长江流域。

五件侧身牛纹罍极有可能都自于同一个青铜器铸造中心——陕西关中,我们姑且命名为“关中青铜器铸造中心”。为什么这个中心在陕西关中而不在其他地区?首先,关中是几代周人苦心经营和灭商的根据地,周人传统政治中心就在这里。其次,夏商周时期青铜器及铸铜工匠都是国家极其重要的战略资源[29],任何一个中央王朝必定力求掌控之。周人灭商后,铸铜技术较低的周人更不会放弃原商朝优质的“工匠资源”,前者理所当然地会将后者迁往他们最容易掌控的地区,这个地区非陕西关中莫属,这跟商朝青铜器铸造中心设在商王都附近是一个道理。经常过长期的考古发掘和调查,周原地区发现了多处铸铜作坊遗址[30],有学者将该地区的铸铜业分为“商系”和“周系”[31],前者当然是原商朝铸铜工匠迁入后形成的,这是周王朝获取并使用原商朝铸铜工匠资源的有力证据。洛阳是西周东都所在,该地区也发现了西周时期大型铸铜作坊遗址[32],不过此地毕竟没有出土侧身牛纹青铜器或侧身牛纹陶范,关于该地区铸铜业的地位,本文姑且不论。

西周早期分封的各诸侯国似乎不太可能立即建立起如同“关中青铜器铸造中心”那样完整、发达的铸铜工业体系,在考古发掘中很少发现西周早期诸侯国铸铜作坊遗址就能说明此问题。辽宁、湖北、四川等地在空间上相隔甚远,很难想象各地工匠会在同一时期内铸造出风格一致的青铜器,用“关中青铜器铸造中心”来解释这几件侧身牛纹罍的产出地比较合理。不仅如此,其它很多存在着相距较远但形制、纹饰极为相似的西周早期青铜器现象用此理论也能得到比较圆通的解释,当然这需要另作专题研究。“关中青铜器铸造中心”在西周时期拥有完整、发达铸铜工业体系,不排除周边地区诸侯国派遣工匠前往该中心学习和交流,返回后铸造出风格一致的器物的可能。不过,笔者倾向于这些形制、纹饰几乎一致的青铜器是在“关中青铜器铸造中心”直接生产的。无论属于哪一种情况,都不影响“关中青铜器铸造中心”的地位和作用。

陕西关中至今未发现B型牛纹,从“关中青铜器铸造中心”角度来看,该地区应该存在这类纹饰,而且考古出土资料也隐约透露出某些迹象。如1966年岐山贺家村西壕一座西周早期墓葬[33]出土罍(失盖)的形制和纹饰与彭县竹瓦街窖藏等地出土的蟠龙盖罍相似,宝鸡国墓地[34]、宝鸡石鼓山墓地[35]等也出土了大量富含特色的牛纹青铜器。

“关中青铜器铸造中心”产出的同一批侧身牛纹青铜器之所以会到流传到周边各地,其主因跟周初的分封移民和“班赐宗彝”有关,传世文献有相关记载:

《左传·定公四年》曰:“昔武王克商,成王定之……分鲁公以大路、大旂,夏后氏之璜,封父之繁弱,殷民六族,条氏、徐氏、萧氏、索氏、长勺氏、尾勺氏,使帅其宗氏,辑其分族,将其类丑,以法则周公,用即命于周。是使之职事于鲁,以昭周公之明德。分之土田陪敦,祝、宗、卜、史,备物、典策、官司、彝器……分康叔以大路、少帛、綪茷、旃旌、大吕,殷民七族,陶氏、施氏、繁氏、錡氏、樊氏、饥氏、终葵氏;封畛土略,自武父以南,及圃田之北竟,取于有阎之土,以共王职;取于相土之东都,以会王之东蒐……分唐叔以大路,密须之鼓,阙巩,沽洗,怀姓九宗,职官五正。”

《史记·周本纪》曰:“武王……封诸侯,班赐宗彝,作《分殷之器物》。武王追思先圣王,乃襃封神农之后于焦,黄帝之后于祝,帝尧之后于蓟,帝舜之后于陈,大禹之后于杞。于是封功臣谋士,而师尚父为首封。封尚父于营丘,曰齐。封弟周公旦于曲阜,曰鲁。封召公奭于燕。封弟叔鲜于管,弟叔度于蔡。余各以次受封。”

周初分封移民造成殷遗民大规模迁徙,其去向一般来说有主要有三种:(1)迁往陕西关中和河南洛阳;(2)迁往多个诸侯国;(3)仍在原居住地[36]。这三种去向区分并不绝对,应当互有交叉。商朝灭亡后部分殷遗民仍继续铸造青铜器,他们随着迁徙变化会把西周时期新铸的青铜器带往各处,如喀左山湾子村窖藏牛纹罍、彭县竹瓦街一号窖藏牛纹罍可能属于这种情况。

周初分封诸侯,赐予土地、人口、财物等,其中通常会有青铜礼器。上举《史记·周本纪》中的“宗彝”应当是周武王伐商时缴获的青铜礼器,周成王、康王分封诸侯时所班赐的“宗彝”自不当限于原先缴获的殷商之物,很可能也有王室新铸造的青铜器,如随州叶家山M111:120罍可能是周王室赐予曾侯的灭商以后铸造的青铜器。当然,我们不排除诸侯国向“关中青铜器铸造中心”定制青铜器的可能,如竹瓦街二号窖藏1号罍、2号罍、3号罍以及汉台博01号罍有可能是古蜀人向“关中青铜器铸造中心”定制的。随州叶家山M111︰120罍即便不是王室赐予,那么它和同墓地出土之曾侯谏盉(M28︰166)、曾侯谏盘(M28︰163)也可能是曾侯在“关中青铜器铸造中心”定制的。

附记:拙稿寄出后大约半年才有幸拜读到张天恩先生《商周之际青铜制造重心徙移的观察》一文(载入陈光祖主编《金玉交辉——商周考古、艺术与文化论文集》,“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2013年),本文关于商周之际中原地区青铜文化格局改变的论述,大致不出张天恩先生所论范畴,读者自可参看。

[1]若无特别注明,本文中出现的“牛纹”、“侧身牛纹”等均指商周青铜器上的纹饰。

[2]唐云明.河北境内几处商代文化遗存记略[C]//考古学集刊(第2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

[3]四川省博物馆,彭县文化馆.四川彭县西周窖藏铜器[J].考古,1981(6).

[4]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随州市博物馆.湖北随州叶家山M28发掘报告[J].江汉考古,2013(4).

[5]同[3].

[6]同[2].

[7]马承源.商周青铜器纹饰综述[C]//中国青铜器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358.马承源先生称这种手法为“整体展开法”,那么采用此法展示兽面纹的青铜器在商代早期已经存在,如青全1:34、青全1:35、青全1:36等。

[8]赵丛苍主编.城洋青铜器[M].北京:科学出版社,2006:215-216.

[9]喀左县文化馆,朝阳地区博物馆,辽宁省博物馆.辽宁省喀左县山湾子出土殷周青铜器[J].文物,1977(12).

[10]王家祐.记四川彭县竹瓦街出土的铜器[J].文物,1961(11).

[11]湖北省博物馆.随州叶家山西周早期曾国墓地[M].北京:文物出版社,2013:112-146.

[12]同[3].

[13]孙华.彭县竹瓦街铜器再分析——埋藏性质、年代、原因及其文化背景[C]//高崇文,安田喜宪.长江流域青铜文化研究.北京:科学出版社,2002.按:关于其他诸家意见可从该文检索而得,本文不再一一列举。

[14]汉台博物馆征集之汉台博临01牛纹罍,承蒙陕西省文物局王宏先生查询并转告此器来源,据传乃是从四川地区某一墓葬所盗出。不过,四川地区迄今尚未发现西周时期的青铜容器墓,则该罍亦或别有所出,不能排除原本出自汉中地区的可能,不管怎样其应出自长江上游地区。

[15]李学勤.试论孤竹[C]//李学勤.新出青铜器研究.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54-59.

[16]上海博物馆青铜器研究组编.商周青铜器纹饰[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211.

[17]张懋镕.周人不用日名说[J].历史研究,1993(5).

[18]张懋镕.周人不用族徽说[J].考古,1995(9).

[19]陕西省考古研究院,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周原——2002年度齐家制玦作坊和礼村遗址考古发掘报告[M].北京:科学出版社,2010.

[20]信阳地区文管会,信阳县文管会.河南信阳县浉河港出土西周早期铜器群[J].考古,1989(1).

[21]a.王毓彤.江陵发现西周青铜器[J].文物,1963(2).b.李健.湖北江陵万城出土西周青铜器[J].考古,1963(4).

[22]林沄.对早期铜器铭文的几点看法[C]//古文字研究(第5辑).北京:中华书局,1981.

[23]同[4].

[24]黄凤春,胡刚.再说西周金文中的“南公”——二论叶家山西周曾国墓地的族属[J].江汉考古,2014(5).

[25]同[13].

[26]同[11].

[27]曹玮.从青铜器的演化试论西周前后期之交的礼制变化[C]//曹玮.周原遗址与西周铜器研究.北京:科学出版社,2004.

[28]童恩正.试论我国从东北至西南的边地半月形文化传播带[C]//文物与考古论集——文物出版社成立三十周年纪念.北京:文物出版社,1986.

[29]张光直.夏商周三代都制与三代文化异同[C]//张光直.中国青铜时代.北京:三联书店,2013.按:张光直先生认为夏商周的主要政治资本是青铜资源,其实铸铜工匠的作用也不能忽视。

[30]a.周原考古队.2003年秋周原遗址(ⅣB2区与ⅣB3区)的发掘[C]// 古代文明(第3卷).北京:文物出版社,2004.b.周原考古队.陕西周原遗址发现西周墓葬与铸铜遗址[J].考古,2004(1).c.周原考古队.陕西扶风县周原遗址庄李西周墓发掘简报[J].考古,2008(12).d.魏兴兴,李亚龙.陕西扶风齐镇发现西周炼炉[J].考古与文物,2007(1).e.陕西省考古研究所.陕西扶风云塘、齐镇建筑基址2002年度发掘简报[J].考古与文物,2007(3).f.同[18].

[31]雷兴山,种建荣.周原地区商周时期铸铜业刍论[C]//商周青铜器的陶范铸造技术研究.北京:文物出版社,2011.

[32]洛阳市文物工作队.1975-1979年洛阳北窑西周铸铜遗址的发掘[J].考古,1983(5).

[33]长水.岐山贺家村出土的西周铜器[J].文物,1972(6).

[34]卢连成,胡智生.宝鸡国墓地[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8.

[35]石鼓山考古队.陕西宝鸡石鼓山西周墓葬发掘简报[J].文物,2013(2).

[36]许倬云.西周史(增补二版)[M].北京:三联书店,2012:126-143.

简称书目:

附表 商周侧身牛纹青铜器表

续附表

集成——《殷周金文集成》(十八册),中华书局,1989-1994年。

铭图——《商周青铜器铭文暨图像集成》(三十五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

青全——《中国青铜器全集》(十六卷),文物出版社,1993年-1998年。

劫掠——《美帝国主义劫掠的我国殷周铜器集录》,科学出版社,1962年。

赛克勒Ⅱ——Western Zhou ritual bronzes from the Arthur M. Sackler collections,Jessica Rawson,Distributed by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0.

续附表

猜你喜欢

青铜器B型A型
后母戊鼎:沉淀在岁月里的青铜器
验 血
临床表现为心悸的预激综合征B型心电图1例
A型肉毒素在注射面部皱纹中的应用及体会
A型肉毒毒素联合减张压迫法在面部整形切口的应用
苏州金龙KLQ6125B1A型客车故障排除2例
认识“晋式青铜器”
我是怎样走上青铜器研究之路的
梁带村里发现的微型青铜器
《潜伏》等48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