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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我所爱

2018-07-05深秀

北京文学 2018年7期
关键词:光子教授老师

闻小荷又背着药回来了,紫色背包鼓鼓囊囊。

“看什么呢?”闻小荷凑过身来时,我正趴在阳台上。“性福街”上的盛况还在继续,我刚从那里遛了一圈回来。我们29号宿舍楼背面的这条步行街,因周边布满主打大学生夫妻生意的小旅馆而得名,其实它的本名叫“幸福街”。“性福街”今天人影幢幢、热闹非凡。咱北方影视大学一年一度的艺考又火爆来临,怀揣明星梦、导演梦、编剧梦的高中生们,搭乘不知疲倦的飞机、高铁,从全国各地汹涌而来,二月春风里闪动着一张张红扑扑的脸。善于巧抓商机的人们,拎着化妆盒、推着行李箱、或是提着熨得平平整整的裙装和西装,前来找艺考生和他们的家长攀谈生意:脸妆100,发型设计200,租服装含押金800。高中生们茫然、家长们犹豫。说辞来了:

地球人都知道,面试靠颜值。

浓妆现在不允许,我的无痕淡妆技术,保准让你看起来既出众又自然。

你们参加艺考培训,上万的钱都花了,关键时刻还在乎这几百块吗?

我很高端的,经验特丰富,经过我的打造,你想考不上都难。

……

我和闻小荷都是跨专业考的博,没经历过艺考,“性福街”的这派景象,在我俩眼中就是一出稀奇的舞台剧。

“向钱看,向钱看,父母的责任重,孩子的冤仇深……”

看了一会儿,闻小荷哼起即兴改编的歌曲,转身打开搁在阳台角落里的茶花牌收纳箱,把背包里的药品逐一放进去。

“茶花”满了,各种膏药、胶囊、颗粒、口服液、喷剂,应有尽有。

“你怎么不去校医院拿药啊,才按10%的价格收费,你瞧,10片装云南白药膏,市场价56一盒,校医院才5块6。”闻小荷朝我扬了扬手中的云南白药膏,然后小心翼翼地放了回去。她把满箱子的药整理了又整理、摆弄了又摆弄,好像那是她的绝世珍宝。

这些药得来确实不易。我也领教过,校医院的医生不会随便开单子,要是男大夫可能好说话些,可专管开药的全是一帮中年妇女。我们这些学生一进去,她们像盯嫌疑犯一样盯着你,趾高气扬地问一句“哪里不舒服啊?”你若说喉咙疼,她们会让你张开嘴巴,用笔灯使劲往里照,照完皱着眉没好气地训斥道:“疼什么疼,一点儿炎症都没有!”上次我跟博三的一个师姐去过一次,师姐想开点清火的药给父母带回去,那个眉如柳月的女大夫就是这么对待她的。轮到我,“柳月眉”冰冷的目光一扫射到我脸上,我早忘了我什么“病”了。“你怎么了?”“我……我也上火了,您瞧,这儿都长痘痘了。”我连忙伸手去摸下巴,却恨那颗痘痘何时已不辞而别。“好,给你开两袋牛黄解毒片,吃吃就好。”出乎意料,“柳月眉”对我的下巴完全没兴趣,痛痛快快就把单子开了。结账时我才发现,两袋牛黄解毒片折扣价一共才两毛钱!出了校医院,我一阵害臊,真像是做了一回贼——竟然就为了区区两毛钱!自那以后,我发誓,除非真生病,否则绝不屈尊再去校医院拿药!

看看闻小荷面前满满当当的一箱药,那该包含了她多少深情。她肯定每次都得装出一副这儿疼那儿痒的病态,去面对那些牛气烘烘的医生。光子好幸福啊!我知道,这些药都是闻小荷买来打算给光子的姥姥送去的。

光子是闻小荷的男朋友。

春天来后,汪锐发情一样高频率造访29号楼,看楼的阿姨烦了,态度就是四个字:绝不放行!汪锐发微信,闻小荷不搭理,打电话,她也不接。于是他嬉皮笑脸地使唤上了我,说,谁让你是闻小荷唯一的室友呢。而我,竟对这人民联络员的差事乐此不疲!

周三上午,如同往常,闻小荷的手机振动了好几遍没人理会之后,我的手机响了。电话那头是汪锐,他让我下楼去,说是“有东西给你们”,其实这“给你们”,不过是“给闻小荷”的另一种说法。我等不及电梯,救火似的沿楼道冲下去。人真是世界上最奇怪的动物,明知汪锐找我的目的是为了闻小荷,我还是激动不已。

汪锐怀抱一个纸箱站在门房窗口前,他从箱子里拿出两个圆圆鼓鼓的脐橙,搁在坐里边的张阿姨面前。

张阿姨低头织着毛衣:“你小子少来这一套,吃了你的橙子也不会让你上去。这儿是女博士楼,姑娘们都在宿舍里看书写论文,都像你这么成天跑来瞎串,女博士们的论文质量都要下降!”

汪锐笑嘻嘻:“您不愧博士楼的宿管阿姨,您说得对,以后绝不来打扰。今天最后一次,我保证。我真的有万分火急的事。”

“你糊弄鬼吧,每次都是最后一次,每次都是万分火急。”张阿姨气愤地抓起橙子扔回汪锐的箱子。

可怜的汪锐!闻小荷最近靠点外卖过生活,除了上楼,他还真没法见到她。

见我走近,汪锐便把纸箱子往我面前一送:“我朋友从南方寄来的,拿回去吃吧。”我接过箱子,汪锐扭头就走,看都没看我一眼。起初,汪锐托我办事还一脸笑容地客气客气,而今连表情致谢也省略了,只剩下干巴巴的交接。我像是被全世界抛弃的孤儿,痴痴傻站着,抱着十斤重的箱子,如同抱着一团棉花。那远去的深蓝色运动衣,一晃一晃牵动着我的魂魄。

其实我很清楚,我对汪锐的爱注定只是一厢情愿。他喜欢的是闻小荷那种风情万种的女生,而我,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个物种:我从小就是一副假小子的造型,留着男孩们一样的短发,穿着偏男性化的衣服。发卡、裙子、高跟鞋这些女孩们最普通的装备,都跟我无关。二十岁前后,妈妈企图把我扭转过来,逼我向女孩子的样子打扮,可花枝招展的淑女装在我身上待不了三分钟,就被我怨恨地扯了下来。我实在不喜欢那些飘飘荡荡、飞飞扬扬的玩意儿,运动鞋、牛仔裤、T恤衫、休闲夹克,它们才让我成为我自己。

除了外表,我的名字也是男儿气的:何健,哪像“闻小荷”三个字,满满当当的女人味儿。

我的外部設施虽如此阳刚,里面藏的,却千真万确是颗女人心。可这世界上啊,懂我心的人又在哪儿呢?我可不是你们指指点点瞎猜疑的同性恋。

闻小荷打算专门去一趟山东高密给光子的姥姥送药。她打开“茶花”,把药一件一件往拉杆箱转移。拉杆箱比“茶花”大得多,“茶花”空了,拉杆箱还剩三分之一的空间。

“干脆把汪锐送来的橙子都给姥姥带去吧。”我提议。

“好主意!”闻小荷十分赞同。

我从阳台上搬来橙子,闻小荷立即把它们拾掇进拉杆箱。

“哎呀,忘了给你留两个了。”一看装橙子的箱子见了底,闻小荷有点儿不好意思。

“没事儿,我不爱吃橙子。”

其实橙子是我的最爱,但为了自尊,汪锐送来的橙子我一个都没吃。

我刚好要去西单给朋友送一份文件,就同闻小荷一块儿来到了地铁站。我们正要过安检,从身后冲上来一个人,拎起闻小荷的拉杆箱就往安检带上放。原来是汪锐。我敢打赌,汪锐肯定是瞥见我们的行踪一路追上来的。

他气喘吁吁,满脸热情地问道:“你们去哪儿?”

“少管!”闻小荷抛给汪锐老大一个白眼。

“汪锐,你去哪儿?”我凑过来跟他说话。闻小荷的残忍让我于心不忍。

“去艺考辅导班上课。”

“哦哦。早听说你是艺考辅导专家。”

“那里还差一个教编导的老师,你们去不去?”

“上一天多少钱?”我问。

“1500。上6小时。上午3小时,下午3小时。”

“1500?”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会有这么多吗?”闻小荷也半信半疑。

“一看你们就是老外,早这个价了。”

“怪不得博三的一个男生硕博六年做艺考挣了30万。”我说。

“你刚才说什么,还差一个老师?”闻小荷来了兴致。

“是啊。想不想去?去吧,一个周就做万元户。”总算吸引了闻小荷的注意力,汪锐兴致勃勃游说起来:“这个班是我朋友开的,我直接带你过去就行。”

“可是我啥都不懂啊。”

“没事儿,回头我把资料全发给你,你一看就明白。”

“上课的地方离咱学校远不远?”

“就在木樨地。”

“艺考怎么这么火爆,都跟疯了似的。”我说。

“那当然,今年我们学校艺考总人次达到了三万七,跟中戏、北电,差不多。每个专业竞争都特别激烈,表演231:1,广播电视编导106:1。”汪锐说。

“都跑来爱艺术了!”我和闻小荷不约而同地说。

“其实也就少部分孩子是真正为梦想而来,更多的人走这条路,就是图分数线低,想走捷径。考不上大学的,想通过艺考读大学;只能考二本的,想通过艺考读一本。跟你举个例子,同一所大学的同一个学院,我一个同学的妹妹考中文考了570;另一个同学的妹妹考广播电视编导,460就进去了。”

“这么多参加艺考的,你同学办艺考班岂不是发了?”闻小荷问。

“那当然。岂止我同学,跟着发财的人多着呢。艺考期间,考点周边宾馆坐地起价,平常一两百的,考试那几天涨到五六百。连出租车都不放过分一杯羹的机会,拉艺考生不打表、随意喊高价。我去年带学生出去考试,一个学生从酒店去考场,平日10块钱的路程,司机问他要50,学生不给,两人差点打起来。司机还邪乎得很,喊了几个出租车哥们儿过来,要收拾学生,幸亏我及时赶到,拨打了110,才了结此事,不然我那学生非遭殃不可。”说到这儿,汪锐脸上露出几分得意的神情。

“不然怎么叫穷人高考、富人艺考。”在我们旁边坐着的一位大妈突然冷笑着说道。

汪锐并没有去往木樨地,而是同我们一道,在西单站下了车。我独自走向出站口,汪锐颠颠儿地跟在闻小荷屁股后头去换乘4号线。回望汪锐兴高采烈的背影,我猜,他恨不得跟她一起去高密吧。

闻小荷从高密回来后,我问她:“那天汪锐跟你走到了哪儿?”

闻小荷得意扬扬地笑起来:“他想跟我去北京南站,结果在菜市口被我一脚踹了下去。哈哈……”

“為什么?”我很不解。

“得了赚钱法宝,就不稀罕他了呗。”

“你真的对汪锐一点意思都没有?”

“他哪儿是我的菜!”闻小荷“咣”地把清完衣服的半盆水倒进了卫生间,手中的动作和嘴上的语言一样爽快。

这真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闻小荷给我看过她男朋友光子的照片,一个体格健壮、长相彪悍的男生,与汪锐这种奶油小生完全不同。闻小荷对光子的爱称得上空前绝后,她自封的淘宝达人的身份,都是给光子网购礼物网购出来的。

“汪锐要再缠我,我就把他娶过来送给你算了。好歹也是一博士,长得也不难看。你要不要?”闻小荷湿漉漉的手对着我一甩,一片冰凉飞溅而来,激得我一哆嗦,正遮掩了我内心慌乱的抖动。

闻小荷打定了去艺考辅导班上课的主意。

汪锐发来一堆电子资料,闻小荷开始挑灯夜战,突击备课。

第二天英语课,进了教室,我看见汪锐坐在我和闻小荷固定位置的后一排。要是以前,闻小荷肯定会拉着我移民他处,这次她不但不介意汪锐离得这么近,还招呼他:“你上前来,跟我们坐一块儿呗。”

汪锐受宠若惊,刻不容缓奔到了闻小荷身边。闻小荷争分夺秒,掏出笔记本开始向汪锐请教问题。和我一样,闻小荷本硕都不是影视专业,考电影学博士我们都是半路出家,视听语言、故事编写、影评写作这些基础学科都没学过。而汪锐是正宗的科班出身。整整一上午,他们俩脑袋拱在一起嘀嘀咕咕、嘀嘀咕咕。前两节是英国老师的课,后两节是美国老师的课。英国绅士从头至尾纯英文;美国胖汉除了英文,时不时插句蹩脚的中国话。闻小荷和汪锐窃窃私语的杂音,扰得我基本上没听懂绅士说什么,胖汉嘴里能懂的,只有“美女”“毛泽东”……

闻小荷整整在宿舍宅了四天,吃饭全靠点外卖,夜里睡三个小时就起床。我笑她:“你真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啊。”

四天之后,闻小荷这位艺考培训专家新鲜出炉,带着突击出来的PPT,赚她的1500去了。

在我们博一所有的课程中,英语课是唯一点名的课。两位老外每次都兢兢业业地带着点名册,按时按点地“check the attendance”。缺课者需要填写假条并获得研究生院的盖章和导师的签字,否则折扣平时成绩;三次以上缺席则直接取消期末考试资格、等候重修。国产老师们的课要好混得多,虽然进门处总工工整整摆着签到表,美其名曰人人必须签到,但基本上一个专业只要有一个签字代表到场就能保证安全。

电影学的常驻签字代表是我。

那两个星期,忙着去木樨地日进斗金的闻小荷,除了在英语课上现身,其他的课堂再也见不到她的身影。

一天,上完《纪录片研究》,方教授突然叫住我:“何健,你过来一下。”我读硕时方教授就给我们上课,认识我。我走近,他并没有立即跟我说话,等教室的人走空了,才小声问道:“平时总跟你坐一块儿的那个同学叫什么?”

“闻小荷。”我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哦哦。好好。”方教授点了点头。

“她这段时间……感冒了,在宿舍休息。”我以为方教授关注的是闻小荷为什么缺课,赶紧扯了个谎。

“哦哦。好好。”

方教授拎着包走掉了。

晚上,从木樨地回来的闻小荷一摊烂泥地倒在床上。桌子上她的手机嗡嗡蜂鸣时,她懒得下床,半死不活地对我说:“何健,帮我看一下是谁。”

我起身拿起她的手机,看了一眼,告诉她:“不知道是谁,北京号码。”

“帮我接一下吧。”

我接通电话。

“你是闻小荷同学吗?”电话里传来的竟然是方教授的声音。我赶紧点了静音按钮,跟闻小荷说:“方教授。”

“哪个方教授?”

“方励,上《纪录片研究》的那个老头。”

闻小荷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从我手中拿过电话,取消静音:“喂,您好。我是闻小荷。”

“哦,小荷同学,你好。我有门硕士生课程缺个助教,前面做这份工作的同学要出国,你愿不愿意接替她?”

“啊?……我考虑一下回复您吧。谢谢您啊。”

挂了电话,闻小荷一脸迷惑:“这老头儿,怎么会找我呢?他根本就不认识我啊。”

原来昨天方教授跟我打听闻小荷是为了这个。签到表的名字下面都留有电话,方教授跟我问了闻小荷的名字,就能把人和电话对上号。

我的直觉:方教授看上闻小荷了。我心里泛起一丝嫉妒,不动声色地说:“做助教好啊,就是上课帮老师开开多媒体,收收签名表,一个月有600大洋,不赚白不赚。”

“我现在没时间啊。总不能为了一个月600块放弃一天1500吧……何健,要不你去吧。”

“我……”

“去吧去吧,我这就跟方教授回电话了啊。说好了,你可得去啊。”

我出现在他办公室门口时,方教授一脸意外:“何健,你有什么事吗?”

“是您让我来的。关于助教岗位的事。”

他似乎很吃惊:“闻小荷推荐的人是你?”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勉强装出一副笑脸,“好好,你来挺好。”

不是闻小荷样的美女,方教授应该挺失望。

“喝水吗?我刚烧了一壶,那里有杯子,要喝自己倒。”方教授朝门边的角落指了指,那儿有一张土黄色的老式长条书桌,两个抽屉被塞得嗷嗷咧着嘴,乱七八糟的东西,争先恐后往外冒。桌面上灰尘蒙蒙,是一套自动上水电热水壶和几只歪倒着的纸杯的所在。

转身再一看,方教授的办公室实在脏乱得离谱,差不多一半的空间都被堆积如山的杂物所占据:花花绿绿的包装盒,散发着陈腐气息的旧杂志和报纸,三条腿的残疾凳子,锈迹斑斑的雨伞,瘪瘪歪歪的矿泉水瓶子,东一簇西一团的塑料袋……

一个男教师跟一个不漂亮的女学生说起话来就要简省得多,我站了不到两分钟,方教授就朝我摆手示意:你可以走了。

出了影视学院的楼,我没有取道直线回宿舍,而是鬼使神差拐了个弯,绕到14号楼前的核桃林。果真,一个熟悉的身影跃入我眼帘,那是汪锐,他像往常一样,在林中的空地上专心致志地舞剑,身上穿的,依旧是深蓝色运动装。

谁也猜测不到,三年之前研究生报名那天,我便悄悄把汪锐装进了心里。那天他也穿着这种深蓝色的衣服,只不过是短袖,身后背着一把剑,在排队领取表格的人群中特别扎眼。背剑的姿志,帅气的长相,尤其是那醉人的蓝色着装,令我止不住对他一看再看。儿时,我对蓝色就有一种本能的喜欢,记得每次爸爸出差问要什么礼物,我总是说“蓝色的就行”。而深蓝,是最让我心动的蓝,当它由汪锐高大挺拔的身材展示出来,那饱满浑厚的色调仿似携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男子汉味道,只需一眼,所有的温柔便涌到心头。多少次,我真想被包裹在那团蓝里化了算了。

汪锐,像是为了迷倒我而生,深蓝竟然是他春夏秋冬各季衣服的主色调。深蓝啊深蓝,那简直是我的汪锐蓝!读研三年,我陷在与它零距离接触的遐想里不能自拔。如今读了博,汪銳继续着他的深蓝色,而我只能继续想入非非的痛苦。

我犹豫着是无视地走过,还是去跟汪锐打个招呼。

“汪锐!”我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男生的高喊,紧接着一辆自行车呼地从我身边飞过。汪锐听到喊声便朝这边望来,笑着朝自行车上的哥们儿摇了摇手。他眼神一飘移,自然也看见了我。

我羞涩地低垂下头,打算立即逃走。

汪锐却大步朝我跑了过来:“何健,等一下。”

他几秒钟便站到了我面前,问:“你去哪儿了?”

“方教授办公室。”

“啊?他找你干什么?”汪锐一副吃惊不已的样子。

“怎么了?”我被他这样子搞得莫名其妙。

“莫非,他连你也不放过?”

“什么?”

“他是众人皆知的老色鬼,你不知道啊?”

“好色说明心不老。”我满不在乎地把脑袋扭向一边。

“啊?他真的连你也不放过?”汪锐使劲在碎石地面上敲击了一下手中的剑。看他流露出对我的关心,我有几分欣慰,哪怕那仅仅是同学友谊的关心。可他的话又听得我很心烦:什么叫连我也不放过?我也是女人啊,风华正茂的女博士,怎么了,就不该拥有被男人不放过的资格吗?

汪锐根本懒得解读我的情感状态,“好心好意”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何健,别一天到晚傻傻乎乎,找个男朋友,谈谈恋爱。女孩子嘛,迟早是要嫁出去的。”

“好啊,你给我介绍个呗。”我轻松起来。

“先说说你选男友的标准,你喜欢什么样的?”

我本想说“跟你差不多就行”,没容我开口,汪锐自以为是地说出了答案:“你是不是喜欢阴柔型的啊,那种李咏式的长发男?互补嘛。”

“汪锐,你真讨厌!”我对着汪锐大吼一声,悲愤地转身而逃。汪锐“何健、何健”地在我背后高喊了好几声。

我匆匆走着,天上远远挂着无动于衷的夕阳。我只顾走,只顾伤心。

我被执恋拽到汪锐身边,却被屈辱从他身边拽走。和汪锐的每一次接触都让我产生挫败感,可越是挫败越不能自拔。我像是陷入一团爱情的淤泥。

我拎著电脑包屁颠屁颠跟在方教授后面干起了助教。第一次跟随上完课,他和蔼地问我:“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我说:“好,吃完饭,我去帮您把办公室打扫一下吧。”

饭吃到一半,方教授接到一个电话先行离开,走的时候他扔给我办公室的钥匙,说:“谢谢你啦,要不要我喊男研究生帮你的忙?”

我说:“不用,我一个人就搞得定。”

其实办公室收拾起来很简单,我从学校东门找了个收废品的大叔,和他一起不到半小时就把方教授办公室内所有的破烂都收拾出去了。我又从门卫那里找了块抹布,把桌子柜子上的灰消灭干净。环顾焕然一新的办公室,我满意地舒了口气。

“嚯,我还以为走错地方了呢?”方教授回来一看,甚是高兴,“来,小健,我给你看样东西。”

墙边立着两个高大的档案柜,方教授转动钥匙,打开其中一个。一道奇异的风景立即在我眼前展开:四层架子上满满的全是相册,长的短的、宽的窄的、厚的薄的。它们摆放整洁、一尘不染,全然不同房间之前的凌乱。

方教授小心翼翼抽出一本递给我:“来,看看,看看。”

我随意地翻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合影,一帮八九岁的孩子横七竖八摆出各种古怪的造型,把年轻的方教授围在草地的正中央。他笑得很厉害,嘴张得那样大,门牙都快掉出来,光洁的额头闪耀着迷人的青春。

“他们是谁啊?”

“我的学生。”

“怎么是小学生?”

“是啊,我起初在小学教书。以后又教过初中、高中,最后才来大学的。”

翻完手上这本,我又接连看了好多本。方教授和教过的每届学生都拍照留念,这一柜子的相册,装着他完整的从教历史。

让人称奇的是,方教授竟然记得所有和他拍二人照的学生的名字:“这个叫梁红艳,是我做高三班主任时的学生,毕业考上了复旦。”“这个叫邹文志,读了个中专,如今在家乡搞绿色种植,也很成功。”他脸上浮起满足的笑。

方教授老了,即便浅笑,眼角的褶子也层峦叠嶂。难以想象,眼前的这张笑脸和照片里草地上那张笑脸属于同一个人。我止不住感慨,每个年老色衰的人,原来都有过如梦的青春;而如梦的青春,终将沉沉老去。

闻小荷在艺考班的上课结束以后,作为酬谢,请汪锐吃了顿饭,也叫上了我。我们三个人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小餐馆吃的海底捞。

我和闻小荷坐一边,汪锐坐另一边。隔着桌子,我和汪锐正对,我的目光直线地投射在他的脸上,他的目光斜射在闻小荷的脸上。闻小荷呢,眼神老是飘向对面墙上的一张电影海报。海报的主角是好莱坞硬汉巨石强森 ,他胸肌袒露、威猛无比。这是闻小荷的偶像,她亲爱的光子的造型原来和他是一路的。

饭吃到一半,闻小荷说起在校医院拿药的事:“别的药都好拿。比如想开云南白药膏,就说我腰疼,医生没法确切地知道我是不是真腰疼,轻易就把单子开了。可拿降压药就不行了,医生会现场量血压,真正的高血压他们才给开药,我都是低血压,怎么可能骗得过医生呢。”

“你给谁买降压药?”汪锐问。

“我姥姥啊。”

闻小荷所说的“我姥姥”只不过是光子的姥姥。

“嗨,你怎么不早说啊,我就血压偏高啊。我的降压药都是我妈从她们单位开了寄给我的,校医院的,我根本用不着,回头我去开了给你。”

“你怎么会高血压?不是年纪大的人才会有的吗?或者偏胖的人,你这么瘦。”我不解地问。

“遗传。没事儿,我是轻度的。”

此后,汪锐隔三岔五会来29号楼送降压药。我成了下楼与他接头的拿药使者——闻小荷又故意躲着汪锐,不见他的面。说实话,我完全搞不懂闻小荷,怎么能这么对待汪锐呢?我也搞不懂汪锐,人家明明是利用你嘛。然而,仔细一想,我更搞不懂的是我自己,你这是何苦呢?

五月份,闻小荷又去了一趟高密,给光子的姥姥送降压药。我曾问她,寄过去就行了呗,何必要专门跑一趟。闻小荷说,姥姥年纪大了,脑子有点儿糊涂,怕她收不着。

光子对闻小荷很重要,而姥姥对光子很重要。所以闻小荷对光子的姥姥这样好。

刚做室友的时候,闻小荷就在一次卧谈中跟我讲了光子的故事。光子的父母婚姻破裂,跟各自的相好远走高飞,8岁的光子扔给了姥姥,靠姥姥种大蒜长大、念书。“他受了太多苦,我要把他受的苦都补回来。”黑暗中,闻小荷声音哽咽,好像心疼的是她亲儿子。

然而以我的观察,闻小荷的一往情深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回应。比如,电话从来都是闻小荷主动打给光子;光子在那边一生气,闻小荷就在这边低三下四地说对不起;闻小荷从网上买了500多的李宁羽毛球拍和700多的耐克鞋给光子,可光子一毛钱的东西都没给闻小荷买过。

有时我真想提醒闻小荷:光子真的喜欢你吗?你这样为一个男生舍命付出,值得吗?

但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我是不可能凭几句话就把闻小荷点醒的。更何况,与我相比,闻小荷总觉得她才是爱情专家。

14號楼前的核桃林边上新建了一座假山,环绕假山的是一条窄窄的鹅卵石路。我每天都去这条鹅卵石路上运动运动。我假装足底按摩,只因汪锐时常会在隔壁的林子里舞剑。汪锐似乎是我的中石油,三两天不看他一回,我感觉整个人都熄火了。我祈求上苍,来世让我变成他手里的剑,与他朝夕相处、风雨相伴。

除了去鹅卵石路上望梅止渴地转圈,我的生活一切照旧。但闻小荷的现状却有所不同。

光子开始频频地给闻小荷打电话。闻小荷有意避开我的耳朵,光子打来的电话一响,她就插上耳机,跑进厕所关上门,尽量压低声音说话。可她的话语还是清清楚楚飘进我的耳朵。

光子应该是借了高利贷,正被黑社会小混混追债,让闻小荷替他想办法。闻小荷答应先给他寄一万五,那是她在木樨地上课的辛苦钱。

一天中午和闻小荷在餐厅吃饭,闻小荷突然跟我说:“何健,咱们一起办艺考辅导班吧。”

我颇感意外:“干吗突然想要办班?”

“了解得越多越不满足。你都不敢想象那些办艺考班的,赚钱的招数有多狠毒。汪锐跟我说,他去年寒假去了一个郑州的班,一天1800,上了四天,挣了7200够多了吧,可和办培训班的人赚的黑心钱一比, 这7200简直不值一提。你知道那培训班跟每个学生家长收多少钱吗?”

“多少?”

“两万。30个学生,就是60万。”

“就上四天?”

“是啊。”

“那些家长傻啊,怎么愿意出这么多?”

“汪锐说,办培训班的,特别会造势。他们租了一快捷酒店的地儿,学生上课、吃住全在那儿,制造出一种所谓封闭式培训的神秘感和高端性。他们还给这个班取了一个特别高大上的名字,叫作‘高级前沿冲锋班。而且跟家长宣称,授课的是从北京来的顶尖级专家——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要找这边的人去上课、而不是在郑州本地找教师的原因。全国人民翘首望北京,他们抓住了家长的这种心理。经过这一番包装和打造,家长们会觉得孩子进的是特高级、特有前景的班。为了孩子的未来,两万块又算什么呢!”

“简直是堂而皇之地抢钱啊!”

“是啊,60万啊,给汪锐的7200算什么?除去酒店吃住和上课场地的花销,剩下的全进了他们的腰包。何健,咱们也弄个班吧。我特想下到浑水里捞它一笔,然后回到岸上自由自在地走。况且我们才是真正能做这个事的人啊,我们就按照市场价收费,回头好好给学生上课,也算是对得起家长。你说呢?”

“可我能做什么呢?我又没干过这行当。”

“没事。回头我把汪锐发我的资料都给你,以我们的基础,上手很快的。我当初不也是现学现卖么。”

被闻小荷一鼓动,我真动心了,其实那次在地铁上听汪锐游说闻小荷去上课,我就暗生羡慕,6小时挣1500,真让人心痒痒。如果不是出于自尊,我当时都差点问汪锐“还缺不缺人?我能不能去?”

“要不拉上汪锐,咱们三个人一起干吧。有个男生,总是安心些。”我提议。

“不用不用。”闻小荷断然拒绝,“咱两个就可以了。咱们暑假回我家那边去,北京这边班太多,没缝隙了,再说咱们初出茅庐,在这边一点儿优势都没有,可回到地方,以咱们名牌学府电影学博士的身份,优势就明显了。”

学期末的一天,方教授让我帮他登录成绩。他照着教学记录表念,我往电脑系统输入。一阵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响彻走廊,两个女人出现在方教授办公室门口。走在前面的是方教授夫人,50多岁,丰满的身体包裹在一件领口缀满亮片的紧身旗袍里,粉白的腮帮上荡漾着假花似的笑意。她身后谦恭地跟着一个穿真丝裙的年轻女人。

方教授夫人一现身就大声对方教授说:“老方,我带了个朋友来。”

方教授念完一组分数后,缓缓站起了身。

“这位就是我们家老方。”方教授夫人跟年轻女人介绍,语气里透露出一股优越感。

方教授请年轻女人在沙发上坐下。方教授夫人也坐下。

“方教授,我叫吴倩,是济南圆梦艺考培训学校的,下个月我们打算举行一个全国艺考推介大会。您是国内影视专业一流专家,如果能有幸邀请到您参加我们的大会,那这个推介会的档次就不一样了。真希望你能赏脸。”

“艺考推介会,听说过……”方教授点了点头。

“我们办这个完全是为广大考生服务,对扩大招生学校的影响也是有帮助的。”

方教授端起茶杯,慢悠悠喝了一口。

教授夫人急了:“既然是这等有意义的事情,老方你就答应吴老师吧。”

见方教授没搭话,年轻女人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方教授:“这样吧,方教授,这上面有我们的电话,您决定好了麻烦给我们回个电话吧。热情欢迎您去济南做客。”

方教授接过名片,漫不经心地扔在了桌子上,然后继续喝茶。

年轻女人看了一眼教授夫人,尴尬地起身告辞。方教授夫人赔着笑脸送她出去。

几分钟后,教授夫人回到办公室。这次,她的脸色阴沉得要下雨,跟方教授说话的言辞如同冰雹般噼里啪啦:“你这个人啊,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你以为人家跑一趟北京就拜你一个佛啊,回头老黄老赵当面答应下来,人家名额一满,才不稀罕你呢。”

我一见这阵势,赶紧溜了出来,顺手把门带上。但教授夫人的声音如雷声轰动,我站在走廊还听得清清楚楚。

“这个姓吴的女人和老黄老婆的朋友认识,她昨天请了我、老黄老婆、老赵老婆我们几个一起吃饭。回头肯定是要找老黄、老赵的,说不定这会儿已经去了他们的办公室。你马上跟人家回电话,就说一定去,听见没有?刚才这人跟我说了,出场费8000,你去给我把这8000块拿回来!”

教授夫人嚷嚷了半天才离开,方教授一直沉默不语。

我登录完成绩,方教授说道:“小健,能不能去校医院帮我买盒降压药,我早上忘了吃了,这会儿有点头疼。”方教授递给我他的教工卡,“密码六个5。买硝苯地平缓释片。”

我看见方教授的脸色有点儿不对劲,就一路飞奔去把药买了回来。

方教授吃完药,我问他:“艺考推介会是什么?”

他笑了笑:“甭管它是什么,凡商业机构操作的活动本质都一样,为了赚钱。什么‘为广大考生服务、扩大招生学校影响,都是幌子。”

“您会去吗,推介会?”

“当然不去。我的人格只值八千?”

听了这句话,方教授的形象在我眼里一下子高大起来。

我和闻小荷决定要大干一场。

暑假一到,我们就斗志昂扬地奔赴闻小荷的家乡W城。来W城之前我躲在假山后面拍了好多张汪锐的照片,以备别后解相思。

在闻小荷家暂住了两天之后,我们租到房子,便一起搬到租住的地方。

出乎我的意料,闻小荷的家庭条件相当之好,她的父母都是初中教师退休,哥哥嫂子在银行上班,哥哥还是银行经理。按说她也算有强大的经济后盾,不着急靠自己去赚钱。可是闻小荷说:“你没看见我嫂子成天跟我翻白眼啊,恨不得我哥没我这个妹妹才好呢,她总觉得我父母的钱都被我花了。我早发了誓,读博期间绝不花家里的一毛钱。”

我很佩服闻小荷的独立自强,也感动于这位城市千金能那么死心塌地爱穷光蛋光子。

我们租了一个60平的两居室,跑了一整天,在一个偏远的家具市场买了10套简易桌椅和一个活动黑板,以及白板笔、白板擦等。闻小荷还到一家门头制作公司定制了招牌。不久,“京运培训”四个字,在我们出租屋门楣的上方闪起了金光。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闻小荷开始跟自己在W城的朋友、同学和熟人撒网式地打电话,询问他们认不认识高三班主任。汪锐向她透露过,找生源最好的渠道就是直接联系高三班主任。曲里拐弯找了一大圈,总算找到了一位郭姓的老师。这位郭老师是闻小荷同学的同学的熟人。

我们在一家咖啡馆和郭老师见了面。郭老师四十多岁,七分头梳理得平平整整,脸上皮肤又白又嫩,但偏偏下巴上留着一撮毛茸茸的小胡子,这让我立即对他的面容失去了好感。

我们三人刚落座,还没来得及说话,闻小荷的电話就响了,我一看她的神色就知道是光子打来的。闻小荷转过身去,用手罩住嘴,小声地说:“我正在和别人谈事情,一会儿打给你。好,你说……”

出于礼节,我主动跟郭老师攀谈起来:“郭老师,您是教什么的?”

“历史。”

“哦哦。”我领悟地点了点头,原来那撮富有沧桑感的小胡子是有来头的。

“是这样的,郭老师,我们也是第一次……”正当我要开诚布公,挂了电话的闻小荷匆匆向我使了个眼色,抢过我的话头,满脸堆笑地跟郭老师说:“她是第一次来这边,见了大海兴奋得半夜都没睡着。”

郭老师问我们哪个学校的,学什么专业,博士好不好考。我们问郭老师做了多少年的班主任,学校的升学率如何,每年有多少学生参加艺考。

短暂的闲聊之后,闻小荷就勇敢地转入了正题:“郭老师,虽然咱们是朋友介绍的,但一码归一码,您按照您的惯例给开个价吧,这边的情况老实说我们不是太熟。”

郭老师伸手捋了捋他的小胡子,好像那里真有可与关公的美髯相媲美的长须,其实不过一丛软乎乎的杂草而已。

“小闻老师既然这么痛快,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咱们现在这边的行情是这样,我们介绍一个收6000,你到时就在这6000的基础上加一万跟家长收就行了。这样你的利润也是很可观的。当然这6000我有时也不能全得,如果我们的基部主任找我来‘了解情况,我还要拿出一部分打点他。”

我总以为和别人谈钱会很麻烦、需要九曲回肠的工夫,没想到5分钟不到,我们和郭老师的交易便谈妥。最后,我们还友好地互加了微信。

从咖啡馆出来,刚好是下午课结束时间,郭老师领着我们去班上跟学生见了面。郭老师大大吹嘘了一番我们自北京来的专家特质,让他们回家跟父母商量,机不可失、尽早报名。

回到出租屋,我不满地对闻小荷说:“他妈的,现在才知道高中老师的牙齿有多深。嘴皮一动,N个6000就到手。不就是一个小小的班主任吗?”

“你可太小瞧他们了,他们也是垄断资源的掌握者啊。参加艺考的孩子肯定是要报班的,报哪个班,家长基本没见解,只有听老师的;而且家长不敢得罪老师啊,老师让孩子去报这个班,他敢让孩子去报那个班吗?”

闻小荷看上去清纯,骨子里却老到。我不得不承认,她的思想比我成熟,看问题的眼光比我深邃。

中央台天气预报发布了大范围红色高温预警,W城也进入难熬的酷暑季节。我在凉水喷头下冲洗了很长时间,直到清凉的感觉从内向外散发。当我穿着吊带睡衣舒爽地走出卫生间,怀里“倏地”飞来一团东西,是闻小荷砸过来的,我拎起来一看,是一个黑色的胸罩,增厚型的。

“这是谁的啊?”

“送给你的。”

“什么?……”

“你的胸本来就平,还穿那么薄的胸罩。试试这个,全新的。”

“你送我胸罩算怎么回事?”

“回头你再送我一个不就行了。”

“我不喜欢黑色,夏天没法穿。”

“可有的场合用得着啊。”

闻小荷的话听起来怪怪的,“你刚才洗澡的时候,我听见你手机响了,你看看是不是郭老师给你发微信了。”

我拿起手机一看,还真是。

“我猜得没错吧。”闻小荷从我背后探出头。

郭老师发给我的是一个视频链接,我点开一看,是他们学校的宣传片。

“也给你发了吧?”我问闻小荷。闻小荷摇了摇头,诡异地一笑:“何健,你的桃花运来了。别看老郭装模作样发过来的是正经八百的宣传片,他这是在试探你呢。”

我一脸窘态:“试探什么?你别开玩笑了!”

“你听着啊……”闻小荷看着她的手机屏幕,念起她早搜索好的内容,“男人下巴留胡须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人性欲旺盛、占有欲强,寻花问柳,色胆包天……”

“好啦,真恶心!”

“别生气,别生气!”闻小荷捋捋我胳膊,一脸谄媚的笑。

我一平静,闻小荷又开始缠着我谈她的“正经话题”:“咱们就利用一下老郭呗。你也不用做什么实质性的牺牲,就是在微信中引诱引诱他。你算一算,他要多给我们送10个学生来,我们就能多挣10万。”

“这事儿你干吗不去做?”

“老郭感兴趣的人是你啊。”

“你要主动挑逗,他还能不上钩?”

“哎呀,我不是已心有所属嘛,那样做会对不起光子的……”

“什么,你对不起光子,我就没有对不起的人了?”我简直气晕了。

“你对不起谁,你父母?你算了吧……”闻小荷哈哈笑起来,像笑路边一只小狗似的。

我忍无可忍,“啪”地扔了手上的梳子,胡乱从门背后扯下一件衬衣穿上,呼哧呼哧出了门。

汗水重新把我浸透,凉水澡白冲了。我沿着灯火通明的街道一直往前,竟不知不觉来到了海边。潮汐安然酣睡在梦里,我的思绪却怒涛般翻滚不息:你闻小荷是女人,我就不是?你可以洁身自好,我就活该倒霉!你爱光子能向全世界宣布,我愛汪锐就注定说不出口……我越想越气,直后悔跟着闻小荷跑到这鬼地方来。我下定决心,第二天就收拾行装返回北京!我甚至想,回了北京,我要卸下羞涩,跟汪锐大声表白:我爱你!这念头瞬间加重了我对北京的思念。

天空缀满繁星。我在海边的沙滩上躺了下来。

海的温柔渐渐平复了我的心情,对闻小荷的不满随暗流而去,到后来,我反而安慰自己,幸亏她的激发,不然我哪里会萌生向汪锐表白的冲动呢。我那赌气回京的打算当然也随之抛诸脑后。我还打算赚了钱,买了礼物,跟汪锐以物表情。

凌晨两点,我潜回出租屋。闻小荷不在。我拿起枕边的手机,上面有闻小荷拨打的未接来电,我猜,她发现我没带电话后出去找我了。这丫头,总算还有点儿良心。我回拨电话之际,外屋传来门锁转动的声音。闻小荷回来了。

“我明天回北京,另外找个同学来帮你的忙。”我绷着脸,装出依然生气的样子。没有道歉就自动消气,太没面子了。

可闻小荷才不管我面子不面子呢,她根本没搭理我,直挺挺倒在床上,呼呼睡了。

我滑动手机,用汪锐的照片陪伴自己,直到困意艰难来临。

第二天一大早,我被猛烈的电话铃声吵醒,当时我正在梦中与汪锐约会。我迷迷糊糊地接起电话,对方是一个学生家长,说是郭老师介绍的,想一会儿领着孩子过来看看我们的上课环境。我睡意全消,赶紧把床那头睡得像死人的闻小荷一脚踢醒。

闻小荷一听说生意来了,激动得脸都红了。我们手忙脚乱地把房间收拾了一遍,上课的桌椅摆了又摆,擦了又擦。

9点整,他们来了。学生家长是位墨镜架在头顶、红发高高盘在后脑勺的时髦女郎。她身后躲闪着一个羞羞答答的女孩。红发女郎神情傲慢地在我们的出租屋走进走出看了好几圈,仿佛上级领导来基层检查工作。末了,她目光锐利地问我们:“你们带学生证了吗?能不能拿出来让我看看?”

我们陆陆续续接待了六七个光临“京运培训”实地考察的爸爸妈妈,又接到一连串企图详细了解情况的咨询电话,一周过去,总算有五位家长掏了腰包。

五个学生,比我们预想的要少许多。但我们后来了解到,其实和北京一样,W城的编导艺考班也是遍地开花,基本三五个学生就开班。当然,超级大班也是有的。那天我们在楼下小餐馆吃饭,遇到本地某大学的一位老师,姓杨,杨老师告诉我们,他是教电视专业的,这段时间也在他们学校艺术学院办的编导艺考班里上课。他说那个班有六十多号人,学生来自省内的四面八方。

“他们是怎么招生的呢?”闻小荷扔下喝汤的勺子,热切地注视着悠悠吐着烟圈的杨老师。

“这个我以前也很纳闷,这次总算搞明白了。其实我们文学院也办班,广电编的学生招进来就是送我们这儿培养。按说从师资到名分,我们办的班才是最靠谱的,可奇怪得很,我们招生很难,每年也就弄来七个八个的。艺术学院呢,其实是音乐+美术的学院,跟编导专业八竿子打不着,他们除了音乐班、美术班,竟也搞起了编导班,而且招的学生数令文学院望尘莫及,随便一网网下去就是好几十。原来,他们的招生思路和我们完全不同,我们都是印一堆A4纸的招生简章,托学生假期带回家乡散发散发,艺术学院则直接跟外面专搞策划的商业机构合作,肆意宣传,无论深度还是广度,都可谓不择手段。喏,给你们看看……”杨老师从他的牛皮包里摸出一本印刷精美的宣传册,摔在我们面前。

“哇,好高大上!”闻小荷拿起这本折叠式小册子,感叹道。我也偏了脑袋过去看。这是本艳而不俗的册子,16开,80克铜版纸,图文并茂,版式讲究。

“挺好。”我和闻小荷不约而同地点头称赞。

“你们看内容啊!”杨老师斜了我们一眼,不满意我们的傻或是装傻。

我们的目光尚在“专业介绍”“教学环境”“师资力量”“录取概况”这些彩色标题上滑动,杨老师的声音又起:“‘教学环境首屈一指,啥玩意儿,楼比北大清华的高?‘国内一流专家授课,净他妈瞎扯淡,谁是一流专家,教育部发证了吗?”

杨老师激动起来,竟然“砰”地拍了下桌子。

“你看,还签合同、保证录取呢!”我指着其中的一行字给闻小荷看。

杨老师回应我道:“他们玩的这手法就更阴险了。等着吧,网上报名的时候,他们会蛮不讲理地剥夺掉家长的选择权,自作主张地降着档次给学生填报学校,能考一本的,他们会让你以报二本为主;能报二本的,他们会让你以报三本为主,这样就保险了嘛。”

“您不会是你们学院领导派到艺术学院的卧底吧?明年你们也搞这一套,把他们比下去!”闻小荷笑嘻嘻地说。

“比个鬼。我们学院领导是个正派人,他是不会这么瞎忽悠人的。小姑娘,你们就别太当真了,小挣点儿,回去好好读你们的书,做你们的学问吧。”

和杨老师聊完天,我和闻小荷的宏大蓝图乖乖地缩小了好几倍,看来“京运”也就5个学生的运气,我们不认也得认了。

好在每日被四女一男5个高中生“闻老师”“何老师”亲切的称呼包围着,我们纠结的心很快平静下来,全力投入到辅导课程当中。

上课的日子,主要的感觉是累,但不全是累。

有一次,我正演示PPT,电脑插座处突然“嗞嗞”地冒火星,女孩子们跳到角落里挤成一团。我是见到烧电焊都恨不得隐身的惧火动物,一时也双腿发软、六神无主。

“何老师,电闸在哪里?”男学生杜子豪没有躲开,冲上来把我也拽到女生堆里。

“我不知道电闸在哪里啊。”

“哦,想起来了,楼下。”杜子豪风一样消失在门口。半分钟之后,电断了,危情解除了。我和女学生们快乐地抱在了一起。嗅着她们十八九岁的青春气息,我竟然热泪盈眶,因为我想起当年在高考大门前苦苦挣扎的自己。

应学生们的要求,我们延长了上课时间,每天从早8点一直持续到晚8点。

疲倦真是减肥的好办法,一个月下来,我瘦得像只猴子,闻小荷瘦成了A4腰妖精。

疲倦还是相思的麻醉剂。每晚等不到在手机上把汪锐的照片从头至尾划拉一遍,我就跌入了梦乡。

暑假的一个多月转眼就过去了。除开租房费、资料费、生活开支,从W城离开的时候,我和闻小荷每人分到了一万八千元。

“你看,还不如你在北京的培训班上课呢。我们折腾了近四十天,算算,平均一天才挣450。”我在手机计算器上算着。

“在北京也不可能天天有课上啊,也就是上个十天八天的。再说,咱们总算自己当了回老板,你不觉得挺刺激吗?何况你还收获了友情。我看你都喜欢上他们了。”

“你不也是么。”

“是啊,我也喜欢他们。他们要是明年都能考上就好了。”

在火车站,我们分道扬镳,我回北京,闻小荷去南京看光子。

十一

我带了两份礼物,一份给汪锐,一份给方教授。

列车渐进北京,我对汪锐的思念一寸比一寸浓烈。列车一头扎进站台的穹顶,我重新成为笼中的小鸟,被心头泛起的滚滚爱恋所囚禁。

把一切都说出来,也许是我获得自由唯一的途径,但,我又怯懦,羞愧、无地自容。表白汪锐,对我来说简直是个世纪难题。想来想去,我打算先易后难,先把给方教授的礼物送出去。

给方教授的是两包干扇贝。我没有提前打电话,直接带着东西去了他的办公室碰运气。方教授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和楼梯口正对着,我刚上楼,便听见从那头传来一个女人狂轰滥炸的声音。我对声音有很强的记忆能力,一听就知道是方教授夫人。“你这没用的蠢货,一辈子就知道弄这些破烂儿。挣不了八毛钱,倒成天躲在这儿看这些嫰婊子意淫,让你意淫,让你意淫……”远远地,我看见她连扒带抓地横扫一通,一本本相册呼啸着砸落,铺天盖地。方教授伸手抓她的胳膊,试图阻拦,她抄起柜子顶上的鸡毛掸子,像狮子样咆哮:“王八蛋,我让你抓老娘,老娘今天非得要了你的命……”方教授夺门而出,摇摇晃晃朝这边跑来,身后他爱人高举着鸡毛掸子,头发纷飞,气势冲天。

方教授狼狈不堪,跌跌撞撞下了楼,教授夫人追得欢快而凶猛。我身子贴在墙上,脚底“嗖嗖”地升起一股凉气,像是走廊的气温瞬间骤降20度。

楼下,方教授夫人歇斯底里的叫喊继续传来,隐约而清晰。

办公楼内静得出奇。

这真是人世间的难耐时刻。

半年之后,我偶然在校园的一棵粗大的梧桐树上看到了方教授的讣告,说方教授“因病去世,享年61岁”。那一刻,想起方教授档案柜里一本本陈列整齐的相册,想起方教授在河东狮吼中的夺命狂奔,想起“我的人格只值八千”这句话,我心里隐隐地疼。

闻小荷在南京待了三天就回來了。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神情呆滞,一句话都不说。

我也不想搭理人。我内心正被激烈的情绪撕扯:到底该不该去找汪锐?我没指望他能爱我,向他表露了心迹,我多半连“拿药使者”这种角色都要丢掉,汪锐会从我的生活中永远躲开的。可如果不表白,我憋得五脏六腑都想飞离!

这天晚上,在图书馆,电脑屏幕上十分钟内弹出来两条汽车事故人员伤亡惨重的消息。古诗怎么说来着,“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我受不了,也许哪日出了门就有去无回,也许什么时候就癌症晚期。管他呢,我要去找汪锐,冲过去疯狂地亲他一口,大声告诉他“汪锐,我爱你!因为想你,我的胸口疼痛了无数个夜晚!”

买给汪锐的iWatch一直带在我的书包里,我背着包奔出图书馆。步骤已在我大脑就绪:先找个隐蔽之处躲起来,然后打电话给他,说我陷入了紧急情况需要他帮忙(最衰的就是告诉他我被毒蛇咬了,危在旦夕),最后,等他稀里糊涂地出现,我就扑上去……我的决心只有一个:死了也要亲一口。

校园路上,树的黑影匆忙倒退。我在不断地经过谁,谁也在不断地经过我,可我谁谁都看不见。时间变成了虚无,我像是被上帝的手托着,直接放到了14号楼前面的核桃林。这儿不光是我的汪锐蓝频频出现的场所,它还够黑够安静,特别适合发泄我的野蛮。我瞄准了两棵核桃树之间的一排矮树丛,一头钻了过去。

然而,世事难料。我双脚还没站稳,耳边幻觉般传来一男一女熟悉的声音。我愕然抬眼,假山旁边,两个人如胶似漆抱在一起。

闻小荷在嘤嘤呜呜地哭泣:“他怎么可以这样对我?骗我说他借了高利贷让黑社会追杀,其实是他在南京的女朋友在网上借了高利贷,被人拍了裸照作为借条……他都是为了那个女人!他怎么可以这么没良心,我的钱都给他了,我拉着何健累死累活地去开辅导班,为了谁啊?还不是为了他。你知道我和何健办艺考班受了多少罪吗?皮都脱了一层……”

“好啦,宝贝,别难过了,我会弥补你受的委屈的。要不要我去南京为你报仇?我刺他一剑!”汪锐温柔地抚摸着闻小荷的后背。

“不许你动他……怎么办啊,我还是喜欢他,他特聪明,将来肯定能干大事……”闻小荷的哭声突然提高了音量。

……

我的头嗡嗡作响。我摇晃它、拍打它,想让即将爆炸的它冷却下来。

在梦与现实的交错中,我挣扎着离开了小树林。

月光如水,大地一片波浪起伏的银色。我像大海中失去方向的小船。

作者简介

深秀,女,1978年出生,湖北宜昌人,电影学博士。2017年开始发表小说。

责任编辑 师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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