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小茶

草窗花，五大色，重彩点染？剪桐封虞，阴阳混剪，镂金做胜传荆俗？你是不是连中文都闹不懂啥意思？这些濒临失传的中国“非遗”，怎么首次译成标准英文？

我这个90后译者，接了一个“3000岁”的赔钱大买卖——为了这些老祖宗留下来的濒危失传的国粹，这回真是战战兢兢“把半条命都搭进去”了。

“翻译公司的如意算盘落空了”

其实我做这套书的译者，严格而讲是不合适的——因为一套书的写、译应该避免是同一个人。但经过长达半年的试译、改译、退稿换译者、改译、退稿换译者、改译……折腾了半年换了仨试译者，闹了无数心惊胆战笑掉大牙的翻译笑话后，翻译公司从直着脖子叫“我们是请专家审过的！”到认怂，“额……可能确实有问题，我们翻译公司也不容易……”

最后深夜给北外的学长打电话，精疲力尽地探讨了一个多小时的译法斟酌再打听好译者时，学长给出了诚恳建议——“我推荐你自己来操刀这个译稿。”

所以，这篇译者记，就好像是一篇全称无尿点、笑料爆出但是逐字逐句以理服人的退译说明。

翻译的是啥稿子呢？确实有点难。题材是关于6个濒危失传的国家级非遗剪纸的流派技法介绍与代表性传承人传记。这6位老传承人都是国宝大熊猫级别的了——都是首批国家级非遗剪纸大师。想趁着老传承人们还在世，用中英双语将他们的技法和流派故事做个记录。

信——中国传统文化专有名词，怎么“生造”？

翻译遇到的第一个头疼问题，就是“信”——很多的中国非遗词汇，根本没有现成的英文翻译。也就是说，需要译者“生造”。

第一类最好处理，是“你一看就不会的词”。

比如从小背过“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花黄”怎么译成英文？这是讲到南北朝时期阜阳剪纸溯源时，“花黄”就是最早的头贴剪纸。把“贴花黄”译成了“sticking paper yellow flower on the face”（往脸上贴黄色的纸花）。这如果是8块钱团费的导游讲解，那还可以蒙混过关。但如果是严肃的著书译说，就让老外笑话了。“花黄”不是黄色的纸花，最准确的翻译就是huahuang，然后解释，这是中国古代女子的一种化妆术，贴花黄，就是拿金色或黄色的纸剪成各种图案，然后贴在脸上……还有啊，花黄的“花”不一定是花朵的“flower”，它指的是图案，可能是花鸟鱼，要用floral designs……所以，“贴花黄”这仨字，我译为：sticking Hua huang on the face.然后加一条译注：Hua huang， namely yellow flower， is a kind of make-up skills for Chinese ancient women. They cut golden or yellow paper into floral designs， and stick it on the face.

是不是“花黄”还没贴，头都大了？这些老祖宗的非遗宝贝，译不好全是猴吃麻花满拧的笑话段子。

第二类，是“你以为会，其实不会的词”。比如讲到河北蔚县剪纸的起源，提到咸丰年的“草窗花”和同治年的“五大色”。根据上下文，“在咸丰年间，当时的蔚县刻染技术较为粗陋，故称为‘草窗花”，所以不是“草做的窗花”，而是指“潦草的窗花”，这个“草”要译成Scratchy（潦草的），而不能譯成青青草地的那个“grass”。否则外国人看这句话会产生严重误解——咸丰年间刻染技术粗陋，如果译错了，成了中国人拿青草做窗花？

第三类，是翻译不好就能把外国人吓坏、惊天地泣鬼魂笑岔气的文化误会。比如“剪皮艺术”。讲到内蒙古和林格尔草原剪纸的起源可追溯到蒙古的“剪皮艺术”。如果活生生把“剪皮艺术”译成了“skin-cutting”，会让外国人直接理解成“剪皮肤”（奴隶社会的人皮面具的既视感）。而蒙古剪皮艺术，是剪皮革！因为早期的北方草原没有纸，所以剪刻材料多以动物皮革进行镂刻加工。这个“皮”是leather（皮革），不是skin（人皮）！

达——“文化壁垒”，怎么解释给老外？

严复讲“信达雅”，其实对于中国非遗、传统文化这类译稿，“信”已经很难，“达”就更难了。比如，讲到北方中国为什么会拿红色的剪纸做窗花。这是因为玻璃窗到了很晚才进入中国，古代的中国老百姓（尤其在北方），到了冬天都要拿白色的棉麻纸糊窗户（现在上岁数的老人还对平房白色的‘糊窗纸有记忆）。然而“白麻纸虽好，却显得太过素雅，尤其是逢年过节，满眼都是大白窗，很煞风景”，所以中国人是图个喜庆，才在大白窗上贴红色的剪纸。

那么问题来了，请问“白麻纸虽好，却显得太过素雅”的“素雅”，应该翻译成什么？

把“素雅”译成了“elegant”。看上去是不是一点问题也没有？elegant就是“素雅的、优雅的”意思啊。但问题恰恰出在这里——elegant在英语中是褒义词，然而在中文环境中，这个“太过素雅”是委婉的贬义（中国人认为白色是不吉利的，尤其逢年过节），所以才会在白窗户上贴红剪纸。但是在西方文化中，白色是“纯洁”的象征，是褒义（西式婚纱都是白的呢，人家可不认为白色不吉利）。所以这里牵扯到“白色”在中西文化中的壁垒。如果译成elegant，这句译文的逻辑就变成了“白色的糊窗纸非常优雅，于是中国人觉得很煞风景？逢年过节要在白窗上贴红色剪纸？”……外国人估计看完就晕了，这是为什么？

那么这个“太过素雅”怎么译呢？我用“pale”。因为“pale”的白可以做“惨白的，苍白的”讲，可以略带贬义，这就说得通了。为了更清晰，可以在括号中加一句注（在中国人眼中，白色通常被认为是是不吉利的，通常用于葬礼）。

雅——四个中国字，5个翻译大坑

比如，讲到高密剪纸的“金石气”。上来中文标题可有文采了“人生易坏，金石不坏”，请问这8个字怎么译？译成 Life is Short， While Gold and Stone are Eternal吗？

首先，要搞懂“金石气”是什么。金石气是品评中国艺术（尤其是传统艺术）雅俗的一个重要标准，来自中国经学和语言文字研究中的“金石学”。金，为刀具，石，为石碑。所以，金石气的“金”，不是金子（gold），而是金属（metal）。所谓文人艺术的金石气， “金”指的是刻碑刻石用的刻刀（是金属的）；也指青铜器（也是金属）……这个跟中国五行的金木水火土一个道理，那个“金”不是gold，是泛指金属……

而人生易坏的“坏”呢？比起时间维度的short，这个“坏”更偏向“fragile（脆弱的）”，因为拿肉身对比金石，金石是摔不坏磕不坏的几乎永恒的。所以这8个字，更好的译法是：Life is Fragile，While the Metal and Stone are Eternal.

周成王“剪桐封虞”——成王把桐叶剪成“圭”形赠给弟弟叔虞，并封他为唐王。

别小看“剪桐封虞”四个中国字，里边至少有5个大坑。首先，“剪桐封虞”是个成语，需要翻译出意思，你不能跟砖家一样扔了四个字：“jian tong feng yu”

坑1：周成王，译成“Zhou chengwang”老外一定看不懂。至少要译成“King Cheng of Zhou Dynasty（1055-1021 B.C）”。这样老外哪怕不了解周朝，也知道周成王指的是“中国一个叫‘周的朝代，一个叫‘成的国王”。

坑2坑3：“剪桐”怎么译？“圭形”怎么译？这个“桐”指的是桐树叶，而“圭”是古代帝王诸侯举行礼仪时所用的玉器。所以把桐叶剪成“圭”形，至少译成cut the tung-tree leaves into the shape of“gui”（圭，an elongated pointed tablet of jade held in the hands by ancient rulers on ceremonial occasions）。

坑4：赠给弟弟叔虞，请问“弟弟叔虞”怎么译？这里译作“younger brother Yu”，叔虞，要闹懂其实他弟弟叫“虞”，“伯仲叔季”是排行，不是名字……

坑5：最大的坑来了——并封他为唐王，“唐王”怎么译？译成King of Tang…就全错了！外国人会理解成“唐朝皇帝”的……但请问周朝的周成王怎么能封他弟弟当唐朝的皇帝？！穿越了？首先，要知道古唐国是个诸侯国，属于principality而不是kingdom，其次，封王……当然是封诸侯王，可以用duke或prince，但prince多指國王的儿子辈，封自己弟弟用duke（公爵）就可以了……“封他为唐王”，应该译成“conferred him the Duke of Tang”。

你是不是已经不敢做传统文化类的笔译了？好像有1000分也不够扣的……

这还不够劲爆。更酸爽的是，有很多传统中国的文化意象，是几乎“不可译”的。有些比较幸运，还能找到词对应。比如，中国画的“大胆落墨，细心收拾”，请问这8个字怎么译？“大胆”，能译成brave（勇敢的）吗？我想了半天还是bold更好——能当粗体字讲的那个bold。有大胆的意思，也有清晰、线条很粗健的意思，“Bold-Inking and Careful-Making”，这就跟“大胆落墨、细心收拾”的味道能对上了。

而更多的是不可译的概念。比如“古朴深远”四个字，就是四个意象。请问什么是“远”？译成far-reaching？然而，“远”是中国艺术特有的一个概念，不是指空间的远。far-reaching只有物理概念，而中国文化的“远”是一种心理上的悠远、是陈丹青说的“在别处”。

那么“古朴深远”的“古”呢？译成“old”？我改成“ancient”，但也只是略好而已。中国艺术的“古”，说的是一种老味儿（不见得一定是时间上的“老”，比如一个新烧的瓷器也可以有“古味儿”）。ancient 是原始的意思，old更表示时间性的“旧了”。五十步笑百步吧。

再比如，广灵剪纸的线条雕刻风格，可归纳为“圆、尖、方、缺、线” 的风格。请问，“缺”怎么译？什么是中国艺术的“缺”？缺唇瓶里瘦梅孤。肯定不是“lacking”，我觉得西方概念的imperfect beauty（残缺美）略微靠近，但也只能无限接近。

再举例子，这篇稿子5万字也写不完。这只是举了百分之一的最浅显的例子。为什么这么较真儿？没辙啊，谁让咱是中国人，译的一笔一画都是老祖宗的宝贝呢。

责任编辑：朴添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