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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跑的貔貅

2018-06-26吕翼

民族文学 2018年6期
关键词:坝子英姿裤脚

吕翼,彝族,1971年生,昭通日报社总编辑、昭通文学艺术家创作中心主任。在《人民文学》《民族文学》《中国作家》等发表小说多篇(部),有作品入选《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等。出版有《土脉》《寒门》《割不断的苦藤》《疼痛的龙头山》等十余部。多次获云南省文艺精品奖、云南省德艺双馨青年作家奖、云南省优秀期刊编辑奖、云南省少数民族文学精品奖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高研班学员。

能把茶侍候好的人,生活品质不会差到哪里去。马宽自豪地说,就是一片枯叶,我也能让它起死回生,让它的生命变得有价值。但舍且不这样认为。舍且觉得,唤醒一片茶叶,并不是他马宽的独创,也并不仅是马宽个人所能。于他舍且而言,比喝茶更重要的事情多多了。再就是,以一杯茶论品质,未免有些小题大做,或者说是牵强附会。

舍且坐在马宽的办公室里喝茶,屁股老是稳不住。老实说,此前的舍且,可从没有见过大世面,没有享受过如此尊贵的待遇。马宽的办公室很宽大,至少也有四十平米以上,另外还带有卫生间和卧室。不仅办公,还可开会,可打牌,可看电影。办公桌是红木的,椅子是红木的,其他陈设也是红木的,就连马宽背后的背景墙,也是红木的。据说,这种来自非洲的红木,价格高得怕人。舍且没有进里屋看过,不知道马宽的床是不是红木的。舍且想,要是马宽的床也是红木的,那该多享受呀!他不知道马宽躺在床上是什么样子,那大大的肚腩肯定不是一座山,而是一个面口袋。这样一个软不拉几的面口袋放在床上,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可惜了床,甚至可惜了床上的女人。舍且不知道那个叫做英姿的女人,躺在马宽的身下,又是一种什么样子和感受。

想到这里,舍且心里就像泼进了一碗醋。

马宽煮水、洗杯、取茶,马宽的动作是那样的规范和熟练。他一边准备,一边给舍且做介绍:铁观音抗衰老、抗癌症,普洱茶清热、消暑、解毒、消食,武夷岩茶醒心明目、杀菌去垢,龙井茶净化血管、预防中风,黄山毛峰降低胆固醇,太平猴魁防辐射……马宽说了三十多种茶的功效,让舍且一头雾水,他呆呆地看着马宽泡茶。在舍且看来,马宽当属有天赋的一类。人各有命,当年马宽在这裤脚坝子,可是力气小得连锄头都举不起来,懒得连脸上歇了苍蝇都不想拍一巴掌,背柴时,常常将自己弄翻在沟壑里,割草时镰刀老是往腿上划拉,下河捞鱼几次差点给漩涡吞掉。马宽的妈妈常常一边在他血肉模糊的伤口上敷草药,一边哭说这娃儿长大后,不知道能不能养活自己。天生一苗草,都要给颗露水珠。没想到马宽长大后,不仅养活了自己,还养活过好几个女人。不仅养活过好几个女人,还成为裤脚坝子最有钱、最会玩的主儿。

是的,马宽的背后是无限的财富,是谜一样的财富。或者说,马宽的故事里,有着财富一样的谜。

马宽的旁边,一个女人在忙来忙去。一下给马宽点烟,一下给舍且削水果,一下又将马宽溢出的茶水小心地擦拭干净。这个女人的服务无微不至,让人暖心。眼下这个女人叫英姿,比马宽小七八岁,明里也是他的第三个了。英姿有些胖,或者叫做丰满更合适些。英姿浓眉大眼,鼻直嘴阔,做事情风风火火,说话干净清楚,思路清晰,从不拖泥带水。

舍且內心有个秘密,就是梦里都想娶这样一个女人。

英姿第一次见到舍且就叫哥,那种叫法不是装的,不是憋的,不是生硬的,而是水嫩嫩的,甜丝丝的,自然得很。四川人嘛,话说完了,还往后拖一下。拖那一下,像是夜市里掏耳朵的人,末了时敲打那铁签的感觉,让人麻,让人酥,让人余味无穷,让人立即就想投降。舍且一听她的声音,润心润肺,心爽神怡,瞬间振作。英姿削的苹果,切成小块,用牙签插起,递给了他。英姿暗地里给他买过一件T恤,当着面要他试试合适不,弄得舍且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第三次呢,第三次马宽过四川做生意去了,英姿随舍且到金河边拣石头。拣着拣着,英姿就累了,在沙地里坐着、躺着,然后睡着了。舍且守在她身边,给她举伞遮阳。英姿穿得又薄又短,出了汗,薄薄的春衫紧一处松一处。但舍且不敢低头,只是将眼光看那些云遮雾绕的、猿鸣三声泪沾裳的悬崖。英姿大约是梦到了什么,熬不住了,在半睡半醒时,狠狠咬了他的手臂一口。舍且在家里没有姐妹,长这么大最近的女性就是母亲,母亲疼过他,也恨过他。恨他的时候,会用荆条打他屁股,疼他的时候,会给他好吃的,抱着他流上一阵泪,或者狠狠掐他一爪。英姿那一咬,舍且没有恨她,相反心里热了。虽然疼,但快乐。后来,英姿还随舍且去看了他母亲,给他母亲买了一个简易血压计,买了补钙的奶粉,买了蚕丝缝制的冬衣。英姿说,舍且,我就认你为哥了,你妈就是我妈……舍且心里颤抖了一下。英姿说,不过你不要和任何人说起,包括妈妈,包括马宽。这件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此后逢年过节,英姿都会给舍且母亲送点鲜肉、蒸菜,或者几百块钱,还真的像是自家女儿那样。

这英姿是马宽去四川做生意带回来的。舍且也没有把英姿当外人看。在马宽之外,他们私下里,收藏着小小的秘密,有时会心一笑,彼此便温暖无限。

择器、洗茶、泡茶,马宽做得井井有条、一丝不苟。红茶倒在洁净的公道杯里,红红的,浓浓的,呈现着富贵气象,也有些动物血液的感觉。舍且端起茶杯,用鼻子嗅了嗅,抿了一口。与马宽相处这段时间,舍且学会了喝茶,懂得茶也是有生命的,懂得茶也是需要善待的,懂得茶也有高低贵贱之分。不过,舍且并不太喜欢长时间坐着喝茶,把大把大把的时间丢在茶杯里,然后随水而去,真是太可惜了。老是和一些有身份的人坐在一起,让自己变得没有身份。而且喝茶的时间一长,舍且老是有一种血液被茶水稀释、血性减弱的感觉。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现在的马宽,不仅是个商人,还是个文化人,据说,还是个发明家。舍且坐在他对面,一边喝茶,一边听他天南地北地侃。舍且就知道,生活中不仅石头重要,不仅钱重要,还有其他,比如女人,比如名气,比如不断地对未来的探知。这些话都是对的,谁觉得女人不重要?谁觉得钱不重要?谁又敢说创新不重要?马宽此前做茶生意,将本地的茶,成堆地拉到沿海地区,换到了成堆的钱,就得益于他的口才,他的想法。那些各种各样的树叶,通过他的研究,成了降压、收脂、防癌、平心静气、改善心脑血管,甚至眼下生二胎必需的补肾生精固胎之珍品。

件件和百姓生活密切相关,怎么不赚钱呢!

舍且和他不同,命运多舛。刚进高中时,老爹在悬崖上采收野蜂蜜,不小心捏死一只野蜂,不想成群的野蜂恼羞成怒,扑面而来,将爹包围得严严实实。母亲找到爹时,爹遭受无数的蜂蜇,受尽折磨,人浮肿得像是一个巨大鼓胀的皮袋。待寨子里的人将他爹送到医院时,重症监护室通知一次要交三万块钱。那样一个破家,三千块钱都拿不出来,居然要交三万!母亲四处求借,以头抢地,根本就筹措不到这笔山一样大、河一样满的巨款。得不到救治,老爹含恨离世。一个大男人,让那些小动物杀死,这是个意外,说起来让人可笑。这样的命债任何人都没法讨要。在金河边,这样的案子不是首例,谁会去和那些生活在悬崖峭壁上的小东西斗劲呢?那些苦寒之地的蚂蚁呀蚊蚋呀虫蛇呀,它们卑微得很,它们也要生存,它们在几年甚至几个月的生命里,创造了一点点财富,突然被另一种令它们讨厌的动物凭空掠走,它们哪会善罢甘休!所以它们拿命来换,蜇死个把人,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当然人类也不可能善罢甘休,也不会让它们活得有多好,一把锄头、一堆烟火、一袋农药就会让他们死儿绝女,无葬身之地。舍且将父亲按照彝人的风俗安葬之后,再找那一堆野蜂时,野蜂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或许,它们早知道自己闯下大祸,在舍且寻命之前就逃之夭夭;或者,金河边的飞鹰、黑熊、落石、风雨雷电等万千气象,在不经意间已将它们土崩瓦解,替舍且报了仇恨。舍且只能将野蜂残留的一堆空巢抓起,搓揉,狠狠甩进咆哮的江心。舍且的书没法读下去,他离开金河,帮助南方最有钱的人修过房,到北方最黑暗的煤矿背过煤,再到官员最多的京城给餐馆当过保安,最后没找到啥钱就回来了。回来好,回来妈妈就放心了。而恰好金河一带玩石头的人越来越多,石头成了裤脚坝子的一个宝,据说那可是时下十分吃香的文化产业,不仅有钱人喜欢,政府也在大力助推。舍且不怕吃苦,又有这几年的眼界作为基础,做得还不赖。每天鸡一叫就起床,到河滩里走来奔去,特别是洪水刚过,新冲来的石头,好东西更多。他拣了很多石头,那些图案别致的,就是他的财富,那样的石头,他略微打理一下,加个木座,取个富有文化气息的名字,一出手就可赚上点钱。当然,遇上有价格空间的,他也买上几个存起来。

石头生意不是轻巧活,舍且的钱来得不容易,是一分一文攒起来的,是流过汗甚至流过血后才得来的。他的钱从不在身上过夜,每有收入,很快就凑零为整,存进了镇上的储蓄所。除了日常的开支,除了妈妈生病要买药,一般他是不会动用一百元那样的大钞,就是使用五十元一张的绿票子,他也得犹豫上一会儿。当然这很正常,金河两岸的人,都非常现实,要是谁大手大脚,铺张浪费,反而被视为异端,遭人瞧不起。

和舍且相比,马宽不一样,马宽是这个小镇的另类,马宽也没有将书读完,他没有读完的原因不是他的父亲死掉,也不是没有钱吃不饱穿不暖,而是他不小心将初中班花的肚子搞大了。顶着全校师生吐得满身的口水,马宽连书包都不敢要,逃回家躲了起来。马宽没再读书,但半年内将裤脚坝子的几个高脚骡子骗出去卖掉——高脚骡子是镇上对女孩子的比喻,女孩子腿高,身材好,和骡子一样值钱;再后来呢,马宽摇身一变,成了外商,成了镇里对外招商的重要对象。曾伙同鎮上的一个副乡长搞什么招商引资,要修过江大桥,致使财政两百万公款有去无回。马宽和那个副镇长因此而获刑。据说马宽只在监狱里待了半年就取保候审了。出狱后的马宽消失了,几年后,马宽又突然回来。这次的马宽成熟得多,和以前判若两人,低调沉稳,不事张扬,涵养丰厚,待人接物彬彬有礼,说话果断肯定。镇上的人再次见他,往事泛起,除了暗地里朝他吐口水,并没有更多办法。人们见他都离得远远的,视若疯狗,耳不听为静,眼不见不烦,只要和自己没有关系,就当他死掉好了,就当生活中从没有这样一个人。

马宽这次回来,临街租了一幢楼,开了一个融资公司,其中包括典当。这是只有旧社会才会有的行业,舍且一直是这样理解的。舍且从书本里知道,以前人家倒霉了,便将值钱东西往典当里一放,换钱拿来救命,待有钱了又去赎回。想不到现在还有这玩意儿,他估计也找不到什么钱,不过是马宽不大务实的一个花招罢了。

一个进过监狱的人,他会好到哪里去呢?

可事实上并不是这样,马宽的店开张的第一天,就门庭若市。舍且也在邀请之列。为什么要邀请舍且呢?这话说来有点长。早年舍且和马宽是在一个班读书,舍且没少给马宽做作业,当然马宽偶尔也会给舍且一点钱或者什么好吃的。重要的一次,马宽为了到河对面去买羊腿吃,过溜索时跌进江心,是舍且往下游追了两公里,将马宽捞出来的。后面赶来的人将早已装了一肚子脏水、昏迷不醒的马宽,趴放在牛背上,牵着牛在河坝里来回不停地走。牛每走几步,马宽就往外吐两口泥水。牛走了五分钟后,马宽突然吐出一条死鱼,嗯出一声来。马宽恢复体力后,在他爹的带领下,买了一个猪脑壳、两瓶糯米酒来舍且家谢恩。

马宽咕咚一声跪在舍且面前:舍且,没有你,就没有我的命……

舍且手足无措,他要朝马宽跪下还礼,腿一弯,却被马宽的爹一把抓了起来:这是你该受的礼,别弄反了!

舍且就一直想,什么时候找个恰当的理由,把这一跪还掉。

现在,马宽给舍且泡上一壶好茶,请上一顿好酒,甚至更多地帮助舍且,都正常,不正常才怪。

马宽双手递过红得耀眼、装帧气派的请柬,诚恳地邀请舍且在他确定的那个黄道吉日,拨冗光临。他的融资公司很快就要在裤脚坝子开业,这是他人生中的大事,也必将影响裤脚坝子的发展,舍且是他的福星,舍且到,福就到。

舍且犹犹豫豫地走进融资公司时,受到了马宽的热烈欢迎,马宽甚至把舍且排在他的朋友的前十名来介绍,这让舍且有些受宠若惊。马宽在裤脚坝子甚至外面的很多朋友都到了场,有气宇轩昂的商人,有内敛低调的官员,有高谈阔论的写字、画画、作诗填词的文艺家,还有老师、医生、工匠和农民。举头看去,大多是中年人。对的,这种场合,只有中年人更合适些,中年人才懂人情世故,中年人思维敏捷,中年人钱包里装着的东西才配谈融资。

而就在那时,舍且进一步感受到英姿的不一样。英姿有一双明亮而深情的眼睛,它忽闪一下,舍且就感觉到它在说话。到底是在说什么呢?舍且不是太肯定,也许是你好,欢迎你!也许是我们之间的故事,不允许和别人说起啊!也许只是礼节性的打招呼。舍且不知道她这双眼睛只是和自己说话,还是和所有人都这样说话。舍且奇怪,和这个女人交往,每一次都会有不同的感觉。舍且是个知足的人,他不会为一个女人对自己的客气而有更多的想法,特别是那种非分的想法。但是他又想,马宽这家伙,这个之前坏得头上流脓、脚下流血的家伙,突然变得这样彬彬有礼,这样派头十足,这样富甲一方,或许就是和这个女人分不开吧!那么,这样一个女人又看上他的什么了呢?

英姿,我的老婆。这位是我少年时最好的朋友,舍且。马宽说。

不知介绍过多少次了,但马宽每次都说得激情饱满,活力四射。

那个女人含着笑,落落大方,伸出手来,和舍且不轻不重地握了一下。每一次握手,舍且都感到了不同。这一次握手更甚,好像握的是心而不是手。

那天下午,马宽在裤脚坝子最好的酒店摆了三十多桌,菜品自然是酒店里最好的,烟酒自然是酒店里最好的,各种服务也是酒店里最好的。这种安排充分体现了马宽经商的品质和他的经济实力。马宽西装革履、气宇轩昂地站在宴会厅的正中,一手拿着话筒,另一只手被满脸微笑的英姿挽着。马宽一边答谢所有来宾,一边讲述着生意的新理念。舍且对他所说那些理念一点也听不懂,一点也不感兴趣。他倒是对马宽能如此成长感到意外,也对那个女人感到意外。对于裤脚坝子的人来说,再也没有比嫁给这样的人让人感到耻辱的了,但那女人居然嫁了,居然一脸的幸福,居然在这样一个时候,将自己穿得一团艳红,惹火夺目。这也许就是爱的魅力了吧!爱上一个人,即使在别人眼里是魔鬼,而在自己的心里却是天使。

这个舍且是懂得的。

但舍且又想,也许这个女人并不知情,根本就不知道马宽的从前是何等让人不堪,听信了他的甜言蜜语。这个时代缺的是傻瓜,但就不缺傻女人。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人生嘛,鲜花插在牛粪上的事,多着呢!一个人要真傻透了,你还真拿他没办法,别说牛粪,就是虎口,他也会主动将头栽进去。

人多势众,是适合喝大酒的,更何况马宽携着那女人,至少来敬过两次酒。别的他舍且不知道,敬舍且的酒,马宽两次都是一口干了的,还要将杯子翻过来,让底朝天。马宽干了,舍且当然是要奉陪的。舍且多喝了几杯,看到的天空和大地根本就没有什么不同,听到的人声和动物的声音根本就没有区别,摸到的门枋和空气同样也是一回事。他知道自己醉了。他无声地笑了一下,体会着酒肉的力量,趔趔趄趄走到了街心。街道出奇的宽,天空出奇的近,金河里的涛声出奇的响。英姿追了上来:舍且,我送你回去吧,看你这个样子……舍且本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任她牵着,像团棉花一样飘落在轿车里。

迷迷糊糊中,英姿将他送回家。迷迷糊糊中,英姿给他放平在床上,喂他葛根水。离开前,好像还亲了他的额头。

舍且长这么大,可从没有被女人这样关心过。

马宽开业时,舍且给他送的礼是个大石头,上面的图案,模模糊糊像个动物,其身形如虎跃,其首尾似龙腾,有些凶猛,更多威武。这个石头是舍且在河滩里找到的,准确说,成本也就值一顿饭钱。可摆在店里就不一样了,有人出过三千块钱,舍且没有卖。这样的礼送给了马宽,也是他一时兴起。第二天酒醒过来,正在懊恼,电话响了。那头有个女声,说她是英姿,问舍且醒了没有,昨晚没有照顾好,真是对不起。说舍且送的东西,她估了个价,给他堆花了。

堆花?啥堆花?

就是把你送的礼折成钱,存在我这里,每月给你利息。英姿说。

舍且只知道物品上凸起的花纹叫堆花,金河两岸的人在黄金白银制作的器皿上,经常这样做。堆过花的器皿,比没有堆过花的,显然就要贵重得多。英姿说的是在钱上堆花,这话就艺术了。舍且想,这女人读过的书,不知比他舍且多了多少呢!舍且感觉不妥,送人的东西,不仅本还在,还有利息,哪行!他哪是那种人!

不要不要,坚决不能要。舍且说,不就是个石头嘛!

但英姿说,昨天收到的礼,所有的都是这样处理的,包括那些图书、字画、民族服饰。告诉你呀,还有个大爷,送的是一件自己做的木雕,我也是這样处理的……

他们知道马宽是个文化人,喜欢这些,所以这类东西收到的多。英姿又说。

文化人?小学课本都整不清楚的人,什么时候成了文化人!舍且心里嘀咕了一声。现在有钱人都附庸风雅,这是事实,但他不知道,马宽这样的人,居然也有了文化人的身份,唉!

英姿没有听清他说什么,要他重复一遍。

舍且说,马董事长是不是常常到学校讲课呀?

你都知道了!英姿笑说,那哪里是他的强项!他读的书,还没你多呢!下个月是六一儿童节,他准备去捐几万块钱的学习用品,刚一说,校长就缠着他,让他无论如何要给学生讲讲他的奋斗历程,励志嘛!对孩子有用。

舍且的胃翻江倒海,想吐。

英姿说,你怎么了?

舍且说,酒还没醒,对不起,呃……呃……

此后舍且每个月银行卡里,都要收到几百块的利息钱。刚开始时还不适应,慢慢地也就理所当然了。舍且在马宽的办公室,看到很多人都在给马宽送钱来,也在不断地将利息领走。那些数额,多得让人意外,让人想不通,让舍且差点流鼻血。

马宽的生意很忙,但他在做生意之余,常常向舍且请教关于石头的知识,偶尔也向他买上几个石头。马宽买石头去不是收藏,不是观赏,不是作摆设,而是送人。石头品质好的不好的都有,价格高的低的都有。马宽买了去,据说倒也打通了不少关系。

马宽说,八项规定出台了,管得很严,现在送钱,哪个敢要?倒是这破东西,只要说值不了多少钱,他们都不会拒绝,也不会带来什么麻烦。事实上,值多少钱,明眼人一看,都知道的。

马宽之所以是马宽,在这些方面,他比舍且强多了。

马宽信佛,偶尔邀请舍且去听和尚讲经,在庙宇里吃素饭,邀请舍且一起买鱼虾和乌龟。他买那些生灵不是下锅,而是去金河里放生,求得心灵的安稳。

马宽不吃肉,舍且也跟着不吃肉。马宽喝茶,舍且也跟着喝茶。马宽到寺庙烧香听经,舍且也跟着到寺庙烧香听经。这样的时光总是很美好。在煮水泡茶的时光中,在向佛许愿的时光中,马宽的朋友越来越多,这些朋友不断地送来很多的钱。也借走更多的钱。马宽做这些事,从来不回避舍且,舍且在马宽那里,见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交易,见证了马宽日渐富裕的生活。

有钱,就要让它流动起来。人挪活,树挪死,钱要流通,才会生儿子。马宽说,我一个月有二十万的收入,勉强够我生活了。

每月有二十万的收入,才勉强够生活。舍且脸都吓白了,也自卑到了极点,同时内心隐藏着若干的羡慕。事实上,舍且略一琢磨,就知道马宽的钱,每月哪里才二十万,至少要乘以十以上。

此前,舍且的钱在银行里是存成死期的,只进不出,这也是舍且对自己的要求。在他眼里,钱不是用来生活的,而是用来生存的,用来保命的,钱要用在刀刃上,轻易不要把钱花掉。要是当年有足够的钱,爹就不至于死在医院。他给自己定下一个规矩,若一定要取用,一是结婚,二是母亲大病或者过世,三是孩子上大学。这三件事目前都没有发生,他的钱就应该像士兵一样,乖乖地守在银行里,排好队,等候他的命令。

就是舍且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钱。舍且每次卖石头的收入,有多少就存多少,三千也好,八百也行,将存折分头放。他嫌数钱烦心,那些纸张,没有让他多开心。与其数钱,还不如去数石头。英姿更不知道舍且有多少钱。英姿说,你有闲钱,不管多少,就放在我这里,每个月就有些收入,哪里不好?舍且说没有钱,他哪有钱。别人和舍且说起钱,他是警惕的,他的心会紧紧地拧一下,就像是有只手在心尖上扯了一下那样。这年头,不和你说活计,不和你说情感,而和你说钱,你就得注意了。要知道,比你有钱的人、比你有办法的人,是不屑和你说钱的,和你说钱没有意义。英姿和舍且说钱,舍且没有更多的怀疑。他知道,这女人手里周转的钱,至少在八位数以上。这样的女人和他说钱,是对他的关心和帮助,是看得起他舍且,但他不能马上就表现出自己真的有钱,他得低调才好,他得装穷才好。事实上英姿并没有逼他,英姿的话说得像春天的傍晚一样风轻云淡,无意的,随意的。有人来找英姿存款,英姿不回避他,当着舍且的面,给那些人写存款的条子,盖上红色的印章和手印,付每个月应该有的利息。说实话,看到那些人将钱存放在英姿这里,每个月就有了收入,他的心是在扑通扑通地跳。不劳而获,比起他起早贪黑,汗流浃背,每天和那些粗糙沉重的石头打交道,有时还会流血,显得就轻松多了,显得档次高贵,显得幸福无比。

生意做得又大又好,马宽就必须得在外应酬,家里的事多交由英姿来完成。现在,刚离开的是医院的一个中年护士,姓曹。英姿说,每月的工资一来,曹医生除掉一点菜钱,全部都第一时间就转过来了,利息也存在这里,她的钱呀,雪团一样越滚越大了。

舍且滚过雪团的,雪团越滚越大的感觉,让他无比兴奋,而钱滚到那样大,肯定是会让人窒息。

钱太多了不用,这也没有什么意思。听说,他们家男人不抽烟,不喝酒,不进茶馆,还三年没有买新衣了。镇上也有人这样说过。

没有钱的时候想钱,钱是救命的;有了钱的时候还想钱,那钱就是一种身份和品质。英姿说,人活着,就得想它,而且要不停地想。今年刚刚出来的中国富豪排名,王健林第一,紧追着的就是马云,还有马化腾……而全球的首富,比尔·盖茨,连续三年福布斯榜上第一。阿曼西奥·奥特加,世界上最大的服装零售集团……这些,你都应该知道。

这个女人不简单,天天守在裤脚坝子这样的小地方,却胸有天下,怪不得人家就比自己有钱,转得开。

舍且一直在看这个女人的眼睛。他知道,一个人是否撒谎,是否美丽,看的就是她的眼睛。但他除了看到英姿的兴奋,看到她的激情外,并没有看到太多。他吃不准。

舍且想,这就对了,这才是真实的英姿。

不久,舍且卖了几个石头,也就一万多一点,舍且左手拿钱过来,右手就递给了英姿。英姿抿嘴而笑,也不爽约,从打印机盒里抽出一张白纸,给他写了借条,注明利息的多少,注明每月的某天付给利息,借款人写的是马宽的名字,还让马宽在金额上面和名字下面分别摁了通红的手印,然后还给舍且办了银行卡,開通了手机信息。

舍且也有小小的疑问,英姿,你写的条子,为啥摁的是马宽的手印?

英姿笑,我也想摁,可我是给马宽打工的,他才是公司的法人代表呢……如果他不诚信,可以告他。

收这些钱,都放在你那里,你哪有这么多钱付息?你的利息从哪里来?

英姿又笑,英姿的笑再次迷人。舍且想,要是自己能和这样的女人天天待在一起,就幸福了。但他知道,这只是梦,像这样的女人,他舍且一生也就遇上这样一个,这样一个还只属于马宽个人的。舍且想,自己这么多年没有跨进婚姻的门槛,原来是没有遇上这样一个人呀!是的,此前有很多小姑娘主动找过他,镇里有很多人,不断地给他介绍女孩子,也有很多不知真假虚实的网友,有一下无一下地约他,要见他面。舍且有过自己的个人生活,也曾经有过不能告诉他人的隐秘往事,但事后他总觉得,要让那样的人陪伴自己一辈子,好像还差了点什么。

这个英姿,怎么就成了他马宽的了?这个英姿,在前生前世,应该和他舍且有过什么过节。舍且在店里买卖石头的时候,在河滩里躺成大字看浮云的时候,在暗夜里听猫头鹰在屋后叫的时候,他忍不住了,就会想英姿。英姿多多少少给过他亲近,给过他暗示,但他舍且心头矛盾得很。一方面是觉得他马宽太过分了,一个头上长疮脚下流脓的家伙,不仅拥有金钱,而且占有这么好的女人;另一个方面是朋友妻不可欺,他舍且活着,重要的是一种品质。实在忍不住,就拿起电话,给英姿拨过去,刚要通又连忙摁掉。他打开微信,找到英姿,刚输进一句在干吗呢?又赶忙删掉。想英姿想得多了,心里免不了暗生嫉妒,恨不得一脚将马宽踢下河去。马宽外出时,恨不得接到马宽出现意外的电话。甚至他又想,这杂种和官场勾结太紧,总有一天会有纪委收留他……

见鬼了!

事实上,这样的消息一个也没有传来,也就是说舍且内心的阴谋诡计一个也没有得到实施和发生。他不是祭司、法师和先知,他所有的诅咒和许愿都统统无效。见到马宽时候,马宽依然红光满面,依然在和众多的客人谈收钱和放贷的问题;马宽有空的时候,依然在舒缓的佛教音乐里,给舍且来上一泡西双版纳的古树老茶;马宽依然会向他买上几个在官员面前拿得出手的石头;马宽依然会约他喝酒直到不省人事。舍且暗地里只好撕扯自己的頭发,打自己的耳光,骂自己品性的卑鄙。

后面的来往中,舍且就知道了,马宽筹集的这些钱,都是给那些做大工程的老板留着的。那些搞房地产的、那些修桥梁隧道的、那些承包高速公路、铁路和矿山的,一个个都是上亿的老板,但一旦拿下某个工程,资金顾不过来时,融资公司就成了他们的首选。他曾亲见在裤脚坝子建最大生活区的范总,汗流浃背地跑来,朝英姿把手一伸说,把烟拿一包来,我包里没有钱啦!一支烟吸完,再说钱,一借就上千万。英姿借给他的钱,利息是五分。舍且一下子踏实了下来,原来自己的钱,不仅给自己产生利息,还给马宽产生了利息,他舍且得到的,还不及马宽的一半,遂放心下来,自己得到这一点,也就理所当然了。

舍且回到家里,翻箱倒柜找存折。有的放在抽屉里,有的藏在墙柜里,有的塞在破旧的衣服里。好在舍且记忆力还行,弄了半晚上,全都给找出来,一加,就有三十来万。舍且吃了一惊,几年下来,他居然有了这么多钱。如果用来买房,在县城可以买半套了;如果买车,应该有辆不算差的车;如果买一堆石头来存着,说不定过几年要赚好几倍呢!舍且抽出十万块钱的存折,取出现金送到融资公司。

英姿微笑着,依旧给他写了借条,盖了鲜红的手印。

从现在开始,每月舍且的账上都会存入更多的钱,这可是不劳而获的钱呢!也就是说,舍且每月不需要奔波、流汗甚至是计算,他都会有这么多的收入,这点钱对于不嫖不赌不抽烟也没有其他负担的舍且来说,已经是用不完的了。舍且很满足,每隔一段时间,就把存折里的钱再取出,送给英姿存了起来。后来,他干脆连利息都不取回了,他让英姿直接滚存进他的账户里。利滚利,钱来得更快的。

此后,在舍且不经意的每个月的某一天,手机呜地响了一声,舍且就知道利息钱存过来了。舍且知道母亲有一点钱存在储蓄所里,存折放在一个瓦罐里,瓦罐又放在屋梁旁的猫洞里,舍且就做母亲的工作,说自己想在镇那头买小区房,有了小区房,找女朋友就更有条件了。母亲想儿媳妇心切,深信不疑,将存折都给了他。舍且取出钱的第一瞬间,就送到了英姿的手里。

你知道为什么马宽生意会这样顺利吗?那是因为你,你送了他财运。英姿说。

舍且吓了一跳:英姿,你没有发烧吧!

你知道马宽为什么对你这么好吗?那是因为你,你算是他一生中绕不开的贵人。

舍且都不想听这种话了:你们有钱人,说话低调可以,可别不负责任。

以后你会知道的。英姿说。

一件意外的事件发生,打乱了舍且的生活。

舍且的母亲生病了。

母亲生病,这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机器老了,部件就坏;树木老了,内部空朽;河流老了,水流干枯。这都很正常。可舍且的母亲生病,这倒有点不正常。舍且的母亲也就六十挂零,在裤脚坝子,六十多一点的人,只能算是中年人,因为这里的空气、阳光很好,还因为这里有这么一条河,汹汹涌涌,吐陈纳新。阴阳先生说,江水不仅给裤脚坝子带来财运,还冲走无数的垃圾和霉运。裤脚坝子的人欲望不高,想法不多,能挣到多少钱就用多少钱,孩子们读书能读到哪算哪,领国家俸禄的,能走哪就算哪,少有拉票贿选、贪污腐化、行贿受贿的大案要案发生。最近扶贫工作队进村入户,进行精准扶贫的调查,也没有哪一家会弄虚作假、虚报数字,或者死皮赖脸乞求工作队将他们定成贫困户。欲望不高,幸福的感觉就很好。看幸福的感觉,人心情就愉快,人心情愉快,就活得健康,疾病就少。因此裤脚坝子的人大多长寿,眼下一百多岁的就有八个,八十岁以上的老人就多了。

可舍且的母亲偏就生病。那天舍且正在自己的店铺里,和一个来买石头的人讨价还价,听到后面咕咚一声,有什么东西沉重地落在地上。回头一看,是母亲跌倒在地。早上起床,母亲就叫头昏,还呕吐了几下。年纪大的人头昏很正常啊,睡一觉吃吃药就好了。舍且从木柜里找出些草药,加了红糖,煮进两个鸡蛋,给母亲喝了,这在裤脚坝子,是很凑效的,早年母亲也没少这样对付过舍且的头晕。但这次母亲喝得很勉强,喝了两口又吐了出来。舍且让母亲躺下,说睡一觉吧,要不请祭司来念个咒。可不想母亲现在一起床,就跌在地上,脸色发青,牙齿紧咬,一看就不是一两个鸡蛋能够弄得好的。舍且吓了一跳,大喊:妈!妈!母亲没有应答,估计她一点也没有听到,或者听到了,却没有能力和儿子应答。舍且遇到这样的事,居然束手无策。此前,要是有人掉江里了,舍且肯定是第一个跳进去救人,要是歹徒干坏事了,第一个跳出来的肯定是舍且。现在他舍且面对自己的事,居然一点办法也没有。

舍且现在想起来的第一个人不是医生,而是英姿。当然英姿在这个时候也是第一个赶到的。这个女人优点太多,乐于助人是其中一项。英姿叫来救护车,及时将老人送进医院重症监护室,找了最好的医生,商量最佳的治疗方案。整个流程有条不紊,体现了英姿的把控能力和亲和力,也体现了英姿在这件事情上的高度重视。仿佛那个时候,英姿才是亲生的,而舍且只是个旁人。那一瞬间,舍且想,要是父亲当年遇上了英姿,或者就有救了。

母亲是脑出血。人老了,血管老化,稍一激动,就出意外。母亲此前也激动过,比如舍且醉酒太甚,整夜不归;比如遇上无赖,买走石头却又总是拖欠不给钱;比如舍且多次相亲,却多次无果。这些事对于母亲来说,都不是小事。这些事情都会让母亲激动。但这些激动,顶多让母亲生生气,骂骂鸡狗,踢踢门槛,但都没有让母亲昏迷过。母亲眼下的激动,是在不经意地打扫房间卫生时,看到了马宽写给儿子的那些借条。那些借条大大小小的居然有十多张,加起来数额吓人,好几十万呢!她不知道舍且哪来这么多钱,不知道舍且为什么会把这么多钱以借的方式,转在了别人的名下,变成一张黑字白纸。那么,自己的钱会不会也……她双手颤抖,两眼昏花,但她又不知道怎么和儿子说才好。就这样,母亲一激动,就出事儿了。

年龄这么大脑出血,可是件麻烦的事情。母亲躺在重症监护室,是死是活,唯有天知。舍且拉着医生的手不放,要医生无论如何都要救活母亲,要多少钱,他就给多少钱。舍且的婆婆妈妈让医生很烦,一见到他就想往回走。英姿拉过他,给他说作为一个医生,一年到头都要面对若干的生死,从死亡线上拖回过很多人,也从生命线上放走若干人。医生的职责是救死扶伤,这些医生都是她英姿的好朋友,他们会尽力的,如果母亲命里有寿,她会战胜一切的。

醫生态度的不明确,让舍且内心无比恐慌。他想送母亲去省城最好的医院,因为听人说在省城,这样的疾病救活的也不少。但当他把这个想法告诉英姿的时候,英姿并没有赞成。英姿说到了那里,需要的可不是几万块钱的事,会需要几十甚至上百万。舍且说要几十万我就拿几十万,要上百万我就拿上百万,钱是人找的,可母亲只有一个。

英姿摇摇头,生气地问舍且,母亲这个样子,能在几百里山路上折腾吗?英姿领着舍且去占卜。英姿说,你读过些书,不大信这些,可你知道吗,马宽每有大的生意,都要找师傅问过凶吉,才能行事的,这几年来,他可从没有失手过。舍且当然信了。

裤脚坝子不算大,但算命的人不少,佛教的,道教的,更多的是彝人的。这金河口岸,多少年来,往来客商很多,烧杀掠抢不少,自然灾害也常常不期而至。种种突发的意外让人们大多信命。道士让他抽签算命,和尚给他拆字化灾,祭司和苏尼摇着法铃、敲着羊皮鼓预期未来。在观音面前磕头看纸钱焚后的焰色,看鸡蛋打开的颜色,看羊骨纹理的纵横,依据生辰年月所进行的推理……他们越说得多,舍且越是迷糊,是死是活,莫衷一是。看来还真是命由天定了。

舍且每天有机会探视母亲一次。母亲面色寡白,形容呆滞,不言不语,不吃不喝。医生说老人要醒过来,也不是不可能,但除非有奇迹出现,奇迹只有亲人才能完成。

舍且就喊妈,舍且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在床前喊妈,和妈回忆自己童年的往事,忏悔某次没有听妈的话让妈生气。母亲一直在熟睡,仿佛她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目的就是为了睡。小时候的舍且常常挨饿,吃不饱,肚子常常抽搐,母亲能给他吃的非常有限。父亲常年在江上漂来漂去,一两个月回来一次,要就带回一块野猪肉,要就是留下几张钱,对于舍且的冷暖饱饿,他大约是没有当回事的。在他的生命里,母亲给他的太多了,他这条小命,如果没有母亲,他都不知道要死多少回。但是现在母亲命在旦夕,他居然没有能力让母亲说说话,让母亲坐起来,喝一碗儿子炖的鸡汤。没有声音、没有表情的母亲,让舍且内心难受,舍且非常害怕母亲会离开自己。舍且回忆小时候母亲对自己的关照,什么时候自己掉进金河里,母亲连命都不要了,硬是将他从漩涡里拖了出来;什么时候狼将他拖出院门,母亲硬是用木榔头将狼头打扁,将他从血污的狼口里救出来;和妈讲自己的某块石头,上月刚卖了两万块钱;和妈讲自己找媳妇的标准,说只要妈一醒,他保准给妈看儿媳妇,又勤劳又孝顺又漂亮又健康,要生个儿子也行……英姿在出监护室的时候,提醒舍且,在老人面前,可要说话算数呀!

妈病得如此沉重,舍且无心下河拣石头,也无心做生意,他干脆就去找女孩子。平时见到女的,他不敢正看,有好看的,也只是从侧面看看,或者等人家都走过去了,才追着看背影。在女人面前的怯懦,曾经让他不断地失败。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每有一个女孩子走过来,他都要盯上两眼。一是看年龄,二是看容貌,三是看身材,四是看品质。前边三看都能用肉眼来完成,第四看则是在三看的基础上,进行的综合评价。舍且的四看完成了,觉得满意的,就走过去搭讪。当然这样的做法,很多都是无效的,甚至有的女孩子一见他这色狼一样的眼光,怪异的表情,吓得头都不敢回,专往人多的地方走。英姿说,你比当兵人还急。舍且当然知道英姿说的意思,那话说的是,一个正常男人,对女人都会十分渴望,越是得不到,就越是渴望,要是当上三年兵,看到谁都认为是貂蝉。可是,他舍且不急不行呀!他是在妈妈面前表的态,妈是菩萨,菩萨是不能随便糊弄的。舍且说,你是坐着说话不晓得腿酸。

舍且出现在镇里最繁华的百货商城门口,这里的女孩子最多。他不仅大胆地看女孩子,还到处请人做媒。大嫂呀,你给我介绍个女朋友嘛!当大嫂的就说,行呀,你懂规矩不?成不成,酒三瓶呢!舍且说,你让我成了,别说三瓶,三十瓶也没得问题。那一段时间,舍且见到太多的女孩,有胖的瘦的高的矮的俊的丑的,有年纪大的但更多的是年轻的,也还有几个是离了婚带着娃娃的。舍且参加了无数的有关咖啡、小吃、电影、服装、风景的女人博览会,短时间里感受了人生绝少的风景。但最后下来,他的相亲还是有始无终。他有些沮丧。

英姿笑,说该来的会来,何必强求。

英姿一直在他身边。

这段时间以来,英姿为自己做的太多了,他心里异样的感觉再次涌上了心头,这个英姿要是自己的媳妇多好呀!

啪!他打了自己一耳光:有病!

舍且坐在河边哭,哭够了,便坐溜索去河对岸请来祭司念咒。祭司给山水献祭,给鬼神献祭,给河怪献祭,给媒神献祭。当年,父亲是凶死,凶死的人处理不好,会给家人带来麻烦的。舍且往上数了三代人,好像整个家族里套索上吊、投井投河、跌崖摔死、服毒亡命的人有过。这样的凶性事件,处理不好,鬼魂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影响后人。找到这样的根源,舍且让祭司们对症下药,念了除邪咒鬼经和取魂换魄经。经书念的过程中,母亲好像动了一下,好像母亲的呼吸重了两下,好像母亲的腿蹬了三下,反正有祭司敲锣打鼓的日子,母亲多多少少就有点希望。舍且满心欢喜,又让祭司重复念了招魂经。

母亲的病是重过头了,一个六十来岁的老人得了这样的病,有奇迹产生的可能性的确是太小了,经咒好像仅起到延续她生命的作用,就那么熬了三个多月,任凭舍且如何呼喊,如何讲故事,如何表白自己的诺言,老人家的呼吸还是停止了。那天,舍且在母亲身边睡着了,一觉醒来,发觉母亲没有了呼吸,身体在慢慢变硬。树靠皮,皮脱便朽;竹靠叶,叶落即枯。没有了呼吸,人肯定就没有了生命。舍且喊妈的声音,估计她是听到的,因为在她身体冷硬之前,眼角滴落两大颗泪珠。舍且全身都垮掉了,他头晕目眩,耳朵里全是轰鸣声,腿则软得像是煮过的挂面。

发了半天呆,舍且的大脑醒了过来。舍且最困难、最痛苦的时候,总是第一个想起英姿。可是现在,英姿根本就不接他的电话,任他将电话拨上无数遍,英姿都没有接他一个电话。他才想起,这段时间以来,英姿和他见面少了,神色多有不对,说话总是王顾左右而言他,吞吞吐吐。他给英姿发了短信:英姿妹妹,我母亲去世了,我要用钱,请你还我一点……不一会儿,英姿打过电话来了,铃声一响,舍且的眼泪都差点掉了下来。

舍且你要节哀。

见她不说钱的事情,舍且就说,我妈妈去世了,我手里没有钱,你还我一点吧!

英姿说,对不起了,舍且,有钱我会还你的!

舍且说,我母亲去世,你还我一点……

英姿说,我还真的没有,实在对不起。

舍且说,英姿,你把我的钱都弄到哪里去了?做生意打折了吗?

英姿说,对不起了,我能把你的钱弄到哪里?……事实上,我早就告诉过你,融资是有风险的!

舍且突然糊涂了,谁告诉过自己,融资是有风险的?他还真想不起来。英姿吗?马宽吗?他真想不起来。

他把电话打给马宽,马宽说他在老挝,要他晚上再打,现在他正在和老挝的农业部长谈合作的事。舍且实在忍不住了,他说,我母亲去世了,没有钱安葬,你把我的钱给我吧!马宽愣了一下,说,你先借点,那么多朋友啊,总不能让老人死无葬身之地啊!

我回国就来看你!马宽在那头说。

我等不了你回国,马宽,你想办法给我点,我……

马宽不大理会他,那头的远处响起了异域的音乐,佛教的,让人向善的、宁静的那种。

舍且说,马总,马哥,马老板,马教授,马董事长,我给你跪下,我给你磕个头……

舍且说得再多,还是一点用都没有。他的卡里没有因为他的哀求给存进一分钱。不过舍且人缘好,镇上的乡亲们都来帮忙,送钱的送钱,干活的干活,丧葬的事没有因为钱少而费更多的周折。

舍且按照金河边的风俗,给母亲穿了七层崭新的衣服,架在七层干柴中间,让母亲浴火而飞。在祭司的经颂中,一个大男人哭得泪流满面。母亲把自己养大,自己却没有让母亲过上好日子,没有让她看到儿媳甚至孙子。这让他内疚不已。

也许是母亲在另一个世界的保佑,舍且终于谈上了恋爱。女孩子是英姿介绍的。女孩子家住金河对岸高高的寨子里。每有空闲,舍且就挂上溜索,闭上眼睛,逆着风呼呼地去了江对岸。那边寨子更古老,民风更传统,民族风情更浓,人更纯朴。女孩子叫芬芳,和舍且认识后,芬芳就给他绣了马褂和腰带,这都是金河边男女青年最初认识的礼物。那以红黄黑三色为主的礼物,着实让舍且爱不释手。而舍且则给芬芳买了时尚的衣服、不是太贵的项链、手镯和小挎包。芬芳的老爹形容粗犷,心直口快,每次见到舍且,都要让他啃羊腿,和他醉酒。舍且半夜酒醒,常常不知道他是在河的东岸,还是西岸,自己住的是河滩边的帐篷,还是裤脚坝子自家的瓦屋。

要是芬芳高兴,她也会挂在溜索上,扬着一头秀发,溜过江来,和舍且耍上几天。舍且领着芬芳去河滩里找石头,去奇石街卖石头,去芬芳最不愿意喝却又最想去的咖啡馆听音乐。这咖啡老贵,却又不醉人,芬芳说。他们在少有人的地方拉手,拥抱,看对方幽深而清澈的眼睛,或者做更进一步的事。他们去夜市里买小东西,吃烧烤,看夜里的冷月,或者做不能让别人看见的事。舍且感觉到,有了爱就有了幸福,幸福原来就是这样,其实幸福也很简单。他觉得,世间优秀的女人,芬芳也算是一个,优秀的女人不一定都得像英姿那样。

当然,他们也和英姿见面,和马宽一起喝茶。两人从外地回来后,专程到坟地里给母亲磕了头,送了花圈,烧了纸钱,奠了酒水,还将利息钱补算给了他。看他们一脸虔诚、一丝不苟的样子,舍且的怒火熄灭了,舍且内心的成见没有了。人嘛,走一辈子的路,谁没有个鞋歪脚错,谁都会有命运不济的时候。

舍且觉得,原谅,是最好的处事方法。

来了女士,马宽的微笑更加灿烂,说话更加温柔,动作更加有范。马宽泡颜色好看、香味更浓的茶,还加上了一些好东西,有时是茉莉,有时是桂花,有时是玫瑰。看着芬芳一脸的惊讶,马宽开始侃侃而谈,让她体验鲜叶嫩度在一芽一叶以上、白毫显露的毫香,叶片清嫩柔软、一芽二叶初展的嫩香、花香,此外还有果香、清香、甜香、陈香、烟香……这不仅让芬芳吃惊,就是舍且张开的嘴,也一时合拢不了。

马宽的茶室,是个宝藏,估计世间有的茶,他这里都有。这对于芬芳来说,是非常具有诱惑力的。据说,他们已经把生意做到了省城,甚至省外,好几笔生意,都已经顺利地落脚在长江中下游的几个大开发项目上,这些,都和喝茶有关。马宽不仅做这些大事,还拿出了一些钱,扶持了一些小微文化企业,将本地的手工艺品送到了省上参加文化博览会;还在几家大学兼了客座教授,不定期给大家演讲当前的经济形势和文化产业走向;让本土的作家、艺术家结合当前形势,召开了不同层次的研讨会和作品展览会。舍且内心更加踏实,觉得自己的投资是对的,愈发地感激马宽和英姿。人生嘛,多个朋友多条路。同时也要换个眼光看人,要是自己老是用少年时的眼光看马宽,这不就错了吗?古今中外的好多伟人,不少在少年时代不都是又淘气又遭人讨厌吗?

马宽和舍且继续喝茶,他让英姿领芬芳去最好的商场,给她买最好的衣服、首饰和香水。马宽给舍且倒了一杯茶,要他尽快将这个女孩子拿下。她要什么就满足她什么,她要去哪就带她去哪。

带她到最好的地方,宾馆钱我付。马宽十分老到地说。

菜凉了,你还不动手,那你就等着后悔吧!看舍且无动于衷、满不在乎的样子,马宽又说。

舍且相信马宽的话,这个在学生时代就乱干的家伙,在这方面肯定有他的过人之处。但他为了保持比马宽更高的品格,他只是笑笑,不肯定,也没有否定。

马宽给他讲英姿的事。英姿当年还是个学生,是一个外国语大学的女生。有一次,马宽到学校谈一笔学院服装生意,无意听到这个学校有几个家庭十分贫困但学习成绩却十分优异的学生。当下便告诉校长,他要认辅前五名。这对于校长来说,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情。很快,前五名贫困生就整整齐齐地站在了他的面前。成绩最好的、站在第一个位置上的就是英姿。英姿并不是十分漂亮,但农村出生的女孩子那种健康和开朗让马宽暗自点头。几年时间里,马宽前后资助过英姿和其他几个学生每人大约有两三万块钱,让他们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其中他和英姿见面更多,原因是他很喜歡这个自立自强、吃苦耐劳、朝气蓬勃的女孩子,也因为这个女孩子非常主动。每隔十天半月,英姿就会给他打个电话,要是他没有接,英姿就给他发短信,要是他还不回,英姿就给他写信。内容当然是报告学习情况,谈谈人生的感悟,表达对他的感激与敬仰。那个时候,是马宽婚姻世界最为污乱的时候,他对美好的事物充满着从不衰退的欲望,他的欲望从来就没有受到任何的遏制。马宽手里有钱,身边就不缺少女人,他哪里愿意在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孩子身上花更多的精力。说实在话,对于商人而言,拿出一点钱的目的,是为了捞取更多的钱。

而现在,他第一次遇上了如此纯真的女孩子。有几个月吧,马宽有意识地忽略她,不想她再次出现在这的时候,这个女孩子递给了他一个厚厚的信封,便转身离开,看那背影,好像还不断抹着眼睛。马宽打开一看,好几十封信,马宽怔住了。马宽不忍心害她,马宽觉得英姿毕业后,可以自己去开疆拓土,可英姿却硬要撞入他的世界。老实说,他马宽阅历不浅,所遇女人,各色人等皆有,怀有各样的目的。可像英姿这样的女人,还是头一个。马宽感动了,马宽为此和自己的第二任在三个月后离了婚。而马宽所做的这一切,英姿之前并不知道,她为自己的作孽,痛哭了整整三天。

舍且也需要这样的女人,但这个芬芳不是英姿,他舍且也不是马宽。他只是小心地和芬芳交往,尽量尊重她,满足她。他知道,女人比男人更不容易。

马宽完全是个有钱人的派头,每天的安排是这样的:早上八点起床,在自家小区里打太极,再徒步十分钟,然后吃早餐。九点出门,到融资公司上班。午休后,在裤脚坝子不同的茶室喝茶。偶尔打打麻将,聊聊生意,侃侃字画和文化产业,往往这时候的生意才是最大的生意。晚上就是吃饭,大多时间是他请客,在场子中,少有比他更有钱的人了,他不买单,谁来买单?

马宽请大家吃饭,除了有钱外,他还是个儒商。马宽的家里,除了满屋子的金碧辉煌外,有满屋子的古玩,还有一些字画,世间稀缺之物,在这里都有体现。马宽没有将舍且当作外人,也没有当成穷人。舍且进入马宽家的时候,受到了十分热情的接待。舍且在这里喝到据说价值两万多元一市斤的冰岛古树茶。对于马宽来说,最解渴的是罐罐茶,就是将老树茶叶往烧得发烫的陶罐里放,不停地颠,烤出香味,再吱儿一声将开水倒入,那茶又香又解渴。那种茶的做法,金河一代传承了多少年,舍且的老爹就是那样喝的。的确是,马宽这茶也没见得有多好,但舍且在马宽面前,只能附庸风雅,装模作样地嗅茶的香味,小口地喝茶,用舌头的各个部位来细心感受。马宽说,舍且呀,人的物质需要解决了,最重要的是品质。我这样的人,在裤脚坝子贡献不算小吧!那些乡镇长也好,那些委办局长也好,他们按部就班地工作,就是累死,也不可能留下奇迹,多少年过去,人们翻开金河史,在重要位置看到的,应该就是我马宽的资料……

雁过留声,人过留名,这个舍且知道。但他不知道眼前这个暴发户会如此看重自己的名气。他隐隐约约听说马宽让镇里将一条他投资修建的路命名为马宽路,他投资过的一个学校命名为马宽小学,他承接修建的河滨公园的题词,用的是马宽的手迹。据说马宽为了写好这几个字,在网上查了历代名家的帖,临了好几天,又请裤脚坝子最有名的书画家王国鲁手把手教过。他还请阴阳先生看过前辈的坟地,在寺庙里捐过功德,观音菩萨生日那天,在金河里放了九百九十九条鱼、九百九十九只龟、九百九十九只虾……是非功过,他舍且无法结论。

正说着,英姿领进来两个人,一个鹤发童颜,一脸斯文,一个矮胖肥厚,气宇轩昂。马宽忙站起来握手,让座,并郑重地向舍且介绍,这位是裤脚坝子的画家王国鲁先生,老人家在中国当代著名画家中排列前十,与李可染、徐悲鸿等齐名。说这些的时候,王画家递过一本画册来,在他的示意下,马宽沐了手,小心打开。果然,他个人的照片、简历和所画的富贵牡丹图,被印在了十名画家中的第七位。另一位则是本地的作家协会主席邵宝,据说出版过一本写裤脚坝子环境保护的长篇小说,还有一本反映本地旅游的图文并茂的画册,一本歌咏半个世纪以来裤脚坝子风云变幻的诗词集。这个舍且知道,舍且虽然很少看书,但他听收音机。他下河滩搬石头,或者在店里倒腾那些宝贝的时候,常常随身携带一个巴掌大的小收音机。地方台的文艺节目里,近几年来一直在播这些重要的作品片段和艺术家们发表、展览、获奖的信息。还有就是微信群里推出本地的一些重要新闻,也常常在拿这些说事。邵宝说,他的作品就在上个月,已通过海外关系,送了三百本给瑞典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年底即有回音。舍且热血沸腾,能见到这样的重要人物,这对于他来说,真是意外,也是光荣。可舍且主动握邵主席的手时,邵主席并没有伸出手来的意思,弄得舍且有些不自在。

那些细节一点都不影响眼下的气氛。在马宽的引领下,大家一起看他的所有陈列。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马宽书房里挂着的一幅八骏图,王国鲁老先生说是徐悲鸿的作品,价值在一百万以上。王国鲁说,马董事长呀,你知道,我的作品,六尺的,也从没有掉下十万来的。马宽点头称是:先生的名气随年龄上升,五年后必然升至数十万……

马宽老板桌的右边,放着一块石头,上面的图案是龙的头、马的身、麟的脚,形似狮子,体色灰白,还有两只若有若无的翅膀。王国鲁先生吓了一跳,脱口而出:是貔貅!

没有屁眼,只吃不屙!的确是貔貅!邵宝主席大声附和。

舍且一看就知道,是马宽开业时自己送他的,这马宽居然珍爱有加,加了金丝楠木的座子,摆放在他大班桌的正中,舍且心里竟然平添了些温暖。

马宽指着它说,你们看看,这个值多少钱?

舍且紧张地看着眼前这两位文化界的名人。

邵宝主席说,应该是好几千块吧!

马宽不吭气,望着王画家。

王画家拂了拂长须,来回踱了几步,说,据我看来,至少十万。

马宽看了一眼舍且,满脸自信地说:这可是以四面八方之财为食,吞万物而不泻,招财聚宝,神通特异的瑞兽啊!你们看,这是发财眼,这是吸财嘴,这是招财角,这是守财腿,这是堆财背……昨天香港的一位朋友来过,照了相,用微信传给他朋友,晚上那朋友回复说八十万,如果愿意,马上打款发货。

这下几个人都不说话了。马宽这牛吹得如此离谱,舍且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抖,他担心失態,问了一下卫生间的位置,连忙躲进去,打开水龙头。他喘气,擦汗。哗哗的水声盖过了他心跳的声音。

他舍且真是太没有文化了,连中国文化中财富的象征貔貅都不知道。他打了自己一巴掌。

舍且并不是后悔,他知道,一块石头,放在山里,就是用来支砌地埂,放在村里,就是用来垫步行走。要值钱,只能放在有钱的地方。如果这块石头眼下还放在他店里,顶多也就值几千块钱。决定一个东西的价值,一是环境,二是背景,三是和它在一起的人。

两位艺术家有些不自在,但他们的不自在很快就消失了。现在他们坐回马宽的茶桌前,一起品尝马宽昂贵的茶,一起说艺术与人生。马宽现在不喝冰岛了,喝的是老班章,据说是西双版纳寨子里最古老的一棵茶树上的叶片,这种茶有历史,有故事,有文化,有品位,有很多的欲说还休。这个两位艺术家都懂,说起来便滔滔不绝,神采飞扬,与马宽很是对路。末了,舍且才知道,王国鲁是来卖画的,而邵主席则是预备给马宽写传记的。作为马宽这样杰出的企业家,家里不存些名人字画是不应该的。作为这样一个对地方经济有着重大贡献的名人,地方史不留下他的足迹,则是我们地方的悲哀。

邵宝主席说,我要努力的是,让你的儒商形象,为你的经济发展起到实质性的助推作用, 争取传记发行量在十万册以上。

王画家说,我要努力的是,让你进入明年十大南疆经济年度人物排行榜,颁奖会上得到省长的亲自接见。

他们谈了很久。有的舍且懂,有的舍且不懂。这对于舍且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时候,艺术家们的高调,使得他自惭形秽,他内心一阵空虚,一片茫然。人不学习,怎么立足?怎么进步啊?

舍且走出屋子,站在马宽家阳台的长廊上呆立,这里是全城最高处,楼层也是最高的,站在这里可以看到整个裤脚坝子的全貌。高高矮矮的楼房,远远近近的街道,实实虚虚的车辆和人流,黄金一般色彩的金河……

他回头时,身后站着一个人,看着他,见他回头,笑着,给他递过一杯水来。

这人是英姿。英姿满脸含春: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话吗?

舍且摇摇头。

英姿说,放心,马宽会报答你的。

两位艺术家离开后,馬宽立即起身。他开着车,拉着舍且到了金河边。他们沿江而上,脚下是汹涌的河水,两岸是高耸的苍山,山与水之间,全是巨大的岩石所承载。云与雾之间,半是虚幻半是真切。马宽突然在山谷间停下车来,他站在悬崖边上,脸色凛然,目光炯炯,像是一只孤独的豹子,像是一个哲学家。舍且生怕他就此跳下,那样会尸骨全无,那样他纵有千张嘴万条理由也说不清,那样可爱的英姿怎么办?那样万贯的家产怎么办?他站在马宽的旁边,在马宽的背后伸出一只手,时刻准备着,要将往下跳跃或者跌落的人抓回。

马宽说,我的耳朵听到远古的声音在回响,我的皮肤感受到原始的劲风在吹,我的眼睛看到了,这里烈火在烧,岩石在熔化,江河在呻吟,财富在汇聚……舍且感觉他像是个诗人,一个当代最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马宽听说过,一个诗人进入状态,开始创作的时候,连命都不要的。对于舍且来说,写不写诗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要出什么意外。当马宽再一次在他的诗歌里说到石头的时候,舍且说石头就是石头,有什么了不起……马宽回过头来,睁大眼睛,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舍且。

我以为与你有共同语言呢!马宽摇摇头,忽然没趣:想不到我们的差距会是这样大。马宽走回车上,将车发动起来,问,和那个小姑娘怎么样了?

就是那个样。舍且说。

和英姿在一起时,马宽说,舍且估计有病吧,他年龄这样大了,对女人好像还不急……

你才有病呢!这么说你小时候的恩人,缺不缺德!英姿并不认可,也不正面回答他。

过不了多久,马宽在裤脚坝子最大的演艺厅,举行了一个新闻发布会。舍且同样得到了邀请。会上,马宽充满深情地朗读了他的论文《关于金河水的音乐细胞》,他认为金河里的水分子是全球乃至于整个宇宙最独特的水分子,因为它含有黄金、白银、青铜等至少五十种以上的矿物质,懂得喜怒哀乐,它会唱歌,会跳舞,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听到水分子在深夜唱歌,那旋律之优美,那音色之华丽,是他今生从未听到过的。他甚至停止演讲,用粗犷的声音将那不成曲调的旋律哼唱了下来。在座的朋友们举起红酒杯,一遍又一遍地高呼和赞美,预言当代最杰出的科学家就要诞生。甚至本地一个三本学院的物理系教授,也将秃得没有一根头发的脑袋不停地点着,认可马宽的奇思异想,并在限时的五分钟发言里,列举了世界上最为著名的牛顿、爱因斯坦、麦克斯韦、玻尔、海森堡、伽利略、居里夫人,以充分的理由说明马宽在当下出现的可能性、重要性和必要性。

再后来呢,马宽还进一步与省城的一个中医专家联合研制了治疗前列腺炎、高血压、肝炎甚至心脑血管的新药,据说服用三个月后,此病就会在人体上逃亡,断根,永不复发。有一次舍且去他们家时,看到马宽正与作协邵主席一道,草拟着将要送往国家科技部的发明专利申请。

遇上英姿的时候,舍且问,马宽估计有病吧,对这个世界好像有些糊涂……

你才有病呢!这么说你儿时的好朋友,说明你境界太低了!英姿并不认可,也不正面回答他。

舍且的恋爱继续。芬芳在裤脚坝子落脚下来了,她在镇上的凉山米线馆帮助老板卖米线。端端盘子,洗洗碗,拖拖地,这样的活比在老家放羊、种地轻松多了,她觉得很开心。芬芳中专毕业,找不到更好的工作,又不愿意老是和舍且搬那些石头,就来店里了。

舍且觉得自己越来越喜欢芬芳了。那天芬芳给他端来一碗酸菜猪脚米线,往回走的时候,舍且就看到她的屁股,在夏天的短裙包裹下,饱满圆润。乡下小姑娘没少参加劳动,没少受到过高强度的锻炼,身体自然健康。舍且小时候就常常听到裤脚坝子的人说:豆花要烫,女人要胖。母亲在世的时候也说过,女人要屁股大生娃才行。还有就是,舍且感觉到,芬芳的屁股和他拣到的一个石头一样饱满。

此前怎么就没有发现芬芳的这个优点呢?

芬芳很忙。很清闲的舍且就坐在米线馆对面的小茶馆一角发呆,一遍又一遍地看她跑来跑去的背影。这天,快到米线店打烊的时候,舍且思忖是要请芬芳去喝咖啡呢还是去看电影,就见芬芳接了一个电话,满脸兴奋地冲出小店。店外早就停了一辆车,舍且冲出去时,那辆车已经红着屁股消失在街子的另一头。

舍且突然就有了危机感,一个开小车的人和他舍且拼,还真是有点麻烦。在浅薄的女人面前,金钱和财富往往比感情更重要。这一点舍且太清楚了。此前他只知道马宽给芬芳打过电话、发过微信,但他不知道,马宽和芬芳的话会说到什么程度,不知道此外是否还会有人和芬芳交往在一起。当他把这个情况告诉给英姿时,英姿说,我知道了。

借酒消愁吧!金河边的人,很少有忧愁的,即使有了,也有解愁的药,那药方就是曹孟德说的“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舍且忧愁了,也免不了俗,几口酒入喉,做个梦,百事远去。

舍且正百无聊赖地盘点他的石头时,芬芳跑了进来。芬芳一见面就对他说,舍且,我对不起你。

芬芳的后面,站着另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是英姿。

遇上这种事,早点告诉我。英姿冷着脸说,转身走了。

舍且的脸白一阵、青一阵,没有芬芳的时候,他心里急得像伸进了只猫爪,疼得不知所措;有了芬芳的时候,他心又像扔进了佐料铺,五味杂陈。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芬芳先开口,你怎么了?看你这样不自在,我借了你的白米,还的是粗糠吗?借了你绸缎,还了你粗布吗?

倒不是。舍且口笨,他说不过芬芳的。

我知道你心里的小九九,男子汉大丈夫,却小肚鸡肠……芬芳用手摁了摁他的鼻子,然后回头看看,英姿的背影已经在巷口消失。她小声说,你这些石头,每一个都滴有你的汗水,你包里的钱,还有你给他们的钱,更是血汗换回来的……

你说啥钱?你说啥钱?舍且有些吃惊。

芬芳说,我告诉你,和你认识了,我知道了耿直是什么;和马宽认识了,我知道人性是什么;和英姿认识了,我知道江湖是什么……这些天来,我和他们夫妇交往很多,我知道了很多的内幕。

他们能有啥内幕?舍且有点糊涂。

芬芳笑,芬芳的笑让舍且很不好意思。

芬芳说,你投给他们很多钱,是不是?是多少我没有权利问你,但我告诉你,你的钱,要还回来,怕有点麻烦。

舍且不高兴了,为啥?

芬芳说,我和英姿交往不是贪图她给我的小恩惠,我这几天坐马宽的车,不是被他骗了,更没有上他的床。

那你是去干什么?舍且放下心来,他踏实了,也好奇了。

芬芳说,实话告诉你,他们在放高利贷……

这我知道,舍且说。

可是现在,他们的钱被外地商人套进去了,你,只不过是他们塞墙脚的一个小石头而已。

舍且想,他不能让一个女人随意地怀疑自己的好朋友,他不能让一个女人的一句话而影响自己和好朋友之间的关系,一定程度上,女人是祸水。

舍且生气了,他丧下脸来:芬芳!我可告诉你,马宽是我小时就在一起的好朋友,那一点钱,对于他们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

芬芳说,我担心他们进牢房,我担心还会涉及一大帮人……

眼前这个小姑娘,简单到连银行卡都不会申请,居然说出这些来。

你滚!有你这样破坏我们友谊的吗?舍且眼珠鼓了出来,你给我滚……

滚就滚!芬芳马上离开。不过她离开的时候,还是回过头来说了一句:你别后悔啊!

当时说的是气话,过不了两天,舍且的确后悔了。

后悔得舍且的眉毛都愁下了虱子。先前醉了,可以迷糊,可以入睡。可后来醉了,倒更清醒,睡不着,躺不下。只要一闭睛,芬芳的一颦一笑就变得十分清晰。看来,喝酒还是解决不了问题。舍且来到小茶馆,要了一杯茶,边喝边看对面的米线馆。可是,看来看去,芬芳根本就没有露面。

舍且忍不住了,放下茶碗,大步走到米线店。

来一碗米线,要加肉!

好嘞!店主亲自将热气腾腾的米线送来。舍且将筷子放下,说,那个叫芬芳的姑娘呢?你不让她亲自给我端吗?

店主笑,说,早不在啦,她说失恋了。

放下筷子,舍且站起来就走,一边走,一边打自己的耳光。

举起手来嗅嗅,手上仿佛还有着芬芳的气息;回头看看,背后仿佛还有芬芳的影子。舍且走过裤脚坝子小镇的咖啡厅、酒吧,弯弯拐拐的青石板,甚至是每个角落;舍且走过金河边一片又一片沙滩,甚至將一个个巨石的背面也看了一回。舍且唯一没有去的就是马宽家里和他的融资担保公司。他拿起手机,拨了号却又摁掉。他走到他们家门口,看各色人等从那道门出出进进,就是没有看到芬芳的影子。

芬芳……

舍且跌坐在石头中间,仿佛自己就是一个石头。现在他连喝酒的心肠也没有了。呆坐着看云起云落的他,眼眸里突然掉进一个人来,这个人是那样地熟悉,又是那样地陌生。他揉揉眼睛,清醒了,那人还在。他掐掐手背,疼痛了,那人还在。舍且想,现在是怎么了,连做梦都这样真实……

不是做梦真实,而是生活本身就真实。现在芬芳来到了舍且的面前,芬芳伸出手来,就将舍且的手牵住:舍且哥,带我去喝咖啡……

你,你不恨我了?舍且有些好奇。

芬芳说,不恨了,你让我滚我也不滚了,我老爹说,你这个人有点傻,但心肠好……

他们的恋爱如火如荼,很快谈婚论嫁了。当舍且兴冲冲地渡过河,向芬芳的老爹提出这一请求时,老爹放下手里的酒碗,说如果你们真的互相喜欢,就给十万的彩礼吧!舍且知道,在金河边,拿十万作彩礼,已经是最低的了。他说,老爹,不。老爹很是诧异,不?你什么意思?不愿意拿钱吗?舍且说,不是,老爹,十万太少了,我要拿二十万!二十万块钱就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是件多么幸福的事!

舍且兴冲冲地打电话给英姿要钱,英姿却犹豫了。英姿在电话那头,显得并不爽快,她说这几天有点紧,拿不出这么多钱呢!

那就过几天吧!舍且说,我等着。

做生意的人,有点紧是正常的,这没有什么了不起。但舍且心里终于是咯噔了一下。此前母亲去世,他要钱,没有得到。这次他要结婚,他要钱,还是没有得到。不过他想,马宽这样大的家产,不会连他的几十万都给不起。他甚至相信,马宽可以不给天下人还债,也会还他舍且的。

可过了几天,钱还是没有到账,舍且就跑到马宽的融资公司。马宽没有在,英姿也没有在。只有一个保安提着警棍,十分警惕地看着他。舍且又把电话拨了过去,马宽没有接。再打给英姿,英姿说,这边钱还没有到账呢!舍且一听,头都炸了,你是在等谁的钱到账呀?英姿说,银行里调头,调不过来呢!得好久?再过几天吧!舍且说,好,那就再等几天。

可十多天过去,舍且的钱还是没有得到。

舍且的彩礼没有在规定时间送到芬芳家里,芬芳的老爹自然忍不住了:我看这个舍且,怕不是个正经货,话说得大,心肝见小。满口答应,却不栽根。芬芳,想起这杂种我就心烦!算了算了,重新找一个!

芬芳说,爹,他不是你说的那样……

爹说,你别被他蒙了眼,现在的年轻人,你要多个心眼才是。从今天开始,不准你再过河半步,否则打断你的腿!

过几天扎铁从深圳回来,你们见个面。听说他在外面挣了不少钱,人也踏实。他家托媒都来说过三次了……要不是这小杂种打岔,我都抱孙子了!爹火气很重。

扎铁是芬芳寨子里的小伙子,人勤手快,挣钱也不少。眼看心上人很快就要飞走,美梦将如鸡飞蛋打,舍且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到马宽家,马宽家里无人。他到马宽公司,马宽公司紧闭。敲了半天门,保安的警棍先伸了出来:干什么干什么!舍且说,我找马宽,他欠我钱!保安说,他不在!便哐啷一声将门关上。舍且还砸门,保安出来,用警棍一指:私闯民宅,我送你到派出所!

钱财多的回家少,但他不可能不回家。舍且白天坐公司门口等,夜晚坐在他的家门口等。在他等的时候,也有各种各样的人陆陆续续来找马宽。找不到马宽,有人就开骂啦!先骂马宽的人品差,再骂马宽的婆娘坏,骂他的祖坟埋错,骂他刀上死、水上亡,骂他被火烧、被电触、被雷劈、被车辗,骂他鳏寡孤独、断子绝孙,死在阿鼻地狱……裤脚坝子所有骂人最难听的话都用上了。仿佛这样骂了马宽会害怕,会突然现身,会突然跑出来,给他们道歉,给他们还钱。

和他一样陷入这样境地的,居然不止他一个呢!

舍且喝了酒,从小酒馆里趔趔趄趄走出,和往常一样,他在马宽家门口坐上一会。突然斜刺里蹿出两个人来,一前一后堵住他。前边的是个老头,黄昏的迷糊里,居然还能看清他的苍苍白发,像是头上堆了雪。

那老人说,舍且,终于找到你了。

舍且一惊,想是不是自己借了别人的钱没还?是不是自己不小心撞了别人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惹了谁的女朋友?多事之秋,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他转身要逃,不想后面的胖墩将他拦住,胖墩说,舍且兄,借步说个话嘛!

走不了只能面對。仔细看去,才发现那白首的是画家王国鲁老师,胖墩的是邵宝主席。舍且心里踏实了下来。

两位大师,我不买画,也不读书的,对不起。舍且说着,转身又要走。白发苍苍的王画家再次拦住他说,等等,兄弟,我想问一下,你见到过马宽夫妇没有?

怎么了?

胖墩主席说,我们,我们有两笔钱,放在马宽那里,可现在一直找不到他,会不会……

舍且暗地里轻松了,原来真不只他舍且一个呢!便装糊涂说,有多少钱呢?是卖画的吗?是写书的吗?

王画家说,哪里是!我卖画的不算,他写书的分文没给……相反,我们在他那里共存五百多万呢!

舍且张大嘴巴,一时合不拢来。舍且问,除了你们,还有其他人吗?

胖墩说,多得很,多得很,我们都数不清了。

舍且抬头看了看,马宽的窗户黑乎乎的,像是那个石貔貅模糊的嘴巴。他茫然地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他去哪了……

王画家说,唉,还以为你和他走得近,知道的更多些。这年头,有钱人和官员,常常是来无影去无踪。也许入狱了吧,也许出国了吧,也许喝酒醉了出点什么小小的意外……但愿他不要死,也不要生病,明早就会出现……

邵宝主席说,这样,我们多方打探,找到了,互相通个气……

白头的王画家擦了擦眼泪,说,我都是满七十岁的人了,希望在我活着的时候,能要回自己的钱,利息嘛,我一分也不要了……

两个人摇摇晃晃离开。突然,邵宝主席又折回来:兄弟,你那个石头貔貅,还在他桌上吗?要不,让马宽给我吧!

舍且说,如果有办法,你什么都可以拿的。

我不是只吃不屙的料呀!邵宝主席叹了口气,慢慢融进暗黑的夜里。

半个月后,马宽的电话过来。马宽说,舍且,你在哪里?我找你。舍且一听,心跳加速,血脉偾张,眼泪都要流下来了。这一段时间以来,舍且和裤脚坝子很多人,都对马宽进行了种种猜测:马宽去老挝的磨丁赌场赌钱,把钱全都赌光了;马宽经商与贪官有关,暗箱操作拿走政府的巨款,被纪委抓走了;马宽研究天体学说,云里雾里,钱给骗子卷走了;马宽被大老板吃了,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子,他受不了,跳金河了;马宽早就将钱汇到国外,现已离境,任何人都找不到他了……

现在,马宽的电话打来,说话一如此前的和蔼,声音富有磁性,节奏如此沉稳,说明马宽还在,说明马宽并没有逃离,说明马宽还把他的事情当成事。很快,马宽的车就在舍且面前停了下来。舍且上了他的车,马宽一边从容地开着车,一边说,兄弟,对不起啦!让你受委屈了。这段时间以来,我遇上了前所未有的麻烦,一言难尽……你看,这样吧,我还有些房产,有车子,有古玩,有字画,你想要什么就拿什么。

貔貅除外……马宽说。

马宽话说到这一步,也够狠的。但舍且是什么人呐!舍且会在这个时候落井下石,做如此不仁不义的事吗?肯定是不会的。舍且听到了他这一席话,为他的坦诚所感动,舍且知道眼下的马宽,一定是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困难。他断然摇头,说,不,我不会这样做的!

马宽肯定地说,这是我的事,我必须承担。

舍且问,英姿呢?英姿在哪里?

马宽不回答,突然加速,车子像箭一样射向黑乎乎的山路。

你疯了!停车!舍且大叫。

惩治腐败的风声越来越紧,据说巡视组又开始第三轮回头看,裤脚坝子是眼下的一个重点。整个裤脚坝子饭馆生意冷清了,烟酒门市也冷清了下来,歌舞厅也关了好几家。大家都清楚了,此前消费的人,要就是使用公款消费的领导们,要就是企业老板掏钱请领导们,反正都是和官员有关吧!反正都和国家的钱有关吧!现在这些人都烟消云散,或者躲在更为阴暗的角落生闷气。这些和舍且都没有关系,无非是增添一些笑话。重要的是,他以前每天都会小有进账,但现在好多天没有开张了。

回想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事,舍且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舍且一个人坐看金河的浊浪翻滚,看两岸青山的枯瘦。舍且内心有一股气流在身体里慢慢地变化,先是细,若无若有,再是粗,由小变大。想着这些年的辛劳,怎么一下子就不在了,想着这么多的钱,堆起来至少也有一箩筐,怎么一下子就变得不具体了。想着此前多好的朋友,怎么突然就让人不可相信。舍且抬起手,狠狠打了自己一耳光:都是自己贪财,才会走上这样一步;都是自己太相信人,才会走到这样一步;都是自己瞎了眼,才会走到这样一步。那么,他又想,在人生的这条河里,他又该相信谁呢?

有人走过来,悄悄凑在舍且的耳朵边说,你的钱给那个女人卷走啦!

哪个女人?舍且的脸色大变。

那人说,嘿,你这个憨包,还看不出,那么年轻漂亮的女人,不图钱,会看上这个从头到脚都流脓的马宽……

那人说,整个裤脚坝子,都给这个坏人耍啦!你只算那人手里的一只猴……

那人话还没有说完,舍且突然跳起,一拳猛击过去。舍且天天搬石头,吃的是洋芋坨坨,力气大得正没撂处。那人大叫一声,倒在地上,血流满地,鼻梁给打塌了。

那人住进了医院。而舍且则住进了派出所的禁闭室。

几天后,派出所警官打开铁门,让舍且签字回家。舍且倒有些不情愿,我家里没有人了,回去没人做饭。警官有些不耐烦,说,还想吃白食呀?还想让政府养着你呀?那你就再犯一次!

黑暗里突然见到强光,他差点跌倒。他半眯着眼回到家门口,见门大开着,他嗅到烟囱里冒出了烟火的气息。是妈妈吗?这一生里,他每每回家,都只有妈妈给过他这样的气息。妈妈没有死,妈妈原来还活着!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不是在梦里,还是过去才是梦境。他抓抓头,头会痒。他掐掐手,手会疼。他疑惑着,伸手推门,吱嘎一声,门的转轴发出沉闷的响声,屋里走出一个女人来。

芬芳!

芬芳的圆盘子脸洋溢着笑,吓着你了吧!我知道你不要我,我偏要赖住你!

给派出所交保证金的,是你吧?

芬芳说,不可以吗?

你哪来的钱?

爹給的。芬芳说。

爹就坐在堂屋中间。芬芳说,我爹找你谈谈我们的事。

舍且点点头。

老爹说,你想要我的女儿,就得出钱,这是我们金河的规矩。养大一个女儿,付出的才值十万块钱吗?你又不是不知道的,这是我们金河边人的规矩。

舍且说,老爹,之前我也是有钱的……如果你喜欢我,请再给一段时间……

老爹挥挥手,我才懒得听你撒谎!芬芳,去吧,和舍且在一起。冷的时候,给他的火塘里加把柴。饿的时候,给他煮碗洋芋酸菜汤!

舍且扑通一声跪下:爹,我做牛马也要报答您!

家里温暖的气息让舍且的心平静了下来,他往死里喝了一回。醉到深处,他还不忘记对芬芳说,从今往后,没有我的允许,不许你离开我!

裤脚坝子满街的店铺,堆满了石头,石头上覆满了灰尘或者青苔,看那样子,时光大约想将这些宝贝们埋进记忆的更深处。以前,那些石头是活的,会笑,会装深沉,会用某个部位体现它的艺术价值和品位。现在的石头灰头尘面,像沦落江湖的妇人。这人间,比江河还深,比泥淖还浑。舍且从它们身边走过,停下来,看一看,摸一摸,偶尔低语,和它们说上一两句。

你们,睡上几天可以的,别一辈子睡去啊!舍且对着石头指指点点。

一阵黄尘涌起,舍且背后突然刹住一辆车。一个戴墨镜的男人从车上下来,他拍了拍舍且的肩膀。舍且回过头,就看到马宽。还没有等舍且说话,马宽摘下墨镜,紧握着他的手,目光专注地看着他,说,兄弟,对不起啦!我来是向你道歉的。今天晚上你就别安排了,我请你吃素饭,听佛经,喝普洱茶……

舍且眼眶一热,突然想流泪。他说,你说这些有什么用?我需要钱,我自己的钱!

马宽说,兄弟,你要相信我,我在老挝做跨国生意,明年,明年我就可以给你钱了。你把你那一堆石头给我,我人缘广,你卖一百的石头我可以卖一千,你卖一千的石头,我能卖一万……

舍且想吐。

呸!你做梦吧!舍且说,老祖先说过,暗中做一切坏事,天可以保三天,地可以保三天,人间可以保三天。但九天之后,必定暴露……

马宽说,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发这样的咒。

兄弟?这个人是兄弟吗?世间还有兄弟吗?舍且说,你把那个石头还我吧!

石头?啥石头?马宽问。

舍且的眼睛鼓得汤团一样大。

是那个像貔貅石头吗?马宽拍拍脑袋,也不掩饰:生意上失败,我不后悔。女人离开我,也没什么。我后悔的是,那石头跟着她跑了。

舍且定定地看着马宽,试图从那深不见底的瞳仁里掏出个真实来:姓马的,我需要钱,我求你,我给你跪下吧!

舍且咬咬牙,退了两步,闭上眼,就要弯腰叩首。突然背后一个女声喝道:舍且,男儿膝下有黄金!你是头熊,英雄,不是狗熊!

你多什么事呀,芬芳!舍且说。

芬芳噼噼扑扑赶过来,将他抓住:彝家汉子,为了这点事,在这样的人面前弯腰,值吗?

事实上,别说舍且现在跪下,就是舍且因此而投河、跳崖、服毒、上吊、自焚,他马宽也拿不出钱来。马宽的钱,掉入了他背后一个更大的黑洞。那样的黑洞,不仅吸他马宽的钱,还吸了更多人的钱;不仅吸钱,还吸家具、车辆、房产,甚至人,甚至人的种种。

马宽回头,惊讶地看着这个倔女孩:咦,芬芳,又见到你了!上次我就给你说过,公司招聘时,你过来报个名。你负责茶室里的工作,当个部门经理吧!不吹风,不淋雨,工资比其他的女孩子还要高一级……

芬芳端起一杯剩茶,正准备泼出去,背后的舍且拉住了她。

舍且说,姓马的,别做梦了!

舍且肯定地说,芬芳永远都是我的,她不会属于你。

责任编辑 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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