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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又四分之一

2018-06-09黄崇凯

花城 2018年5期
关键词:德昌

黄崇凯

△ 场:143

△ 景:牯岭街

△ 时:夜

△ 人:小四、小明

小四跑过街拦住已经又走了一段路的小明,小明见了他很开心的样子。

那时候的黑夜比较黑,路边书报摊贩的光晕松散,穿着短袖卡其色制服、头顶大盘帽的男学生或站或走,白衣黑裙的女学生三两路过,来往穿梭几辆脚踏车,偶有摩托车排气声划过。我远远看见小四和小明在说话。他们一下子激动起来。小四捅了小明好几下,喊着“没有出息”“不要脸”。小明软软倒下,小四身上宽大的白衫染了大片血迹,小明的腹部渗出鲜红的血。小四这时候着魔似的,看着躺在地上的小明,像是不相信那几刀可以杀掉她,反复喊着“快点站起来呀你”。带着哭腔。

毫无疑问的经典一幕。本园最受欢迎、回放最多次的场景。

如果你想要背景说明,导览语音会说这个场景模拟夏季晚间,实际拍摄时间是在1991年1月30日,半夜三点半,气温摄氏十二度,地点是屏东县长官邸前的道路。当时躺在地上的小明简直要冻坏了。想知道更多,还会提及这个少年杀人事件的原型发生在1961年6月15日晚间十点左右,地点在牯岭街五巷十号后门附近,邻近当时的美国新闻处。建中补校的退学生茅武杀了同为建中补校的刘敏。当年的新闻标题写着《不良少年情杀命案 少女移情别恋 可怜死于乱刀 年仅十五六闯下塌天祸》《年仅十五岁秀苗实堪哀 太保学生杀死女友》。十六岁少年刺杀十五岁少女七刀,胸部一刀是致命伤。刘敏的母亲听闻女儿死讯,吞戒指自杀,被家人救回。茅武因未成年,几经转折,最终被判处十年徒刑。据说茅武出狱后改名去了美国,也有一说在摆摊卖面,没有任何确切的后续消息。甚至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看过跟他同届的同学杨德昌拍出来的电影。

如果还要继续补充,在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后不到五个月,另一名建中补校少年任立德刺杀木工邱焕宗。时间是11月1日,约莫晚上十一点。地点在罗斯福路与和平西路口。任立德最后被判处十二年徒刑。没人在乎任立德有没有服完刑期,出狱后在做些什么。杀人的原因不难理解,为了情,为了钱,为了一口气。《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中,杀人的不止小四一个,还有干掉Honey的山东,夜雨中的万华暗室帮派对砍互杀,几乎都是少年。那是个表面平和的杀戮年代,很多人不明所以地死去,再被若无其事地簡化成历史的沉淀物。多年后杨德昌的最后一部电影《一一》,建中学生胖子也杀了人。但这次是以电玩游戏、电视新闻报道的画面呈现,半只血手印贴在住宅大厦的入口门柱,拉上黄色封锁线。

我远远看着小四和小明定格在血迹斑斑的拥抱。当年饰演小四的演员张震说那时入戏太深,虽然明知饰演小明的杨静怡没死,刀也是假的,拍摄当下却觉得她真的死了。这一年来我看过几百次演出,所有人都是抱着演戏、模拟的心态,半是好玩,半是搞笑,喊着:“你没有出息呀你!不要脸!没有出息呀!”那感觉怎么说呢,有点像是你心爱的、珍重的东西被痛殴得七荤八素,但是只能无奈地苦笑接受。

现在好了,真的有人认真了。我凝神看着地上那摊血。不是投影,不是可冲洗的颜料。小四和小明的投影散去后,还有股淡淡腥味咬着地板不放。我真想对着老板怒吼:为什么啊!你没有出息呀你!不要脸!没有出息呀!

老板面试我的时候,并不关心我最喜欢杨德昌哪些电影、哪些桥段或者意图传达的批评和想法。他反而要我想想我为什么坐在这里。我一下子不知该怎么回答。难道我不该是单纯喜欢电影、喜欢杨德昌的作品,才来应征工作的吗?我看着眼前高额微秃、圆脸双下巴,戴着银色细框椭圆眼镜的中年男子,疑惑在哪见过这张脸,许多念头像深海鱼群游过,而我得抓住其中一只混在里面的头绑白色绷带的橘色小丑鱼。老板似乎察觉我有些紧张,他起身离开办公桌,走到墙边的沙发坐下,要我移动椅子的方向面对他。现在我坐的高度高出他不少。他说妈的你个子蛮高的啊应该有一八几吧,这样有没有比较不紧张,应该是我要紧张才对吧。你们这代人好像都没多少跟人面对面接触的经验,实在不晓得你们怎么长大的。想好怎么回答没?

我点点头,开始那一套因为喜欢打电玩游戏,偶然接触家族长辈的电影收藏,才发现原来电影跟电玩有很多相似之处。我不确定他有没有在听,继续照着原先设想的面试腹稿答复。他听完后,叹了口气,奇怪,你们这些人的台词好像都是谁先写好的,每个来这里就照本宣科,是要来颁圣旨还是背课文?说那么多,你根本没回答到我的问题嘛。我是问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坐在这里?here、现此时、right now?他看看我,我看看他。沉默。他放弃似的打破不响,再问,那你知道这里原本是什么地方?我点点头,答以这里在历史上大多时候是糖厂的农地,种植过甘蔗、尼罗草,培育过树林。后来被划为国际影视基地。历经邻近的高铁站周边开发、绿能科学城开发后,加上建设影视基地超过200公顷,原来951公顷的农场生态四分五裂,尤其影响到草鸮、赤腹鸫、伯劳鸟、环颈雉等一百多种鸟类生存空间,令它们几近消失。

他问,影视基地后来?

我答,后来就是盖成大面积片厂园区,预计招揽美国好莱坞、日本、韩国、欧洲各国的电影制作公司前来租用拍摄。一来是片厂腹地广大,可以满足各种搭景和拍摄需求;二来是以低廉价格提供各种拍片需求,举凡搭景的土木工程、水电包工、布景、灯光、录音及道具制作的美术人员、服装、妆发,乃至后期制作的特效发包、转包均支持或补助或媒合上下游产业链。全台湾的艺术大学或大专院校相关科系,皆能配合低于市价包案。当时的政府认为,以包裹式的影视人才及工具数据库,加以台南市推行英语为第二官方语言,有大量市民可支持居间翻译,节省沟通成本,可谓软硬件兼备,虚拟和实体互补。原以为低价抢市的影视基地,在国际影视市场必定有竞争力,可惜所有的环节都无法衔接,最终只能任其荒废。

他打断说,干,每个人真的都说得一模一样。到底谁教你们背这些废话来面试?

我没说话。

我看看他,他看看我。

他说,好啦你不用继续背了。不为难你。我帮你浓缩一下。影视基地就是个国际级的──屁。一坨屎。那时候台湾电影烂得连蛆都要逃走了,哪来这些影视人才库。我们连近在白河的台影文化城都养不起来,大家为了生活都到对面打工,有才调的就去跟外国人抢位子。那时候我还听搞电影的同行说,我就跟那些鸟一样都活不下去了,没事干吗去为难那些鸟。这是为什么这个地方整完地、盖好片厂没人来。结果还动脑筋动到李安头上去,想弄出个李安电影乐园。我知道你们背诵的版本是什么,我来告诉你真实的故事。李安本来只是个家里蹲的家庭煮夫,在纽约瞎混六年没片拍,直到剧本在台湾得奖,才拍出第一部电影《推手》。接着拍《喜宴》《饮食男女》气势正好,开始拍洋片,一路长红,成为艺术性和票房魅力兼具的国际大导演。那些年他就等于“台湾之光”,每部电影都在照亮乱七八糟一片漆黑的台湾。李安电影乐园承接影视基地的基础,加上他作品那么多,就算每片划分一区,照理说应该都能满足各种阶层、年龄层的客群。不过嘛,乐园风光开幕后,没隔几年,就闹出握有电影版权的外国片厂集体出走,乐园就只剩下他最早那三部电影可用。我知道你们背的都是说那些电影公司另外在大陆、美国和欧洲开设ANG LEES Paradise,没有那三部电影毫无影响。大家进场消费不就是为了体验少年Pi跟老虎Richard Parker的对峙?不然还有绿巨人浩克、李慕白、玉娇龙、美国大兵这些嘛。但我说,这还不都是台湾人自己搞出来的。谁叫当初的执行团队不好好缴权利金给那些电影公司,迟缴、拖欠不说,居然还找了几个本地设计师,偷偷修改故事情节,任意发展衍生枝节故事,想借此冲高游客人数。结果就是弄成一坨更大的屎。你要知道,当时对我们这些老影迷来说,这简直丢脸丢到火星去了。李安的招牌被台湾人自个搞砸了,“台湾之光”终究抵挡不了黑洞引力啊。这里闲置下来后,每隔一段时间就有哪个疯狂影迷要承包改建,就端看他喜欢的电影导演是谁。我有时真心佩服,台湾影痴的涉猎范围真是广阔,从本土的朱延平、蔡明亮、魏德圣,到香港的王家卫、杜琪峰、周星驰、彭浩翔都有人试图谈过;还有德国的文德斯、荷索,法国的戈达尔、特吕弗,韩国的金基德、洪尚秀,日本的成濑巳喜男、是枝裕和什么的都有人提案,就没一个真弄成的。这里就一直荒废。直到我来做杨德昌电影工厂。这样你知道你为什么坐在这里了吗?

他说完看着我,我点点头。

后来老板偶有说到为什么要来弄这个园区。当年他眼看着打着侯孝贤电影做卖点的光点乐园在台北开幕后,稳扎稳打经营,不耍花招,不搞大园区开发,所有内容小而精致,游园客人的平均回游率高达五成,那里面好像有种特殊的悠缓,光是在那些古老的窄巷街道散步,就仿佛无意间走入侯孝贤的长镜头,浑身飘着微风轻拂的疗愈感。老板说他第一次去的时候,看到《恋恋风尘》结尾的李天禄身穿薄汗衫跟孙子阿远说话,有如看见他死去的阿公,眼泪自动喷出来。等到他去了十几次,跟着人群在粗坯屋看过两百英寸的“大银幕”,跟一干文人雅士混过九份的酒家、唱过九一八,跟扁头、小麻花和小高一起骑摩托车穿梭蜿蜒山路,他突然很想到杨德昌的电影里看看侯孝贤饰演的阿隆。

但谁都知道杨德昌的电影版权更混乱,根本没人有耐性、有闲钱、有时间跟每个单位一一交涉。老板不死心,一个个约访碰面,花了几年时间,总算敲定所有电影的使用权和部分衍生产品权利。然后他跑来承包整个影视基地旧址,大肆翻修,将杨德昌七又四分之一部电影的主要场景搭出来,加上一区杨德昌教室,成为园区主体。老板说,杨德昌的作品虽然不多,整体合起来却是一部1960年至2000年的台湾历史卷轴。《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是20世纪60年代,《海滩的一天》是20世纪70年代至80年代初期,《青梅竹马》和《恐怖分子》是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独立时代》和《麻将》是20世纪90年代,最后的《一一》则在2000年画下句点。所以他的规划中,每区同时都要有台湾、亚洲和世界周边的历史互相搭配,关于杨德昌个人生涯和种种电影相关的数据库就编制到杨德昌教室。

我还记得第一天上班,问起其他同事。老板露出诡笑,问我现在是公元几年。我说老板别开玩笑,他还是坚持要我回答这个蠢问题。我答2071年,他回这就对了,那你怎么还在问2017年的问题,你刚穿越来啊?这里有两百公顷,总共就只有我们两个员工,以前的老话说“校长兼撞钟”,就是在说我们,知没。

园区的一切都是人工智能控制系统,实体建筑大多只是雏形,全部靠投影技术解决视觉观感,但又不能完全以投影掩盖,游客要看得到、闻得到,也要摸得到。每个区域都可以链接游客穿戴装置或内建芯片,自行浏览菜单,选择体验段落,依照客户互动综合评价回馈收取不等费用。整个园区全自动运作,根本不需要有任何人在现场。游客入园,若以《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为出发点,从小四住的眷村街路为起点,经过电影的建中红楼教室、冰果室、小公园、中山堂、万华赌场、撞球间、片厂摄影棚,抵达最核心的牯岭街杀人现场。依序是其他照年代顺序排列的电影场景,形成一个环状,圆心处是游客中心。老板说,之所以要找个人来做正职,单纯只是因为他不想坐在中控室了。

有时我待在中控室,坐在导演椅上看着各处监控屏幕,会疑惑自己在这里干吗。每星期在老板办公室碰面一次,短则几分钟,最长不会超过二十分钟,也似乎从不查勤。我在园区的工作固定时间上下班,几乎不需要跟任何人接触(就连包下园区清洁工作的公司都是自动化作业),除非游客坚持要真人客服或电子系统哪里出错,我才得出场当面致歉。大多时候,我都在自己的房间,一直看杨德昌电影的片段反复回放。无止境的重复。才工作一个月,我就完全了解为什么老板不想待在中控室。要我是老板,我一定会雇人来坐在这里,自己爱干吗就干吗去。我就职前来这里玩过一次,当时未能免俗地选择小四杀小明的一幕入戏,后来收到纪念影片,觉得自己演得还蛮不错。如今回想,老板那时可能就坐在中控室的座椅上看着我演。要不我来应征工作前,他应该也会查到我的游园记录。当我看过一百次小四杀小明的演出,我才晓得,不是我演得好,而是老板修飾得好。那些修饰不着痕迹,要保留素人感,却又不至于令画面太不专业,刚好落在看起来不错的可接受范围。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察觉这些纪念影片经过后制,是否有人真的在意这些,我高兴就修它几支片,大多时候原片发送,反正没人会寄回来修片,何况老板列给我的工作项目中也没有这项。

一个穷极无聊的员工,整天看着几十张播放各种片段的屏幕,在大量的视觉重复下,可能都会变得有点怪怪的,有时错觉自己同时在监看全部电影拍摄现场的monitor,好像我一喊卡,随时会有人围过来一起观看回放片段。整间中控室都暗暗的,只有发光的影像和数据,周围飘荡着贝多芬或勃拉姆斯的乐曲,有时听卡拉丝的高音回旋,有时是20世纪80年代的闽南语老歌或20世纪90年代的普通话老歌金曲大会串(老板说是要熟悉那个年代的感情描述方式),有时穿插猫王的老歌或五黑宝合唱团那两首老到掉渣的Smoke Gets In Your Eyes或Only You。我在里面自给自足,有卧室、浴厕、简单的厨房(订购大批料理包和真空蔬果省麻烦),还附一台出产年份是2020年的半自动咖啡机古董。一开始我会耐不住性子到园区溜达,随意晃晃,走上个一小时,再回到中控室。总是有股胃部过饱的肿胀感,让我胸口郁闷,非得要出门转转不可。漸渐地,我的身体像是接受了工作就是如此,一次三天没出门之后,连续五天、十天不出门变成了常态。园区开放时间出门,看到的就是与自己毫无关系的游客;园区打烊后出去,则是一股与黑夜同样宽广的寂静捏着我,远处是半废弃的绿能城,老旧的高铁站,点点微光,偶有声响在远处发散,轻柔地震动空气。暗夜中在园区走逛,就会看出这些建筑的仓促和寒碜,一间间有如盖到梁柱结构毛坯就弃置。虽然以当今的投影技术,可以模拟出立体光泽,宛如实物,加上穿戴装置可以填补触觉感官,整个体验下来就跟真的没两样。可是看到一副卸妆后的面容,如此苍凉、草率,忍不住会觉得有些哀戚。恍惚间像置身在废墟,两百公顷内只有我一个人类看着眼前的一切,一起孤独。

我羡慕起那些活在电影里的人,他们的办公室里有勾心斗角、小圈圈,有茶水间流窜的八卦耳语,还有在午休时间一起吃饭。像是《独立时代》,电影插入的字卡“我们一起吃饭,好好聊聊”,Molly跟琪琪在Fridays餐厅吃饭,普通而日常。还有插入字卡“主任下了班还扯着我聊”“今天你怎么突然约我吃饭?”,每每让我猜想那个年代,人们靠得多么近,却又怀着多少心思猜疑彼此。大家在办公室里比邻而坐,自然形成人际网络,有时变成情感支持,有时则是压力来源。每个人在相处时要戴上社交面具,有人装得比真的还像。据说在那电影述说的20世纪90年代,台北的办公室多是那样。现在大部分工作的分工精细,一起协同工作的是配备人工智能的机具,每个人只需要把分内的事务做好,不致影响到其他环节即可。有过那么几次,我拿着料理包便当,投影到Molly和琪琪吃饭的餐厅,把自己安排在她们隔壁的座位,听她们讲出一字不差的台词,看她们摆出一成不变的动作。

工作大约满半年的时候,我有次调出每日、每周及每月入园人数,对比近三年的同期数据,发现到访游客逐年递减的趋向。我在老板的每周例会提出来讨论对策,他淡淡说,没关系。要比惨,我们跟杨德昌差远了。他当年拍《青梅竹马》,侯孝贤抵押房子借钱给他拍、担任男主角,结果上映四天就下片;《一一》拍了九个半月,他每天都以为明天要拍戏。只要一有不满就换演员、换工作人员,烧钱可凶了。我们慢慢经营,我相信杨德昌的电影有一定的魅力。话是这么说,可是每天入场人数平均下来,从两百多下降到六七十人,最惨时单日只有两三人,这样真的没关系?老板看我略有疑惑,再次强调:“恁爸有在注意,免烦恼。”他说:“做经营跟做制片一样,就是‘钱、权、期、人四个字。钱就是资金、预算先处理好,权就是安排细部工作,期就是抓好时间规划,人当然就是说要把对的人放在对的位置。”他端出杨德昌的黑话,要我“不马戏”,意思是别害怕,放心放心。最后则是说出之前之后的每次例会结束语,要我有空多看点电影,没事多读点书,想想人家怎么搞电影。

就在我工作满一年的日子,老板以小明倒地的身形躺在我面前,地上溅洒着血。经典场景,经典死法。我莫名成了杨德昌电影工厂的继承人。

不包括面试,一年下来我跟老板总共见过五十二次,都在他的办公室。此刻我坐在他的办公室座椅上,思考怎么让这地方继续营运下去。我翻阅开园以来的账目,了解各项财务收支、每年缴纳的权利金和租税金,果然如预期亏损,只是没我以为的那么多。接着翻查老板留下的工作信件和笔记数据,全是条例式、不带任何情绪的说明文字(诸如要求清洁公司加强处理哪些区域,与人工智能控制系统的设计师讨论定期维修事项,同时试着讲价之类的)。他的办公室书架上有许多纸本书,与杨德昌共事过的电影人如小野、吴念真、柯一正、陈国富、侯孝贤,音效师杜笃之,剪辑师陈博文及廖庆松,担任过制片的余为彦、詹宏志等人的传记或访谈。也有杨德昌的剧组团队像是戴立忍、陈以文、鸿鸿、杨顺清、魏德圣、王维明、陈希圣等人的文件夹。最重要的当然是一整套杨德昌电影相关纸本数据,除了电影剧本书、人物角色设定集以外,其中有黄建业于1995年出版的专著《杨德昌电影研究》,有篇2011年的江凌青论文抽印本《从媒介到建筑:杨德昌如何利用多重媒介来呈现〈一一〉里的台北》(旁边插着同作者讨论台湾新电影的英文博士论文Reshaping Taiwanese Identity: Taiwan Cinema and The City),有本厚厚的詹正德影评文集《看电影的人》。书柜最下层则是杨德昌挂名监制的一排《星期漫画》共84期(1989—1991)。我分不出满室书籍史料是他自藏原本抑或是复刻本,同样的东西在中控室有一套,同时也展示在杨德昌教室附设的纪念商品部。老板的置物柜是21世纪初期在台湾中小企业办公室常见的灰色薄铁柜,内有他收藏的杨德昌电影各国版本录像带、LD、VCD、DVD、蓝光,电影原声带的录音带和CD。一些侯孝贤的电影光盘,一些蔡明亮的电影光盘,还有几盘电影胶卷拷贝。放在这里多半是个人收藏,整间办公室没有任何播放器(现在谁都在在线数据库提取电影或音乐)。办公室后的隔间是间套房,完全感觉不出有人在这里居停的痕迹。或许清洁公司打扫过了吧。我不太想一直待在这里,去了杨德昌教室。

教室据说是按照他当年在台北艺术大学兼课的课堂重建的,其实没什么特别,里头松散坐着十多人,大都是后来在《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剧组或演出的学生。固定班底之外就是旁听的游客。课堂上的杨德昌撷取各种可见的影像、声音和多人回忆形象混合重制组成,身高一八几,瘦长,脸颊是橘子皮,鼻上镜片透出一双眯眯眼。光是看他坐在椅子上说话,就令人感到导演的气质,浑身掌控全场的魅力。他们聊天谈话,一言一语,有些是他受访片段剪辑,有些是模拟反应。我知道循环播放的第一堂课,杨德昌会掏出身上的百乐门白色烟盒,随机抽点观众拆开烟盒,借此说明所谓的“结构”是怎么回事。他会拿起展开的纸片,告诉学生,从一张纸变成盒子,就是浪费最少的材料却能变成结构扎实的烟盒。

此刻他正在讲述关于编剧的想法:“我从小就喜欢看漫画、编故事、讲故事。编剧对我而言并不是一件没有经验的事情。这也跟我对建筑的兴趣有关系。我很早就对建筑有兴趣,后来也了解设计就是用以满足一种需要,或是去创造一个功能、创造一个空间。这个道理也同样可以用在编剧上。有时候戏剧张力弱,就是因为有个功能没有被满足,或是编剧没有看到那个功能是必要的。张力断了之后,即使很短的事情都会让观众觉得很长。这其实跟建筑、跟设计师设计一座桥非常类似。”他说话速度快,语调隐含自信,整体听下来相当有说服力。他认为编剧就像造桥,结构对了,自然而然就稳固,材料之间会彼此补充、配合,形成整体感。他举例,有些剧本其实是用“混”的敷衍过去,造成段落之间的断裂,本身并未自成结构。比如伍迪·艾伦深知喜剧精髓,情节连不下去,就让自己出场混过去。又如特吕弗,他完全知道回忆就是自成结构的。我在场听他侃侃说着,接着与同学们对话。我知道系统支持游客提问,不过若超出预设好的几种答复,就只能看见杨德昌的微笑。

我离开教室,经过纪念商品部,墙壁贴满杨德昌电影作品的海报,流泻出的正好是张雨生唱的《麻将》主题曲《去香港看看》,高亢的嗓音,唱着摇滚曲风的闽南语歌,屏幕上是当年的MV,主演《麻将》的演员充当金发张雨生的乐手,做做弹奏的样子。据说吴念真写的闽南语歌词,发音稍微歪一下就变成“去乎干看觅”,有种双关恶趣味。

我脑子回旋着主题曲的鼓点和曲调,走回中控室。想着电影从人们公定的起点1895年12月28日,卢米埃尔兄弟在巴黎的咖啡店公开播映二十五分钟的影片以来,将近一百八十年的时间,有如自体演化,不断变造自身,从器材、声音、颜色到渐以计算机绘图作业取代拍摄,到2016年底李安推出3D、4K、120帧的电影规格以后,电影已经不只是“观看”经验了。它越来越趋向于介入、互动、实时反应推演,结合各种感官,进入了体验的范围。可是电影制作越来越烧钱,还有其他媒介竞争抢食每个人有限的注意力与时间,电影演变到后来,几乎与虚拟现实游戏差不了多少。科技将每个人联机在一起,融接在同一个接口场景,说是“看电影”,其实是进入一部电影代换其中一个角色(每部电影能选的就是几个主要角色),随着剧本情节层层递进,直到电影演完才退出。

所以金马影展从早初的看各国电影,演变成玩各国电影,虽然没电玩竞赛那么激烈,却也相当接近了。过去的台湾片库中,大多数有销售潜力的电影皆已开发,有的收集在一起变成主题乐园,最受欢迎的就是后来被视为尻片(cult movie)的闽南语片《大侠梅花鹿》吧,大家超爱穿上那些简陋的蠢动物戏服玩戏。其余就在全台湾各地的影厅轮流上档,或者个人用的简装版本。电影何其多,大部分作品的命运就是短期内被大量人数消费一次,只有一些能抗拒时间洗刷的巨匠杰作能召唤每个时代的观众,反复探索、咀嚼。杨德昌似乎对这些新技术、新工具的创意应用挺乐观,认为新科技带来更大的书写自由。我猜,这是老板当初创设杨德昌电影工厂的理由之一。

每周例会时间虽不长,老板都像在一对一教学。有次谈到电影早期发展的梗概。他说,电影是许多种技术和观念的汇集结晶,人类花了很长的时间,从观察大自然的运行法则中慢慢归纳出一些道理。像是公元前发展出“暗箱”的理论,就开启了人类与光影的漫长搏斗。从知道黑暗房间开一小孔让光线射入会产生倒影幻象,到发展出移动式、可携带的器具,知识、物质和技术一层层融合叠加,才有17世纪的魔术幻灯。这本来是江湖术士骗钱的玩意,唬唬那些不知光学原理的民众,在漆黑房间投影各种鬼怪形象,像是起乩显灵,又像是从阴间叫魂。接着有人想办法让这些投影动起来,不管说是利用人类视觉的残留也好,说是欺骗感官反应也好,从世界撷取一小块人类活动的影像,不受时空限制地重复播放,逐渐普遍起来。这是人类第一次掌控自身的影像。

他停下来,扶了扶细框眼镜,问我,你猜,我们这里有多少影像的主人实际上还活着?我摇摇头。他油亮的额头皱了起来,双下巴跟着抖动,正以为要说出什么斩钉截铁的答案,结果是不知道。他说,不管是不是还有演出者还活着,他们的影像,存在于那部电影中的特定时空形象,一定会活得比本人长。这可能是最早看电影的人想象不到的。说得夸张一点,我们这里全都是杨德昌电影的幽灵,大家来这里玩还真有点像我年轻时候的说法,观落阴。每个投影都是西西弗斯喔,逐天逐天不断重复一样的剧情,演出分毫不差的戏码,唯一有差别的是游客饰演的角色。老板要我揣摩从导演的角度思考电影。他说,拍电影说复杂可以非常复杂,但简化起来的重点不过五个字“人、事、时、地、物”,你的画面里要出现什么、不该出现什么,一目了然。

就算回到中控室大概也没什么意思,干脆回到老板当初开园的理由,去看看《青梅竹马》里面的侯孝贤。实时监控回报各区游客人数,《青梅竹马》只有一人,正好。我切入蔡琴饰演的阿贞,犹豫看着站在房间门口的阿隆。阿隆正在说从美国回来,只是过境东京,没有停。我的心里只是想仔细看着眼前的侯孝贤,三十多岁,浑身散发着迪化街没落布行老板的无可奈何。画面跳接至两人在同居的屋内,阿贞坐在餐桌旁,阿隆站在另一侧,天花板垂降下来的灯泡光线,将整个空间压得低低暗暗的,阿贞的影子贴映在墙上,看不见阿隆的脸。要不要移民去美国?要不要留下来?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怎么一点一滴渐行渐远?正当我想着这些,阿隆对着我说:“你怎么一直惦惦?你要接着演,我才能反应啊。你今么要说你刚搬进来的时候,一个人很害怕,常常睡不着那段。”我从阿贞的眼睛看着阿隆的脸,他疑惑:“喂,说话啊。”我沉默不动。他联络客服,转接到我,我答:“敝姓杨,很高兴为您服务。”阿隆看到鬼似的往后弹跳了一步:“干,不要吓人好不好。”

扮演阿隆的小青小姐说,她本来玩得好好的,对手戏突然卡住,以为对戏程序出了什么问题,没想到客服人员就是眼前这位。我抱歉打扰,假称以顾客体验访谈调查作为日后优化参考,接着我脱去阿贞的投影,以本来的模样跟她聊聊。我们在桌子两侧坐下,面对面,依然演出中的阿隆点起了一支烟,抬头向上呼出一口烟圈,她说:“我知道这烟不存在,烟味不存在,我不是阿隆,不是侯孝贤。但这就是最棒的地方。”我调出小青小姐的游园资料,她来过六次,每次都体验不同电影,还剩下《光阴的故事》第二段《指望》和《海滩的一天》没玩过。她的玩法很古典,先以老辦法看过影片,再到园区照着剧本玩。多数人喜欢直接玩,不预设立场也不知后续发展,比较刺激。可是全都玩过一轮后,再回来的概率就陡降,我问她对这点有没有什么意见。小青小姐以阿隆的口吻说,还没全部玩过一轮怎知道。多数游客不像她从头演到尾,超过八成以上的人只玩主要情节段落。她说,我这种玩法就像演奏古典乐,先读乐谱,接着照谱演出。即使这样,每个人诠释同一段乐句的力道和表情也有所不同吧。况且,电影尾段阿隆跟阿贞最后一次对话,阿隆不就说了吗,结婚不是万灵丹,去美国也不是万灵丹,这都是短暂的幻觉而已,让你以为可以重新开始。“所以,”她眼睛对准我的双眼,吸了一口烟,徐徐吐出,“问客人也不是万灵丹。你们弄这地方的价值观和信念是什么,应该要问自己啊。不要像阿隆一样什么都弄不清楚。对了,你这长相来演蔡琴的角色,怎么说呢,实在有点张力。”小青小姐以侯孝贤脸露出憨笑,使我记起资料上说,侯、杨两人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曾是多么紧密、多么意气满满的朋友。

我后来想到,电影工业走了一大圈又回到最初一个人独力担任编导、制作、美术和音乐。如果这样看,杨德昌生得太早。不然以他对画面、声音、音乐、美术和故事结构的掌握,追求精准的严苛性格,如今单凭自己弄出一部电影是完全可能的。他跟着偶像手冢治虫的脚步,晚年尝试转做动画,大概就是要越过现实的限制,更自由地创作。但没有各种专业的人与人之间的合作、协调、冲突和矛盾,搞电影似乎也变得太孤单了。他大概从没想过自己的电影作品有一天就跟迪士尼乐园一样,变成主题乐园。虽然乐园没有米老鼠、唐老鸭之类的超人气明星角色,也没有武侠、奇幻或科幻元素,倒是颇能吸引一些对1960年至2000年的台湾感兴趣的历史控,以及少女控(特别集中在《牯岭街》小明和《一一》婷婷,也有人特爱年轻时候的柯素云)。想这些有的没的累了,我趴在中控室的控制台昏沉睡去。

恍惚间似乎做了个梦。梦里出现圆脸老板,出现杨德昌,几个电影角色穿插其间,少年张震和青年张震,少年小猫王和青年小活佛,黑道吴念真和苦闷的NJ。他们聚在同一张桌子喝酒吃饭,似乎聊得酒酣耳热,空气满是烟味。醒来时,我又觉得,某些片段重复看太多次,产生残像,跟那些零碎的梦几乎没有差别。这些电影的上帝是杨德昌,观众只能借用他的视角观看、代入故事,但上帝的创造过程却没有保留下来。我跳上游园车,驶入宁谧的园区,黯淡星星挂在夜空,园区的假象被抽走,裸露出真实的残缺。我驶过NJ一家居住的罗曼·罗兰大厦前辛亥路街景,驶过小四家门前的眷村小路,驶过阿贞租屋楼下边的出入口,路过佳莉和青青见面的饭店咖啡厅,经过混血女生王安巨幅拼贴特写照的墙面,我只是游客地图上移动中的一个亮点,明明灭灭,切换景色,环绕园区一圈,回到核心处的游客中心,下车。我到中心旁的杨德昌教室,开灯,唤醒投影,戴着旧金山49人队棒球帽,身穿洛杉矶湖人队夹克,挂着墨镜的杨德昌现身。他笑着说:“我们这个环境相当不好。所以我们必须要接触很多很多事情。可以说,我们相当幸运地不幸。We are luckily unlucky.”我问他,生命是怎么回事,死亡又是怎么回事,老板那样走了实在让我彷徨。他说:“生命必须经过一些事情,来测试你自己的边界,基本上由失去生命,来更让我们感到生命是多珍贵的事。”我又问,那到底这个园区该怎么办,该不该继续下去。他回答:“大家都在讲虚拟真实,然而很多虚拟真实我认为是非常不对的。电玩游戏就跟生命经验一样,你并不能把它变成只是暴力、只是那种不完全的东西。然而这就是讽刺所在,因为生死不是一场游戏,不是好玩的游戏。”我想到《一一》里的大田先生解说他的扑克牌戏法,其实不是魔术,而是他经过长久的练习,靠记忆力把每张牌的位置记下来。这确实一点也不好玩。那么当电影与电玩的界线模糊掉了,人为什么还需要电影?他说:“我一直认为,电影或艺术本身,其实不关联到国族性,只关联到一件事,就是人性。只要是人,电影就是最好的生活经验。就像《一一》里有句话,胖子引用他舅舅的话说:‘电影发明了以后,我们生命延长了三倍。我的感觉就像这样。所以我们做的事是提供给观众一个可能的生活经验,但这个图像需要经过所有观众的检验。”我又想起老板某次说,你有没有发现,杨德昌的电影中几乎没有临时演员?他不要穿着西装的道具出现在他的镜头里,他要的就是人、人、人。可是听说他工作起来又严苛到没人性,时常在现场暴走。

我在教室踱步,拖着脚步,来回走着,思考自己和这些电影怎么彼此补充,交互延伸。我可以在其中看见角色的镜像,我代入几个人物故事,从他们的生命退出,似真若假的经验暂且储存了下来,再有其他故事复写,层叠添加,记忆的毛细管交相渗透。有没有可能,将这七又四分之一部电影融解成另一部新的电影?一部处处隐含杨德昌的语言印记和观察角度的新作?我看着杨德昌投影,眼前是另一个杨德昌的投影,腦中也在投影,叠映的影像交错又分开,像是复杂的灯光照射。镜面中的我交相映射,那个肖似杨德昌的我正缓慢消失。教室归于寂静。没人揉皱静止中的黑暗。

老板从黑暗中浮现。

难怪我觉得眼熟,投影中的老板面孔就是杨德昌的某个学生,一起做过事,演过他的戏,是少数几个从严厉的工作过程熬过来的人。我该记得的。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Smoke Gets In Your Eyes的音乐切入,突然打破静谧的显影,老板的圆脸笑得更圆,语气轻松地说:

我知道,你最后总会知道为什么我要以那样的方式离开。我从小就喜欢电影,长大后更体会到电影其实是生命点滴的精华片段。不管那是否是悲欢苦痛。就像杨德昌说的:“永远都存在着一个梦想,一种向往,一种对另一个更美好的世界的存在的信心、期待、依据。”死亡就是逼你暂停梦想,停止向往。因为没有人从另一个世界回来继续做梦。我花了一辈子做这些,借此研究杨德昌电影的每个镜头、段落,分析他如何拍出这些作品,为的就是希望可以复制出另一个杨德昌,令他继续创作,完成有限生命来不及做完的事业。我希望知道他怎么看待现今这个世界,希望他透过电影记录我们此时的生活,甚至尖锐地揭露或批判现世。我希望他一直拍下去。这次又失败了。不过我不会放弃。我会再次把你造出来,让你学习所有电影的知识,让你再深入地理解杨德昌,直到你可以化身为他,在这个世界拍出真正的电影来。你知道他墓志铭上写的句子吧:Dreams of love and hope shall never die. 我会耐心等待。期待下次见面。

责任编辑 杜小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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