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捞魂

2018-06-09李啸洋

花城 2018年5期
关键词:生生桂花

李啸洋

水草和泥腥气让王宝元感到踏实。月亮映在水里,摇出幽蓝的碎光。王宝元听到水流划过脊背,发出轻柔的微响。半夜三点了,水底黑得什么都看不见,王宝元的手指沿着淤泥摸到一只死去的蚌壳,摸到蓬草一样的头发。确认了尸体的器官都在,他在死者脚上绕上麻绳,绑在尸体上的橘色浮灯又解开,让信号浮到水上来。

王宝元蜷紧身子,像羊水里的婴儿。他刚才摸到棉花糖一样柔软的生殖器,狭长的腕骨,竹子般光滑的腿骨,撑开修长的身体。凭着经验,他判断是个十六岁左右的男孩。王宝元在水里调整好呼吸,鱼一样跃出水面。他用食指在男孩额头上点了一下,然后把身体交还主家。“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见了尸首,家属们才放心地哭了。哭声,哭声是最好的安慰,虽然有时哭声会将他震荡得浑身战栗。

王宝元靠捞尸体吃饭,干这行的不相信鬼神。很多人怕鬼。小孩怕鬼,学生怕考试搞鬼,女人怕男人鬼混,男人怕官府窝鬼,知识分子怕牛鬼蛇神。王宝元不怕鬼,他最怕的事是断电。停电的时候,十口敞开的冰柜就像是十间敞开的地狱,冷气和臭气绿森森冒出来,油和水的混合物流到红色柳木柜底,湿漉漉地舔着米白色的墙壁。倒霉的绿色液体流出冰柜,流到白羊村树底乘凉的耳朵里,汇成百口洪钟:咒骂、怨怒、恐惧、沉默,各色嘴脸镜子一样照到王宝元脸上,照得他心里发毛。

天热得蝉都不叫了,连铁皮桶都晒化了。正午,麻雀在柳树荫凉底下互相磨损嗓音。高大的芦苇一声不响地低着头。王宝元驮着透明的冰块走到白羊村的街道上。几个小孩手里提着渔网,肩上背着半袋活蹦乱跳的泥鳅,边走边唱:

头是钱,脚是钱,捞尸就找王宝元。

香不嫌,臭不嫌,捞根大屌十块钱。

王宝元门牙颀长,脚掌宽大,跟鸭蹼似的。算命的说,人各有天命,王宝元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王宝元的门牙贴了片黑色的东西。第一个孩子说,王宝元门牙上贴的是韭菜叶;第二个孩子说,王宝元刚吃过炒黑豆;第三个孩子说,王宝元刚啃过死人,他门牙上贴的是死人皮。第三个孩子说完拔腿就跑,第一个孩子和第二个孩子也跟着拔腿就跑。

王宝元追不动他们,就一个人慢慢走。他走啊走,一直走到家门口,背上的冰已经将他的青色长褂濡湿了。他对付冰箱臭气的办法是冰块,没有别的办法。冰化了就招来芝麻一样的苍蝇。王宝元进了家门,就闻到了属于黑色的味道——苍蝇像乌鸦一样在堂屋里飞,“嗡”的一声,溅得四个角落都是。苍蝇落在鸡蛋缝里,落在沾着剩汤的碗边,花豆大的苍蝇像黑色的钉子一样,铆紧他的生活。

苍蝇来了,蜈蚣来了,蟑螂跟老鼠也成群结队来了。梁大虎说他梦见苍蝇掉进了嘴巴里。大头满三说他们家白猫一晚上抓住一笸箩耗子。赵四孩说一尺长的蛆像蛇一样在稻田里蠕蠕地爬。王宝元说,你们说的都像真的似的,我偏偏不信。你们见过的苍蝇有我多吗?我家仰尘(即天花板)都是黑的。我从田里捉了一对蛤蟆,一只公的,一只母的。公蛤蟆吃饱了,就轮到母蛤蟆吃,日夜轮流都吃不完。我还准备养几只壁虎哩,养几只大蜘蛛,把狗日的苍蝇灭个净。王宝元还说,苍蝇是我养的,白羊村的鬼也是我养的。我捉过鬼,你们信不信。要不是我王宝元孝敬它们,半夜这些溺死鬼蹲在你们家窗根底干嚎哩。王宝元这么说的时候,白羊村上的人就不吭声了。他们把门和窗户紧紧关上,在梁上吊半截猪肠子,拿起苍蝇拍,铺开粘蝇纸,守球员一样在门屋厅堂、东西厢房各守一人,把苍蝇往死里拍。

乔三老婆翠兰也跟众人一样忙着拍苍蝇。翠兰站着拍苍蝇,趴着拍苍蝇,躺着拍苍蝇,跪着拍苍蝇,踮着小短腿拍苍蝇。苍蝇有多少只,翠兰的屁股就摆出多少种姿势。翠兰在炕上忙着拍苍蝇的时候,乔三刚走到桂花家门口。桂花的皮肤有一种芦苇地的芬芳,那种香让乔三骨头里的血发酥,一万只蚂蚁蹿上他脑门挠抓男性荷尔蒙。桂花像一条湿漉漉的鱼,等着乔三救赎。盛夏刚过,几朵芦花轻轻拂过乔三的脸颊。进桂花家门时,乔三忽然想起了老婆翠兰。翠兰从不主动亲他,更不主动摸他。她矮得跟地蘑菇似的,干那事儿的时候胳膊短得都搂不住他雄壮的腰。每次跟翠兰例行公事,乔三感觉自己给公家进行义务劳动。

喝醉的时候,乔三常跟众人讲他笨拙的比喻。他龇开嘴,牙缝露得有一米宽的:翠兰是公家地,桂花是自留地。公家地只能栽栽老葱,自留地上想种啥种啥。种茄子也行,种黄瓜也行。每到这时,众人摇着他的膀子笑,乔三,你真是喝醉了。翠兰是你老婆,咋成了公家的了?桂花才是公地。乔三,你后半夜在自留地上种啥嘞?种黄瓜了还是栽老葱了?

乔三进来的时候,桂花正在给院里的虞美人浇水。窗台上放着一个水罐,水罐里两只河蚌安静地睡眠。粉红色的虞美人如一团团焚烧的云彩,轻轻举过枝头。桂花的手已经把乔三的腰包围成一个圆形。圆是神秘的,让乔三感到完满。乔三闻到了桂花粉红色的呼吸。他们用一根光滑的丝放风筝。桂花跑啊跑,一起在风里飞了起来。桂花飞累了,乔三就停下来,把她挂进风里。两只蚌壳张开了,露出乳白色的舌。乔三摩挲着一片金黄的水域,天堂涨起来,桂花已經淹没在天堂快乐的浪花里。

乔三软塌塌地把胳膊装进白衬衫里,扣好皮腰带。“钱呢?”桂花问乔三。“出门急,没带。”乔三顺手点了根烟,拿起桂花的袜子在皮鞋上擦了擦。桂花用粉拳捶打着乔三:“没钱你还搞个屁!”乔三嬉皮笑脸地吻了桂花一回:“刚才你不上了回仙界嘛,还要钱做甚哩?神仙们是不谈钱的……”桂花冷笑了一声,拾起鞋照着乔三后脸摔过去。

乔三躲开,用手戳着桂花的后背:“别拿烂瓦充白玉,白羊村女人多的是,排队等老子睡哩!”

桂花把另一只鞋扔向他的脑袋,朝着乔三吼:“乔三,你死耗子离不开墙根。黑老鸹也别嫌猪黑,谁不知道你那俩臭钱是从死人身上抠下来的,别拿老娘当瞎子……”

“合上你的臭嘴!”乔三抓起桂花脑袋往墙上撞,桂花扯着嗓子哭了起来。他从桂花耳朵扯下一个亮闪闪的耳环,一直攥在手里。桂花惊叫了一声。乔三像折断的苦瓜秧秧,耷拉着脑袋从桂花的哭骂声中逃出来。窗台上的两只蚌壳依旧在安静的水里沉默。

乔三一出来就碰到了王宝元。王宝元镇镇站在那里,装作没看见,推着自行车往前走。王宝元放慢步子,听见车轮上的绞丝咔嚓咔嚓地咬。乔三搞了我心爱的女人!乔三搞了我心爱的女人!王宝元心里,桂花是他的神。桂花是他饲养在月亮里的一尾蓝鱼,是他命里注定的劫。他愿意是她的劫。王宝元对桂花有远观的敬意,却不敢生半点亵玩的念头。这一切都源于桂花长得像他母亲。这是王宝元的秘密,没第二个人知道。王宝元想桂花,想得辗转反侧,木床板嘎吱咯吱响。天亮的时候,王宝元跑到池塘边挖一个洞,然后轻轻对着泥洞耳语:“桂花,我想跟你睡觉。我喜欢你。”

桂花的确长得像王宝元去世的母亲。王宝元至今忘不了他娘死的那个晚上。他爹谋划了好久,才决定到另一个国度里生活。那天父亲给他头上罩上柳条筐子,十一月的河水凉到骨头里了,王宝元感到冰碴结到喉咙了。巡视灯照起来,子弹在河面上飞起几朵浪花。血红的水像乌贼的墨汁一样漫在水里,染红了他的眼睛。又一阵子弹扫来,他连叫唤声都没听到,父母就淹没在冰冷的水里。寒冷的空气吞噬着意识,他连害怕都忘了。深深的恐惧,深深的恨,如黄连草的根子一样顺着他喉咙扎下去,一直扎进他肺里,撕裂他稀薄的呼吸。他沿江边跑了一夜,鞋和裤脚上粘满鬼圪针。第二天,他从江边讨来一碗糨糊,典当了棉衣,从一个渔夫那里化来一沓白纸烧了,他跪倒在江边磕了三个头,然后头也不回走了。他跟着一个跛腿鳏夫,学会了捞尸的本事。不管旱年还是涝年,他总算靠这门手艺活了下来,虽然活得比牲口还辛苦。多少年来,他置身于黑暗的宁静中,一次次钻进潮湿而透彻的夜晚。

一朵朵硕大的芦花像是沉重的叹息,在白羊村铺天盖地飞舞。乔三上了我心爱的女人。乔三上了我心爱的女人。母亲去世,乔三睡了桂花,想起这些,王宝元心底的怒气就不打一处来。王宝元生闷气的时候,乔三正戴着口罩给猪圈消毒。乔三是白羊村里第一个盖两层小楼房的。这些年他发了财,靠着村民们在河塘里捞了尸体发了财。捞到尸体后,乔三就充当皮条客,先摸清对方的心理底线,先让“捞主”故意抬价,再帮死者家属砍价。

乔三靠掮客的身份发了财。他常常得意地和翠兰说,鬼见了钱眼睛也是笑眯眯的。古人太懂这一套了,死人在棺材里头嘴里含着钱,阳间人说得好听,说嘴里含着钱阴间就不受穷。他们哪个晓得,那些钱都打点阎王了。現在阴间也讲与时俱进,也是市场经济金钱时代,就算阎王清正廉洁,也保不住身边的小鬼干净。哪个衙门是干净的?哪个衙门的都是脸面好看,屁股底坐着一摊屎。翠兰解下围裙,把饭端到桌上说:“吃饭哇,别吹啦。说得你好像个衙门似的。”乔三咧开嘴笑了,露出一米宽的牙缝子。

白羊村里的人都不敢得罪乔三,只要话头在乔三舌尖一绕,“私尸”就充成“公尸”。尸身不是臭鱼烂虾,臭鱼烂虾可以扔掉,扔了可以去市场上再买,尸首就不一样了。人的身体是比荔枝还娇贵的鲜货。乔三常跟他们说,猪皮厚,人皮薄,因为人皮会呼吸,人的呼吸是透明的。人们说争气,呼吸就是人的一口气。一旦人自己不想争这口气了,面相就坏了,坏了就卖不上价了。乔三又说,家属看到坏了的身体会发怒,他们的愤怒是铁青色的。你们最好不要惹,惹他们愤怒等于惹火山爆发。

乔三明白,没一个捞尸人愿意让“私尸”变成“公尸”。一旦尸体充公,打捞者只能得到公家规定劳务费。他们想得到的是报酬,不是劳务费。报酬和劳务费,不是百和千的区别,而是阿拉伯数字后几个零的区别。死死抓住这种心理,乔三就能耗子吃高粱,顺杆儿往上爬了。“白了、肿了、败了”,几个定性的形容词,变着花样在乔三舌头上卷来卷去,只要这几个词出口,“私尸”就定性成“公尸”。

乔三见到王宝元时就哑口了。上次王宝元捞出男孩,乔三的弹簧舌头一弹,王宝元捞出的“私尸”就被弹劾成“公尸”。乔三阻止他和家属碰面,王宝元只体体面面拿到三百块钱“劳务费”。白羊村里的村民们都心知肚明,除了王宝元,村里没几个人能下到十几米的深水塘里。他们戴着胶皮手套,把“货”从水里捞出来,放在运货的小推车上,一直推进乔三的冷库房里。唯独王宝元不戴手套,也不用小推车,他用手亲自背。人们说王宝元你不嫌累啊,背着多沉。王宝元说,鬼在阳间活得累,变成鬼他们才轻省了。我背他们的时候,他们在我背上睡着了。你们梦见过鬼么?反正我是从来没梦见过。有些鬼想让人背,活人不背,鬼生气了就趁他们睡着爬到床上,鬼压身,听过么?就像大石头压在胸口上,想醒都醒不来。众人笑笑,说王宝元你该像电视里演的《聊斋》一样,碰个女鬼。

王宝元没理会众人,背着孩子一直从深水塘走到乔三家,孩子的脸贴着王宝元瘦瘦的背,手垂在胸前,像睡着的一件衣裳,短发上湿漉漉滴水。那天王宝元显得有些奇怪。他蹲在乔三家门口,抽了很久旱烟。乔三现在还记得王宝元在冷库房里踩了满地黄泥印。乔三在冷库房里忙活,让儿子生生出门拿给他三百元。王宝元看着生生黑亮的眼睛,犹豫了一下,接过了钱。

天出奇地热。白羊村很久没下雨了。不下雨,塘子干了,稻苗萎了,桂花的心也枯了。李麻脸盼着下雨,不下雨牛羊就得热病了,牲口病了,王兽医的生意就好了,所以李麻脸希望下雨;不下雨,王宝元家里十口冰柜的尸臭就蒸出来了,王宝元希望下雨;不下雨,发洪水的概率就小了,淹死人的概率也小了,乔三从尸体上赚到的钱就少了,所以乔三盼望下雨。

大家都希望下雨的时候,雨偏偏不下。这天出门前,乔三叮嘱儿子乔生生去给桂花换房顶。生生颤巍巍站在桂花家的房顶上,瓦蓝色的天罩着他。生生挽起裤管,站在梯子上,黄泥点溅在他白皙的脸上。生生面如冠玉,形貌昳丽。桂花看着翩翩少年赤脚踩在屋顶,神魂就守不住了。生生头发蓬乱,清新中掺了一股迷杂的气息。她站在下面目不转睛看着,心里早酥了神。

“生生,下来。仰尘先别裱了,吃完中饭再裱。”生生回过头,冲着桂花笑了一下,露出洁白整齐的牙。桂花的身体忽然颤了一下,像被小虫子咬了一口。“生生,下来吃西瓜。”生生下来了,埋头乖乖吃西瓜。“生生你想吃啥,姨给你做。”桂花目不转睛地盯着生生。“桂姨,啥都行。”生生吞了一口西瓜,仰起脸,西瓜的蜜汁沾满他的脸。

桂花在黑色瓷盆里拌了韭菜馅儿,和了面,准备烙饼。桂花吩咐生生往灶台里添柴。她玲珑的声音在屋里晃着,生生看到了她乳房在衣服里乱跳,像两只小鹿。桂花的脚指甲涂了豇豆红的丹蔻,上身穿碎花短袖,下身穿葱绿色七分裤,立在那里像棵水灵灵的水葱。桂花吩咐生生添一茶缸水,生生一紧张一个踉跄,一缸子水就全泼在了桂花的裤子上。

生生慌忙地用毛巾擦,桂花咯咯地笑了。她让生生去床上找卫生纸,生生就去找卫生纸。生生去床上找卫生纸的时候,桂花就把门倒插起来了。桂花说,生生,水都流到后背里了,你给我擦擦。生生说怎么会。桂花说,不信你看看。桂花脱了衣裳让生生给她擦。桂花把胸脯贴到生生的头上时,看到他脑勺上稚嫩的旋涡。

生生感到一只热乎乎的小兔子贴在自己脸上。血开始像大海一样蔓延,蔓延到他瘦小的喉头,蔓延到他乱跳的脉搏。梦里细胞醒了,血液开始变得有秩序起来:一万条河流朝一个地方开始朝圣,一万条河流过生生的肚子。桂花的手闪电一样击中了河流。生生感到自己轻飘飘飞上茅屋顶,瓦蓝的云朵让他缺氧。他们一起坐上一条花船,生生掌着烛。生生看见月亮映在水里,他们一起摇着花船,把半轮月亮摇出了黑暗。

锅里油冒烟了。李麻脸路过桥,闻见一股锅底的煳巴味。他正纳闷,就看见生生提着裤子慌慌张张小跑。桂花倚在门口,西施一样慵懒地笑着。生生在桥头望见了李麻脸。他像一株被风惊悸的翠绿小树,脸涨得血红。桂花看见李麻脸的眼睛凶恶地闪了一下,如一道闪电,一逝而过。生生比桂花更美。美得像一根燃烧的香烟头,一下子就烫到了他。生生的侧脸像一道震慑符,把李麻脸的神魂原形钉在那里。生生不知道,一只鹰的目光觉醒,正在回头中俘获猎物。

李麻脸像老鼠一样溜进来。桂花在炕头上绣花,桂花滚圆的屁股像西瓜一样暴露在李麻脸眼前。桂花吃了一惊,李麻脸,你咋进来了?你快给我出去。李麻脸说,你少给我装纯洁。我的钱不比王宝元和乔三少。你桂花为啥就瞧不上我?李麻脸从后面把她抱住,缠住桂花的舌头,像蛇吸紧了猎物。“婊子。”李麻脸感到一团云往脑门上顶的时候,桂花又号又叫。李麻脸把桂花脑袋朝墙上一撞,桂花就不省人事了……

乔三和村民出去祭了一天雨。乔三热得睡不着觉,就钻进蚊帐里,让翠兰给他扇凉。他脱掉衬衣,一双大脚露在蚊帐外。乔三凑到翠兰身边,吮了一下她的胸脯,砸巴了一下嘴唇:“倒进河里的馍馍,白浪费了。”翠兰啐了他一口,推开他:“刚拜完龙王,你就说这浑话。你不怕龙王恼,不给你下雨?”乔三翻了个身,把胳膊凌空架起来,气喘吁吁:“管他龙王不龙王,我就是龙王,我要先给你下场雨……”

乔三没吃早饭,用水淋了下头就出来了。李麻脸一家人在门口大呼小叫,原来他家母猪落水了。猪不会凫水,鼻孔仰着。乔三撸起袖子卷起裤子脱掉鞋子,也顾不上水脏不脏,跳下水就去抓猪——乔三的父亲常对他讲,大石头绊不倒人,小石头却经常搓倒人。人见了大石头就绕开了,见了小石头却不以为然。乔三帮忙,就是在清理人际关系中的小石头——“私尸”变“公尸”。这一变,惹恼了挺多人。乔三是个明白人,大家都不是傻子,表面不说,但并不代表脑袋不机迷。乔三是“及时雨”,别看他整天游三荡四在村里乱晃,帮忙这一招可管用了。

乔三说:“李麻脸,你邻居王宝元没在?”李麻脸:“在了又有啥用?”乔三听出话里有话,就故意从李麻脸嘴里套话:“电视上说远亲不如近邻,我看王宝元这个近邻居还不如我这个远邻了。”李麻脸:“他脾气怪,平时也不跟人来往。”李麻脸看看四周没人,压低声音:“王寶元为啥不结婚,我知道。”乔三:“啥?”李麻脸:“你过来我告诉你……王宝元是这个。”乔三一愣:“哪个?”李麻脸伸出小拇指比画:“王宝元跟男人这个。”乔三听李麻脸说完,笑得眉毛都绿了。

乔三帮李麻脸扛猪的时候,王宝元在池塘里牧蛤蟆。他家吃苍蝇的两只蛤蟆养得太肥了,蹦都蹦不起来。王宝元打算把肥蛤蟆放生,换两只瘦蛤蟆。两只蛤蟆蹲在皮筏子上,眼睛滚圆,望着水面,呱呱。王宝元看到母蛤蟆的肚子比公蛤蟆大,简直像女人一样要临盆了。王宝元想,应该让蛤蟆到一个水深的地方去生产。水浅的地方不行,太阳把水晒干,蝌蚪全晒死了。王宝元想着,就把船划到了深水塘。

硕大的芦花飞过来,像一个轻盈的梦。王宝元拨开芦苇,看见绿丛中有一顶黑色的雨伞。伞柄上系着一只红色的木盒。盒子浮上来,遮在芦苇和杂草中。他打开盒子,里面装着一枚晶莹的戒指。王宝元心想,谁会在下雨天把伞扔进水里呢?他俯下身找伞的时候,几缕修长的头发缠上来,继而浮上来的是一只莲藕一样修长的胳膊。王宝元吓了一跳,伞下浮着一个女人的身体,是桂花!桂花怎么会死掉?王宝元试图把桂花从水里拽上来,却发现自己死活拽不动她胳膊。他下了水,看见桂花的脚夹进芦苇根里,一只白皙的脚上穿着红色的高跟鞋。

洪水把河塘搅浊了,把天和地的界限搅浊了,把人的心也搅浊了。王宝元在水里找啊寻啊,找不到另一只高跟鞋。乔三帮李麻脸在水里扛活猪的时候,王宝元在黑水塘里扛起了桂花的尸体。王宝元把桂花平放在筏子里,端详着桂花。活着的时候,王宝元从来没有近距离接触过桂花。桂花穿着一条白裙子,王宝元也见过翠兰穿裙子,但全然不是桂花这种颜色。翠兰的白裙子是大米白,白面白,墙灰白,桂花的裙子是莲花白,玉兰白,白得像苏州产的缎子一样。王宝元把她扛起来的时候,像是扛起一块沉甸甸的汉白玉。

天渐渐黑了。王宝元看看四下里没人,就摘了片碧绿的荷叶,将桂花盖起来。王宝元把桂花的身体和鱼塞在一起,袋子鼓鼓的。王宝元背着鱼走到家门口时,就遇到了生生。生生用自行车扛着一袋猪饲料,从他家门前路过。王宝元的眼睛一亮,就把袋子放了下来,生生过来主动帮忙。不知为何,袋子里的人忽然就伸出手来。那条泡得发白的胳膊如发皱的土豆冒出的新芽,攫住了王宝元的恐惧。

“宝元叔,袋子咋这么沉?”王宝元笑着说:“我今天抓了条美人鱼。”

“宝元叔真会说笑,这世界哪有人鱼,那是哄小孩的。”“生生,我跟你说,今天我在大河湾里遇到一条美人鱼,没腿,只长了条尾巴。”生生笑了起来,他笑的时候嘴巴抿成一抹淡蓝的月亮。

“宝元叔,什么东西这么硬?”

“那是叔的鞋,你摸到鞋帮子啦。鞋一着水,一渍盐,风一干就硬邦了——生生,到了。你进来和叔一起吃饭吧,给你做清蒸鱼。”

“顾不上啦。家里的猪张着嘴等我喂哩。”王宝元提着两尾肥大的鲈鱼,挂在生生的自行车上。王宝元斜眼瞧了一眼生生,生生像一竿绿竹子明亮地插在黑暗里。他穿着一件旧蓝衬衫,浑身散发着明亮的气息。王宝元的心如蝌蚪一样微微颤了一下。

王宝元把袋子打开,把桂花取出来。十口冰柜全都满了,怎么办?王宝元翻了一下日历,看到六月二十四号有一个到期的尸体——所谓到期,在王宝元那里有特殊意义:凡是尸骨存储三年无家属来寻的,他就会用一丈红布,把身体裹了重新送回水塘。冰柜里躺的这具身体是三年前捞的,还差两天。就差两天。王宝元犹豫了一会儿,点了一根烟,咬咬牙,把没到期的尸体搬出来。王宝元常跟自己说,承诺是给自己的,不是给别人的。他第一次没有信守住自己的承诺。芦花像出殡时的纸钱,扑簌簌飞过来。

月亮像一口巨大的碗罩着白羊村。借着月光,王宝元往池塘里倒腾一具僵硬的身体。他看到一大群黑雨伞漂在塘上。很远的地方,手电筒的光束垂直交织,隐隐约约能听到哨子声和狗吠的声音。不远的地方一定是发生什么事了,王宝元想。不然不会漂来雨伞,也不会漂来莲花裙女人。桂花为什么穿莲花裙子?桂花为什么会有一口箱子?王宝元怎么也参不透其中的谜。

比王宝元更敏锐地察觉到事态的,是乔三。乔三在捞猪回来的路上,岸边拾到一只红色的高跟鞋。一大早,乔三用白面袋子卷了一只女高跟鞋,进了县城。金鞋匠告诉乔三,那双鞋他也看不出什么材质,但肯定不是牛皮、猪皮、鹿皮、鸵鸟皮、鳄鱼皮、蛇皮,也不是人造革、帆布、尼龙、网布。至于什么皮,他也不知道,但肯定是一种皮。金鞋匠对乔三说,这种皮非常难得,一般人穿不起。

金鞋匠说:“一九五三年的时候,我在香港的商场里看到过这种鞋。大商场你知道吗,就是专门给鞋造一间屋子,配上霓虹燈,供佛一样把鞋供在架子上。这鞋不是给乡下女人穿的,也不是给城市里小资产阶级的女人穿的。它是给大上海的阔太太和香港的富小姐穿的,虽然她们肥得猪一样的身体穿着不一定好看。旧社会的人逛窑子,很多富家子弟为看一眼花魁的三寸金莲,愿意一掷千金。几百大洋押一双鞋。你愿意吗?”乔三听金鞋匠说完,就把一支烟递过来。他和金鞋匠要了一卷雪白的卫生纸,像保护奢侈品一样小心翼翼地把鞋包了起来。金鞋匠说:“你咋只带来一只,另一只呢?”乔三眼睛一眨,说:“另一只落家里了。”金鞋匠摆摆手,转身去忙活了。

回家的路上乔三激动难忍。他把装皮鞋的白面袋子夹在腋窝下,像夹了块黄金。他知道,白羊村漂来一双价值几百大洋的红皮鞋。他知道,鞋的主人在洪水天被卷走了。他知道,如果捞到这样一具贵重的身体,他就发财了。他也知道,若找不到尸体,若没家属来领尸体,乔三就是撬开脑壳子做白日梦。兴奋跟焦虑像是两条不安的小蛇,从乔三的耳朵里左钻出来,右钻进去。

王宝元仔细擦洗打捞上来的桂花。按照惯例,先对尸身进行清洗。他把身体放在竹席上,女人玲珑有致的身材就呈现在王宝元面前。王宝元看到桂花的一瓣乳房呈紫黑色,另一瓣乳房满是香烟烫痕。他扳过手腕,发现了她指甲残留着丹红色的甲油。一个耳环把王宝元吓了一跳,那只耳环是绿色的,里面镶着一只眼珠,像猫头鹰的眼睛。

几条光滑的蛇爬在了王宝元的胸口。那些蛇伸着红色的信子,缭着王宝元的脸。王宝元他看到地面铺了一层薄薄的芦花。王宝元看到自己住在一个旅馆里,他被一阵风刮到了树上,他感到两扇血脉贲张的翅膀,正从他的脊背上长出。墙上时针飞快走着。表盘流着汗,秒针掠过的扇形“咔嚓”一声把他的心拿掉一块。王宝元看到自己在悬崖边小心翼翼穿行,他的血液全部注在了下肢上。悬崖飞出来一只蝴蝶,王宝元跟着蝴蝶一起飞了起来,身体一悬空,他就落入到雪白的云帆里。蝴蝶落在竹叶上栖息,王宝元看到自己的灵魂躺在蝴蝶身边。一滴雨打散了他和蝴蝶之间的重力。蝴蝶变成黑蛾朝着火焰飞去,王宝元也飞向了火焰。两扇翅膀烧焦的时候,他闻到一阵清凉的苹果味道。

火炉上的铜壶沸腾了。王宝元从梦里回过神来,看到窗户上落着一只巨大的鬼蛾子。他从床上爬起来,桂花的脸让他从心底生出怜悯,她的胳臂上的水滴还没有晾干,王宝元已迫不及待地想要替她穿好衣服。他整理桂花的莲花裙子时,发现胸口处用塑料包了张纸条。

王宝元拆开塑料条,拿出纸条,纸条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

母亲:

给家里打电话,接电话的是荣。荣说你们都去稻田里插秧了,现在晚上,月亮又圆了,我回不去了。箱子里是我这几年的积蓄。我永远都回不去了。

桂花

高跟鞋、白裙子、耳环、箱子、遗书……桂花这个名字露出来的时候,王宝元瞬间就流下眼泪。桂花怎么死的,谁杀了她?不过他转念一想狠下心来,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那个积蓄了几年的大箱子在哪里,大箱子里面装了什么东西。是夜,王宝元没吃晚饭,一个人去了深水塘。天晃得如一瓢清水。王宝元把筏子拴在树桩上,腰上系了绳子,手电筒绑在手腕上就下了水。水深不见底,王宝元拨开墨绿的水草,水里倒长的芦芽,像纤纤玉指。手电的光束打在金鱼的鳞片上,如同闪光的铜钱。

一块透明的东西挂在芦苇上,还有几根红穗。王宝元摘下来,发现是一块玉。王宝元感到脚底被什么硌了一下,原来是踩到闪闪发亮的宝贝。他拿着手电筒去照,水底明晃晃地盛满了宝贝:玉镯、玛瑙、珍珠、祖母绿、夜明珠、猫眼石、石榴石、瑶簪宝珥,满满铺了一塘底。王宝元从污泥里发现了一个鎏金瑞兽纹的铜箱子。箱盖和箱体之间连着兽头锁。箱子上刻着两只铜鎏金的狮子,狮子嘴里,叼着一颗白色的夜明珠。箱盖是镂空的云雷纹雕成,四面卧着鹿,嘴里衔着梅花。箱子正上方是一只金子雕成的鹰,鹰旁卧着两头白象。

王宝元把这些东西捡起来,又往袋子里塞了几尾烂鱼。皮筏把池塘里的月亮撞成一片碎光。野猫从房梁窜出来,眼珠子莹莹发亮。王宝元在深水塘上划船的时候,一双眼睛正在黑暗里盯着他。乔三不只看到了王宝元在夜里划皮筏子,也看见他背着很重的袋子,在夜色的掩护下走走停停,一步一步走到家。

王宝元得了外财。这箱炙手可热的东西,烧得他没法睡觉。他想了好几个藏的地方:房梁,井里,台阶,茅坑,烟囱,羊圈,榆树底。十几个地方魔方一样换来换去,他裁夺不出哪个更安全。他不相信最危险的地方是最安全的地方。王宝元对危险有特殊的理解。每次下水,他都把脑袋别进裤腰里,几十双眼睛盯着他下水,盯着他收钱。他们羡慕他,怕他,恨他。怕他身上发散出的邪恶的阴气,怕他窗户底飘出的臭气,怕他从深水塘里浮出来的瞬间。什么是危险?怕才是危险。

王宝元最后决定把箱子藏在羊圈。他点着煤油灯,在羊圈挖了个一米深的大坑,然后在上面码了层新鲜的羊粪。刚打了个盹,公鸡就叫了。生生来到王宝元家里的时候,王宝元正拿着镐头刨猪圈。他把猪粪堆到了榆树底,堆成坟头的形状。

“宝元叔,这么早起来刨猪圈?”

“生生来啦?你先进屋,我洗个手去。”

生生进了屋,屋子刚整理过,窗台和墙壁的绿油漆擦得纤尘不染。生生没有看到传说里的满屋苍蝇,倒是看见一只乌龟从床底爬出来。乌龟看到生生就缩头回到床底。一只黑猫冲进来,把生生吓了一跳。整齐的床底下放着一个蛇皮袋子。袋子里有一头尖尖地顶着,生生打开一看是一只红色的皮鞋。王宝元进来的时候,生生坐在床上抱着猫玩。生生把米酒放下,看到冰柜上堆了一层蔫了的荷叶。荷叶里有一个米粒大小的东西闪闪发亮。

生生说:“叔,我家米酒酿多啦,我爹要我给你带一些。今年天气凉,你要把酒放在缸里,搭条棉被多温温。你要是吃完了酒,再上我家去拿。叔,我妈今天中午要做荷叶饭,我不去塘子摘啦,就从你这抽几根干叶子吧。”

王宝元拿出一束荷花叶子,让生生从里面抽。生生低着头怯怯抽了一根荷叶子,王宝元顺手就把他推倒了。荷叶滑落,连同几朵白的、粉的未开的花苞。生生侧过脸,看见地面上滚着一枚闪闪发亮的戒指。王宝元拉好裤子的时候,生生已骑着车子逃了,他的一只鞋跑掉了,孤零零地陷在烂泥里。

李麻脸正在墙头上给雌南瓜配花。墨绿色南瓜叶子从他家爬进王宝元的墙头,淡黄色的雌南瓜花灿烂烂开着。李麻脸跨过墙头,看到王宝元家的窗帘拉着。他正在纳闷,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剧烈的喘气声。李麻脸心里咯噔一下,就小心翼翼爬回来,从墙窟窿里偷听。过了好一会,乔生生从王宝元家里跑出来,李麻脸正在院子里用铡刀切猪草。王宝元和生生往前走一步,他就切一刀。猪草切完时,生生也走远了。

回到家,生生就把皮鞋的事情告诉乔三,同时把那个闪闪发亮的戒指放在了桌子上。乔三看到了闪亮的戒指就吓了一跳。那是桂花的戒指。莫非王寶元捞到的是桂花的尸体?

尸体的确是桂花,王宝元的确把桂花的尸体藏了起来。王宝元起来整理东西,怎么也找不到那只戒指。可能是滚到冰柜缝了?可能是掉进犄角旮旯了吧?王宝元安慰着自己,想过几天桂花就该正式入殓了,他得去金鞋匠那里给她配一双红色的皮鞋。

王宝元用袋子装着红皮鞋,在桥头遇见了李麻脸。李麻脸问:“宝元,生生送来的米酒好不好喝?”王宝元看到李麻脸的眼睛挤得像是开裂的鸡蛋。王宝元说:“好喝得很,喝得都拉稀。”李麻脸问:“甜的?酸的?”王宝元说:“又酸又甜。”李麻脸说:“王宝元你真会说笑,你舍得了?那可是乔三让生生给你送过来的。”王宝元听见话里有话,说道:“命都舍得,一坛子米酒就舍不得了?”

李麻脸眼皮薄,连一碗米酒都看在眼里。王宝元心里暗骂着,就下了桥,到了金鞋匠的鞋店。金鞋匠告诉王宝元,这双鞋他也看不出什么材质,但肯定不是牛皮、猪皮、鹿皮、鸵鸟皮、鳄鱼皮、蛇皮,不是人造革、帆布、尼龙、网布。金鞋匠对王宝元说,这皮难得,不是一般人能穿得起的。金鞋匠吐了个烟圈说:“这鞋不是给乡下女人穿的,也不是给城市里小资产阶级的女人穿的。它是给上海的阔太太和香港的富小姐穿的。”王宝元听金鞋匠说完,就把一支烟递了上来。金鞋匠说:“怎么只带了一只,另一只呢?”

王宝元眼睛一眨,说:“这不来找你了吗,你给配一只。”金鞋匠俯下身子,吸了一口烟,端详着鞋说:“奇了怪了,前几天乔三也带来一只鞋,跟这只一模一样。”王宝元说:“三天后我来领鞋。”金鞋匠说:“你得先交定金。”王宝元把一千块“啪”一下拍到桌子上:“等做好了,再给你一千。”一千块对王宝元的概念是捞一次“私尸”,对金鞋匠的概念是半个月的纯利润。金鞋匠弯着腰,笑着说:“没问题。王兄,没问题。慢走,王兄慢走。”

金鞋匠告诉乔三红皮鞋的事,生生告诉乔三戒指的事。乔三坐不住了,他知道王宝元把桂花给藏了起来。他要得到钱,他不仅要报公仇,还要报私仇。乔三眼珠一转就转到了心里,他屁股一拍,主意就像苍蝇蛋一样诞生了。

这天王宝元正蹲在门口吃饭,一个天津口音女人领着一个小孩就进门了。中年女人裹着一个破包裹,上身穿一件黑丝衣,袖口别着朵白花,嘴上还擦了口红。小女孩梳着两只羊角辫,眼睛像是两颗星星,怯生生地跟在女人后面。

女人坐在王宝元家的门槛上哭。“桂花呀,你咋扔下妈和儿就不管啦。桂花呀,你死得好惨呐,咋连个尸首都不留下……”女人干号着,王兽医就来了,他提起车把上刚骟掉的猪睾丸,问道:“你是谁?咋坐到王宝元家门口啦?”赵大头探出理了一半的脑袋,好奇地问道:“你是谁?咋坐到王宝元家门口啦?”乔三把玉茭面往地上一撂,问道:“你是谁?咋坐到王宝元家门口啦?”

是桂花把我领到这里的。桂花说留了个箱子给我养老。我听人说,你王宝元捞到了我们家桂花,说你还把我们家桂花冷冻在冰箱里。我们桂花多冷啊。现在我要领桂花回家。女人抱住小孩,捧着小孩的脸乱哭一通,口红印印了小孩一脸。女人点了根烟,举到齐耳的地方,吐了个烟圈,把腿翘起来,露出了底裤。看见黑底裤,王兽医后退了。李麻脸后退了。赵大头后退了。

只有乔三矗立不动:“我说宝元,家属都来了。把尸体还给她吧,囤着不是回事……”

“桂花的身体不能给你们。”王宝元说得斩钉截铁。

乔三听到“桂花的身体”时,心就像苍蝇见了血一样;听见“不能”两个字时,心头陡然升起的光就消散了。王宝元说:“你们也别哭了,骗尸骗财的多了去,咱们先到公安局验身份,要是你是家属,就把桂花带走。我无话可说。”妇女瞟了一眼乔三。

公安局的小梁要求提供身份证。胖女人先是推辞说没带,小梁就不耐烦了:“想带您闺女回家,就得证明是家属关系,要没有身份证,我们怎么相信你和她的家属关系?”

这时胖女人躺在地上,报纸一样把自己摊在水泥地上,哇哇哭了起来:“桂花呀,你回不成家啦!你做了鬼,还有人为难你呀……”小梁把她搀起来:“大妈,你别这样,有话好好说。你还记得身份证号码吗?”胖女人抹干眼泪,然后报了串数字。小梁输进去后,看到屏幕上显示的肖像,然后指了指乔三道:“我没让你报乔三的号,我让你报你自己的号。”

胖女人支支吾吾,暧昧地望了一眼乔三,然后就低下头说出自己的号码。小梁输入号码,便找出女人贩卖人口的前科。小梁灵机一动:“阿姨您先坐一会,我给您倒杯水去。”小梁把妇女支开,然后示意小贾去拿手铐。

小賈把手铐亮出来的时候,女人正养尊处优地坐在椅子上喝水。乔三不明白女人为啥朝窗户方向跑。小梁和小贾像杀猪一样把女人从窗户上揪了下来。雪白的手铐像一卷白银,牢牢镶在女人肥胖的手腕上。女人的脑袋像是霜打过的茄子,她耷拉着脸,交代了乔三央她去骗尸的事。乔三说:“别别别,别拉我下水。谁都知道我乔三的身份证跟电话在厕所里贴过,不信你们到白羊村的厕所里转转。虽然贴在厕所,可他们都信任我,因为我乔三是个能办事的人。我乔三在白羊村是有头有脸的人,想得到谁的尸体,还用千里迢迢找个骗子吗?”乔三一通争辩,李麻脸气喘吁吁地跑进来:

“乔三,赶快回……赶快,你家出事啦!”

生生口吐白沫,被众人架出猪窝。生生嘴唇在抖,像秋风里发抖的两瓣毛豆叶。翠兰的袖口糊满猪食,胳膊腕肿得铁青一块,上面留着一道猪蹄印。王兽医的胳膊流着血,翠兰在一旁哭。李麻脸告诉乔三,王兽医给猪打针的时候,把针头崴了进去。生生想用猪食让猪安静下来,可猪吃了两口就把生生给顶翻了,猪踩着他的胸口就过去了。

乔三想也没想,就跟众人把生生架了出去。生生躺在席子上,气若游丝。王兽医说生生以前没受过惊吓,估计是丢魂了。王兽医说王宝元背过尸体,招过神,送过鬼,要不叫王宝元过来看看?王宝元叼了支烟,倒了盅茶,坐在席子上,吩咐翠兰往门上挂一柱艾草和一丈红绸,然后让翠兰抱来一只白公鸡。王宝元把公鸡头剁了,一滴血流到生生嘴里。

恍惚中,生生走进一座古老的钟楼,钟表剥夺了时针和分针,只有秒针在窸窸窣窣爬。楼下放了两面圆鼓,鼓里头有口巨大的棺材,棺材周围长满白茅草。棺材里满是血水和绿草,四条蛇从棺材里爬出来,扭着身子虎视眈眈望着他。生生脚一酥,水蛇就把他绊倒了。四条水蛇变成四挂绳子,把生生使劲往里面拽,生生感到自己脖根被拉扁了,从脚底到胳膊的血管被拉成直线,一万担榆柳木头拽着他的肩膀往下沉,他两肩悬空,头颅像是小孩手里一颗没抱牢的西瓜,随时能滚下来摔出红瓤。生生怕了,情急之中他摸到一个圆圆的东西,上面缠了水草似的东西。生生忽然听到响亮的鸡鸣,他把圆东西翻过来,原来是桂花的头颅,生生“啊”地一声吓醒了。

王宝元往生生人中上一掐,生生喊了声“桂姨”就醒了。乔三的脸瞬间凝成白蜡,他扇了生生一个嘴巴,生生就睁开了眼。生生看到众人,想起方才梦里情境,然后用手指着李麻脸:“你知道桂姨在哪里。你知道。她告诉我的。”李麻脸心里一紧,赔笑说道,小孩子烧糊涂了,尽瞎说。翠兰一摸生生的额头,烫得像是干烙的火盖。翠兰端来一碗大米粥,一勺一勺喂给生生。众人看到生生醒来就放了心。王宝元用艾草叶子搓了搓手,没和众人道别就走了。

乔三问遍各地的医生,医生都说生生安然无恙。乔三和翠兰知道,自从生生给猪踏过,生生就不能吃盐。一吃盐,生生的骨头就撕心裂肺地疼。白羊村又停电了。苍蝇像从地狱里冒出来一样,遮天蔽日,占据了王宝元的窗户。王宝元的冰块也不管用了,被青蛙踩死的苍蝇像芝麻一样铺了一地,他在白天遮了窗帘,屋里的壁虎、蜘蛛、乌龟、蛤蟆和蝙蝠都用上了,也消灭不完密密麻麻的苍蝇。臭味像是一股洪流,盖过花草的气息,盖过女人刚洗过的头发的香味,盖过了下午阳光的香味。臭味像是一条巨大的弧线,覆盖了白羊村的生活气息。李麻脸说他家的狗分不出主人和客人,见了人就叫;赵大头说别人的儿子进了他家的门,晚上还吃了他女人的奶;王兽医说,我在黑水塘上看见脚丫大的黑蜈蚣,嘴里夹着野兔子。

这天晚上,王宝元正睡着,院子里的火把把他的睡眼映亮了。他还没反应过来,他的脑袋就蒙了黑袋子。他的胸口和后背挨了两拳头,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他听到一阵翻盆倒柜的声音,又听到倒腾水缸的声音。王宝元心下登时就明白了,他们要找什么东西。一个男人操着天津口音:“东西都藏在哪了?”男人踢了王宝元一脚。王宝元心想,没上绝刑,一定不说。男人:“先给你尝尝刀子的滋味。”男人又朝王宝元的大腿刺了一刀,鲜血顺着就流了下来。王宝元刚忍住疼,男人就朝他肠子捅了一刀。一刀下去,王宝元感觉酱油、咸盐、花椒、干姜、芥末的味道在他小肚子上开了花。王宝元知道,他们今天得不到财就要他的命。他的嘴角轻轻地吐了两个字:“羊粪。”他听到自己的血液滴滴答答的声响。一个兴奋而熟悉的声音划过耳朵:“羊粪堆!”

王宝元一下听醒了,是李麻脸!是邻居李麻脸的声音!一阵镐头、铁锹的声音,一阵揭塑料布的声音,一阵唏嘘的声音,一阵见财眼开的声音。“走!”带头的声音是李麻脸的声音——王宝元心下听得是五味俱全,拿不准是什么滋味。他心底希望抢财宝要他命的是乔三。是乔三他也认了,可偏偏不是乔三,是不起眼的李麻脸。一股甜血涌上嗓子,王宝元昏厥了过去。他的耳朵清清楚楚听到他们的脚步远去,清清楚楚听到铁大门的声响……

病愈后,王宝元第一件事就是把李麻脸杀了。第二件事,就是处理桂花的身体——三年过去了,再也没人来找过桂花。这天早上翠鸟乱叫,露水染亮了眉梢,王宝元打算划船去把桂花葬到水底。王宝元把桂花的尸骨取出来,然后放到大坛子里,沉进了江底。

王宝元把桂花葬在水底,当晚他就做梦了。他梦见桂花在哭,桂花跟他哭诉说下面又冷又潮。桂花说她不信自己是鬼。王宝元说我陪你下去坐会,断断续续的鸡鸣就把天叫亮了。醒来时候,王宝元看见窗户上飞进一只蜜蜂,在窗户口透亮地挣扎。

王宝元在黑水塘待了一天。天暗下来的时候,王宝元打算回来。路上他碰见一对烧纸的男女,只看得清他们黑黢黢的影子。王宝元走近一看,原来是翠兰和乔三。王宝元心里惊了一下,他许久没见生生了——这里有必要补述一下后来发生的事。生生病到盐都吃不下的地步,医生请遍了也查不出什么问题。生生瘫在床上,没挺两年就病死了。翠兰哭得死去活来,乔三闷着头,水烟抽完一锅又一锅。背地里,人们都说生生可惜了。人们都说,乔三昧着良心挣钱,激起了鬼的愤怒。报复没落到他的头上,落到他儿子头上了。

——生生出殡的那天,王宝元第一次梦见了鬼压身。他在梦里看见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小孩,周遭是茫茫大山,王宝元背上背着沉重的石头,小孩领着他往前走。惊讶的是,王宝元看到了自己的父母。他们穿着古人的长袍,在深山里摆着一张梨花木桌子坐着吃酒,奇怪的是他们前面摆着两个纸扎的小人。王宝元很是纳闷,他看到他们披着长长的头发,头发长得一直绵延到脚下。他们冲着他笑着,王宝元却怎么也走不过去。他忽然想起,他們已经死去四十多年了。王宝元吓了一跳,他心下一惊,脚像是被定住了。他怎么也走不动,太阳刺眼地挂在天上。要不是巷子里有个收头发的小贩路过,听见一嗓子喊叫声,王宝元怕自己醒不来了。王宝元醒来的时候,天色已近傍晚。他的胸口压过一块大石头,他坐在破落的床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烟火缭绕,翠兰已哭不出声来了。王宝元跪在塘子上,给生生添了一把纸钱。他想起了米酒,想起了荷叶,想起了生生嘴边抿出的蓝月亮。警察把王宝元铐走的时候,一群孩子正从田里赶猪。他们纯净的声音在风中如叶子一样飘起:

黑蝌蚪,白蝌蚪,黑白蝌蚪长成王;

娶新娘,闹洞房,大小蛤蟆来帮忙;

吹唢呐,办嫁妆,一心盼着嫁给郎;

云不想,风不想,郎不行就嫁给床;

床不行,让一让,最后嫁给蛤蟆郎。

王宝元离那群孩子越来越远,一场雪落进了白羊村,不惊扰人间的尘事。这个世界上,有的人在良心里活了很久,有人带着秘密离开。有的人打捞水鬼,有人准备投胎。有人活进越来越多的名字,有人继续在梦中做梦。时间突然安静下来,上帝取走了人间的声音。天地之间洁白起来。王宝元路过的时候,一群小孩子正在岸上吹散芦花,亮汪汪的芦花像是从《诗经》里吹出来的,古老且苍茫。

责任编辑 胡百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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