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亚莉

近一个世纪以來，关于女作家张爱玲和汉奸文人胡兰成的故事，外界各种版本的言说经久不衰，流传很广。张爱玲1952年离开大陆到香港，1955年又从香港到美国定居。在他们分手后28年的漫长岁月里，张爱玲创作于1975年的自传体小说《小团圆》，是她关于此事的唯一书写。

一

《小团圆》在2009年由宋以朗经手出版，这时候张爱玲已经去世14年了。宋以朗透露张爱玲生前曾要求销毁这部著作的书稿。但是宋以朗坚持认为《小团圆》是有价值的，即使违背张爱玲的愿望也应当让它面世：“销毁《小团圆》会是一件大罪过。我的根据就是，当年若非宋淇把关，指出胡兰成与台湾政治情况的问题，《小团圆》早已在一九七六年发表了。既然这些问题在今天已不再存在，我便决定直接发表当时的原稿，不作任何删改。”

宋以朗是宋淇和邝文美的儿子，宋淇、邝文美夫妇是张爱玲的朋友。邝文美曾在香港的美国新闻处工作，张爱玲从内地到香港后在港期间曾在美国新闻处担任翻译，受到宋淇、邝文美夫妇的诸多照顾，成为最要好的朋友。张爱玲有关作品的出版、推介，宋淇起了很大的作用。1995年张爱玲去世，留下遗嘱把所有遗产赠予他们。

1976年4月4日，张爱玲在给宋淇、邝文美的信中说：“稿子搁在你们这里好了”。1992年2月25日，张爱玲在遗嘱中写道：“《小团圆》小说要销毁”。张爱玲去世之后，宋淇、邝文美没有出版此书，但也没有销毁书稿。1996年，宋淇去世。2007年，邝文美去世。历经34年，《小团圆》最终还是面世。

张爱玲和胡兰成1944年2月相识，1944年8月结婚，1947年分手。分手之后到1975年张爱玲写作《小团圆》，已经28年了。这么长的时间里，张爱玲从不提起这段往日的情事，甚至在与宋淇、邝文美的通信中，她称胡兰成为“无赖人”。既然对往事已经毫无眷念了，她为什么要写《小团圆》呢？

看起来，和胡兰成有脱不了的关系。1951年，胡兰成去了日本。1958年他的回忆录《今生今世》出版，立即引起很大反响。有一段时间，张爱玲和宋、邝夫妇都非常担心胡兰成会利用回忆录自我吹嘘，并且给张爱玲带来负面影响。在《小团圆》的出版前言里，宋以朗写道：”他们最大的隐忧就是当时身在台湾的胡兰成。他们相信，胡会利用《小团圆》出版的良机而大占便宜，亦不会顾虑到张爱玲的死活。”

台湾作家朱西宁因为痴迷于张爱玲，听闻胡兰成在台湾，在胡兰成无处可去的时候，把他接到了自己家里居住，还出资赞助胡兰成出书。1975年，他给张爱玲去信，希望根据胡兰成的记录写作张爱玲的传记。这么说的意思是要采访张爱玲，还是有其它的要求，由于缺少材料而不太清楚，总之张爱玲回信拒绝了。她决定自己写点东西留下来。

另外，张爱玲在1976年3月15日写给夏志清的一封信中说道：“你定做的那篇长篇小说就是《小团圆》，而且长达十八万字！”夏志清发表了这封信，他在为这封信所加的“按语”中说：“爱玲以前的信上早已提到过《小团圆》，此信才点明小说是我出的主意，它是特为我‘定做的。”

夏志清是著名的中国文学评论家，先后在美国密歇根大学、纽约州立大学、匹茨堡大学、哥伦比亚大学等高校任教。通过宋淇的推荐，他读到了张爱玲的小说，极为欣赏，并在其《中国现代小说史》中留下了长达33页对张爱玲的介绍，让她以“今日中国最优秀最重要的作家”的角色进入当代文学史。夏志清对身处美国的张爱玲非常关心，多年保持通信，后来还将他们之间的通信结集出版。

张爱玲对夏志清说《小团圆》是他“定做的”，这是什么意思？是夏志清向她约的稿，还是张爱玲主动表示《小团圆》将交给夏志清处理？详细情况不得而知，但是这至少说明张爱玲是曾经想把它出版的。

1958年《今生今世》出版的时候，胡兰成给张爱玲寄过。也就是说张爱玲在第一时间读过胡兰成的回忆录，了解胡兰成关于这段姻缘的记录。《今生今世》里，胡兰成写了他和八个女人之间的种种感情纠葛，其中有一章是专门写张爱玲的——《民国女子张爱玲》。没有文字材料能证明张爱玲对胡兰成的记录有不同看法，甚至认为给自己带来了不利的影响。那么，已经多年不谈往事的张爱玲，为什么写了《小团圆》，又不愿意出版？胡兰成死于1981年，张爱玲去世前为什么要留下遗嘱销毁书稿？

二

《小团圆》到底讲述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在张爱玲的笔下，胡兰成以及他和她的交往，究竟是什么样子？

《小团圆》里的人物和情节，基本上可以和张爱玲的真实生活对应。其中九莉和邵之雍的原型就是张爱玲和胡兰成。燕山、汝狄的原型分别为桑弧和张爱玲的美国丈夫赖雅；蕊秋、楚娣、二叔、云志、翠华分别是张爱玲的母亲、姑姑、父亲、舅舅、后母；比比则是张爱玲在香港大学的同学炎樱；汤孤鹜、文姬、荀桦则是周瘦鹃、苏青、柯灵等杂志编辑；荒木、向璟、虞克潜则是胡兰成交际圈的池田、邵洵美、沈启无；绯雯、瑶凤、秀男、小康、辛巧玉等则是胡兰成身边的前妻、侄女、同居者等女人。其他一众人等，为张爱玲的同学、家族人物、亲戚朋友。他们的关系盘根错节，成为九莉的生命世界。

张爱玲说《小团圆》“是个爱情故事”。这个故事的中心人物，除了九莉（张爱玲），当然就是邵之雍（胡兰成）。通过张爱玲的叙述，我们看到的胡兰成是一个所谓与金钱地位无关，与政治立场无关，而和张爱玲曾经缠绵过的男人。

《小团圆》里，张爱玲说：“所有的战争片中最恐怖的一幕，因为完全是等待。”“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1944年他们相识，也许当时张爱玲没有意识到，这已经是抗战的末期了。上面这些话，是她和胡兰成相识之后的自我心灵表白，是她的内心世界受到冲击之后的反映：她盼望胡兰成出现。

缘分起于张爱玲的小说《封锁》发表之后。身为南京汪伪政府的高官，胡兰成看到了天才少女惊艳的文笔，他心动了，想方设法去靠近她。他为她写了书评。张爱玲看到了女编辑寄来的清样，上面自然有胡兰成的字迹。“文笔学鲁迅学得非常像”，“加上校对的大字朱批”，“她有点舍不得寄回去”。通过这样的文字，对胡兰成的欣赏洋溢在纸面。

他以一个热心读者的身份慕名而来，第一次登门并不愉快。孤傲而又敏感的年轻女作家没有开门，他只好从门缝里递进去纸条，上面写了拜访的原因及他的家庭住址、电话号码。

在《小团圆》里，张爱玲记录了第一次会面留下的印象。他的眼睛“非常亮”，“穿着旧黑大衣，眉眼很清秀，国语说得有点像湖南话。像个职业志士”。他们一谈就是五个小时，从品评流行作品，到生平小故事，到汪伪所谓“和平运动”，即便不是十分赞同，她也觉得很美妙。只是在他走后，“她累得发抖，整个的人像淘虚了一样”。她也动心了。

在《小团圆》里，他是一个对朋友充满了“信任”的人。向璟在九莉面前说了邵之雍的不是，叫她要当心“这社会上有吃人的魔鬼”。九莉没有疏远邵之雍，把这件事告诉了他。但是，他不仅没有骂向璟，反而说相信向璟的“为人”。

在《小团圆》里，他是一个有“侠肝义胆”的人。荀桦被日本宪兵队抓走，有人来托九莉让邵之雍救人。他写了一封信给宪兵队长，九莉把信送给了荀桦的家人，荀桦得救了。荀桦是中共地下党员。

在《小团圆》里，他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人。即使在“轴心国大势已去”，汉奸前景不妙的情况下，九莉去听他的演讲，还是觉得“之雍讲得非常好”，“放在哪里都是第一流的”。显然，她欣赏的是他的口才。

在《小团圆》里，他们彼此欣赏。她像他“书桌上的一个小银神”，让他重新看见了“自己与天地万物”。没有她，他“写不成《山河岁月》”。他们在一起，如同“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无论说什么都有人懂，即使不懂，她也有一种信心，总会有人懂”；“同住同修，同缘同相，同见同知”。而这时候的她，也达到了文学创作的高峰。

在《小团圆》里，那个他，就是那个懂她的人。张爱玲留在《小团圆》里的，仍然是他们相恋时期的心理。她是“幸福”的，这个男人，给了她从未有过的“热烈”。

三

认识张爱玲之前，胡兰成已经是个有妇之夫，而且是第三次婚姻。《小团圆》告诉我们，为了表达他的诚意，他登了报，宣布与前面两位妻子离婚。他跟她结婚，许她“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她心甘情愿地为他作出退让，卑微地包容。这段不到3年的婚姻，聚少离多。她说，这份爱情“跟谁都不一样，谁也不懂得”。寥寥片言，我们读到的是一种苦涩。

战争就要打完了，作为汉奸的他会有什么下场？九莉竟然因此希望战争继续下去。人人都盼望战争结束，只有她希望战争继续，近乎发痴。九莉说：“不过是因为要跟你在一起”。无视人世间疾苦，她的存在，似乎和这个世界没有关系。

这种为感情而昏头注定了他们的结局。他是一个花花公子，他的身边从来没有断过“莺歌燕舞”。所有传闻，她都装作不知道，他却硬要讲述给她听，写信给她看。从胡兰成的回忆录《今生今世》里，他的态度得到了印证。他说：“我已有妻室，她并不在意。再或我有许多女友，乃至挟妓游玩，她亦不会吃醋。她倒是愿意世上的女子都喜欢我。”

痛苦是实实在在的。《小团圆》里，他无所顾忌地赞扬小康那么美，“她从心底里泛出鄙夷不屑来”。可是，她还是想妥协：“他是这么个人，有什么办法？如果真爱一个人，能砍掉他一个枝干？”

分手的时刻越来越近。抗战胜利了，汉奸们纷纷受审，他开始了逃亡之路。九莉为了这份姻缘，曾经来到他藏身的地方。“他逃亡到边远小城的时候，她会千山万水的找了去，在昏黄的油灯影里重逢。”但是，九莉在小城里看到的，是他的艳史的续篇。他身边已经又有了新欢巧玉。绝望的九莉在等待最后的决断。“因为懂得所以慈悲”的爱情，已经走到了尽头。这个清冷的女子，低到了极处，终于生出决绝的勇气，倔强而孤傲地不顺从，不怜悯，更不再等待。

后来的近一年时间里，两人偶有通信，张爱玲曾经把自己的稿费寄给胡兰成，让他在流亡中少吃点苦。有一次，胡兰成途经上海，在张爱玲那里留宿。气氛已经很冷谈，他们分室而居。第二天早上，他来床前吻别，她情绪失控地反常，伸出双手紧抱住这个男人，只哽咽了一句“兰成！”随后，胡兰成收到了张爱玲的信：“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的。这次的決心，我是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

胡兰成试图挽回，他写信给张爱玲的闺蜜：“她是以她的生命来爱我的，但是她现在叫我永远不要再写信给她了。”

此后，他们两人再也没有见过面。后来，胡兰成路过上海，去张爱玲原来的住处，她已经搬家，没有人知道她搬到哪里去了。1950年代，胡兰成到了日本，听说张爱玲在香港，托人专门去找她，没有见到，只好留下了胡兰成在日本的住址。

半年后，胡兰成收到了一张来自美国的明信片，没有署名信息，但是娟秀的字迹是如此熟悉，它给胡兰成带来了幻想：“手边若有《战难和亦不易》《文明与传统》等书（《山河岁月》除外），能否借数月作参考？”写信的目的是借书，明信片的背面是张爱玲的美国地址。胡兰成欣然寄去书、照片和信。

《今生今世》上卷出版了，他又立即把书寄过去，并且写去一封长信。张爱玲没有回应，过了很久才回过来一封短笺：“你的信和书都收到了，非常感谢。我不想写信，请你原谅。我因为实在无法找到你的旧著作参考，所以冒失地向你借，如果使你误会，我是真的觉得抱歉。《今生今世》下卷出版的时候，你若是不感到不快，请寄一本给我。我在这里预先道谢，不另写信了。”从此以后，二人再无任何联系。

《小团圆》书稿写出来了，为了处理胡兰成在书中的身份问题，宋淇、邝文美和张爱玲三人有过多次讨论。最后，张爱玲决定将书稿暂时留在他们那里。宋淇、邝文美先后去世以后，书稿传到了他们的儿子宋以朗的手上。宋以朗以违反张爱玲遗愿的方式把书出版了。

胡兰成先于张爱玲14年去世，往事已经如烟，张爱玲为什么要销毁《小团圆》的书稿？这似乎是个谜。张爱玲为这本书取名“小团圆”，这本身意味着什么？张爱玲一定看过不少传统戏剧，大团圆是一种令观众满意的收场方式，是中国人世世代代的审美心理。写这本小说的时候，张爱玲的内心是眷念，是怨恨，还是在叹息？

张爱玲读过胡兰成的《今生今世》，书中那个“民国女子”是一个美好的记忆。胡兰成的确很“花心”，但是他笔下的张爱玲，是那么地知性，那么地文艺，那么地可人。也许，张爱玲是想，与其留下《小团圆》，还不如让《今生今世》去帮助读者想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