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瞩望大地的阅读

2018-05-26凸凹

当代人 2018年5期
关键词:书斋读书人书本

凸凹,本名史长义,著名散文家、小说家、评论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市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主任、北京市房山区文联主席。著有长篇小说《慢慢呻吟》《大猫》《玉碎》《玄武》等8部,散文集《以经典的名义》《风声在耳》《无言的爱情》《夜之细声》《故乡永在》等30部。

我们应该时常到市井上走走,不仅是因为生活的给予与教化大于书本,也因为对书本的暂时疏离,会找回久已不尝的对阅读的“饥饿感”——因为饥饿,才有渴望,才有被满足之后的酣畅醉意。

长假一到,身边的人均把出游和娱乐作为度假的方式,而我却把读书和写作作为天经地义的内容。素日,公务把我的生命空间几乎全挤占去了,写作呈荒芜状态,内心总处在不甘与不安之中,感到人生有大缺憾。因此,假日来临,便如鳏夫久旷,摸到笔和书,竟有与异性亲热的味道。

然而,读书的心境却总不安稳,虽然手头这部《人间地粮》的确是一本好书;但,室外的春色正亮丽如洗,隐隐送来不容辜负的呼唤,便生一股淡淡的忧伤与愁苦。

身边人的快乐是率性的,我的愁苦也是真诚的,均无欺世的成分。但两种生态,孰低孰高,此时的我,已无确凿的自信了;相反,生命的本能,使我对他人的快乐竟生一种艳羡,甚至认为,他人的生活或许才是健康的。

生活应该是以人为本的,我却把自己束之于一种自以为是的理想,把“追求”作目的了,感性的生活离我越来越远。我感到很惶惑,体内的血液也没有温度。精神大师鲁迅说过这样的话:“我在生活,我存在着。”那么,生活着、存在着本身不就是意义么?而我等却在意义之外寻找意义,也就是偏执于从书本中寻找意义,且标榜是在为人类寻找自我“圣化”之途,不知是自我迷失,还是狂妄自大。总之,当血液都变得十分冷却的时候,也就是当生命的激情都渐次消退之时,精神的力量便十分可疑。

对书籍的迷执,使我等的现实人格矮化了、僵化了,作为灵肉相依的人,我们可能是病态的,至少是不健全的。我不断为写作燃烧自己,只有拼命地燃烧,文章才光彩夺目;然而,这是把自由和幸福抵押给了写作,虽然有爱,虽然也感到甜蜜,但毕竟是一种生命的消耗。纪德说:“我乐此不疲,认为一切热衷都是爱的消散,一种甜蜜的消散。”生命的激情散尽之后,我们还有什么?我为之震惊,较之于顺应和满足生命的自然和健康的欲求,写作的欲求真是苍白不堪,如果再挟以名利,更是不堪。写作裹挟了我,使我失去了自由,沦为奴隶,这是一切愁苦的根源。所以,一切不是听从内心呼声的写作,都是不需要的,都是对生命的浪费。在这个层面上看文场的纷争,正像鲁迅所况喻的那样,系“暂时做稳奴隶”的与“想做奴隶而不得”式的纷争。

文人的生活有局限性,再过一种生活的材料、原则均从书本中来的书斋生活,就更加剧了这种局限性。这种安身立命的方式,固然加深了对生命的探索深度,但没有生活广度(丰富性)的深度,其实就是一种偏狭。所以,那种令“凡人”崇敬的书斋生活,是不值得过的,它把世界和人生的美好,大部分地拒之门外了。

成也唯书,败也唯书;一册发黄的册页,总不如一盘白豆腐新鲜。

所以,瞿秋白深情地说,中国的豆腐好吃。

读纪德的《人间地粮》,感到纪德是主张从书本“返回”到大地上的,因为他反对从“观念”出发看人、看事,而是一切听从“感性”的呼唤。他说:

要行动,就不要考虑这行为是好是坏;要爱,就不必顾忌这爱是善是恶……我要教会你热情奔放……我希望在人世间,内心的期望能够尽情表达,真正的心满意足,然后才完全绝望地死去。

在他那里,生命的激情像宗教一般神圣,任何感觉都是一种无限的存在。只有你感觉到了,一切才真正有意义。

比如书本让你远恶人避小人,但现实却给你另一种教益——我们往往能从自己最鄙视的人身上,看到人类最应敬重的品格和最应珍视的情感。在生活中,我们一旦遇到这样的情景,心灵往往受到震撼,感到人性的复杂与伟大,一种超常的感情便会因此而生。一个人为什么会爱上自己的仇人,道理或许就在这里。我们爱的人跟我们有太多“同质性”的东西,同质钝化了感觉的神经,使本来美的和善的事物也失去了力量。所以,要葆有对美善的熱情,就不能不到恶中去涵泳。最终的归指,是要获得行动的力量。

“然而,崇拜上帝如果没有分神的时候,那么灵魂也会疲惫不堪!”纪德的叹息是缘于生命的,而非观念的,因而让我绽出会心的微笑——不要过于庄严,不要过于执着,要给心灵一刻的放任,要给肉体一时的放纵。最灿烂的爱情,既植根于理性的规束,又得益于肉体快感。我畏惧人格过高的人,在这样的“圣子”面前,我首先感到的不是自己的卑贱,而是心灵的压抑;相处得久了,就产生了背叛他的欲望,这种欲望来得很强烈,甚至要一巴掌打上那张圣洁的脸。我吃惊不已,以为自己神经不正常了。于是,在崇高的氛围中,我活得并不快乐。

这应该是一种危险的信号:心灵不快乐的时候,是难以承接美和善的;美与善将会走向生命的反面。希特勒在青年时期醉心于音乐,然而他遇到的教师是个苛刻的家伙,把他拒之门外。于是在他嗒然转身的那一刻,一种摧毁欲念便产生了。一个人有什么样的过去,就会有什么样的未来——一个人来路上阅览到的风景和拣拾到的感觉,是他面向未来的坐标。对既定心理的矫正,书本的作用是微乎其微的。

所以,与其尊崇书本,不如尊崇自我。“我的全部财富全带在身上,正像东方妇女带着全部家当到阴间一样。”纪德说。

不错,我身上带着我一生全部的财富。包括我人生的经验,我成熟的思想,我对幸福的感觉……“我”是感觉的主体,没有“我”这个移动的肉体,一切所谓拥有都是虚妄的、可疑的。我的存在,就是我的所有;包括书本在内,不能凌驾于我的存在之上。读书人的悲哀,根本地,就是把书本凌驾于“我”的存在之上了,用书本的“视觉”看待生活了。

但愿你的视觉时时更新。

智者就是见什么都感到新奇的人。

纪德认为,对书本迷执的人,是依照别人的信念而生活的人,你应该焚毁心中所有的书籍。

就生命本体而言,凡是“我”没有体验过的认识,对“我”都是没有用的;那么,阅读的意义就在于能给“我”带来探求的欲望和生的新奇。于是,导致生命的新鲜感消失的书是多余的;导致幸福感钝化的书,是可以废弃的。健康的读书生活,是与“我”生命力的激活与强化同步的。应该是这样的情景,当“我”阅读之后,生出了种种人性的欲望:

在宽阔的大路上行走的欲望;

在绿茵相邀之处休憩的欲望;

在近岸深水中游泳的欲望;

在粗朴的床边与情人亲吻做爱的欲望;

……

如此,生命才因阅读而美丽。

因此我想,生活本身比书籍的世界要丰富多了,如果读书幽闭了我的内心,真的不如没有书。

个体生命的局限性,是人们选择阅读的原动力。人的心灵,是开在路口的客栈,谁愿进来谁进来。这种对事物的多相性、多样性追求,才使生命绚烂激越起来。所以,读书应该使心灵达到更开阔、更开朗的境界,营造一种无限的容量,即保持一种能随时接受新事物的敏感。

而这种敏感却在读书人那里悄然丢失了。

何以至此?盖因在长期的读书生活中,过于眷恋一种思想,导致思维方式的固化;把书籍伦理当成了现实的生活伦理;厮熟的书斋环境,甜蜜地培植了阅读者的生活惯性和生命惰性;读书的功利性追求,使读书人根本地忽视了阅读过程中应享有的乐趣。

于是,在这暗淡的读书生活面前,根本的选择,就是抛掉书本,到远离书斋的旷野,去倾听风声。

纪德说:

抛掉我的书吧,不要在这书中寻求满足;也不要以为别人能帮你找到——这种念头正是你的奇耻大辱:假如我为你找到食品,你会反而不饿了;假如我為你铺好床铺,你会反而不困了……抛掉我这本书吧,须知对待生活有千姿百态,这只是其中的一种。去寻找你独特的生活方式吧,别人能做得跟你同样好的事情,你就不必去做;别人能写得跟你同样好的文章,你就不必去写。凡是你感到自身独具、别处皆无的东西,才值得你眷恋。啊!要急切而又耐心地塑造你自己,把自己塑造成无法替代的人。

这里的含义是深刻的,因为,选择就意味着放弃。对一种思想的眷恋,就意味着对其外的一切的放弃。而这其他一切却是大量的,往往比所眷恋的更有价值、更可取。因此,智性的读书人,应该像智慧的爱者不贪恋对美色的占有一样,对思想也不要拘泥于一时的占有;对这一样的占有,恐怕此后也就只能占有这一样了。同时,对已有思想的迷执,正是独立思考能力丧失的前提,也正是独创价值消亡的深层根源。如果这还不能让读书人醒悟,反对思想多元、主张文化霸权的人,往往是读书人这一事实,也应让偏执的阅读者警醒了。

不用讳言,读书人是对书籍伦理有过分嗜好的人。所谓书籍伦理,就是书本中的道德原则和价值观念。所以,读书人与市井人的分径之处,在于读书人对事物的判断,有形而上的既定判断;而在市井人那里,除了生存的智慧,不再有别的智慧。因此,在突发的生活事件面前,普通人往往有比读书人更灵活的“变通”能力,他们生活得更灵动、更有生气,也更有力量。

有人问纪德:“伦理能增加你的乐趣吗?”

“不能,”纪德回答说,“只会证明我的乐趣是正当的。”

那么,书籍伦理的直接作用,就是使人长期处在对自己行为后果的考虑之中,犹豫踯躅,弄得筋疲力尽,最后确信,只有干脆一动不动,才不会犯错误。

在生存原则是首要的原则,甚至是唯一的原则的现实面前,在不容分说的生活洪流面前,书籍伦理显得多么苍白,书生的面孔显得多么柔弱。他们是孱头,而不是强者,他们是最先倒下的人。

是书本把他们害了!

再说读书人拥以自负的书斋。

书斋就像专门培养庸人的太过于幸福的家庭一样——封闭的窝,关闭的门,怕人分享幸福的占有,自以为是的自我感觉。发黄的册页遮挡了读书人的目光,使他忘记了门外的原野也正为他敞开着更为博大的胸怀;被书香麻痹了的心灵,使他无力做一番字纸外的畅想和憧憬。正像生活在幸福家庭的人幽禁于妻子、孩子一样,读书人生命最美好的部分被幽禁于书本。也正像家庭把伟岸的丈夫奴役为庸夫,书本也把智者奴役成腐儒。腐儒是什么?是与自然、社会和生气格格不入的边缘人,是离开书本就不能发出生命之音的人。

纪德说:

我憎恶家园、家庭,我憎恶人寻求安歇的所有地方,也憎恶持久的感情、爱的忠贞以及对各种观念的迷恋——一切损害我主持正义的东西。

所以,读书人有理由憎恶书斋——幽闭了生命的处所——它疏离了社稷民生的所在,非但倾听不到生命因受到生活的创击而发出的人性的呐喊,更不会听到正义的讼词。

走出书斋吧。

美的东西一旦超过了我们的渴求,就弱化了在我们心中的价值;过于魇饱的阅读,会淡化读书的生命乐趣。我们应该时常到市井上走走,不仅是因为生活的给予与教化大于书本,也因为对书本的暂时疏离,会找回久已不尝的对阅读的“饥饿感”——因为饥饿,才有渴望,才有被满足之后的酣畅醉意。

书籍,正是读书人之所爱;对书的迷恋也正如少年的爱情。疏离,正是爱得深切。到了这般天地,书才真正融入读书人的生命之中;这时的读书生活,已远离了功利,成为一种天伦之乐了。

编辑:耿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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