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联一

上世纪的苏州书法界，祝嘉（1899—1995）先生的大名无人不晓。众人眼中的祝嘉先生著作等身是书学泰斗，上课时声音洪亮，讲一口难听懂的海南话，对书法界的弊端直言批评不留情面，学生求学、求书法作品不会遭拒且分文不收，品格高尚。除了这些，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有祝先生看人时那双清澈坦荡的眼睛，这是由内而外的修养到了一定境界才有的眼神。再有祝先生晚岁喜得外孙，他看小外孙时有极为动人的那一脸慈祥。当然弟子们都难忘卫道观前他家客厅靠南窗的那只大方桌，每个周日上午总有一群围在桌边学习书法的小孩子，祝先生为他们上书法课时的神态与后来看着他小外孙时是一样的。光阴如梭，祝先生的成就和人格修为早已定格为高山景行，唯有其爱写的“无欲则刚”四字，大概可以反映他精神的一二。

七十年代初中毕业，我进工厂当了学徒，向祝先生学书法时比那些小孩要大些，会选在周日上午小孩们课后的空当去上课，一则可以和祝先生多交流多学东西，还有就是祝先生谈得高兴了，时常会从书房里捧出各种好碑帖拓本、书画真迹让学生欣赏。祝先生主张临书要全面，读帖更要丰富，因而青年起即致力收藏各种碑版拓片，所蓄宏富且质量高，堪比他等身的论著。第一次有幸见到珍贵的明拓本，即祝先生收藏的《衡方碑》，那本明拓《衡方碑》黝黑的墨色精光内敛，微泛着幽蓝光泽，字口生辣、犀利，唯有老拓本才会散发的那种精神气息熠熠生辉，给我强烈震撼，直到如今记忆犹新。还有极难得的郑道昭云峰刻石全套拓片、目不暇接的汉魏碑帖拓本和数量巨大的魏墓志、北朝造像拓片。还记得他展示所藏名刻《石鼓文》全套旧拓片时如童孩般的兴奋，那是民国时，他宁可挨饿但也要将其换到手。这种眼福在当时绝对难得，原因是祝先生好人吉相，躲过十年浩劫中抄家“破四旧”的冲击，是苏州老先生们家藏资料保存最完好的。有一次上课时感到他有些不开心，再三追问才告诉我上课时给人欣赏资料，遗失了一册珍贵的原拓汉印印谱。但祝先生很快将痛失资料一事翻篇，给学生欣赏资料还是持续了很久，想必是他要求学生多看多练，从众多碑帖中吸取养分，博学专精，从而形成自己书法风格的高要求有关。

受其影响，我从此迷上了碑帖拓片的收藏，乐在其中并获益匪浅。当时苏州古旧书店这方面的资料异常丰富价格不高，比柜台高不出多少的我有空就泡在那里，一看就是半天。尽管多见旧拓佳本，但如祝先生那样购藏即为满足学习的需要。与当时书店那些极有教养和版本知识丰富的老先生相处熟了，他们也曾给予我很多购藏和翻阅的方便。书箧中藏有祝先生题签的《魏郑文公上碑》拓本即七十年代初在苏州古旧书店购得。听祝老师介绍，云峰诸刻中《郑文公下碑》易得，《郑文公上碑》却一纸难求，上碑的字体稍小于下碑，但精整过于下碑，非常珍贵。购藏的旧拓《汉校官碑》是当时正在苏州古旧书店工作的版本专家江澄波老先生找了本旧册页整理剪贴的，但还有残，缺少了碑额的前三字。祝先生见后留下为我书写题签，并亲手在自己的藏本上双钩了缺字贴好补齐的。和《郑文公上碑》一样，题签的小行楷顿挫生姿，八面出锋而犀利老辣，寥寥数字却显得神满气足。见此手泽如面对恩师，2015年宁将另一本经济价值更高的旧拓佳本捐赠给山东邹城的邹鲁美术馆，而这本《汉校官碑》，则始终不离左右。

悬臂、中锋、疾涩、五指力齐全身力道和每天临帖是祝先生最强调的书法基本功，并亲力亲为直到他不能提笔写字，作示范时纸笔摩擦声可清晰入耳，亲见其悬腕写蝇头小楷，笔力强健和气场的强大如今放眼难找。当时有迫切求得祝先生墨宝的愿望，但作为学生难以开口，因而效仿祝先生求印于汪星伯先生的故事，上课时带去家里旧藏的好宣纸交给他，等下周还课，即得到祝先生两张书法精品。祝先生临写的《瘗鹤铭》，笔力雄浑苍劲，气韵悠长深远，体势奔放洒脱，尽得南帖精神。篆书包世臣七律一首：“全身精力到毫端，定气先将两足安。悟入鹅群行水势，方知五指力齐难。”落款行书：“包世臣自题执笔图诗，祝嘉”。这是祝先生一直提倡的要多临写篆隶，篆书创作用大篆笔法取其笔力和变化之长，赋小篆形体得其容易识读的书学理念。1992年接叶叙玄先生和夫人祝雅的电话匆匆赶去，说祝先生在为学生们书写留作纪念的作品，有我的一张，94岁高龄精力不比以前，书写时虽有祝雅帮着拉纸但还是不易写直了。作品是祝先生的自作七绝诗条幅：“四壁图书陋室馨，胸罗万卷对英灵。壮心未遂流年去，盛暑祁寒手不停。”落款两行：“无题一首。联一仁弟惠存。壬申冬，九四叟祝嘉”，诗意和造词遣句朴实无华，是他一生为人为学的真实写照。细品可见篆籀文、汉魏书、章草等书法精粹的吸纳和融合，恰似蜜蜂采花万紫千红只为酿成一滴甘醇的蜜糖，作品堪称人书俱老。

练字不读书是祝先生最反对的，1982年金陵书画社刊发祝先生的《书学论集》，他在题赠我的扉页上写道：“此中‘悬臂论’是我对书法执笔的主张，是最重要的一篇。‘书法源流’是书法的简史。‘郑道昭及其云峰石刻’花的时间最多。都望加意看看。联一同学属题，祝嘉”。对我也是对所有致力于书法同学的期盼。祝先生的嘱咐一直记着，无奈我资质鲁钝难步其后尘，但祝先生的耿直和实事求是精神对我影响颇深。所记没写祝先生高大上的事迹，却是深藏在心最感动我的那些。